然而,她刚在心里这么想,突然,论剑台上又有一人站了出来。

对方俊脸冰寒,面色难看,正是之前看到那蔺卓无疑。

“你们这些人不好好练剑,在这窃窃私语什么?”

原本几个私下里小声交流着的蜀山弟子,俱都一愣。

蔺卓目光如刀地扫了过去,那几个蜀山弟子个个闭上了嘴,露出来了点儿不甘之色。

宁桃目光一顿,目光落在蔺卓身上。

好歹这世上还是有在乎常清静的人的,就比如眼前这位常清静的蔺小迷弟。

少年虽然也是一身黑金二色的道袍,背负乌金剑匣,但黑色的皮质手套包裹的指尖上却缠绕着一圈红线,意味指尖有血。

这正是蜀山执剑弟子的打扮。

桃桃恍然想起,这位常清静的小迷弟好像是蜀山新一批的执剑弟子?又忍不住低下眼,悄悄地腹诽道。

这指尖缠绕红线的操作好色哦。

目光正巧与蔺卓撞了个正着,蔺卓神情冷淡,以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走到了她面前,皱起了眉:“这是论剑台,非蜀山弟子还请到别处去。”

桃桃眉眼弯弯地笑:“可我听说,蜀山论剑台是供任何门派弟子与蜀山弟子切磋比武的地方。”

蔺卓冷冷道:“话是没错,但你在这儿看着并不算切磋。”

“那你要和我切磋吗?”桃桃问。

蔺卓一愣:“你——”

不止蔺卓愣住,周围几个还在练剑的弟子俱都愣住了,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这貌似温柔活泼的小姑娘。

宁桃很有耐心地又问了一遍:“你要和我切磋吗?”

她还没忘记之前这位小迷弟是如何对待蛛娘的,身为蛛娘的好朋友她肯定是要想办法帮蛛娘找回场子!

蔺卓一愣,他见识过这姑娘的修为,在她手下跌过跟头,但他年轻气盛,不愿服输,之前丢了脸,也有心想掰回一成。

闻言少年面无表情:“你有心,我应战。”

桃桃于是便从石凳上跳下来,活动了一会儿筋骨。

常清静留意到这儿的动静,也走了过来,看了蔺卓一眼,他知晓他心高气傲,也知晓蔺卓对自己的仰慕之情。

更知晓如今的他是打不过宁桃的,他心气儿高,输了这场难免下不了台来,便垂眸放缓了语气:“蔺卓,退下,你如今不是桃桃的对手。”

常清静只想到这一茬,却没想到他这一开口,在蔺卓看来,无异于是被自己憧憬的剑仙真君看轻,当下面色白了一白,更不肯服气了。

“真君,论剑台本是蜀山弟子彼此切磋喂招的地方,焉有技不如人便退却的道理,这样下来,可还有进步的余地。”

“说得好!”

桃桃没忍住插了一嘴。

但见蜀山弟子的目光全都落在自己脸上,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蔺卓。

“呃,我是说这位蔺道友觉悟很高。”

常清静:……

青年轻轻地蹙起了眉头。

其实蔺卓这话说得也算有些道理,蔺卓像当年的他,自负又孤僻。

祸福相依,阴阳两面。

或许吃个苦头磋磨磋磨他的性子也无妨。

事已至此,他不好再拦,动了动唇,什么都没再多说。

倒是其他蜀山弟子见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头雾水。

这位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看着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凡间小妹妹,既是孟玉真师叔亲自带来的,又得真君亲口说蔺卓不如她?

揣着一肚子疑惑,论剑台的这些蜀山弟子都好奇地收起了剑,看向了宁桃。

宁桃走到玉真面前,小声问:“玉真,能借你的剑用用吗?”

孟玉真:“啊,行啊!给!”

大方地接过了腰间的佩剑,孟玉真欲言又止:“桃桃,你……没问题吧?”

桃桃自信满满,悄悄说:“玉真你就放心吧,三招,三招我就能结束战斗。”

说完,便拿了剑走到了论剑台中央。

此时风雪初停。

互相见过礼之后,桃桃以剑作刀式,双目炯炯。

论剑台上的蜀山弟子不由凝神屏息,看向了场中相对的二人。

——“这位宁姑娘是不是,是不是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论剑台中央的小姑娘,乌黑的眉头紧拧,眼睛大而有神,琥珀色的眸光映入了明晃晃的雪景。

剑光倾斜,如白虹贯日。

蔺卓知道宁桃的深浅,倒也不硬撑着,率先出招。

三招,只要撑过三招。

蔺卓紧紧抿唇。

只要撑过三招,他就算赢了一半。

桃桃向后踏出半步,迎面便是一道无比明亮的剑意,破空飞雪,从天而降!!

裹挟惊雷之威势,剑意如星芒急坠,在风雪中凝实了一道曳尾的剑轨。

“咦!”有人讶声道:“蔺卓的剑意似是有更上一层了。”

众蜀山弟子更好奇的是,宁桃要如何应对这风急雪骤的一剑。

常清静抬眸。

然而,宁桃只用了一招。

虽说是三招结束战斗,但她彻头彻尾也只用了一招。

这一招,剑气上冲斗牛,上摩云霄,并概青云。

此时,晨曦欲上,远山衔一轮红日,剑气如虹气可吞日。

风急雪骤,剑气搅动论剑台四周流云飞聚又飞散,转瞬之间,万壑松涛齐鸣。

轰然一声巨响。

论剑台崖壁上的松树竟然被一线溢出的刀气拦腰断去。

而蔺卓那道剑意更是在这万丈金光下寸寸崩碎成了齑粉。

一剑罢。

论剑台上鸦雀无声。

以剑运动刀式,本就不易。

这刀法能运用到这个境界的,除了日日夜夜的苦练还不够,尚需要极其灵慧的天资。

谁都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暖和又活泼的小姑娘,竟然能运使出这么宏伟壮阔,气象万千的一剑。

有的人的剑法诡谲多变。

有的人的剑法清丽飘逸。

有的人的剑法刚正凛然。

而这小姑娘的剑法——

比起这剑招的威力,更叫这些蜀山弟子震动的是这剑中的意象。

心中吞吐有山河,御剑自然也秉承了山川壮阔的意象。

常清静看着天际这未散去的万丈金光,袖口里的手不由捏紧了点儿。

这样的宁桃太过于耀眼。

耀眼得令他觉得狼狈,觉得不堪。

那一瞬间不可否认的是,他害怕了。

这一次又一次的伤害、背叛、打压足以摧毁一个正直的人,冰冷她心头的热血,然而,这些伤害反倒磨砺了她的本心,使她更为坚韧强大,百折不挠。

他虽拥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可宁桃却真正是拥有一颗琉璃心肠,晶莹剔透,流光溢彩。

过了很久很久,常清静喉口动了动,

这才知晓自己错过了什么。

知好色则慕少艾。

少年时往往被美貌的皮囊,被精心修饰的谎言,被温香软玉所迷惑。

他有一双好眼睛,一对好耳朵,五感敏锐。

然而眼不盲,心却盲。

他丢掉了一颗星星,将这颗星星抛弃之于荒野,弃之于污淖。

他宁愿宁桃恨他,打他,骂他,像当初那样给自己一巴掌,她恨他,或许他会好受一些。

可是这样的宁桃,到了这种地步,依然妥帖地顾忌到了他的面子里子。

这样的宁桃,让常清静觉得自己卑劣,让他觉得无地自容。

其实这何尝又不是一种冷淡和逼迫。

她用最周全的礼数和他划开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太礼貌,也太疏远。

不该是这样的。

就如同人们往往会伤害到最亲近的家人朋友,这样的妥帖和尊重,代表的是疏离,他不想要,也不愿意要。

玉真也不由一愣,心绪复杂。

这样的桃桃,本不该被掩藏在苏甜甜的光芒之下。

蔺卓僵立在论剑台上,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对上这道疏朗开阔的剑意,他几乎连反抗的力气都没了。

他输了。

沉默了许久,风雪中才传来蔺卓的嗓音。

“我输了。”

输得心甘情愿,心服口服。

看到面前这蔺卓少年一脸大受打击的模样,桃桃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虽然这么说的确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样子。

但是这种打脸的感觉真的太爽了!!总算是给蛛娘找回场子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蔺道友,你太傲气了,”桃桃抬起眼,一字一顿地认真纠正,“你要明白,有时候,优越感是能摧毁一个人的。”

蔺卓动动唇:“所以你是故意的?”

“是也不是吧,我今天这一招其实是为我朋友出气的,就是之前那个小蜘蛛。”宁桃坦率地说,“你不该因为她是个妖怪就看轻她。”

优越感能摧毁一人,优越感遮蔽了他的眼。

心知宁桃这话根本不是对他说的,但常清静却还是强撑着,绷紧了脸,听了下去,哪怕膝盖都快被戳烂了。

此刻的宁桃她对他足够周全足够有礼,却不会主动对他在吐露真意。

桃桃斟酌着说:“蔺道友,你是蜀山的执剑弟子,我听说你自小便拜入了蜀山?蜀山是这修真界三大仙门之一。”

“可你要知道,有些人的出生不如你,他们的起点比你低。妖怪也是一样,他们生来修行路便比你们艰难许多。”

“总而言之,”桃桃轻声说,“‘尊重’两个字听着容易,能做到却很难。”

“你能尊重一个,举止粗俗,爱听那些下流的乡野小曲儿的人吗?其实他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每日辛苦养家,不懂那些阳春白雪,只爱听些乡野小曲儿放松自己。”

这是喜欢听歌的宁爸爸。

桃桃笑起来,“你能尊重一个大嗓门,扭着肥胖的身躯推挤着你的妇人吗?其实她是个付出了自己的青春,辛勤养育了自己孩子的母亲。”

这是风风火火的宁妈妈。

“能意识到人与人之间教育经历所造就的差距与不同,做到包容和尊重,是很难的。”

“我想,每个人都想活得优雅又体面。”

“每个枉死于剑下的妖怪,若给他们机会,他们也愿意做人。”

话音刚落,论剑台蜀山弟子俱都沉默了下来。

字字诛心。

她都知道,他身上的自负身上的优越感,她都一清二楚。

无人能再阻拦这颗星星的光芒。

这颗被他弄丢的星星,从荒野泥淖中升空,他们成了她的枷锁,她的束缚,是她的毒泷恶雾,终将被她远远地抛在身后。

常清静攥紧了的手掌松开又捏紧了,淡色的唇瓣一动,嗓音微哑:“桃桃,对不起。”

宁桃愣了一下,笑道:“都过去啦。”

将手里的剑还给了孟玉真,桃桃真心实意地道了声谢。

不可否认的是,使出这一剑之后,她心情也开阔了许多。

眼睁睁看着这位小姑娘,使出这一剑之后,又重新坐回了石凳上,眉眼弯弯地捧着个小暖炉,简直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邻家小妹妹。

一众蜀山弟子:……

“感觉怎么样?”孟玉真笑着问。

“好!”

“我喜欢。”

“我感觉特别高兴!!”

桃桃一口气连说了三句话,气色红润,笑意盈盈地大声说:“玉真谢谢你!!”

是啊,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瑰丽的景色,那么多名山大川,她都还没一一走过踏过。

桃桃这么想着,一抬眼的功夫,却未曾想到撞上了几个蜀山弟子亮晶晶的目光。

“宁姑娘!”

“宁姑娘!”

这些蜀山弟子看她的眼神已经大变了个样,激动地拉着她左问问,右问问。

“宁姑娘,你这剑,不对,你这刀法师承何处?”

“宁姑娘你没受伤吧?”

……

这些问题桃桃硬着头皮一一都回答了。

“宁姑娘,你与真君是什么关系?”

“是道侣吗?”

“我来蜀山这么多年,还没见过真君身边有女修呢。”

桃桃愣了一下,忙不迭地摆着手,矢口否认:“谁说的,我可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其情态犹如直面蛇蝎猛虎。

这笑意吟吟,浑不在意的语调,却让常清静浑身发冷,他沉默下去,渐渐觉得五脏六腑好像也被搅动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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