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纪出车祸的星期一晚上,洋一郎坐在客厅角落,回想当年立志当精神科医生的原因。

高二的那年夏天,洋一郎迟迟无法决定未来该走哪一条路。虽然从以前就对精神医学很有兴趣,也打算进入相关科系的大学就读,但毕业之后要做什么样的工作,还没有具体的想法。这令洋一郎相当困扰。这时,级任导师告诉洋一郎,相模医科大学即将举办体验课程。洋一郎认为这或许能当做参考,于是提出了申请。体验课程当天,洋一郎带着笔记本与文具坐在教室角落,站在讲台上的人是现职的精神科医生田地宗平。洋一郎还记得,第一次看到田地那独特的模样就差点笑出来,至于课程内容则是精神医学的概略介绍,对于该领域的相关职业却甚少提及,这与洋一郎的预期颇有出入。不过,田地的说话方式温和稳重,不可思议地虏获了洋一郎的心。不知不觉,洋一郎连笔记也忘了做,只是专心聆听田地说的每句话。

“一名学者访问了尼泊尔西北部的某个西藏村落。”

就在课程剩下不到五分钟的时候,田地突然改变话题,收起手上的讲义及麦克笔,轻轻将双手放在讲桌上,一边说话,一边缓缓地移动视线,看着教室里每个高中生的脸孔。

“那个村子里的村民都是虔诚的佛教徒,因此犯下性犯罪的人将会受到极为残酷的刑罚。例如犯下兽奸罪的人,将被剥去头皮,并被赶出村外。”

田地一边说,一边抚摸着他那很像奶油面包卷的额头。好几个人笑了出来,但洋一郎只是觉得毛骨悚然,一点都不好笑。

“在那个村子里,人们与犛牛及山羊一起生活。管理这些家畜,可说是他们的生活重心。现在问题来了,在家畜的管理作业中,有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这件工作甚至比打扫粪便还重要,却严重违反了佛教的教义。各位知道是什么吗?”

没有人回答。大家都愣愣地摇着脑袋或避开了视线。

“那就是阉割公家畜。”

田地说出了正确答案。

“同时管理这么多家畜,阉割工作是绝对必要的。但对于虔诚的佛教徒来说,这是一种非常罪恶的行为。因为这等于是透过人类的手,控制动物的性交行为。但是,这个工作必须有人做不可。好,问题是谁做?”

此时,田地再度保持沉默,环视所有学生。他这个举动似乎不是在征求任何人的答案,而是在加深大家的印象,要大家仔细听清楚。

“阉割工作是由一些罹患精神疾病的人来执行,这些人被称为荣巴(Smyon Pa)。目睹这个现象的学者于是向村中长老请教,为什么要让这些人执行阉割工作。长老笑了一下,这么回答……”

田地在这里顿了一下,又以相同的语气接着说:

“因为这些人不会下地狱。”

此时,体验课程结束了。洋一郎并没有完全听懂田地的话中含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田地的这番话中似乎有一股力量,深深打动了洋一郎的心。在众人纷纷起身收拾文具的喧闹声中,洋一郎决定了两件事。第一,他要进这所大学,上田地的课。第二,他要当一个像田地一样的精神科医生。

洋一郎后来才知道,原来水城也参加了这场体验课程。两人在学生时代针对田地当时所说的论点进行辩论。其中一方认为,田地那番话的目的在于指责人们对精神病患者的歧视,另一方却不这么想。另一方认为田地的目的在于指出精神病患就算犯罪,也没有人能够判决。至于哪一个论点是谁提出的,洋一郎已经记不得了。

客厅的电话响起,将洋一郎拉回了现实,话机荧幕上显示水城家的号码。

“今天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别这么说,亚纪后来还好吧?”

“嗯,她没事。除了手臂骨折,没有其他外伤。”

“不,我的意思是车祸本身。那个女驾驶不是说过吗?亚纪是自己……”

洋一郎回头往后面看了一眼,凰介正坐在厨房的餐桌前望向这边。如果可以,这些话最好别让他听见。

“借一下电脑。”

凰介似乎不想为难洋一郎,他离开厨房走进洋一郎的房间,关上了门。洋一郎继续说:

“情况到底怎么样?亚纪真的是自己跑到车子前面吗?”

“这个嘛……”

迟疑了片刻,水城叹了一口气说:

“她完全不跟我讲话,我问过她,但她就是不开口,什么也不说。”

从水城的 语气中,洋一郎察觉到一件事。

今天,洋一郎到水城家拜访时,发现他对于母亲刚过世而陷入混乱的亚纪极为冷淡,完全不像一个父亲该有的态度。但是,现在从电话彼端传来的声音,在洋一郎听起来却非常哀伤,完全就是一个想要理解孩子内心想法的父亲。

亚纪的车祸,或许改变了水城的一些想法。

“那个驾驶还是没有改变说法吗?”

“是啊,她好像还是坚持亚纪是自己跑到车道上去的。”

如果这是事实,亚纪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母亲过世了吗?还是不想再跟冷漠的父亲相处?

或许两者都有吧,洋一郎心想。在日常生活中,亚纪完全感受不到父亲的关爱,恐怕只有母亲才是她唯一的依靠。如今,母亲却突然结束了生命,所以亚纪也打算一死了之。不,等等……

“水城,亚纪该不会听见我们今天在你房里说的那些话,受到太大的打击,所以一时冲动……”

如此推论也相当合理。水城在房里说的那些话,每一句都会让亚纪受到极大的震撼。水城在两年前开始相信惠出轨,认为亚纪不是他的亲生骨肉。而这些想法的根据,是垃圾桶里的一些卫生纸。再加上……,他那时候也说出了惠的遗书内容。惠在遗书中写道,就算死了也不会原谅水城。他还说,打算把遗书偷偷处理掉。

“这我也想过。可是那时候,房门确实关得好好的。那扇门只要一关上,房里的声音绝对传不出去。”

“嗯,这么说来,我们在房里的时候,也完全没听见亚纪开门出去的声音哩。”

房间的隔音设备并没有问题。

“水城,先撇开那个驾驶的说词,你自己怎么看这件事?亚纪是真的故意去撞车吗?”

水城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惠已经死了,她以后必须跟这样的父亲生活下去。”

果然,水城也认为自己的态度或许是亚纪想要一死了之的原因之一。此时,洋一郎原本打算说点什么来教训水城一番,但马上又改变主意。既然他本人已有自觉了,旁人也就不必再多嘴干涉。

“亚纪现在在做什么?”

“她刚才在洗澡,现在在房间里。”

“她一个人洗吗?”

对于洋一郎的这个疑问,水城颇为错愕。

“当然。”

“可是她一只手裹着石膏,应该不方便吧?你怎么没帮她。”

“我去帮她?你在说什么傻话。”

水城轻轻笑了。洋一郎没有女儿,所以对于这方面的事情并不是很了解。跟亚纪同龄的凰介,现在偶尔还会光着身体经过客厅。男孩与女孩毕竟完全不同。

“对了,我茂。你明天会去上班吗?”

“我是有这个打算,怎么了?”

“没有啦,只是田地老师可能会找你谈我的事。”

“你的事?什么事?”

“就是关于我认为亚纪不是亲生骨肉这件事。”

这句话让洋一郎吓一跳,为什么田地会问起这件事?

“等等,水城。田地老师知道这件事?”

“惠好像去找他谈过这些事,我也是刚刚接到田地老师的电话才知道的。”

水城说,惠似乎在昨天傍晚离开办公室之后,曾经到大学附属医院拜访田地。她把家里的现况毫不隐瞒地告诉了田地,希望田地给她一些建议。

“田地老师刚刚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当时对于惠说的事太惊讶,所以没能好好安慰她。只说要想一想,所以叫惠先回家。”

这么说来,惠昨晚迟迟没回家,亚纪的确曾经打过她的手机,但没有打通。想来是惠在进入医院后将手机关机,之后就没再开机了吧。

“田地老师向我道歉。他说如果当时能够好好处理这件事,惠就不会自杀了,还说惠可能是他害死的。”

水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真是个糟糕的家伙,给那么多人添麻烦。”

“田地老师不敢轻易给惠什么建议,他的心情我能够体会,毕竟惠跟你都是他的学生,何况他的母亲又发生过那样的事。”

“嗯,你说的没错。他可能担心如果随便给惠建议,说不定又会让惠重蹈他母亲的覆辙。”

田地的母亲在他小时候曾经犯下伤害罪。她的丈夫成天沉溺酒色、弃妻儿不顾,后来被她用菜刀捅了一刀,虽然命大没死,但两人之后就离婚了。据说让田地母亲决定犯下伤害罪的人,就是她亲姐姐。姐姐长期以来听妹妹抱怨丈夫的生活态度,每一次都会给予妹妹最适当的建议,但是妹妹与妹夫之间的关系却越来越恶化。最后,姐姐对于妹妹诉苦这件事感到不耐烦了,她告诉妹妹一句话:如果不下定决心采取行动,情况永远不会改变。这句话,竟然成了田地的母亲行凶的契机。

这是两人在学生时代听到田地在酒后吐露的往事。

想必田地很担心吧。惠找他商量关于丈夫的事,如果随便提供建议,惠说不定会像她母亲当年一样做出什么可怕的举动。

“田地老师现在似乎认为,他的担忧反而导致更糟糕的后果。如果能够好好开导惠,她可能就不会死了。”

“嗯,他的心情我不是不能体会。”

毕竟来找自己诉苦的人,与自己道别之后没多久便自杀了。不过,就像水城说的,惠的自杀绝对不是田地的错。那天早上,惠已经有寻死的念头了,所以才会在出门前将遗书压在威士忌瓶子下。想到这里,洋一郎若有所悟地发出了“啊啊”的声音。

“原来如此……,田地老师并不知道惠有留下遗书。”

“对,他不知道。我刚刚在电话里也没告诉他。所以他完全没想到,惠来找他诉苦时已经有自杀的打算了。或许,我应该把遗书的事告诉田地老师……”

水城痛苦得没办法再说下去。

“对了,水城。惠与田地老师道别,离开医院时是几点?”

“时间吗?据说还不到八点。”

“这么说,她自杀前到底做了什么,一样是个谜。”

惠从研究大楼跳下去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十分,距离她与田地道别的时间有一个小时以上的空白。

“现在想这些也没意义了,我猜她大概是一个人躲在某处烦恼吧。”

“或许吧……”

洋一郎问了守灵夜的预定行程后,便挂了电话。

隔天早上,洋一郎在大学附属医院的走廊上被田地叫住了。

“我茂,现在有空吗?”

田地把他带到大厅的角落,话题内容果然与水城一家人有关。

“实际情况到底怎么样?水城现在还认为亚纪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吗?”

“这个嘛……”

洋一郎不知该怎么回答比较好。过去,水城心中的确有过这样的怀疑,但根据昨晚那通电话给他的感觉,水城似乎已经对此事感到后悔了。现在谁再去跟水城说什么,或许都不是个好主意。

想了很久,洋一郎决定把自己目前的看法坦白告诉田地。田地似乎陷入沉思。“原来如此!”他一边摸着白胡子,一边说道。

“我认为现在最好让水城一个人静一静。”

“的确,或许这么做比较妥当……”

田地似乎也有同感。

“好,既然如此,我们先观望一阵子吧。不过,如果水城今后又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一定要告诉我。水城和你都是我很重视的学生,我一定会倾力相助的。”

“我知道了。”

田地摸了摸自己的秃头,一脸忧心忡忡地离开了。洋一郎望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又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

那天下午将近四点,洋一郎发现诊疗室的桌子底下积了一些灰尘,于是拿了一支扫把,正在弯腰打扫。就在这时,他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走廊上逐渐靠近。上半身正钻进桌子底下的他竖耳仔细聆听,是小孩子的脚步声。洋一郎望向诊疗室的门口,房门半掩,并未完全关上。在安静的走廊上,脚步声越来越近。

终于,脚步声的主人从诊疗室的门前一闪而过。

是凰介。

经过诊疗室门口时,凰介往里面瞄了一眼,洋一郎刚好钻进书桌底下,所以凰介没发现他。接着,凰介沿着走廊渐行渐远。

洋一郎站起来,慢慢走向门口,从门缝中探出头。他看到凰介那小小的身影刚好走到走廊的转角处,那个方向应该是通往医疗大楼的出口。

“你在干什么?”

耳边突然响起的说话声让洋一郎吃了一惊,他急忙回头,竹内正站在离门口不到一公尺的地方。

“没什么,总觉得里面有点闷热,可能是空调出了问题吧。”

洋一郎随口胡诌。竹内微微把脑袋一偏,说道:“有吗?”便走进了诊疗室。

“找我有什么事?”

“事情嘛……,倒是没有。”

“既然没事,能不能请你出去?病人马上到了。”

洋一郎看了一下手表,三点五十五分。

“诊疗时间从四点开始。那个病人很守时,每次都在刚刚好的时间走进来……,可惜他的脑袋里除了时间观念,其他部分都跟医院里的空调一样糟。”

竹内张大了眼,凝视着洋一郎。

“怎么了?”

“啊,没什么……”

就在这时,门口出现一个人影。那是一个与洋一郎年龄相若的男人。

“咦?你今天来得比较早呢。”

洋一郎瞄了一下手表,向男人说道。男人站在门口,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与竹内。

“请进,她马上就会出去。”

洋一郎转头望向竹内,用手比了比房门示意她快出去。但竹内不为所动,只露出疑虑的眼神在洋一郎与那男人之间来回看着。最后,竹内的目光落在洋一郎的脸上。

“他是……你的病人?”

“对,他是我的病人。”

洋一郎将手搭在男人肩上,朝竹内轻轻一笑。

惠的守灵夜预定傍晚六点在水城家举行,至于告别式则在明天于斋场举行。不过水城说,告别式只邀请亲属参加,不方便让洋一郎参与。

洋一郎在五点半回到公寓,凰介还没回来。他拿起手机,拨打凰介的号码。

“凰介,你在哪里?今天要去参加惠阿姨的守灵夜哩。”

“啊,嗯,我知道。”

凰介表示马上回去之后,便挂断了电话。

就在洋一郎换好丧服之际,凰介刚好从门口走进来。

“回来啦,赶快去换衣服吧,再过十分钟就得出门了。”

“嗯……,对了,我的衣服在哪里?”

“呃……,啊,在爸爸的房间里,吊在衣橱里面。你等一下。”

“没关系,我自己去拿。”

凰介匆匆走进洋一郎的寝室。洋一郎朝着他的背影问道:

“你今天放学后跑去哪里?”

“我一直在商店街的书店看书。”

“喔……”

洋一郎没再多问。在医院看到凰介一事,他决定不提。

守灵夜仪式结束之后,父子俩回家一起吃了在便利商店买的便当,接着洋一郎便走进浴室洗澡。洗好澡,他一边以浴巾擦头发一边走到客厅,看到凰介正在房间里用电脑。凰介说要写作业,不知道是哪一科的作业?由于他没戴眼镜,所以看不见荧幕上的内容。

“最近小学生都要用电脑打作业了呢。”

洋一郎朝着凰介说话。凰介不知道为何显得惊慌失措,转过头来。

“小学生也是很辛苦的。”

凰介一边以心不在焉的语气说道,一边关掉某个程式,顺便也将电脑关机了。洋一郎朝着书桌走近,凰介却从椅子上站起,二话不说就要走出房门。此时,洋一郎叫住了他。

“凰介。”

“什么事?”

凰介转过头来,神情不太对劲,虽然面带微笑,但洋一郎看得出他的笑容是硬挤的。

“你忘了东西。”

洋一郎从镭射印表机的排纸托盘上拿起一张列印纸,递给了他。他的表情似乎松了一口气。

“那是作文吗……”

“对啊,作业就是写作文。”

“让爸爸看一下吧。”

“不要,上面写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好丢脸。”

“你的很久以前是什么时候啊?”

洋一郎不禁笑了出来。凰介丢下一句:“很久以前就是很久以前。”便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隔了一会儿,家里的电话响了。洋一郎一接起电话,便听到田地开朗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茂,这么晚还打给你。”

“没关系,不要紧啦。请问有什么事?”

“没有啦,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想问问你失眠的状况有没有好一点?还在吃酣乐欣吗?”

“是啊,还在持续吃。”

或许不需要借助安眠药也睡得着,但吃了安眠药以后早上起床精神会特别好,所以洋一郎还是持续服用。

“身体怎么样?除了失眠之外,还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都很好。田地老师,怎么了?为什么特地打电话来问这些……”

洋一郎还没说完,便听见田地“哈哈哈”的夸张笑声。

“没什么、没什么,其实今天在医院里我就想问问你的近况,但因为谈到水城的事,说着说着我就忘了。原本打算在水城家的守灵夜跟你聊一聊,偏偏又没遇到你。”

田地连珠炮似地一口气说完。

“是啊,在水城家没机会碰面。”

“怎么样。我茂?你明天下班后,要不要到我的诊疗室坐坐?”

田地突然切入重点。

“诊疗室?不是我的诊疗室,而是田地老师的诊疗室?”

“对,我的诊疗室。”

“为什么?”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有点担心你的状况,想要看看你。”

“到老师的诊疗室当然没问题……,可是我的状况很好,其实银酣也可以停了,我只是希望早上精神好一点,才会继续吃。”

“嗯,我想也是、我想也是。不过,希望你能体谅一下,我茂,体谅一下。”

原本不着边际的言词中,透露一抹恳切的情感。

“其实诊疗室也不见得就是看病的地方,偶尔也可以在里面聊一聊,例如工作上的事情什么的,对吧!”

“工作上的事情……指的是患者的事吗?”

“对对对,没错。”

最后,洋一郎还是与田地约好明天傍晚在田地的诊疗室碰面,然后挂上了电话。此时,他突然觉得背后有一道视线,回头一看,发现凰介将房门拉开一条小缝正在窥探。他对儿子笑着说:

“是田地老师打来的。”

“喔……,真难得。他说什么?”

“爸也不太懂。总之,爸明天可能会晚一点回家。”

“没关系,我自己会去买晚餐。”

“能不能连爸爸的份也一起买?最好是能用微波炉加热的。啊,不然就买五花肉便当好了。”

“OK。”

凰介点点头,便关上了房门。

那晚,洋一郎还是吃了酣乐欣才入睡。

在进入梦乡之前的短暂清醒时刻,洋一郎想着田地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

“我有点担心你的状况。”

“希望你能体谅一下,我茂。”

“体谅一下。”

很少听见田地用这么恳切的语气要求一件事。

此时,洋一郎想起十六年前的冬天发生的那件事。当时的洋一郎刚与咲枝订婚,为了取得医师执照,正在努力念书,准备国家考试。

在前一年的岁末十分,某个下雪的早晨,一名年轻人在观护人的陪同下来到大学附属医院的精神科大楼。这名年轻人虽然予人一种孱弱的印象,却是一起伤害案的犯人。他曾经侵入横滨市的某栋公寓,捆绑一名三十几岁的妇女,企图用菜刀杀死她。由于当时是白天,隔壁邻居听到尖叫声后便报警,年轻人正打算用菜刀刺向夫人的腹部时,警察及时赶到并将他制服。年轻人在法庭上被宣判有罪,但法官判定他有反社会人格障碍(Antisocial Personality Disorder)的症状,虽然不到精神病的程度,但已偏离了正常人的精神人格,因而将他交付保护观察处分,并要求他接受精神科医师的治疗。相模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就是专门收容这类病患的“县指定医院”之一,而负责治疗这名年轻人的医师就是当时在精神医学领域颇负盛名的田地。田地花了一年的时间,定期为年轻人进行心理治疗。年轻人的精神状况逐渐有了明显的改善,至少田地是如此认为。最后,田地告诉年轻人的观护人,疗程已经结束,年轻人可以返回社会。那天晚上,田地造访年轻人的住处,两人一起吃了田地带去的巧克力蛋糕,庆祝人生的重新出发。

两个星期后,年轻人将另一名妇人乱刀杀死。

“体谅一下吗……”

田地在担心。

对,他在担心。

他竟然在担心我……

隔天傍晚,洋一郎依约来到田地的诊疗室。两人隔着矮桌对坐。田地从冰箱里取出宝特瓶装的奶茶,倒了一杯递给洋一郎。

“不知道这红茶能不能早上喝?”

田地看着宝特瓶上的标签,故意讲了一个冷笑话。

“田地老师,不用拐弯抹角了,请开始吧。”

听到洋一郎如此说,田地原本看着宝特瓶的双眼抬了起来。洋一郎深深趟进沙发,笑着说道:

“老师有话要说吧?虽然不清楚老师想说什么,但至少从昨晚的电话中听来是如此。”

“啊,是啊……”

“老师想要说工作上的事吗?”

洋一郎开门见山地问道。田地显得有点坐立不安,挑动着半白的眉毛,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他的头部微妙移动,光滑的头皮反射着窗帘缝隙间透入的阳光。由于太光滑,并没有发量稀疏的感觉,脑袋原形毕露,头发反而像是不存在的东西。此时,洋一郎忽然想到一件事,秃头在夏天是否具有消暑的效果?在太阳下穿白衬衫比穿黑衬衫凉快,这是因为白衬衫可以反射阳光。按照这样的理论,秃头在太阳下会比留着头发的脑袋凉快。这么说来,田地应该比别人更能忍受夏天的炎热……

“那我就直话直说了,你想的没错。”

一瞬间,洋一郎以为田地回答了他刚才的妄想,不过马上就发现会错意了。

“我想跟你谈谈关于工作上的事。你现在每天都很确实地处理工作,你的工作态度在我看来也没有问题,但是……”

“但是我缺乏对患者的关心……,你想这么说,对吧?”

田地紧闭着嘴,默默地看着他。洋一郎接着说道:

“为了处理妻子的丧事及其他琐事,有好一阵子我把病人丢给老师照顾,这一点我确实应该反省。惠过世的时候,我硬将诊疗工作推给了老师,跑去水城家,虽然说是事出突然,但没有考虑老师的立场就做出决定,实在非常失礼,关于这件事我已经深深反省。”

洋一郎向田地低头致歉,头还未抬起,田地便开口问道:

“我茂,你有什么想法?关于……你现在的工作。”

“什么想法……,什么意思?”

“例如说……有没有什么不满之类的。”

洋一郎听完立刻摇头说:

“完全没有。我对于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我认为拯救脑袋失常的人是我这辈子的使命。”

田地似乎说了什么,白胡子里的嘴动了一下。

“而且我对于自己的医疗技术也很有自信。我现在负责的病患包含统合失调症(Schizophrenia)的老人、过度强制证(Obsessive Compulsive Disorder)的女人及创伤后精神压力症(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的男人,他们在我的治疗下都已逐渐好转。田地老师,你也见过他们,不是吗?他们的眼神不是比以前正常多了?”

田地没有回答,只是靠在沙发上,凝视着洋一郎。

“我这个星期的态度确实让人觉得没有责任感,这一点我也很清楚。但是我现在已经开始正常上班、看诊、照顾那些疯子了。我……”

“等等,够了。”

田地打断了他的话。

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田地开口说道:

“你必须接受我的心理治疗。”

“什么?”

“我说,你必须接受我的心理治疗。”

田地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哀伤,在狭窄而宁静的诊疗室里回荡。

“你说必须接受治疗,是指我吗?”

“对,就是你。”

“你的意思是,我的脑袋有问题?”

洋一郎的语气变得粗暴。

“我可是个医生,再怎么说也有精神科医生的执照,我很清楚自己的精神状况,我的脑袋一点问题也没有。”

田地缓缓摇晃头说:

“你暂时休息一阵子吧,我不能让你在这样的状态下继续工作。”

“你的意思是,我的精神病已经严重到影响工作了?”

“我茂,请你体谅一下吧。当然,这件事我会保密,绝对不会说出去。何况你进出我的诊疗室也不是件奇怪的事,只要跟别人说我们在讨论工作就行了。别担心、别担心,没什么大不了。”

田地以极为认真的表情重复说着。相同的建议在他口中不断被提出。最后,他闭上嘴,凝视着洋一郎,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

洋一郎与田地就这么默默地对望了许久。

“这件事……,我本来不打算说的。”

最后,田地终于忍不住了,他坦白地告诉洋一郎,昨天下午凰介曾经来找过他。

“凰介他……”

洋一郎回想起来,昨天确实在大学附属医院的走廊上看见儿子。

“凰介也在担心你。为了他好,你一定要答应我。相信你也很清楚,儿童时期对于人格的形成有相当大的影响,尤其是八岁到十二岁这段期间。我这么做不止为了你,也为了凰介。”

田地将手掌放在胸口,试图加深洋一郎对这句话的印象。

洋一郎望着矮桌,陷入了沉思。自己是否会对那个孩子的未来产生不好的影响?

“我茂……”

“明白了。”

洋一郎抬起头。

“我愿意接受老师的治疗。但是,希望治疗能够马上开始,我不想长期丢着工作不管。”

“好。”

田地以沉稳的动作走向书桌,拿起一本皮革封面的活页笔记本,这是他平常在诊疗时所用的笔记本。洋一郎看着他,喃喃说道:

“脑袋有问题的人是你……”

原本正望着活页笔记本的田地抬起了头,露出诧异的脸色。

“我说,脑袋有问题的人是你。”

洋一郎又说了一次。在极短的一瞬间,田地的脸上浮现哀怜的表情,但他马上又将视线移回笔记本上。洋一郎深感不耐,脑袋里似乎有无数只蚂蚁在挖掘、爬动。他心里想,我是正常的,脑袋有问题的人是这个家伙,是这个老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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