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喉咙实在太响了,粗声大气盖过了旅客的嘈杂声,吸引众人目光的同时也把被称为宽宽的那个十来岁男孩给吓了一跳。他拖着箱子,愣着,打量着姨妈,眉眼里没点期望中的惊喜,反倒是一丝窘态。三年没见,大庭广众之下咋咋呼呼,眼前的姨妈红衣老少女似的,怎么看都像个滑稽的卡通人物。叶如棠推起墨镜,笑着要搂他:“小宽宽,长大了,姨妈不认得喽。”男孩躲闪,俯身拽箱子。当年那个有毛茸茸质感的胖孩儿,蹿个儿蹿成个衣服架子,从里到外变得有棱有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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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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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如棠身穿红丝绸短袖,撑着一把大绿伞,上面还有浅浅魏碑体八个字:恒康保险,一生安心。一只宝鼎形象几乎淡出。她赶到站台有点迟,油渍渍的脸上戴副墨镜,滑到了鼻尖上。脚底上白皮鞋白得扎眼,像是不跟脚,让她胖身子斜跌了一跤,乍着双臂,直直冲到半大男孩眼前,呼哧带喘加高调喊道:“宽宽!——是你吧?都不认得了,还好还好,哦呦,塞车啊,姨妈迟到3分20秒!”

姨妈喉咙实在太响了,粗声大气盖过了旅客的嘈杂声,吸引众人目光的同时也把被称为宽宽的那个十来岁男孩给吓了一跳。他拖着箱子,愣着,打量着姨妈,眉眼里没点期望中的惊喜,反倒是一丝窘态。三年没见,大庭广众之下咋咋呼呼,眼前的姨妈红衣老少女似的,怎么看都像个滑稽的卡通人物。叶如棠推起墨镜,笑着要搂他:“小宽宽,长大了,姨妈不认得喽。”男孩躲闪,俯身拽箱子。当年那个有毛茸茸质感的胖孩儿,蹿个儿蹿成个衣服架子,从里到外变得有棱有角的。

又是一路喋喋不休,走到车站外,三伏天的阳光滚水似的呼啦迎头泼来,顿时一身燥湿。叶如棠打算叫一辆出租车。她招手,驶来一辆红大众,可她并不立即上车,而是伸头察看车门外标志是哪一家公司,看清了之后,摇手让司机开走。继续翘首等待。下次招手,驶来一部绿大众,她仍旧瞪大眼睛察看车身是哪个公司的字样,嘟囔了一句:“又是喜来公司的,我们不要。”司机不悦,白了红衣老少女一眼,离去。按说姨妈家离火车站不远,约一刻钟的路程。此时宽宽和姨妈都已是汗流浃背,宽宽在火车上没睡好,早餐没吃不说下车前偏又憋着一泡尿,他不好意思说,鞠腰,皱眉问:“热死了,快回家吧,干吗放了不坐?”叶如棠擦汗道:“你眼睛好,看到暖洋洋公司的就招手!”他不解:“马路上车多了,干吗非要暖洋洋的?”

叶如棠看定男孩,颇为严肃道:“上海的出租车服务是有品牌的!哪一家公司服务好,我乘哪家的车!前几天晚报百姓评奖是暖洋洋公司顶好!”这样,火辣辣太阳下,两人痴心等着一辆“暖洋洋”出租车。说话间,眼前过去了几部车,叶如棠一一鉴定了,都不是。宽宽等不急了,见车就招手,不等叶如棠阻拦便将箱子塞进去,说:“什么品牌不品牌的,这点时间早到家了。上车吧,姨妈。”叶如棠坐在司机旁边还在唠叨:“这孩子你急啥了。哦,花钱买服务,能好嘛还是拣好的……幸亏这部车里蛮清爽的。”

宽宽不耐烦回道:“不就是十几块钱。至于嘛。”叶如棠从墨镜下吊起眼:“十块钱也是钞票。”宽宽气鼓鼓道:“车费我出!我妈给我带钱了!”

宽宽的妈妈叶如兰正好在此时来电话,打到儿子手机上,急问:“宽宽吗?你到上海了吗?姨妈接到你了?……”儿子瓮声瓮气答道:“到了!嗯,是的。”叶如兰又问:“不是告诉你一到就给妈妈报个平安吗?”“还没到嘛,在马路上烤肉饼!”儿子不耐烦道。“你怎么了,宽宽,怎么不高兴?”那头妈妈不提也罢,一提让儿子找到出气的人了,说:“高兴什么,好了,妈,我郁闷死了!”说完用力挂机。

宽宽的暑假便从这个郁闷的一天开始了。本来升学到初一他一路顺心,作文英语都是独占鳌头的,又参加了宋小波篮球学校。不料临近考试前夕,打球发作了阑尾炎,还差点穿孔,送到医院手术住院,恢复和休息的阶段,自然就耽误了作文大赛和期末考试,紧接着就是暑假了。宽宽的父亲在美国读MBA,他是那种喜欢一辈子在课堂读书的人。妈妈叶如兰在电视台当编导,工作起来心无旁骛,成天鼠窜似的忙碌。多年来,她在做节目上自信独特、机巧,总能赢得喝彩,可对付保姆方面尤其弱智。转来转去,找的初始都是干粗活儿的丫头,来了没几天速成时髦女郎,自学成才变成了京都十二钗了,好吃懒做。这年头,想要寻个善于打理家务做饭且敬业的熟练工比培养个电视主持人还难。把刚出院的宽宽撂在家里没人照管,像个后娘养的小孤儿。叶如兰一气之下辞了保姆,发狠要自力更生,永远不再受乡下人剥削和压迫。她刚调了工作节奏,奔超市买吃的,把冰箱塞满准备天天晚上回来给儿子调理营养,大烹大炸用心做饭。不巧,领导通知她去西部采访一个月赶制专题片,于是,宽宽只能是小件寄存,一张火车票直接发到了上海姐姐家。叶如棠家已是多次被寄存过孩子的,再说单身多年的姨妈最喜欢宽宽。

小孩子是见风长的,姨妈看着眼前这宽宽,总胡噜他的头。个头超过了自己,变声变得像个小公鸡,嘴唇上隐约可见硬茸毛,脾气也是见长的。青春期的孩子和更年期的女人一样,易燃易爆。

必须承认,她老去的方式很动人。小时候的来来往往不说,宽宽长大记事之后,见过姨妈总是衣着考究。她自称是喜欢一年四季穿裙子的女人。那年,她到北京开一个专业保密性很强的什么会,会后到家里来住了几天,她的短款发式烫得很规矩,鬓角可见零星几根白发,眉眼间透着忧郁和静思的神态,举手投足是一般知识分子女性通常做派,像个爱较真的语文老师。她穿一件白风衣,里面是麻布长裙,绛色、方领、领口和袖口都是缠枝绣花,。印象深刻是她两只白皙的手青筋毕露,手臂与她微微发福的身躯组装不和谐,像一段假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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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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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不说话倒很文静,一开口用词硬邦邦,显得过于挑剔,凡事喜欢发表意见。宽宽看出她一来,妈妈叶如兰觉得躁,不得已忍着,表面热情万丈,心里巴不得她快点走。

不过叶如棠我行我素的个性,让宽宽有点喜欢这个姨妈。她可不是一个让时光随意流逝的人。女人老了,最可怕的不是没姿色,而是没个性。姨妈有点说不出的特别,反正她走到哪儿,很显眼,不会混同于普通的老娘儿们。更不会像隔壁曹大妈,还有自己的二姑,格外的大众化随大溜,人家叫扭秧歌,她们一定描眉画眼地,挤在小区空地那队伍里蹦跶;人家说购买福利彩票重在持之以恒,她们就月月赶去准时送钱;别人说老年人要发挥余热,她们本来刚喘口气享受天伦之乐,也立马振奋精神,奔单位开会听文件,奔人才中心毛遂自荐,自费印制小简历满世界散发,逢人就说自己往日如何辉煌。

叶如棠姨妈就不同,尽管她退休年龄,可她从来不与她们这类人交往,从来不盯着看那些俗滥电视连续剧,更不屑给报屁股写准风月谈之类文章。要知道她当年可是北大高才生,她懂得很多,满肚子学问,在一家神秘的研究所干了一辈子。自古圣贤多寂寞——她用孤傲的口气说。

宽宽搞不懂,如此儒雅的叶如棠姨妈,为什么一个人过日子。朦朦胧胧知道她早已离婚,倒是总听姨妈一往情深自夸有个了不起的女儿,在国外。这么说,自己有个成年的大表姐,就不知为啥从没照面。有一次,听妈妈叶如兰和姨妈窃窃私语,好像提到了女儿的事儿,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家常话,有点故意压低了声音,宽宽竖起耳朵,到了听不见说些什么,心里格外着急。怎么也睡不着,后来她俩声音越来越大。宽宽听到妈妈把叶如棠说哭了,哭得稀里哗啦擦鼻涕,哽咽道:“到底是谁的错?谁想到会是这么个命?……都说这和我当初走这一步有关?……那时孩子还小,谁能想到……这是我一生的债!”妈妈叶如兰嗔怪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一页翻过去了。你应当活出你自己,我是生气你死心眼,何必背负十字架折磨自己?”

叶如棠气恼道:“惦记着孩子,记挂孩子,倒是记挂错了?”

叶如兰冷冷道:“你记挂她,谁记挂你?整个一个四六不懂的白眼狼!”姨妈顿时声音就塌下去了:“总有一天她会明白妈妈的心的……”

叶如兰叹息道:“总有一天你这一盆火会寒心的!”宽宽听到这里,没来由的鼻子发酸,感到姨妈有点可怜。

那一夜叶如棠虽没放声,却哭得肝肠迸裂,趴在枕头上呜咽到天亮。

叶如兰哪里知道,叶如棠陡然接到电话说,宽宽要小件寄存时,她自个儿正郁闷得不行。郁闷的原因是处长找她,她那处长轻易不找她的。处长笑眯眯通知,组织决定,你光荣退休。而她那会儿,刚完成了自以为是里程碑似的翻译课题。为了这个宏大课题,她累得18个月来披头散发没人样儿。偏偏她叶如棠有个怪癖,心理排斥电脑,非用笔写字不行,若换笔就像换了魂儿,脑子转不了轴。一个字一个字爬出来,再改上几遍,做梦都是撵着稿纸疯跑。她看着厚厚两尺高的文稿,颇有成就感地哼了几句京剧,犒劳自个儿来一杯意大利咖啡,眯着眼看窗外春光明媚。处长推门进来,走到她办公桌边,先接过了她的辛勤劳动果实,小心翼翼抱在怀里,掂掂分量,满脸丰收喜悦,然后再开口说了这事,他道:“辛苦了!哦,你明天就不用来了。早该通知你的,这批名单里有你。”当即她就有被人抱走了亲生骨肉似的痛楚,心里怦怦乱跳,一时没听清他的意思,及至会过意来,又不知如何对答。说起来,研究所里,她是介于可退可不退人堆里的,年龄还有3个月尚未到60,学历过硬,高职,能力和经验正是炉火纯青,身体棒得下水能一口气游泳2000米,赶活儿熬夜,手下小崽子们都拼不过她,叫她怎么能违心地服从他?!

33年的辛苦劳作只用3句话画了一个句号,叶如棠那一整天呆坐在办公室,往事翻箱倒笼的在眼前折腾。心里再别扭也毋庸置疑得服从。叶如棠所在的研究所大院高度机密,历来是军事化管理。

她将每张字纸都交代给了新人,永远走出了有警卫站岗,被冬青树丛包围的灰楼。好久不失眠的她,夜夜睁着眼睛在床上翻大饼。不过,结尾又扬起了一波小高潮,稀释了她的满腔郁闷。处长再次笑眯眯通知她:“老叶好福气哦,照顾退休人员,免费去一趟新、马、泰!”一辈子使用外文谋生,从来没走出国门一步的叶如棠,终于在她退休之际,慌里慌张跟着旅游团的小旗,张大眼睛向外面世界张望了一下。在泰国她被人妖追着拍照,慌得她不得不随大溜搂着美丽的人妖摆姿势,那照片上的表情不知是恐惧还是迷茫,用她的话概括:“我从没占过公家的便宜,最后腐败一把!”始自惊喜终于寂寞,这个完满句号画了之后,从膨胀的郁闷里她总想发出了大喉咙来。她再偶尔路过灰楼,凭空多出是面生的人,看有一群靓女小伙,穿梭般来往,没有一个理睬她的。再问老同事去向,告知她凡是退休的人都去东院活动室,她恼怒道:“我怎么不知道东院还有活动室?”

此后,她成天穿睡衣全职干家务,红扑扑的脸一日三顿面对油烟炉火,制造人间美味。每天给叶如兰电话里抱怨,浪费时间,生活太沉闷委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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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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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宽宽来了,我用不着一个人吃饭了。”提箱子进了家门,她高兴地说。而后,她开始提醒着换鞋子,洗手,她张罗吃。她嘱咐道:“宽宽,我去买鲜鱼和西瓜。你自己洗洗脸,牛奶在冰箱里,先吃点心。”说完她径自出门,男孩在她身后应着,狂奔卫生间放水。叶如棠姨妈居住在闹市区的一幢高层公寓里,楼下便是繁华的商店与车水马龙的高架桥,凭窗远望灰蒙蒙一片。宽宽趁着姨妈不在,仔细打量着房间的诸多细节,两室一厅,厨房、卫生间结构处处逼仄。北房小床无疑是给自己的窝。大房间满坑满谷到处挂了花卉字画,有完成的,有半成品,想来是姨妈的习作。

正在此时,有人敲门。门没锁,所以来人推着进来,喂了一声,是一位浑身炸鱼味的高个老太,灰衣裤,瘦成了一条带鱼,动作轻飘飘。她抱着是一只金黄色的猫,眼睛碧蓝碧绿,估计出身名牌十分高贵。

她诧异打量男孩问:“门开着,我当有人,叶如棠在家吗?”宽宽摇头。她又审视地问:“刚来的,你是她儿子?”“不是的,我是她外甥。”灰带鱼摆动两下头说:“哦,怪不得,大清早见她穿得漂漂亮亮出门。”说完便滑出门去,又回转来道:“对了,等叶如棠回来,就说邻居来过,家教我帮她找好了一家。赶快答话,好去试工,我姓水!”

灰带鱼刚出门,宽宽端着牛奶,便听到电话铃声猛响,他抓起听筒,一声浑厚男中音入耳:“叶如棠,是我。我是王寅大”宽宽答:“对不起,我不是叶如棠。我是……”对方也不听清楚宽宽后面的解释,忙道,“哦,搞错了……她不在,我回头打来。”挂线之后片刻,叶如棠便大汗淋漓进门了。等男孩告诉她,姓水的老太来过说家教找好了,叶如棠显得很激动,急问:“她抱着一只黄猫?”

是啊,好漂亮。宽宽答。

姨妈紧张地问:“猫下来没,在我房间都跑过哪里?!”

“没下来,抱着,怎么啦?”

“哦……我是喜欢宠物的,没什么。”姨妈道。

“找我这样的学历怎么还要试工,啧!”至于那陌生男中音来电,她反倒矜持而平静,绷着脸劈头问:“他问你,你怎么回答?”接着,她就指责道:“怎么这么没礼貌,你应当客气点,说,对不起,姨妈不在家,请留下口信,等我姨妈回来,会给您回话的。”刚下车来她家的宽宽,哪里受得了这么训,立时就恼了,回嘴道:“我又不是你秘书!谁知道你的破事儿。”撂下牛奶冲进小房间,砰的关门,倒头蜷在床上。忿忿地想,姨妈变得这么郁闷,过着这么没指望的生活,没劲!

去不去当家教的事,搅和得叶如棠坐立不安,晚饭没心思做了。自从她退下离开了神秘大院,句号后面就是无休无止的省略号。省略号还有很多内涵丰富的惊叹号,处长说保密工作纪律规定,像叶如棠这类涉密人员,退休后要脱密5年,期间不得利用个人专长参与很多炙手可热的行当捞外快。这就是说,闭门思过静修5年,翻译专业书籍或加盟相关业务都属违规的。可市场竞争不等人,眼看别人猛捞,如何能静修三年,眼看着工资在缩水,怎么心静如水?真让她心急如焚。原本她是体制内干部待遇,医疗均是公费,现在改革后是大病统筹,起先倒是没形成致命打击。叶如棠身体没大毛病。可人吃五谷杂粮没不生病的,叶如棠牙疼,牙疼不算病,疼起来要人的命。她吃了大把大把消炎药还疼及脑仁,到了医院便晓得是牙根管的毛病,这小毛病缠着她一次次跑医院,一点一点地掏她的钱包,一个月的工资都填进嘴巴里去了。就是为一颗谁也看不见的臭烘烘的大牙。素来讲究打扮的叶如棠,跟妹妹抱怨,一辈子都没穿过上千元的衣服哪。我的生活质量在下降,牙齿问题让她看到形势相当严峻了。生活太沉闷无聊,令人窒息,成天远离世界的沸点,听音乐会看电影,进剧场都要花不少钱,情趣只能在怀旧的情调里束之高阁。

退休后的第一周,叶如棠感到了一种难耐的寂寞与无聊。她一天做了三顿饭,拖了两遍地,只接了一个电话,是催交电话费的公务电话。其余的时间,或在客厅里傻坐着看电视,或关门在床上睡觉。睡不着,厨房一只总是发出滴滴答答声响的自来水龙头,爬起来拧,她陡然意识到时间对于她来说,何等的宽裕,日子如同自来水似的一天天浪费过去了。

当天晚上,叶如棠参加同学聚会,提到那些以前懒得答理的人召集的各种聚会,她说,哼,坐一圈人,不是谁的前妻,就是谁的前夫,怀旧怀得没意思。现今,她也走下神坛,亲自光临了。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同学会可真不是找个地方吃吃喝喝来经典怀旧的,这是时尚的信息交易超市啊,自己活得真不是状态!如果说,之前她自我安慰这一岁数的人,都说是被文革耽误的一代,知足常乐。大家都是这么过也行,可看看饭桌上几个老同学,这个买大房子,那个买高级车,有的退休双双出国溜达了欧洲澳洲,还眼睛不眨自费溜达。她这心里越来越失衡了。轮到叶如棠,她只能矜持地说:“我女儿在美国洛杉矶!”然后一个劲儿打岔,起身,坐下,前后左右劝人喝啤酒。叶如棠勉强笑着,吃了什么都没印象,堵在胸口,想要稀里哗啦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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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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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暗地自责自己,比起他们来,自己在那个大院里一晃半辈子,跟没活似的。想想当年在大学,几个女生歪瓜裂枣,比什么都不如自己。就拿身边坐的孙小玲来说,上学睡她下铺,呆头呆脑学习不灵又没男人爱,大学毕业分到外贸商业局,后来熬到老姑娘找了个海关小官僚凑合着嫁了。以前见面总苦瓜脸一条,如今她幸福的成冬瓜脸,从头到脚都是名牌包装,参股办公司,儿子复旦大学研究生,两口子后半生衣食无忧,吃不光花不尽的样子,一张黄脸笑得菊花灿烂。挣钱多少是一方面,人家特充实,个人价值是可以肯定的。哪像自己傻拉瓜叽,除了窄的要死的一项专业与一支笔,一无所有。知识分子就是城市贫民了——这句话深深刺激了她。和同学聚会上叶如棠最大的收获就是告诫自己:咱今后不能脱离群众,要保持状态!一定要过与众不同的生活!

高不成只能低就吧,当不了翻译当家教总不会泄密的。做人只能面对现实了,叶如棠以只争朝夕精神找事做,托人托到了邻居,所以灰带鱼介绍了她当家教。没想到,家长还要试试工,不就是给个孩子当家教吗,凭自己硬邦邦的学历加上阅历(经历是保密不能多炫耀),甭说教育小学生,就是教大学生也是绰绰有余的。本来当家教便是大材小用,低就的,条件苛刻还试工,她心里很是不快。

心里不痛快她憋着难受,她边吃饭边就和宽宽嘟囔:“哼,我这样的老师哪里找去?雇我这样的人当家教,物有超值!”

晚饭匆匆吃过,叶如棠便安置宽宽洗澡看电视,自己等老太来谈条件。她已经铁定了决心,试工就试,经受市场经济大潮洗礼一把,这桩事算是头三脚的第一脚,钱多钱少也是要干的。所谓谈条件,无非是做个样子,搭搭架子,自己毕竟不是没头苍蝇找饭碗的大学生、打工妹嘛。一会儿,灰带鱼,姓水的老太来了,进门就问:“叶如棠,你想好了吗?身体可要吃得消哦。”叶如棠惊道:“又不是让我去扛大包?!”灰带鱼倚靠在沙发上,强调说:“听好了,姓黄那人家宝贝女儿7岁,娇气得很,早上你送她去学校;下午三点接回家吃点心,然后你陪她做功课;晚上再烧饭,小衣服洗洗,服侍小姑娘,等她爷娘回家,你才好离开。”叶如棠一听眼发直,这不就是个保姆吗?比原先设想的家教还不如呢,可不等她发作,灰带鱼加上一句:“月薪1000块。”这个数字在叶如棠眼里不算少,她退休金七零八碎拢一堆也不过1500。

第二天一早,宽宽跟着姨妈去面试。姨妈一身整洁健步如飞,之所以带着他去,也是叶如棠掂量过的,到了那家,谈话谈得拢,双方敲定后,她顺便就领着宽宽乘地铁去徐家汇看电影,若是谈不拢,她也可以借口说外甥突然从外地来做客,要她照顾,借此脱身。

姓黄的住在一片高级公寓新楼,装修的气味四处弥漫,柚木地板透着新打蜡的光泽。对门便是一家什么小广告公司。黄先生和太太一看就是农村包围城市落户上海的新暴发户,推开门,迎面有倒扣在地板上一只搪瓷锅,一摊牛奶麦片糊了一地。一个黄毛女孩赌气站在那里,喊叫:“我要吃皮蛋粥!”再看房间仿佛兵荒马乱遭了抢劫。黄先生正打领带赶忙出门,点头哈腰说对不起,他嘴里说着浙江话或者是湖南话,他西装一只袖子管拽在后面,弯腰找鞋子,又顺手抓起一根油条,往嘴巴里倒腾,黄太太在身后紧收拾,让叶如棠坐。叶如棠不坐,她嫌脏,站立着保持微笑。黄太太短小精悍,一身名牌包装,珠光宝气又香水味儿呛人。见到温文尔雅的半大老太,喜上眉梢,夸她叶如棠气质好,不显老,夸她人缘好顺带着夸自己福气好,遇到了好人。不提试工了,问也不问叶如棠什么条件,拉着她一一介绍房间,厨房东西放在哪里,几点出门上学,学校拐几条马路,几点晚餐,家人的口味,小区超市在哪里,一大堆琐事把叶如棠都说懵了。

黄毛女孩光瞪眼看着宽宽和叶如棠,撕碎动画书,她妈让毛毛叫人也不叫。“毛毛,快叫叶老师!叶老师来了你好好听话哦。”然后,她妈苦着脸说,吃药不能忘记,这孩子胃肠不好,连着几天拉稀,你看刚刚换上的裤子就拉稀,一塌糊涂。她妈好像盼望救星似的盼来了叶如棠,塞给她一条新裤子,示意给女孩换。她在厨房找出一件长袖围裙给叶如棠,可叶如棠高大,穿上她的围裙,袖子下摆短,像个店小二。交代完毕,她就给自己开始扒拉扒拉找块干净地儿坐,坐下跷腿打手机电话,接二连三地打,趾高气扬地打,时而家乡话,时而普通话,叽里咕噜听得出来生意做得火,遍及五湖四海。而后,她打着电话对镜子化妆,喝果汁,打着电话微笑告别离去。

叶如棠这人就是不经夸,一夸就特热情,忘记了端架子脱身,屏住气息到卫生间给孩子洗她的拉稀屎裤子,洗得她想吐。收拾完各种垃圾之后,水没喝一口,抹着汗想起该先给孩子吃药,她把女孩从电视机前拉开,轻声慢语地哄她吃药,可毛毛就是不配合,不是用手打翻了水杯,就是咬紧牙关不张口,还撒泼用脚丫狠命踹人。叶如棠终于耐不住火了,她先是把毛毛按在椅子上,用腿压着,攥着她小胳膊,捏鼻子给她灌,毛毛一边挣扎,一边把嘴里的药水往外喷,滋了叶如棠一脸,漂亮衣服都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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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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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就把叶如棠给打击惨了。这等家教神仙也当不了,看来1000元不是好赚的。

晚上八九点她才能下班,宽宽陪她熬不起,中午跑回家吃方便面,就给妈妈叶如兰电话报告,把个妹子气坏了,她恨得喊道:“真丢份儿,她的洁癖哪去了?告诉姨妈,能不能找个高智商的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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