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前与会长仅有一面之缘,但那以后我却花了很多时间幻想他。他好像是一首歌,虽然我只断断续续地听过一遍,但此后却经常在脑海里吟唱。当然,音符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所改变——就是说,我原以为他的额头还要再高些,灰发也没这么厚。当我在展览馆里见的他的时候,有一瞬间我不是很确定他是否真的是会长,但我所体会到的平静感,让我确信自己无疑已经找到了他。 “岩村会长……延社长,”豆叶说,“这是我的新妹妹,小百合。”

我相信你一定听说过著名的岩村电器公司的创办者,岩村坚。可能你也听说过延俊和。他俩的合作在全日本的商界是首屈一指的。他们的关系就像大树和树根,神庙和它面前的大门,互相依存,不离不弃。连我这样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都听说过他们的故事。不过我从未想到自己在白川溪的河岸边偶遇的那个男人就是岩村坚。

我还没来得及调整好呼吸,就听见铰链格格作响,大门也被两位大力士推上了。延的目光移开了,我忍不住去偷看他侧面和脖子上可怕的烧伤疤痕,以及那只被烧得不成样子的耳朵。然后我发现他上衣的一只袖子是空的。之前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别的地方,居然没有看见。这只空袖子被一折二,用一个长长的银别针固定在肩膀上。

我听说过,在日本占领朝鲜时期,年轻的延是一名海军上尉,他在1910年汉城以外发生的一次爆炸中严重受伤。我见到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英雄事迹——但事实上,这个故事在全日本广为人知。如果延没有与会长合作、并最终成为岩村电器的社长,他这个战争英雄大概也早就被人们遗忘了。而如今,他那些可怕的伤疤使他的成功显得越发不同凡响,所以这两桩事经常被放在一起说。

第一个相扑力士进场后,我以为比赛将立即开始。可是在接下去的五分多钟里,他们只是把盐撒在高台上,下蹲,把身体斜向一边,高举起一条腿,再将它重重地放下。他们不时弯下腰,怒视对方,但正当我以为他们要发起攻击时,其中的一方又会站起来走到旁边去抓一把盐,撒在台面上。最后,在我没有准备的时候,比赛倒开始了。他们抓住彼此的缠腰布,互相猛推对方。刹那之间,一方被推得失去了平衡,比赛就结束了。观众鼓掌叫好,可延却摇摇头,说:“技术太差劲。”

在接下来的几轮比赛中,我常常觉得自己的一只耳朵连着头脑,另一只则连着内心,因为我一面听着延颇为有趣的讲解,一面却总是被会长与初桃的谈话所吸引。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注意到有一件颜色鲜艳的东西在移动。原来那是一朵摇晃的橙色绢花,头发里插着这朵花的女人正在位子上跪坐下来。接着我发现那人是初桃!

我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在这里看见她……我感到一阵战栗,像是踩到了一条电线上。当然,她总是能找到办法羞辱我,这对她来说只是个时间问题,即使在这样一个会聚了好几百人的大厅里,她也会对我毫不留情。如果她非要捉弄我,我倒不是太介意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做,但我无法忍受自己在会长面前出丑。我看看豆叶,只见她迅速地瞥了一眼初桃,便对会长说:“会长,请原谅,我不得不离开一会儿,我想小百合大概也想出去一下。”

她等延跟我说完话,然后我就跟着她出了大厅。豆叶却把我领进了远处的一个带顶篷的通道里。到了无人处,她低声对我说:

“延先生和会长多年来都是我的恩主。天晓得延对他不喜欢的人有多凶,但他对朋友却万般忠诚。你认为初桃会了解延的这些品质吗?当她望着延时,她只见到了一个……‘蜥蜴先生’,初桃就是这样称呼他的。不过,如果初桃以为你很喜欢延,她大概就会放过你了。”

我别无选择,只好答应。

我们回到包厢时,延又在同附近的一个男人交谈。我没法插话,所以只好假装聚精会神地观看台上的相扑力士在较量前所做的各项准备活动。我非常想转向会长,问他是否还记得几年前的一天,他曾好心地帮过一个小女孩……可是,初桃正看着我,我若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会长身上,那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不久,延回过头对我说:“这几轮比赛有点冗长乏味。等宫城山出来,我们就能见识到一些真功夫了。”

在我看来,这是我讨好他的一个机会。“不过,我看到的这几场较量已经够让人印象深刻的了!”我说,“而且延社长好心讲给我听的故事都是那么有趣,我无法想像后面还有更好的。”

“别傻了。”延说,“这些相扑力士中没有一个人有资格与宫城山同场竞技。”

越过延的肩头,我可以看见初桃坐在远处的包厢里。她在和淡路海聊天,似乎没有在看我。

“我知道这么问很愚蠢,”我说,“但像宫城山这样矮小的人怎么可能是最伟大的相扑力士呢?”令我高兴的是,就在这个当口,我瞥见初桃正把头转向我。

“宫城山难免看起来比较矮小,因为其他人都远比他胖。”延说,“但说到自己的体形,他倒是有些虚荣。几年前有家报纸将他的实际身高和体重精确地刊登了出来,这让他非常生气,他叫一个朋友用木板狠狠地砸他的头顶,又狼吞虎咽地大吃土豆、猛喝水,然后跑去那家报社向他们证明数据是错误的。”

为了做戏给初桃看,我大笑起来,很快延也开始同我一起放声大笑。我看见初桃拍着手。

不久,我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就是假装把延当作会长。每次他说话的时候,我都尽量忽略他粗糙的外表,试着想像会长的优雅。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可以望着延的嘴唇,而不去想它上面的色差和疤痕,把它当成会长的嘴唇,想像他声调的细微变化都代表了会长对我的各 种感觉。有一度,我甚至使自己相信我并不是在展览馆里,而是在一间安静的屋子里,正跪在会长的身边。自记事以来,我还从未感到如此幸福。我觉得自己滞留在一种忘却时空的平静状态中,就像一只被抛起的皮球,在下落之前似乎会有一瞬悬在空中不动。但后来我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便听见延回应道:

“你在说什么啊?只有傻瓜才会思考这样无知的事情!”

还来不及克制自己,我的笑容就消失了,就像控制微笑的那根弦被一下子切断了似的。延直直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当然,初桃坐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但我确信她正望着我们。然后,我突然想到假如一名艺伎学徒在一个男人面前眼泪汪汪,岂不是会让大部分人以为她正疯狂地爱恋着那个男人吗?我本可以用道歉来回应延严厉的评论;但我却试着想像是会长很生硬地对我讲话,于是我的嘴唇旋即颤抖起来。我低下头,非常孩子气地啜泣起来。

令我惊讶的是,延竟然说:“我伤到了你,是吗?”

夸张地吸吸鼻子对我来说一点儿也不难。延又看了我很久,然后说:“你是一个迷人的姑娘。”我敢肯定他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时宫城山入场了,人群中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欢呼。

有好一会儿,宫城山和另一位名叫左保的相扑力士只是在台上装模作样地兜圈子,不时抓一把盐撒在台面上,或者按相扑力士的习惯重重地剁脚。左保不仅比宫城山高,还比他重许多。我以为当他们互相猛烈地推搡时,可怜的宫城山肯定会被推出去,因为我无法想像有人能把左保推出绳圈。他俩摆了八九次开战的姿势,但谁也没有发动进攻。看到宫城山身体前倾的模样,你会以为他准备扑向左保。不料他却顺着左保进攻的力量往后推了一步。刹那间,他像旋转门一样扭身一闪,一只手顺势绕到了左保的脖子后面。此时,左保的重心已经太冲前了,就像一个摔下楼梯的人。宫城山全力推了他一把,左保的脚就擦出了绳圈。接着,令我震惊的是,这个像一座大山似的男人竟然飞出台边,张手张脚地扑向了观众席的第一排。人群慌忙朝四面逃开,但结果还是有一名男子被左保的一个肩膀压到了,只见他站在那儿直喘气。

“那个动作,”延对我说,“就叫作押出。”

“太有意思了。”豆叶恍恍惚惚地说。她甚至还没有回过神来。

后来,在我们回祇园的路上,豆叶在人力车里兴奋地转向我。“那个相扑力士给了我一个最绝妙的启发。”她说,“初桃还不知道,她其实已经自乱了阵脚。等她发现这点时,肯定已经晚了。”

“您有计划了吗?哦,豆叶小姐,请把它告诉我吧!”

“你想我会讲吗?”她说,“我甚至不会把它透露给我自己的女仆。你只要确保延先生一直对你有兴趣就行了。一切都要靠他,还有另一个男人。”

“另一个男人是谁?”

“那个男人你还没见过。好了,不要再谈这些了!我大概已经讲得太多了。今天你见到了延先生,这是一件大事。他可能就是你的救星。”

我不得不承认,当我听到这句话时,我的心里感到一阵恶心。假如我将要有一个救星,我希望那人是会长,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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