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团的鲍团长去世后,新上任的副团长陈益群这天把小菲叫到办公室。他还是称她小菲姐,她纳闷怎么会有这种不知难堪的人。他说团里马上要排话剧《沙家浜》,缺个场记,他可以借机把她从锅炉房调出来。她想,这家伙很会见风使舵,工宣队、军宣队、造反派都给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没想到他还是个念旧的人。恢复舞台工作,加班费、演出补助、夜餐费都可以恢复。加在一块儿也有十几块钱呢。小菲对陈副团长莞尔一笑。四十多岁的女人,为每月多十几块钱还卖出这样的笑,她也顾不着了。人没了里子,要面子有什么用?母亲撑了一生的老面子都不要了。

排了几天戏,小菲野心膨胀,减下去十斤体重,说不定她可以演阿庆嫂B角。让大家看看,姜还是老的辣,年轻演员哪里有她这样的台词功夫,她是军队栽培的,从开始就打造成了英雄人物的坯子。没等小菲减一斤体重,演沙奶奶的女演员声带出了问题,B角还没排熟,小菲跟陈副团长说:“我上吧。”“你词都没对过。”“放心吧,陈团长!”当上主角,每月伙食补助是六块钱,还多四两白糖票。

演了一生花旦、青衣的小菲一丝不苟,把自己的面孔化成一张老脸。演沙奶奶好,比阿庆嫂省事,体重都不必减,上台分量正合适。小菲演老旦也是上台就忘我,“戏来疯”,硬硬朗朗一个老英雄,怒斥胡传奎、刁德一:“你们这些汉奸走狗,不会有好下场的!”气壮山河。演胡传奎的男演员在沙奶奶的怒吼中也发怒了,大喊:“拖下去给我毙了!”他绑在军装上的皮带从来没经受过这么猛烈的气息,给挣开了,里面的海绵假肚皮滚落下来,他只好顺势抄起手枪,冲下场,亲自去毙沙奶奶。

小菲见陈副团长两眼放光地上来,知道自己成功了:那六块钱伙食补助和四两白糖吃定了。不久B角沙奶奶声带恢复,小菲又靠边做她的场记去了。才吃了半个月的主角伙食补助。一个月后,话剧团的《沙家浜》把京剧团打败,不少观众投诚到话剧团的剧场。京剧团是这几年唯一有钱维修剧场的单位,话剧团的剧场“安全门”没灯,厕所没门,窗玻璃碎了百分之八十,观众在上面嗑瓜子耗子在下面磕,这是头一次,话剧团开始赢利。陈副团长决定增加日场,不少工厂和机关把看革命戏作为他们的政治任务,政治任务可以在上班时间完成,因此下午场也常常客满。演员吃不消了,小菲便又去找陈益群。她说哪里需要就把她安插在哪里,慢说顶替沙奶奶,就是胡传奎这样的花脸,她也行。这天陈副团长突然找到小菲,叫她马上准备,顶替下午场的阿庆嫂。

这小子真是个怀旧之人,没看出来呢。她轻声叫他:“益群!”

陈副团长眉心一抖。在她厚厚的肩头拍了拍,表示有数了。她想拍就拍吧。这回她可要把陈副团长拿稳,长久驻守阿庆嫂的春来茶馆,让大家看惯她的阿庆嫂,别人的都看不上。演革命戏就得看小菲的。一场接一场地演下去,炉火纯青的演技,俏皮风趣的一个阿庆嫂,观众们一会儿一场哄堂大笑。这个胖阿庆嫂比那些瘦阿庆嫂都经看,这年头到哪里能花几块钱买一场乐呢?胖就胖吧,观众都包涵了。要是小菲真减了体重,反倒没那么逗人。小菲一连领了三个月的伙食补助,四两白糖,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有钱也弄不到白糖票。她以四两白糖票在黑市换一斤豆油票或一斤半鸡蛋票,每天给欧阳萸煎一个鸡蛋,就是他半个月的营养早餐。那六块钱伙食补助可以在食堂买二十份清蒸丸子,虽然面多肉少,拿回家晚餐就解决一小半。没有母亲,小菲独当一面,把客人们照样哄得高高兴兴。只要欧阳萸不被押到远方去劳动改造,在家做牛鬼蛇神她也觉得万事如意。客人们中间有不少像那位工人编剧,时不时让老欧吃些亏,但他们至少离不开老欧,可以保障老欧的高级牛鬼蛇神的待遇,其中包括不扫大街,不洗厕所,不去农场,少被批斗,等等。小菲进进出出总是哼着歌,见人便笑脸相迎,大声招呼。这下她还缺什么?主角演上了,丈夫保住了。每回谢了幕,她想,现在她实现了当时红卫兵宣传队在舞台上喊的一句话:“我们上来了,就不下去了!”

话剧《沙家浜》演了一百二十场,都汉看了至少五十场。他不是让这个连来,就是让那个营来,话剧团赚的门票钱百分之二十是都汉部队的。每回谢幕,他都上台跟小菲握手,握住就不放:“你说我是不是伯乐?我几十年前就知道你小飞是演一号英雄人物的!”

他对谁都倚老卖老,把陈副团长找来:“这个演员,你要好好重视!看看人家,演什么是什么,多大的劲头!一号英雄人物,就要有这个劲头!跟上足发条似的!”

紧接着是排话剧《海港》、《杜鹃山》,都需要小菲这种劲头冲天的一号英雄人物。她带着体重,带着新萌发的白发征服成千上万颗心。有回她居然劝欧阳萸去看看她演的女党代表。他眼睛一大,意思是:“你又要在我心目中毁你形象啊?!”

他已经很久没有以这种眼神看她了。她再次走红他却不想沾光。来找他的客人们不再叫他老欧,改叫欧老师。工农兵学员们都很珍惜他们的学习机会,课堂上学不到的,他们从欧老师这里补。终于有一天,学校请他去讲一场大课。

“那工资什么时候发呢?”小菲见了神采奕奕从学校讲课回来的欧阳萸问道。

“不会久了!”他嘻嘻哈哈地说。他从掉色的蓝卡其中山装里掏出一块女式手表,给小菲戴上,并拒绝回答她钱从哪里来。

当然他是有恃无恐,觉得恢复工资是眼前的事,才借了钱提前过好日子。小菲心里不踏实,又问:“你跟有关的人去正式谈过没有啊?”

“谈过!”他往书桌前走,像以往那样只给她个脊背。他敷衍她是明摆的。

“跟谁谈的?”

“有关的人。”他坐下来,一手罩住额头,一手掀动稿纸。稿纸响得越来越烦。从半年前开始,他把一直藏着的未完成的书稿从母亲的房子里拿了回来,就是和蒙蒙相好时动笔写的书稿。

“哪个有关的人?”她追问不休。

“好几个呢!”他的后脑勺、肩胛骨、胳膊肘都是一副叫她少啰唆的表情。

“你不要嫌我啰唆!”

“你就是啰唆!”

“我不该啰唆?为了你和你父亲,你这些混吃混喝的朋友,我和我母亲是怎么度过这几年的,你知道吗?”

这种场面可是既熟悉又陌生。

“我知道!你让我安安静静写点东西,我还有几年可写呀?!”

“为了你,我母亲老命都搭上了,你知不知道她借了小伍妈妈近六百块钱?!你以为天天吃流水席东西是树上掉下来的?!”

“六百块钱还不好还?我一本书的稿费至少有两千块!”

“好还?!你去还呀。”

“好,只要你不烦我,我再有两年就一定能还上。”

“哎哟,两年还不知道这个国家又闹什么事了呢!告诉你,我跟都汉借了钱,还了小伍她妈,又一点一点从我工资里凑,等凑齐了再还都汉。指望你?算完了!”

他突然跳起来。胖了的脸有点发横。他已经有许多年没这样暴跳了。

“那你怎么不嫁给他去呀?指望不上我,没错,这些年我全指望你呢!你全指望他呢!不如你直接就指望他去!”

这种没气量没风度的语言从来没从他嘴里吐出来过。但小菲快活死了:看来不是不会嫉妒,是没刺激到致命处。

“这可是你说的。”小菲做出威胁的阴笑,慢慢点头。

“去吧,只要人家老婆答应。”他又暴跳着坐回书桌前。

他不仅会嫉妒,还学会以刺激还击。

“老婆怎么了?不妨碍她啊!难道还图明媒正娶?四十几岁的人了,图的就是实惠。”

“无耻!”

小菲可要乐疯了。看看把他刺激成什么样!他现在知道小菲的好处了,会嫉妒得不要风度了。长期不吵闹,偶尔吵一架,辣咝咝,味道新颖。从此小菲恢复了她的啰唆,他们俩也恢复了拌嘴。不过更经常地是,小菲只得到他一个脊梁,不是在书桌前竖着,就是在床上横着。

工资终于恢复了。这两年两人以它做的种种憧憬都可以实现了,却也不过如此。还是相依相偎躺在床上,瞪着深夜的天花板去谈它味道好得多。那时谈到有了工资去买几斤香蕉来吃个够,那滋味太甜美了。工资到了手,还有补发的,俩人却都没了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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