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淑的身体有如撕裂般疼痛,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感游走她的三魂六魄中,她的思绪飘飘荡荡仿佛三界上下竭力挣扎,她无法解脱困境,她感觉“死神”的脚步离自己愈来愈近了……

大限将至,她想,她替他买的书,他看了吗?

阿初应该看到她的心了吧?

自己原来是可以替他去死的!

雅淑终于想明白了,自己最爱的人是阿初,自己可以为了最爱的人去死。原来很久以来,自己的爱一直被自己所谓的世故、虚荣心所蒙蔽、所欺侮、所驱使,逼迫自己寻找爱情的道路上走了无数弯路,直到今天,死到临头,雅淑才得已明白,自己对阿初的爱是不沾半点尘埃的。

雅淑心曲未终、心恋不绝、心思难续、心潮起伏、心魂渺渺,想自己与阿初今生今世恐不能再见,共谐百年姻眷,终成人间憾事。

突然,雅淑感觉到自己悬吊半空中的身子,被人轻轻一碰,她的身体自卫般蜷缩、痉挛。由于她的双眼被黑色的布条蒙住,嘴被毛巾堵住,她根本无法抗拒外来的侵扰,也不可能判断出来人是敌是友。

“我是杨慕次。”阿次轻轻地说。

雅淑的心霎时安静下来。

慕次把书桌搬到雅淑脚下,让她先省力,果然,双足落地的雅淑,一下子连人也安静了不少。

“嫂子。你放心,你会没事的……”这句话刚出口,慕次就哑口了,他清晰地听到了“滴答、滴答”计时器的声音,他终于知道雅淑为什么会吓得全身痉挛了。

“别紧张,没事的……”慕次低声安慰雅淑,他用刀片轻轻割破雅淑的旗袍,他看见雅淑的左腿上绑着定时炸弹,计时器的分针告诉他,离爆炸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慕次的神经瞬间绷紧了,紧接着,他清晰地听到卧室里断断续续传来的祈祷声,他听见了杨羽桦的声音,什么“圣父、圣母、圣子、圣灵……阿门。”

杨羽桦不是基督徒,他很明显是临时抱佛脚,他的意图已经很分明了,他想自杀,却又没有自杀的勇气,于是,他采取了另一种极端的方式,他把炸药绑雅淑身上,然后把雅淑吊书房中间,书房离卧室只有十五米的距离,炸弹的爆炸范围是二十多米,卧室也破坏范围之内,于是,杨羽桦选择躲卧室里,向神灵做最后的忏悔和祈祷,祈祷自己能够随着雅淑的灰飞烟灭而飞身天堂。

确切地说,他利用雅淑身体的毁灭,达到自己自戕的目的。

典型懦夫的行径!

“没事的,离爆炸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先把你嘴里的布条取出来,你镇定点,好,不要叫,好,做的好,深呼吸,好,好极了。”慕次鼓励雅淑,雅淑十分配合,为了避免彼此的尴尬,慕次并没有替她拿掉蒙眼布,慕次仔仔细细观察了炸弹结构,所幸的是,这只是一枚很普通的炸弹,三根引线连接,慕次小心翼翼地选择引线,然后切断……计时器停了下来,此刻慕次的额角和鼻尖才有少许冷汗渗出,他把雅淑放下地,解开她的蒙眼布,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包裹雅淑腰间,说:“走吧。”紧接着,他把雅淑推了出去。

得了命的雅淑,一瘸一拐地向外跑去。

她跑得异常慌乱,几乎是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向前奔,靠近院门的一瞬间,她还担心地回眸一望,脚下被石子一绊,重心失衡,整个人摔向两扇院门,破门而出。

雅淑象刚从峡谷里飞出的一只蝶,羽翼飞张,她娇弱的肢体重重地扑尘埃。

她的胳膊大约是被摔伤了,血渗出了袖子。就她浑身疼痛的霎那,她看见了许多双鞋子向自己飞奔而来,很快,她看见了阿初的鞋,闻到了自己男人的味道。

阿初迅捷地将雅淑抱起来,雅淑的眼泪犹如脆冷的薄冰遇春而化,尽情地倾泻阿初怀中。

“没事了,没事了。”

“阿次……阿次救了我……他里面……危险……”雅淑断断续续地说。

“好,我知道,你放心。”

雅淑两眼一黑,耳际风声阵阵。

“阿次里面。”阿初说。

“注意二先生的安全。”韩正齐吩咐手下。

“杨先生,我是高磊。”

“高队,您好。”

“需要帮忙吗?”高磊问。

“家务事而已。”

“开车门……开车门……”有人喊。

雅淑感觉有人把自己抱进了汽车后座,她完全松懈了下来,她知道,今生今世,情有所钟、人有所恋、爱有所归了。

再无遗憾。

杨羽桦卷缩黑暗的角落里,他面目仓皇地不停地颤抖。死亡,对于他来说,仅仅只有一步之遥。

他等,等炸弹爆炸,还有三分钟……

杨羽桦流汗。他很害怕,害怕一个人孤寂凄惨地踏上黄泉路。

他一定要杨慕初付出代价,惨痛的代价,既然自己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死也要拉上个垫背的。

而这个垫背的女人会用破碎的身体,为他奏响前往天国的乐章!

50秒,40秒,20秒……杨羽桦的心脏随着秒针而颤动,他突然感到死神的手已经触摸到他的头顶,他的毫发,他胸口不停地喘气,口中念着“天使,来吧,带我去见上帝。”

三秒、两秒、一秒!“砰”地一声,卧室的门被撞开了。杨羽桦下意识的动作是举双手护住头,他以为炸弹爆炸了!一秒钟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炸弹没有爆炸,而自己依然痛苦地活着,他突然后怕起来,也就是这一秒,他感到了生命是如此可贵,如此脆弱,如此值得依恋。

他睁开眼帘,朦胧中他看见了阿次,他的儿子。

“神是创造宇宙万物的主宰,是全能、公义、圣洁、慈爱的代表。您说,他能否接受一个满身血污、杀亲弑兄的罪犯升入天堂?”慕次说。

“圣灵能使人知罪、悔改、重生……”杨羽桦喃喃地说,他的眼神呆板、迟钝。

“您知罪了吗?爸爸。”慕次的话很冷。

杨羽桦沉默了一会,说:“你恨我是吧?孩子。”

“是的。我恨您。恨、痛苦、怨,都堵我胸口,您明白吗?我甚至不知道该叫你叔叔好呢?还是叫爸爸?”慕次说。

“你都叫了二十几年的爸爸了,还是叫我爸爸吧。”杨羽桦说。

“爸爸,我至始至终都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做出那些种种丧尽天良的事?我亲生爸爸,他是你大哥,我亲生母亲,她是你嫂子,你怎么能为了自己所谓的荣华富贵,你杀嫂诛侄、害兄焚宅、变节求禄、通敌卖国?”

“孩子,我至始至终都是爱你的。”杨羽桦答非所问地说。“你知道吗?孩子,那可怖的夜晚,一直萦绕我心底,挥之不去。噩梦,恶梦如影随形,我每天夜里都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我想也许时间能够冲淡一切,包括罪恶感。我不断地拒绝回忆,我对你就象……就象亲生孩子一样怜惜,儿子,我想,只要你健康的活着,我们杨家就算有了后,总可以减少我的一分罪过,我想救赎自己的灵魂,我想洗刷自己身上的血腥。”

“你的罪,不仅无法洗刷,也没有可能救赎。”慕次冷静地说。

“我曾经想过杀死你。可是,我每一次都放弃了,包括对你哥哥的追杀。”

“你炸毁了他的诊室。”

“那是那个贱人干的。”

“可是你执行了她的命令。”

“是的。其实,这是我们的最大的败笔!”

“为什么?”

“因为,他太强悍。我们自己给自己树立了一个强悍的敌人。”

“你们没有估计到,我哥哥的能量。”

“是的,我们万万没有想到一个下贱的家奴出身的人,会如此果决、睿智,并且具有强大的攻击力和杀伤力。”

“您后悔了?”

“是的。”杨羽桦说。“所以,我想到了死。死亡,是最好的镇痛剂。”

“您想自杀,却选择了一个无辜女人身上绑炸弹,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步田地?”

“当双方人马厮杀殆尽的时候,没有人会乎谁是否无辜。孩子。”

“您承认自己有罪,却不肯悔改?”

“我无路可逃,孩子。”

“你可以选择去自首,去承担罪责,去向全社会揭露二十年前杨氏家族毁家焚宅的事实真相,让日本人侵略的野心暴露光天化日之下。纵是以身受死,你的灵魂还可以安息,那些屈死的亡灵才能安眠于九泉之下。”

“不可能。”杨羽桦脸色灰白。“不可能,阿次。‘真相’是我永远无法面对的。孩子,你要救我,救我,孩子。二十年来,我对你不薄啊,孩子。你忍心眼睁睁看我去走绝路吗?”

“不可能。”杨慕次说得很坚决。“不可能,爸爸,您需要面对,面对您所犯下的罪行,您要给、给我被害的父亲、自戕的母亲、被炸死的姐姐、被烧死的亡灵一个公道。”

“我养育了你二十多年,我们二十多年的父子啊,阿次……”

“爸爸!”阿次正色地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我亲生爸爸、亲生妈妈还活着,他们也会养育我,栽培我,爱我,珍惜我。是你剥夺了他们爱我的权利和义务,是你残忍地分开了我们的亲情天恩。如果他们,我相信,他们会做得比你好。”

慕次决绝的表态,让杨羽桦感到万念俱灰。

“孩子,你知道,人总归是惧怕死亡的。就半个小时前,我鼓足了勇气,去迎接死神的臂膀,却被你给破坏了……其实,自从玉真死后,我一直郁郁寡欢,你母亲很美,我说的是你的亲生母亲,她是世上少有的美人,缨子无论怎么样的刀刻精描,毕竟是‘赝品’。你说,我死以后,能否再次见到她?”

杨羽桦的意思很明显,他准备自杀。

“孩子,你帮帮我。”杨羽桦说。

“怎么帮?”

“你开枪打死我。”

“你会向我开枪吗?”慕次反问。

“不会。”

“这也是我的答案。”慕次说。

“或者,你把枪给我。”杨羽桦的态度十分真诚。

慕次看着杨羽桦的眼睛,一秒、两秒、三秒,他把身上的手枪拿了出来,背转身递了过去。

时间仿佛静止,慕次以耳代目,他仔细地听着杨羽桦不均匀的呼吸声。

三秒、两秒、一秒!

“慕次。”杨羽桦说。“对不起。”

杨羽桦果然变卦了。

杨慕次回头望去,乌黑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胸膛,慕次很失望。

“我哥哥就外面。”慕次说。“枪响之后,您想过自己的下场吗?”

“我没想杀你,儿子,不过,你给了我重生的机会。杨慕初是不会让你死我的枪口下的,我有你做筹码,也许,我还能有一条活路。”

“杨慕初连自己的女人都会拿来做诱饵,他会乎一个认贼作父二十年的人吗?”

“会的。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他会救你的。”

“二十年前,你不是为了一件衣服,亲手剁了手足吗?”

杨羽桦的手开始哆嗦。

“你手上根本没有任何筹码,你听我一句忠告,或者,跟我去自首,或者,自行了断。除此之外,别无它途。我保证,看您二十年来抚养‘恩情’,无论您选哪一条路,我都尊重你,你死后,我给你戴孝扶棺。”

“这两条路都是死路!”

“人一生下来,就死路上走。不要走得太难看。”

“不,我现不想死了!”

“那也由不得你了!”慕次不退反进,突袭似地右手一把握住了杨羽桦拿枪的手。杨羽桦大惊失色,大汗淋漓地扣动了扳机。

枪里根本没有子弹。

杨羽桦的脸色仓皇至极。

杨幕次的左手掌松开了,五颗子弹从他手心里滑落。

“我们的父子情份尽了。”

“阿次,你听我说——”

阿次转身就走,没有任何意识地往前走,与此同时,一群人与他擦肩冲过,身后传来杨羽桦深嘶力竭的哀嚎声:“阿次,照顾你妹妹——”“求求你,阿——”排枪响过。阿次浑身颤栗,阳光底,整个庭院显得幽静美谧。满身披着夕阳碎影的阿初迎面走来,几米外,阿次也能感觉到阿初身上的杀气。

阿次走到阿初面前,身子一软,仆地倒下去,阿初抱住他。

阿次浑身滚烫,面无血色。

“放过我妹妹。”这是阿初最不想听的一句话,也是阿次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天花板上悬吊的莲花灯,灯色柔和,满室的梅花香气混杂了中药的气息,充溢着家庭病房的温馨氛围。

慕次睁开了眼睛,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酥酥软软的,应该是高烧才退,他抬头看了看四周摆设,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阿初长乐路的住所,他支撑着向床头斜靠,往床头柜上瞄了一眼,上面居然放置着一座水晶冰山。

慕次紧张地掀开被子坐起来。

这座水晶冰山是慕次十五岁那年,妹妹杨思桐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这座水晶冰山一直放自己的卧室里,怎么会突然阿初的家里出现?

紧接着,他看见了床头柜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叠报纸,他伸手取来阅读。报纸的种类很多,有:《申报》、《上海新闻报》、《申报月刊》、《东方杂志》、《奇闻报》、《新闻月报》等等……

慕次知道,阿初是用另一种方式来告诉自己,这两天来上海滩上所发生的大事件。赫然醒目的大标题,一个又一个夸张的惊叹号,纷纷闯入慕次的眼帘。

“上海滩金融界大亨杨羽柏杀妻真相揭密”、“杨氏银行易主,疑为‘宫廷政变’”、“杨羽柏开枪拒捕被当场击毙”、“杨羽柏、杨羽桦兄弟照”、“二十年前杨家老宅焚毁之谜”、“日本间谍百川惠子监狱内自戕”、“杨家新主人探秘”、“杨氏千金杨思桐行踪成谜”……

慕次的神经绷起来,急忙忙穿上鞋子,站起来往外走,他的身体轻飘飘的,脚步也飘忽不定。他推开门的一霎那,听见楼下客厅里传来阵阵欢畅的笑声。

客厅里灯火辉煌,阿初正陪着汤少、跃春、韩禹三人闲话,四个人俱是春风满面,大约刚用过晚餐,饭后纵意而谈,全没题目,只不过绕来绕去,都落阿初的头上,一个个妙语连珠,不断诱发“有色”谈资,笑语声四彻。

慕次站楼梯上,忽然看见一个素花旗袍的倩影,隐身楼柱侧,不用说,他也知道是雅淑,雅淑身上特有的淡淡香气熏染楼道上,楼道的面目也幽馨不凡了。

“阿初如今扫荡阴霾,重掌乾坤,通杀股市、银楼、工商制造,前途未可限量。”汤少说。

“岂止商场得意,阿初情场也得了意了。”跃春说。

“此话怎讲?”韩禹问。

“阿初决定娶妻了。”跃春说。

“谁?”汤少明知故问。

“哎呀,这件事说来话长了。”跃春说:“那位有姿有色的格格跟汤少也有过瓜葛。”

“和雅淑。”韩禹答。

“阿初,你是一贯崇尚儒家传统的,按儒家的说法,娶妻娶德,娶妾娶色,阿初你究竟是娶德呢?还是娶色?”汤少问题刁钻。

“照你的说法,有德的女子都没有姿色了?”阿初抗议。“断章取义嘛。”

“汤少,不要被他中途改了题目。你只问他,‘朋友妻,不可欺’?”夏跃春提醒。

“对呀,平常一副封建卫道士嘴脸,换做自己就另当别论。”汤少说。

“活天冤枉。汤少可曾明媒正娶?”阿初不依。

“我家下过聘金,她家收过彩礼。”汤少笑。

“你横刀夺爱,不合传统。”跃春说。

“儒家传统,用于自勉。”阿初不得已虚晃一枪。

“大家都听到了,他自勉不自律啊。”跃春一味地凑趣起哄。“你们还没有深察其心,原来从前都是违心话。现,对付这种口是心非的人,只有一种办法,我们把雅淑小姐请下楼来,要他当面表白,下跪求婚。”

“你文明戏看过头了你?”阿初笑着推搡跃春。

“我们锄强扶弱,责无旁贷。”汤少支持跃春的建议。

“对呀,若要汤少不追究,少不得请雅淑小姐下来,讲讲你们的自由恋爱史。”韩禹一旁帮。

“你们简直‘党同伐异’嘛。”阿初故意怪叫起来。“小心我报复!”

“哇!你还敢报复?你如今是强弩之末,还敢嚣张?”跃春说。

“跃春,今天就你兴风作浪。”阿初说。

“这是你说的?小心我讲出点故事来……”

“有故事听?”汤少来了兴致。

“故事多呢,有异国风情、雨夜夜奔、玉镯遗情、舞场邂逅……”

“夏院长,夏院长,夏公子,夏老爷。”阿初一迭声地叫,笑着站起来作揖。

“我们不管,总要雅淑小姐下来救你。”跃春笑。

“雅淑面薄,夏老爷您包涵。”阿初说。

“我看阿初将来一定是个惧内的。”汤少怪笑。

“他倒不是惧内,止不过,爱深情重,百炼钢也要化做绕指柔。”跃春说。

慕次听到此处,默默朝雅淑望去。

只见雅淑嘴角咬着丝帕一角,两只手拽着丝帕两角,淡淡浅笑,无限幸福之意流溢于眉间眼角,一缕春魂,绕着丝帕低回婉转,满腹深情眷恋。

“你婚期订了没有?”韩禹问。

“下个月初六。”阿初作答。

“阿初,你结婚前,我想让你有个最后的选择。”韩禹说。

“什么意思?”阿初问。

“阿惠从法国来信了。”韩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阿初微微一怔。

“新欢旧爱,看你怎么选?”跃春说。

三个人默默注视着阿初的表情。

“阿惠的信不是寄给我的,所以,我没必要看。”阿初说。

“阿惠的信虽然是寄给我的,可是,她叫我转交与你。有道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

“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好吧,你给我。”阿初从韩禹手上接过信。“麻烦你,汤少,打火机。”

汤少递打火机的同时,说:“你可想好了,一个是瑶池仙葩,一个是红尘落英。”

“我是个庸人。”阿初打燃火机,焚毁书信,一纸香笺,霎时化为烟尘。

客厅里居然传来稀稀落落的掌声。

“果然郎意已决。”汤少说。

“应该说:原来郎心似铁。”跃春补充。

“我输了。”韩禹垂头丧气地说。

“都叫你赌注不要下得太大。”跃春说。

“掏钱,掏钱。”汤少催韩禹拿钱。

“好啊,你们什么不好赌?拿这个来赌。”恍然大悟的阿初嚷嚷起来。“怪不得,今天一个阴阳怪气、一个附会诡随、一个无中生有。”他拿纸灰泼韩禹,韩禹笑着躲。

汤少笑岔了气。

“我来说句公道话,信虽是假的,人心却是真的。看来,雅淑小姐真的是阿初的真命天女。”跃春说。“所谓:从前情事烟尘里……”

“愿君怜取眼前人。”汤少接话。

“但须珍重怀中璧……”韩禹指向阿初。

“我说过,我是庸人,我就续一句最俗的话:花好月圆满堂春。”阿初说罢,三人喝彩。

雅淑此际,百感交集,阿初这句话,雅淑耳里,字字情长。从这一时、这一刻起,她不仅得到了阿初的爱,也得到了他的心。

爱,从今不再分流;心,是一颗完完整整的心。

从此恩爱一生,永不相负!

雅淑想着想着,出了神,慢回眸,突然发现慕次的目光,不觉满脸绯红,转身而去。

“阿初,你打算什么时候正式回家?”汤少问。

“等阿次身体好些吧,这两天他烧得厉害。”阿初说。

“荣儿呢?怎么不出来?”汤少很关心他的学生。

“我送他出国了。”阿初说。

“什么时候走的?”汤少很惊讶。

“前天。我想出国散散心,对他有好处。这孩子心机颇深,居然什么芸香阁藏了一个女孩子。”阿初的话里透着对汤少的不满。

“关我什么事?”汤少不乐意了。

“我叫你教他些贵族风范,你倒好,尽教了些风月无边。”阿初说。

“他走了,那杨思桐呢?”汤少问。

慕次的注意力全部集中这一瞬间。

“杨思桐关我们什么事?”阿初说。

“她毕竟是慕次的妹妹。”跃春说。“你权当做善事。”

“对啊,她疯疯癫癫的,难不成真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汤少说。“你大气点,收留她,你也得个好名声。”

“谢了诸位,我不喜欢追求廉价的名声。”阿初说。

“这句话象他说的了。”汤少说。“阿初就这犟脾气讨人厌。”

“我妹妹哪里?”

客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慕次身上。慕次缓缓从楼梯上走下来,他的身体明显还有些虚弱,他的脸色很难看。

“我妹妹哪里?”慕次还是那句话。

客厅里鸦雀无声。

“你跟谁讲话?”阿初威严地说。“你不要告诉我,你长这么大,杨羽桦没教过你上下尊卑。”

三个人都看着兄弟俩的表情,慕次的嘴唇干裂,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阿初有意识地坐稳身形,注视着慕次。

“我说过,我们先做朋友。”慕次说。

“朋友?哪一种朋友?背信弃义的朋友?还是可以利用的朋友?”阿初问。

“我想知道我妹妹现哪里?有错吗?”慕次的音量大起来,着急造成他激动。

“谁是你妹妹?”阿初的声音低而沉。

“算我求你。”慕次说。

“不敢当。”阿初说。

慕次从小到大,从不肯受这等气,何况当着他最看不起的汤少。他二话不说,转身欲走,却听得阿初低沉地一声严呵。“哪里去?”

“回家。”慕次说。

慕次刚说完“回家”两个字,身背后就传来汤少的讥笑声。

“忘了告诉你,杨公馆已经被我买下来了。”阿初很平淡地说。“现正装修,你去了也进不了门。”

慕次止步不前。

场面彻底僵持住。汤少仗着自己和慕次从前相熟,也就过来打圆场。“兄弟如雁行,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说。不要针尖对麦芒的……你做弟弟的,当知长兄如父。何况你现一贫如洗,你才死了个有钱老爸,又来了个富翁大哥,你有福气啊。难道你现成的少爷不做,去做乞丐?”真真绵里藏针。

慕次冷笑。“做乞丐也比做瘾君子强百倍。”

所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汤少很讨厌被人称为“瘾君子”,何况当着自己的朋友们被人奚落。

“你说什么?”汤少很是气愤地咆哮起来。“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认贼作父……”

“算了汤少。”韩禹劝。“人家可是侦缉处的人,有特权。”

“我杨家的家事,轮不到你们枭叫狼嚎!”慕次说。

“谁是枭?谁是狼?”阿初冷冷地质问。

慕次不作声。

“我问你话呢。谁是枭?谁是狼?”阿初静静地等待。“指给我看。”

慕次高烧初退,心中又急,身上又冷,被阿初不冷不淡地冷呵严追,气得耳根通红,只觉双膝酸软,止不住虚汗淋淋。

“阿初,算了。”跃春发话了。“慕次也是兄妹情深,何必逼他难过呢?”

“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跃春。”阿初说。“这房间的每一位都是我杨慕初请来的客人,包括你。阿次是我弟弟,他可以不尊重我,但是不能不尊重我的朋友。”阿初转向慕次,说:“我现告诉你,这里场的四个人,包括我,其中有三个替你做过手术,救过你的性命,还有一个人,收留了你口中所谓的‘妹妹’杨思桐。你家倾覆之后,你妹妹所有的朋友都对她避而不见,只有汤少开车把她接到了汤家暂住,现,她和汤少的妹妹住一起。”

慕次悬嗓子眼的心终于瞬间落地。

“我现给你两个选择,第一:马上道歉;第二:离开我家,从此有如路人。”

慕次很尴尬。不过思桐有了下落,他也宽了心,放眼望去,座中之人与自己都颇有渊源,自己何必固执地与阿初较劲,更何况,阿初原本就是自己的兄长。于是,他回头走近汤少。

“对不起,汤少。”慕次说。

汤少“哼”了一声,算是搭腔了。

“来。”跃春主动过来拉了慕次一把,他顺手把茶几上的茶杯送到慕次手上。“到底是俩兄弟,汤少说得对,兄弟如雁行,过来,给你大哥敬杯茶,叫声大哥,有什么要紧。”

慕次几乎是被跃春推到阿初面前的,他机械地把茶杯递了过去,他没说话,阿初也没动手接,场面陡然冷下来。

慕次犹如骨鲠喉,十分别扭地叫了一声:“大哥,喝茶。”

阿初原本不是作惯威福的人,看到慕次自己朋友面前,对自己所持的谦恭姿态,反有些心痛。他嘴里没说,动作温和地接下慕次手中的茶杯,就势下台。

“好了,从今兄弟和睦,莫存芥蒂。”跃春说。

“明明敲的是‘武场’锣鼓,被夏医生改成了‘文场’,害我们少看了一场好戏。”汤少说。

众人会意,皆开颜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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