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班扎克摘下他的无边眼镜,朝镜片哈气,然后用手帕轮流擦拭。擦到满意了之后,他把眼镜戴上,忧郁的蓝色眼珠望向我。

“你应该了解我们能雇到的是什么样的人,”他说,“我们的警卫工作,时薪只比最低工资高一两块钱,这种工作不需要经验,也不太需要什么技巧。我们理想中的员工,是那种想赚点小钱补贴退休金的退休警官,不过那种人通常都有办法找到更好的工作。

“我们碰到过一些失业者,想暂时凑合着找个工作,等着看还有没有更好机会的人。通常都很认真,可是不会干太久。还有些员工待在这里,只因为他们没法找到更好的工作。”

“你们会对员工进行怎么样的调查?”

“只有最低程度的。我尽量不要雇用到有重罪前科的人。毕竟,这是保安工作,你总不会雇一只狐狸去看守鸡棚,对不对?可是很难避免,我可以利用电脑进行调查,但是如果姓名太大众化怎么办?‘问:威廉·约翰逊在纽约州各个监狱服过刑吗?’哦,说不定随随便便就有半打威廉·约翰逊在这个州的监狱坐过牢,那我能查出什么?如果有个人来应征,说他名叫威廉·约翰逊,我怎么好意思开口问这是不是他的真名?如果他掏出社会福利卡和驾照,我除了接受,又能怎么办?”

“你不会叫他们留下指纹记录?”

“不会。”

“为什么?”

“查指纹太花时间,”他说,“等我从华盛顿特区那边拿到报告,大概都已经过两三个星期,应征的人早都找到别的工作了。”

“难道你不能暂时雇用他们,如果指纹报告有问题,再请他们走路?”

“可靠侦探社是这么做的吗?唔,我相信你们的服务收费比较高。你们是曼哈顿的公司,地址也在高级区。如果顾客负担得起你所有的开支,那一切都没问题。”他拿起一支铅笔,用橡皮那端在桌上敲了敲。“我可没法让我一半的员工去调查另一半员工,”他说,“那样的话,我马上就会倒闭。”

我没吭声。

“两年前,”他说,“有人来应征,我们都会记录指纹。你知道后来怎样?”

“来应征的人变少了。”

“一点也没错。没有人愿意接受这些烦琐又不尊重人的程序。”

“尤其是那些条件不错的人,”我说,“对他们来说,这种事情特别烦琐,也特别不尊重。”

他盯着我看。“而且那些不付赡养费的,”他说,“或者那些开空头支票的。还有,没错,曾经因为吸点毒品或犯过一些轻罪因而坐过牢的。在某些地方长大,不太可能没被拘捕、留下指纹记录。这类人在我们这里工作,其实都干得相当好。”

我点点头。我凭什么批评他,又凭什么管他怎么经营他的公司?他开除喝酒的人,只因为那会对他的顾客造成困扰。但哪个顾客会因为看守他仓库的警卫曾经没付孩子的教育费,或者曾经卖一公斤可卡因给便衣警官而觉得困扰?这些罪是你从警卫身上闻不到、也无法从他走路的脚步上看得出来的。

“还是来谈肖特吧。”我说。

肖特的档案里有他的应征时的申请表格,还有他工作时间和支取薪水的记录。我问起为什么没有他的照片,不是所有员工都应该有照片的吗?

“当然,”他说,“我们需要一张用于证件的照片。就在这里拍,站在墙壁前面。这个背景很不错。”那照片哪儿去了呢?我得到的答案是,贴在证件上头了,肖特辞职时应该已经缴回证件,而且照惯例也已经销毁了。

“他缴回证件了吗?”

“大概吧。”

“销毁了吗?”

“应该是。”

“那底片呢?”

他摇摇头。“我们是用拍立得。每个人都是用拍立得拍照。你总希望证件马上做好,免得还要等照片冲洗出来。”

“所以没有底片?”

“没有。”

“你们只拍一张?不会多拍一张备用?”

“其实有的。”他说,然后翻着档案,“好像不在这里。一定是归档时放错了。”

或者可能被肖特拿走了,我心想。或者一开始他就拿走了,因为马丁·班扎克管理公司的方式似乎不是太严格。

我又看了一眼那份申请表格。肖特于一九九二年七月来应征这个工作时,地址同样是在九十四街。

一九九二年七月?

我跟班扎克确定一下日期,艾伦·沃特森遇害时,肖特已经在这里工作七个月了吗?

“是的,而且他很稳定,很可靠,”他说,“这就是为什么他第一次出事时,找愿意破例饶过他。”

“喝酒的事情。”

“对。他一定很羞愧,因为他根本没有找借口辩解,只是垂着头,等着我炒他鱿鱼。可是他的记录太好了,而且也做了七个月,所以我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他皱皱眉,“第二次他再犯,当然,有客户打电话来抗议,我就只好请他走路了。”

七个月。耐心等待,等着时机到来。

我拿起那份申请书。“我需要一份复印件,”我说,“这附近有复印的地方吗?”他说他有台式复印机,可以替我印。他走进另一个房间,印好后走出来,可是却在手上拿了一会儿没给我。

他说:“我不太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肖特知道什么,如果他消失只是为了躲避那个杀害沃特森的人,”——这是我编出来跟他解释的借口——“不是可以从警方那边查到他的照片吗?”

“照理说是这样,”我说,“但是肖特好像是用化名,这份申请书上的资料可能大部分都是假的。如果我能让他避免被警方注意——”

“哦,那当然。”他说,“那样是最好。”

他根本不存在。

他有一张纽约州的驾驶执照,申请书上也登记了号码。但是车辆所没有他的记录,他写的驾照号码也根本不存在。社会福利卡号码倒是真的,但却是属于堪萨斯州恩波利亚镇一个州立农场的人,名叫班尼特·冈纳森,而非詹姆斯·肖特。

如果班扎克给他的员工记录了指纹,我的工作就会轻松很多,就算他留下指纹只是归档、不派任何用场都可以。稍早时候我派TJ留下来监视他的公寓,自己去熨斗大厦跟可靠侦探社的沃利·唐借了一套采指纹的工具。稍早离开肖特公寓的时候,我曾经像班礼克对他的眼镜哈气那样,朝着肖特的电话听筒哈气,可是没看到任何指纹。不过电话听筒不会是那个房间里头唯一会留下指纹的地方。

但回到东九十四街,我朝着电话、窗户、洗脸池、床头板、床边踏板、屏风,还有各种看起来有可能的地方都喷了采指纹的白粉。结果什么都没有,连个斑点都找不到。

“他清干净了。”我告诉TJ,“他有意把这个房间的所有地方都擦得干干净净。”

“这家伙有洁癖。”

“这家伙是个凶手,”我说,“他在二月杀了沃特森,然后几天前杀了海伦·沃特森,还有——耶稣啊。”

“怎么了?”

“海伦·沃特森,”我说,“有一回我跟他聊,他问我有没有联络到海伦·沃特森。他怎么知道她叫海伦?我从没跟他提过的。耶稣啊,他追踪他们多久了?”

现在我得到答案了。

他追踪艾伦·沃特森至少有七个月了,从他开始为科罗纳保安公司工作,直到他逮到机会,把刀子插进那个农产品批发商的心脏为止。天知道这段时间他有过多少个好机会,但他一点都不急,他从容地静候时机,只是等着,让期待的情景出现。

然后,等到他终于发动攻击,他还有机会借着发现尸体并报警,取得额外的满足。就像纵火犯回到现场看消防队员与他放的火奋战。然后,了不起的是,他又继续把原来的工作干了六星期,才设计让自己被开除。

所以我知道,他喜欢慢慢等待有利时机,我也知道,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在很短的时间之内行动。星期五晚上我见过他,一天之后沃特森的遗孀就死了。又过了两天,格里·比林斯在出租车后座被射杀。

哦,他真是太聪明了。

可是他到底是谁?

我打电话给雷蒙德·格鲁利奥,告诉他最新的情况。“我觉得自己真像个该死的笨蛋,”我说,“我发现那个狗娘养的,可是又失去了他的踪迹。”

“当时你不知道自己发现了些什么。”

“的确。他知道,而我不知道。他要我,那个混蛋。他是猫,而我是只超级笨老鼠。你想知道我干了什么蠢事吗?我带那个狗娘养的去参加匿名戒酒协会。”

“不会吧。”

“他因为喝酒被开除,过得很不体面,而且他就像准备跌到谷底的醉鬼四处寻寻觅觅。我找不出任何理由不跟他提起戒酒协会的事情,而当我跟他谈到这个话题,他戏演得很成功,一副有兴趣却又不免提防的样子。我必须说,谈到匿名的宗旨,他真是浑然天成。他是我碰到过最会匿名的人。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但是你见过他。你曾面对面跟他谈过话。”

“没错,”我说,“我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我仔细描述肖特的长相。“现在我们都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了,”我说,“听起来像是你认识的人吗?”

“光听描述就要认出是谁,这一点我不在行。”

“他四十八岁,填写的出生地是俄勒冈州克莱蒙斯瀑布市,可是那里没人知道这个名字,也没有理由假设他曾经去过千里之外的那个小镇。他在进入科罗纳保安公司的一个星期之前搬进了那个套房公寓,我猜想詹姆斯·肖特就是在那时诞生的。我想他弄了些假证件,租下了房子,然后出去找工作。”

“以便伺机杀害艾伦。”

“没错,”我说,“我想他是伺机潜伏。只有这样解释他的行为,才能让我感觉说得通。我针对这个假设做过一些调查,有很多元素好像符合这个模式。他构筑整个生活,只为了杀害艾伦·沃特森。还有他拖延下手的时间,在科罗纳工作的六个月期间,他曾经有过多少机会?二十次?一百次?可是他迟迟没有动作,而且并不是因为怕被逮。”

“他是故意拖着,好让那种刺激感愈来愈强。”

“完全正确。”

“但是格里——”

“我想杀害沃特森之后,他开始接近新的目标,可能是比林斯,可是也可能是其他任何人。或许他也注意到其他两三个人。他继续住在原来的套房公寓,继续当詹姆斯·肖特,所以我完全没想到他导演出来的沃特森遇害事件跟他有任何关系。可是接着我出现了,于是他明白,该是让詹姆斯·肖特消失的时候了,不过消失之前,他希望做一些戏剧化的事情。”

“他选择了一个非常戏剧化的方式杀掉格里。”

“他早就知道比林斯的住处和他平日的作息。我想他有枪,或者知道怎么弄到。乘公共汽车到纽瓦克机场,然后再开着偷来的车子回到纽约,对他来说不会太难。接下来他只要等着比林斯,等候他的机会。安排场小车祸是个不错的行动,但他还有其他选择。他可以安排开着车子路过枪击,也可以用车子撞死比林斯。”

或者他也可以设法把炸弹投进格鲁利奥高科技的塑料窗子。这样他可以一次杀掉在世十四个会员之中的九个。他已经知道那次聚会,因为我太好心,告诉了他,甚至他追问后,我还告诉他地点是在格林尼治村。格鲁利奥是会员中唯一住在格林尼治村的,或许星期二下午肖特也去过商业街,或许他就坐在街对面的阶梯上,一边啜饮着啤酒,一边看着他们陆续走进去,也看到我。

我说:“他到底是谁?你有什么想法吗?”

“一点也没有。”

“我们知道他不是会员,但我之前不认为我们有人真觉得有这个可能。其他还有什么人知道这个俱乐部。”

“没有,真的没有。一个都没有。”

“他现在四十八岁,一九六一年他是多大?十六?他有没有可能是谁的弟弟,把对哥哥的恨意转为对整个俱乐部?”

“天哪,这扯得太远了。”

“我不期望能找到一个合理的动机,”我说,“对于这种长期的疯狂行为,又怎么会有一个理智的解释呢?他只需要一个借口就够了。”

“这个借口恐怕得足够强烈,才能支撑他这么久吧?”

“不必,”我说,“这个借口只要能让他开始就行了。起了头之后,那种动能就可能支撑他,不管一开始的原动力有多么薄弱。”

“因为他享受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太享受了,”我说,“但是我觉得不只是如此。那是他的整个人生。”

我尽可能联络到其他会员,和他们进行了一番

类似和格鲁利奥有过的对话。我形容肖特的长相,问他们这样的描述,是否符合任何可能在多年前和这个团体结怨的人。他们的回答基本上都差不多——这样的描述符合太多的人了,而且他们也想不起任何人,无论疯狂与否,有理由对这个团体怀恨在心。

“好可惜没有照片。”他们很多人这么说。我解释说,他工作过的保安公司的老板曾经给他拍过两张拍立得照片,可是现在一张都找不到了。其中一张在他的识别证上,很可能他并没有缴回;另一张很凑巧的从他的档案中消失了。

而我很好奇,那些照片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他是在离职前有机会抽走照片的吗?还是找个周末偷偷溜回去替自己销毁?他去福瑞斯特山把海伦·沃特森淹死在她自家浴缸那天,可以顺便办这件事。

“他难道没拍过别的照片?”埃莱娜问,“那他怎么兑现他的薪水支票?我不相信他会有银行户头。”

“他有兑换现金的门路。不过有了科罗纳公司的证件和驾照,这就够了。”

“而且你曾坐在他对面。”

“还曾带他去参加戒酒聚会。”

“匿名戒酒协会不会拍照印指纹,不是吗?不然就违背了匿名的原则了,对不对?”

“恐怕是如此。”

“如果当时我在场,”她说,“我就可以替他偷拍张照片,就像我们在撞墙客酒吧干过的那样。你还记得吧?”

“哦,天哪。”

“怎么?我说错了什么吗?”

“不,”我说,“你说对了什么了。我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实在想不通。这么简单的事情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你在说什么啊?”

我指指墙上一张裱起来的画,作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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