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搬来旅馆时,吉米·阿姆斯特朗在第九大道的街角开了家酒吧,我醒着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那儿。我戒酒之后,吉米租约也到期了,于是迁到往西一个街区重新营业,就在第十大道和五十七街的街口。匿名戒酒协会里,大家会告诉你,要避免会让你想喝酒的人、地、物,于是有好几年,我都离吉米的店远远的。这阵子偶尔我会去,埃莱娜喜欢在星期日下午去那儿,他们有室内乐,而且在那里吃晚餐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往西走到五十七街,但没去跟吉米打招呼,而是进入马路斜对面一幢很高的公寓大楼。门房知道我要来,我告诉他我的名字,他指指电梯,说有人在等我。我乘电梯上到二十八楼,还没敲门,门就已经打开了。

“真的,”她说,“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想你。你看起来很累。还好吧?”

“我很好。”

“可能是天气太潮湿了。六月这么潮湿,你就知道夏天快来了。我才刚开窗通风,很快就会变得凉快了。”

“你好吗,莉萨?”

她转过身,“我还好,”她说,“你要咖啡吗?还是要喝点冷饮?有百事可乐、冰红茶……”

“不用了,谢谢。”

她转过脸来看着我,说:“很高兴你来,可是我不想做任何事,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

“我们可以坐着聊聊天。”

“你想怎样都行。”

她走向窗户。她的公寓朝西,没有高耸的建筑遮蔽视野,我站到她后方,看着哈德孙河上的几艘帆船。

她擦了香水,是她习惯用的麝香味。

她说:“唉,我想骗谁啊?”

她再度转过头来看我。我搂住她的腰,双手交扣,她往后靠,向上看着我。她的前额发亮,上唇渗出点点汗珠。“哦!”她说,好像被什么吓住似的,我把她拉近一点,开始吻她,一开始她在我怀里发抖,然后她双手抱住我,我们互拥在一起。我感觉到她的身体抵着我,感觉到她的胸部,感觉到她腰的热度。

我吻了她的嘴,她的喉咙,呼吸着她的香味。

“哦!”她喊着。

我们进入卧室,脱掉衣服,其间不断地亲吻,紧紧拥着彼此。我们一起倒在床上。“哦,”她说:“哦,哦,哦……”

她名叫莉萨·霍尔茨曼,虽然她比我的长子大十岁,但说她年轻得可以做我女儿也不为过。我们刚认识时,她已经嫁给一个名叫格伦·霍尔茨曼的律师,而且怀了他的小孩。她在胎儿三个月大的时候流产,没多久又失去了丈夫——他在离这里只有几个街区的第十一大道打公用电话时被枪杀。

我有了两个客户,一个是死者的遗孀,一个是嫌疑犯的弟弟。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让他们两者中一个人的世界变更好。被认为是凶手的那个街头疯子,后来在东河的瑞克斯岛被一个更疯的疯子给刺死了。而霍尔茨曼的遗孀则跟我上了床。

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传统上,寡妇好像很容易被勾引,而且她们自己也异常充满诱惑力。在莉萨自己的人生舞台上,我是穿着晦暗盔甲营救她的武士,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一起倒在床上。在此同时,我深深地爱上了埃莱娜,付出承诺,而且不会觉得有违承诺而良心不安。男性的染色体里头有个结构,让他会被新的女人所引诱,原因只是因为她是新的。

自从埃莱娜和我再度重逢,对我来说,再也没有其他女人了。但是我想再度出现另外一个人是无法避免的,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已。惊讶的是,这段偷情没有结束,就好像金霸王电池广告里的那只粉红小兔子,不断的持续、持续、持续……

即使是心理学博士,也能猜到怎么回事。很明显,我对她来说是个父亲的象征,而且只比她父亲本人更方便一点点。她住在明尼苏达州白熊湖老家时,有好些年,他晚上会上她的床,用他的手指和嘴唇使她战栗,教导她像个淑女般愉悦地喘息,要温柔,这样声音才不会传到卧室外面。他也教她取悦他,到了她上大学之后,她变得比同龄的人都更富有技巧。

可是她依然是处女。“他从来没进去过,”她说,“因为他说那样就是犯罪。”

她还没告诉我这些时,就某些方面来说,我们的关系是她和爸爸的某种再现。虽然是她主动的。她让我知道我可以和她交往,然后就没再多做些什么。她从不打电话到我家或办公室,每次都是我打电话,问她想不想有人做伴,而她总是叫我过来。

我们从没一起离开她的公寓,从没并肩走在街上,或者一起喝杯咖啡。有天晚上我和埃莱娜到林肯中心听音乐会,之后去阿姆斯特朗酒吧,埃莱娜看到吧台的人群里有莉萨,当初就是埃莱娜介绍我认识莉萨和她丈夫的,埃莱娜和莉萨曾在亨特学院修同一门课。“那不是莉萨·霍尔茨曼吗?”她说,朝吧台点了点头。我看看说是,但两人都没提议要过去打招呼。

在她的公寓里,在她的床上,我可以把世界关在门外。就好像那些二十八层楼高的房间是存在于空间和时间之外。我可以像脱掉一双靴子般脱掉我的生命,把它们留在门口。

我想不必夸张地说什么她对我来说就像酒或毒品。我会在一刹那间想打电话给卖酒的杂货店,伸手去拿电话,结果却打给了她。电话不见得每次都打得通,我会发现自己想着她,想要和她在一起。有时候我会忍住冲动,有时候不。

我很少一个月找她超过一次,冬天时我还会长达三个月都不会伸手拿电话。跟她交往一年之后,有一阵子我想到她,想着,“好吧,结束了。”觉得有一种奇异的哀伤和解脱感交织在一起,纠缠不清。二月初我打给她,然后去她那儿,又立刻回到我们开始的原点。

事后我们看着夕阳,应该是九点左右了,现在日落一天比一天晚,一直会持续到夏至。不到一个星期就是夏至了。

她说:“我很忙,接了一大堆工作,要设计六个平装版西部系列小说的封面。”

“这样很好。”

“最困难的部分就是得读那些书。就是那些所谓的成人西部小说,你知道是些什么吗?”

“大概猜得出来。”

“大概猜得出来。书里的英雄不会说,‘哎呀,夫人。’”

“那说什么?”

“我刚读完的那本书里男主角是说,‘你何不脱掉衬裙,好让我亲亲你甜蜜的小屁股?’”

“那个西部英雄赢得了什么?”

“真意外,”她说:“因为你本以为会读到一个像霍帕隆·卡西迪。结果看到的是某个人在畜栏后头挨了一拳。英雄的名字叫科尔·哈维克。真是直接,你觉得呢?”

“很有特色的名字。”

“我得替每个封面画个不同的背景,唯一不变的两样东西就是枪和矿石。嗯,科尔·哈维克饱经风霜的脸是主图,这样你才能一望即知是同一个系列的。”她伸出手,手指划着我的下巴。“我差点用了这张脸,”她说。

“哦?”

“我开始画,画出来的人看起来有种奇异的熟悉感。就停不住手地画了出来。我很怀疑你会去看这类书吗?就算看到了这个封面,会认得出自己吗?”

“不知道。”

“管他的,我已经觉得你的脸不适合,你看起来太都市、太有那种街头的聪明了。”

“也太老了。”

“不,哈维克的头发也灰了大半。看,太阳落下去了,我对日落感到厌倦过吗?希望没有。”

日落后的景象比夕阳更丰富多釆。一抹彩虹染上了新泽西的天际线。

她说:“我得去见一个人。”

“希望是个好人。”

“他好像不错。替一个供飞机上阅读的杂志当艺术指导。我给他看了我的书,他不能提供任何工作给我,可是第二天他就打电话来,找我去吃晚饭。他长得很好看,很风趣,而且他喜欢我。”

“那很好。”

“我们约会过四次,明天我们打算共进晚餐,再去看场舞台剧。然后我想,我会跟他上床。”

“你们还没上过床?”

“没有,你知道,只有缠绵地吻过几次,”她看着放在膝上的紧握着的手,“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第一个想法是叫你今天不要来。然后我又告诉自己,我不想做什么,结果拖了多久才给你回答?半分钟?”

“差不多吧。”

“弄不懂我们这样算什么。”

“我自己也不懂。”

“如果我开始跟彼得睡觉会怎么样?你再打来我该说什么?”

“不知道。”

“‘过来吧。’我会说。然后我会觉得自己像个妓女。”

我什么都没说。

“我没法想象自己跟两个男人睡觉。我不是指真的同时,而是——”

“我懂你的意思。”

“跟彼得有关系,又继续跟你上床。我无法想象自己这么做。可是我也无法想象自己拒绝你。”

“因为你父亲?”

“嗯,我想是吧。你刚刚吻我的时候,有一刹那我可以闻到你呼吸里的酒味,当然那只是回忆,他每次来我房间都喝了酒,我告诉过你他曾去接受治疗吗?”

“没有。”

“明尼苏达州有一万个湖,还有两万个戒酒中心。医生担心他的肝肿大,送他去戒酒,我妈妈说,他现在再也不喝酒了,只是吃饭时喝点啤酒,我不相信这能持续太久。”

“不可能持续的。”

“也许他的肝会完蛋,他会死。有时候我希望这样,你听了会觉得吃惊吗?”

“不会。”

“其他时候我想替他祈祷。祈祷他别再喝酒,还有,不知道还有什么。我猜希望他更好一点吧,成为我心目中的好父亲。但或许他已经是我心目中的好父亲,或许他一直是。”

“或许。”

“总之,我不知道该怎么祈祷。你祈祷吗?”

“偶尔,很少。”

“你祈祷些什么?”

“大部分是祈祷上帝赐予我力量。”

“力量?”

“去做某些事情,”我说,“或者度过某些难关。这一类的力量。”

“那你得到力量了吗?”

“是的,”我说,“通常都会得到。”

我冲过澡,离开她那儿,然后到圣保罗教堂的地下室,赶上聚会的最后半个小时。我举手说,我早些时候想到喝酒。“我朝窗外看着对街卖酒的杂货店,”我说,“心想,只要打电话给他们,请他们送瓶酒过来,很容易。我已经戒酒好些年了,很少会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我依然是个酒鬼,我已经这么久不喝酒,只是来这里谈一谈。我很高兴今晚我来了。”

聚会过后我和几个人一起去火焰餐厅,我吃了一个汉堡,喝了一杯冰咖啡。快十一点的时候回到家里。

“你看起来有点无精打采,”埃莱娜说,“感谢老天,有冷气,对吧?德金打过电话来,他要你明天早上给他回电。还有其他几个留言,我都写下来了。希望你这今天过得比我刺激。”

“你没什么进展?”

“哦,谁想在这种天气逛画廊?可是我想我可以从雷·加林德斯那儿抽点佣金。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太,是二次大战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她全家都死在那儿了,当然她也没有任何照片留下来。她在战后来到美国,除了几件衣服之外什么都没有。她希望雷替她所有的家人画像——她的父母、祖父母、妹妹。她爱每个家人,马修。”

“她花得起这个钱吗?”

“她财产的零头就可以买下我整个商店了。她嫁给了另一个集中营幸存者,两人开了一家糖果店,她的儿子也一起做生意,现在他们在帕赛克市做铸铁业,她有六个孙子,三个是医生,还有两个是律师。”

“还有一个不成材的?”

“那个不成材的现在正在哈佛大学拿企管硕士学位。之前她就已经搬回帕赛克市经营工厂。她说不定会当上通用汽车的执行总裁呢。”

“你摸得很清楚嘛。”

“就缺那些画像。钱不是问题。她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记不得家人的长相。‘我闭上眼睛希望能看到他们,可是却也什么都看不到。’我叫她和画家一起坐下来,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她想着想着就要哭的。我试着安慰她,同时开始回忆雷替我父亲画像时,曾有什么样的情感经验。亲爱的,你真该来看看我们的,两个这么大年纪的人相拥而泣,哭成一团。”

“你真了不起。”

“我?”

“我觉得你太棒了。”

“我只不过曾经当过妓女,”她说,“而且曾经拥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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