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往日一样,头顶小篆体的招牌和面前古香古色的雕花大门依旧带着几分历史的沉重感。

陆子冈站在哑舍的门前,有些怅然。

距离上一下来到这个神秘的古董店,已经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了,他的记忆中陆续出现了一些不属于她的片段。纵使是无神论者的陆子冈,也不得不怀疑自己可能当真就是那明代的陆子冈转世了。

否则他怎么会那么巧与之同姓同名?怎么会得到铻刀?又怎么会平白多了琢玉的技巧?

陆子冈按了按微痛的太阳穴,自从铻刀沾染了胡亥的鲜血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整个人都不对劲起来,时不时就会莫名其妙地心惊肉跳。

老板在给他铻刀的时候,曾经特意叮嘱他不能让铻到沾染上鲜血。可是,再上一世的记忆中,神威厨师的夏泽兰所使用的锟刀,肯定免不了染上血迹……

陆子冈想着,他平白无故地被老板一个电话,便大老远地坐飞机赶来,也多少是想询问这件事。

陆子冈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推开那扇雕花大门,扑鼻而来的是一股亲人心扉的沉香味道,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店内的摆设和他上次来没有什么区别,也许只是心里作业,陆子冈想起上次在哑舍的奇遇,让他看这里任何一个古董都觉得忐忑不安。

“来了?”老板淡淡的声音在店内响起,陆子冈循声看去,只见老板从内间的玉屏风后走了出来,肩上居然还趴着一个可爱的兔子绒布玩偶,长长的兔子耳朵耷拉在老板向前,这个画面怎么看怎么不和谐。

陆子冈瞪大了双眼没看见老板若无其事地从他面前走过,然后熟练地烧水沏茶。等到茶香盖过了沉香的味道时,陆子冈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道:“老板,正好我也有一事想要问你。”

从兜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把随身携带铻刀,陆子冈犹豫了片刻才道:“上一次因为不小心,这把铻刀粘上了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就像是等待老师责骂的孩子一样。

这也不能怪陆子冈有如此态度,因为在他平白无故出现的前世记忆中,老板是作为师长一般的存在,否则他也不可能只是因为对方一个语焉不详的电话,就马上从北京飞了过来。

“是你的血吗?”老板并未接过铻刀,而是把手中的青绿釉描金茶杯递了过去。

“不是……”陆子冈忙放下铻刀,双手接了,轻抿了一口清香的茶水,才道,“是那个胡亥胡少爷的血,在他用亡灵书招魂的时候沾上的。”陆子冈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看到老板的眉头因为他说的话语清晰可见地截亚蹙了起来。

难道是真的犯了禁忌?陆子冈胆战心惊了起来,他发现自己捧着青绿釉描金茶杯的手正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连忙把这珍贵的茶杯放在了柜台上。

老板皱起的眉头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随即他便心平气和地说道:“这事也不怨你,无妨。”想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就算再阻止也没有用。

真没事?陆子冈还想追问,但他直觉自己就算再问下去,老板也不会轻易开口。他收好铻刀,重新拿起茶杯喝了口茶,这才静下心来,感受到了唇齿间弥漫的茶香,感慨了几句才道;“老板,你叫我来有什么事啊?”陆子冈边说,边把视线落在了老板肩上的兔子玩偶上,对这个诡异的画面还是各种的不适应。

老板从柜台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只有掌心大小,打开之后,里面呈现出一个手指头大小的铜片,一端笔直,另一端有着环形的接口,铜片上还带着点点铜绿,显得出年代的久远。

陆子冈眉头一挑,立刻凑过去仔细观看。他对古物侵染已久,一看便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铜舌片?不知道是哪个铃上的配件?”

“这是一个龙纹铎上的铜舌片。”老板停顿了片刻,随即便详细地解释道:“铎是一种古代的乐器,就是一种稍微大一点的铃,形如铙钲,但有舌,是古代宣布政教法令用的,亦为古代乐器,盛行于中国春秋至汉代。摇击发声,根据铎舌的质地不同而分为金铎和木铎两种,铜舌者为金铎,木舌者为木铎。”

陆子冈奇怪地抬起头,这些基本的知识他又不是不知道,老板怎么会看到老板肩上的那个兔子玩偶的耳朵动了一下呢?陆子冈定了定神,才道:“老板,这个铜舌片可有什么来历?配着这个铜舌片的龙纹铎呢?”

“那个龙纹铎,现在应该实在国家博物馆的12号馆藏室里。”老板说得极为笃定,就像亲眼所见一般、他又拿出一张纸递了过去,“我愿拿这上面的三个古物来换它。”

陆子冈结果这张纸,手一触及便心头一跳,纸质洁白稠密纹理纯净,又含有暗花云纹,可谓宣纸中的上品。他来不及琢磨这宣纸有何来历,就被上面用汉隶书写者的三个古物名头给震得当场失神。

老板也预计到了他的反应,平静地边喝茶边等着他回神,时不时还伸手去摸一摸肩上的兔子玩偶。

纵使是知道哑舍中藏着无数珍宝的陆子冈,乍然见到这三个古董的名头,也难掩失态。他苦笑着说道:“老板,你这样会让我很难办的,我只是个实习研究员而已,做不了主。”

“那就去找能做主的人商量。”老板吹了吹手中的热茶,淡淡地说道,“以物易物,这是合理的。那龙纹铎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古董,属于国家可以交易的级别。而且我可以把其中一件物事先交予你,作为定金。但我要求是月底之前必须要把龙纹铎拿给我,否则交易作废。”

陆子冈也知趣地没有问那个龙纹铎到底是什么来历。毕竟老板没有那个义务去解释,况且这宣纸上的三件古董,随便哪一个陆子冈都觉得可以比的上那龙纹铎了。

他喝着茶思量了许久,才点头道:“我尽力。但是,老板,这个铜舌片最好也让我一起拿走,毕竟把那个龙纹铎还原之后,才有可能让上面的那些专家们最后鉴定得出结论。”

老板无所谓地点了点头,从柜台里拿出了一个锦盒,连同之前装着铜舌片的小锦盒一起递给了陆子冈,最后叮嘱了一句道:“记得,还原龙纹铎倒无所谓,但是,千万不要摇晃龙纹铎让它发出声音。”

陆子冈惊奇地挑挑眉,却也没太往心里去,检查完到手的古董之后,心急火燎地走了。

几乎是陆子冈刚刚离开的那一瞬间,老板肩头的兔子玩偶便坐直了身体,两只长长的耳朵摇晃了起来:“老板啊,那个铎是什么东西?又是哪个帝王的古董啊?”

老板拿起陆子冈用过的那个青绿釉描金茶杯,细细地用水洗干净,然后放回原处,这才道:“青铜器在青铜时代,是只有最尊贵的人才能使用的。青铜礼器更是被誉为与神沟通的媒介,青铜制造的钟、铙、钲、铎、錞于、勾鑃等等能发出声音的青铜器,便成为上位者专有的工具,用于发布政令、军队行止、宴会娱乐、宗教祭祀等等活动。而铎是专门在宣布政教法令的时候所用的。”

医生知道老板还没讲完,便耐心地听着。他没有身体之后的这些天,过得可谓无比逍遥,不用早起晚睡的熬夜,也不用上班打卡,每天就跟着老板清理、保养各种稀奇古怪的古董,特别长见识。唯一令医生不满的就是他居然不能吃东西了,否则这种休假他不介意再多些时间。

“知道商纣王吗?我要的那枚龙纹铎,就属于他。那枚龙纹铎有着让人听从命令的能力,商纣王每每发布政令的时候,都会摇响那枚龙纹铎。相传那是出自妲己之手。”清洗了双手之后,老板又给茶壶里续了热水。

“哗!怪不得你叮嘱姓陆的那小子不要摇那个龙纹铎呢!这么说来,若他真摇的话,岂不是可以控制别人听他的话了吗?”医生各种羡慕嫉妒恨,这根本就是神器啊!

“此等利器……不,此等妖孽,老板你怎么不收在哑舍里啊?”

当他是法海吗?还收妖孽……老板无语地腹诽了一句,喝了一口清茶道:“你当哑舍是能收尽天下之物吗?胡闹。这龙纹铎掀起天下大乱,周武王灭商就是在之前盗得了龙纹铎。周武王曾言此龙纹铎虽是极为好用,但却是引人堕落的魔物,令姜太公施法封印。”

“此后这龙纹铎便是一个普通的古物,直到一千多年后,姜太公的封印逐渐剥落,这枚龙纹铎便辗转落到了当时还是皇子的杨广手中。”

“杨广?这个我知道,就是那个使计谋篡兄长太子之位,穷兵黩武的隋炀帝!”医生恍然大悟,“我就说那个统一了天下的隋文帝不至于那么昏庸地废了太子,原来是令有原因啊!不过秦朝和隋朝倒是很相似,都是自乱世统一天下,然后两世而殇,接着的汉唐两朝却是难得的盛世。说起来,这隋炀帝和胡亥倒是一样的败家子啊……”

医生难得说出点东西,自然滔滔不绝地吐起槽来许久才发现老板有些心不在焉,便把话题绕了回来道:“老板,那这龙纹铎的铜舌片怎么和龙纹铎分开了?”

“哦,杨广滥用龙纹铎,祸及天下百姓。但他身为皇帝一手遮天,我仓促间找不到合适的赝品替代,只好把内里的舌片替换了一下。”老板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哇……”医生自行脑补起来,那昏君杨广在发现龙纹铎不好用之后,便被各地的起义军推翻了隋朝政权。不得不说,老板的这一招可要比周武王还要牛叉,把铜舌片和龙纹铎分开,就少了再有被后人利用的危险。但是,这次让陆子冈把龙纹铎重新复原在一起,虽然是为了魇住乾坤大阵,可谁能保证就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医生不会忘记,那个正占有他身体的扶苏,打的就是一统天下的主意。

老板像是看透了医生所忧,淡淡叹道:“一切皆命,我们静观其变吧。”

胡亥摘下脸上的黄金鬼面具,踌躇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朝书房走去。

在一旁架子上吃牛肉干的小赤鸟歪着头看了看自己的主人,决定不跟着过去了,继续低头努力。它还是喜欢这样宽敞明亮的房子,自从主人的哥哥来了之后,主人就不再去住阴暗潮湿的墓穴了。嗯,这是个好现象。

胡亥轻敲了记几下书房的门,待到房内的人应允之后才推门而入。

在朝阳的飘窗上,扶苏穿着宽松的家居服,如同前世一般,盘膝而坐。阳光洒在他俊逸的面容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晕,越发显得贵气逼人。

胡亥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皇兄虽然面貌已换,但周身的气度犹胜往昔,就算是在一间现代的屋子里,也让胡亥在恍惚间以为回到了两千多年前。

胡亥忍不住向前踏出了一步,却立刻停住了脚步。他低头看着已经被太阳光灼烧焦枯的发尾,沉默地退回了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处。

是了,他已经不是那个可以胡闹可以任性的秦二世,只是一个窃居人世的幽灵。

待扶苏放下手中的书看了过来,胡亥才定了定神,把刚刚通过黄金鬼面具看到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

“能令人听从命令的龙纹铎?”扶苏摸了摸下巴,俊目微眯。他向来不怀疑世上会有着这么不可思议的古物,因为那久远的夏商周时期,一向是被人誉为神话时代,无论有什么物事都不会稀奇。

“此物若是被皇兄所用,定不会继续蒙尘。”胡亥小心翼翼地措辞道。

自从扶苏同意从医生那个破旧的小公寓搬出来和他一起住,胡亥就立刻买了一个很大很豪华的房子。反正这两千多年来,他积攒的古董也不比老板少,只不过他通常都喜欢让那些古董留在他暂居的古墓中,对那些古董也没什么了解,只是挑一两个顺眼的出来卖就够了。

扶苏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自己的这个皇弟,尽管已经相处了几个月,但仍觉得那银白色的头发和血一般的眼瞳无比刺眼。

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扶苏勾唇轻嘲道:“你知道之前用龙纹铎的两个君主都是谁吧,可有什么好下场?”

胡亥心中一凛,老板提到的那两个帝王,一个是商纣王,一个是隋炀帝,均是亡国之君,连谥号都是少见的暴虐,极少有皇帝能当得起这两个谥号的。胡亥讪讪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垂手而立。他自从小时候起,就在皇兄面前抬不起头来,没想到过了两千多年,也还是如此。扶苏见状摇头轻笑道:“连我们的父皇都能被指责为暴君,其实这两人也并不全是史书上描写的那么昏庸,都是后人千年积毁的结果。”扶苏指了指他身边堆放的几摞史书,他这些天除了正常地去医院上班外,就是坐在这里看史书了。

“帝辛文武双全,他带兵统一了东南一带的东夷族,但付出的代价也很大。东夷族的俘虏太多,无法镇压。再加之他连年用兵,国力摔跤,民怨滔天,周武王又乘虚进攻,大批俘虏顺势倒戈,结果商朝便亡了国。”扶苏总结着这几天看到的史实,在众人的言说中抽丝剥茧,选择了一个最接近的定论。帝辛是商纣王的名字,在殷商王朝,嬴姓家族是大姓贵族,富贵无双,所以关于这些秘辛,扶苏多少也知道一二,并不是如《尚书》所言。

胡亥静静地垂首听着,他知道皇兄并不是特意对他和颜悦色地教导,而是习惯性地探讨问题整理思绪。如果那人和皇兄的志向一致的话,那么现在站在这里的就不会是他了。

“至于杨广……哼!”扶苏轻蔑一笑,“那李世民同样算是杀兄弑弟逼父,但凭什么他就没有千古骂名?”

听着一向温柔的扶苏难得带着几分冷嘲热讽的语气,同样算是杀兄弑弟逼父的胡亥额头上的冷汗刷一下冒了出来。好吧,虽然严格算起来秦始皇的死他没有责任,扶苏的遇害也算是赵高一手运作,但胡亥也知道自己在历史上的名声之坏,可并不是后人涂抹的诬陷。

扶苏像是没有察觉到胡亥的异样,径自漫不经心地拿起手边的史书,准确地翻到一页道:“《隋书》赞杨广南平吴会,北却匈奴,昆弟之中,独着声绩。杨广十三岁就被委任为并州总管,十八岁入朝为雍州牧,二十岁便被奉为将军,带兵南下灭陈朝,统一了江南。随后又悉心笼络人心,化解了许多政治和文化隔阂。之后北上领兵击败突厥,这是自南北朝之后,南北的真正大一统,否则焉能有唐朝盛世。”

“杨广登基之后,又开创了科举制度用以选拔官员,这个制度后来沿袭了上千年。其后又改度量衡,颁布大业律法,发展丝绸之路,万国来朝。若看杨广的前半生,可称之为明君。端看他把年号定为大业,便知其鸿鹄之志。”

胡亥越听越觉得脸上如火烧般的热。他也正好是二十岁登基,可是对政事却一窍不通,强行插手了几件政事,结果都弄得很糟糕之后,他索性也就破罐子破摔了。他本身从小就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而杨广却是隋文帝杨坚刻意培养出来的,就是生怕北周将领拥兵自重篡位登基的情况出现。只是隋文帝估计也没曾想过,就算是亲生儿子拥有重兵和威望之后,也不会甘于人下。

“都说杨广迁都洛阳,大兴土木。但京都东迁,乃是有利于控制整个天下,长安地处西域,对中原鞭长莫及,所以洛阳至宋朝也是经济文化的重镇。而京杭大运河,乃是通畅南北交通的壮举,论影响,实不在父皇修建的万里长城之下啊!”

扶苏非常感慨,他口中如此说着,事实上心中却认为,对于民生来说,这京杭大运河其实是比万里长城还要有用处,只是父皇虽然已逝多年,他心中的尊敬却分毫未变。隋炀帝修建京杭大运河和修建万里长城一样劳民伤财,这等利国利民的大工程,谁修建都不好,可是后世却都是一边骂却一边继续修缮,由此可见一斑。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五千多里的京杭大运河仅用六年的时间便完成了,隋朝国库损耗巨大,劳民伤财哇,终埋大患。

胡亥听得面红耳赤,却觉得皇兄句句话中有刺,字字意有所指,索性抬起头来,绕回原来的话题道:“皇兄,这龙纹铎是要还是不要?”

扶苏定定地看着胡亥的银发赤瞳,半晌之后才点头道:“要,为何不要?汝去取来吧,记得小心为上。”扶苏的声调又恢复了不徐不疾,波澜不惊。

“是。”胡亥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身离去。

扶苏却再也看不下去手中的史书,双目看向窗外开始吐露出绿色嫩芽的树杈,看看枝头缠绵绽放出来的春色,许久都未曾回过神。

陆子冈小心翼翼地打开右边的锦盒,露出里面古朴的龙纹铎。

关于老板提议的以物易物的交易,其实并不好弄,在程序上很麻烦。

这枚龙纹铎经过了X光检测、荧光光谱分析及范土的热释光测定等各种鉴定,专家们都给出结论,这枚龙纹铎可能是清初大量青铜器造假狂潮时的仿制品。因为太新了,连铜锈都浮于表面。青铜器本就不如瓷器可以用碳十四来鉴定得准,但这连串的精密仪器鉴定下来,专家们都同意老板以物易物的要求。

这枚龙纹铎是因为历史上本就少有铎的传世,才一直留在馆藏室内的,却一直而未决它的最终归处,因为这枚龙纹铎还够不上国家级文物,放在博物馆的展台里远远不够格。这下倒是解决了一个闲置品。众人虽不解老板为何会用三个价值连城的古董来换这枚龙纹铎,但都纷纷脑补起这枚龙纹铎可能是人家祖传什么的来。

陆子冈并没有把老板给他的铜舌片拿出来,他要来这个铜舌片也是一时兴起,想起之前他曾经在哑舍中拼起来了一枚无字碑,这回该他琢磨琢磨了吧?而且,老板这么看重这枚龙纹铎,现代化仪器越是鉴定不出来,陆子冈就越发好奇。他肯定这枚龙纹铎有着神奇的地方,所以更不敢擅自在大庭广众之下安上那个铜舌片,只好在下班后偷偷地躲进自己的实验室里。

陆子冈带好手套,把巴掌大的龙纹铎拿在手中,翻过来一看,果然看到铎腔内空空如也,最底部有个可以连接的部件。

陆子冈用架子固定好了龙纹铎,又打开左边的小锦盒,拿出铜舌片,轻手轻脚地用工具把铜舌片安上,然后静静地等了几分钟。

什么都没有发生,陆子冈把龙纹铎拿在手中,对着上面精美的龙纹发了一会儿呆,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要摇晃一下试试看。

老板虽然在最后叮嘱他不要摇晃龙纹铎让它发出声音,但是当初还叮嘱过他不许让锟铻刀沾上鲜血呢!他的锟铻刀也早就沾过鲜血了,也没见发生过什么事啊?

陆子冈为人一向小心谨慎,这也是做他这一行所必备的,所以他拿着龙纹铎左思右想,许久都没想出个结论来。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摇晃那个龙纹铎。”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从实验室里响起。

陆子冈吓了一跳,差点没把手里的龙纹铎扔在地上。他战战兢兢地把龙纹铎放回到软布之上,这才抬起头看向那个第二次不请自来的客人。

那位胡少爷依旧穿着那身白色风帽大衣,俊俏的脸容还是那么苍白,银色的长发柔顺服帖地系在脑后,一双赤瞳正定定地看着他面前的龙纹铎。

陆子冈想起几个月前那混乱的一晚,在他得知前世记忆之后醒过来,看到是就是胡亥手中那破碎成两半的长命锁。他一瞬间头脑混乱,便下意识地觉得胡亥便是他前世痴恋的夏泽兰转世,少不得心下纠结。

可是在这些日子逐渐冷静下来之后,陆子冈也渐渐地看淡了。前世种种,终如一场大梦,他对老板态度大变,多少是因为老板在这么多年来依旧是那个人,但陆子冈却并不会认为面前的胡亥就是夏泽兰,毕竟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夏泽兰已经死了,变成了前世的他心底的一块烙印,抹不平,也去不掉。他会怀念,会回忆,可他也不是前世的陆子冈了。

定了定神,陆子冈对这位随意进出馆藏禁地的胡少爷没好气地问道:“为什么不能摇晃?”陆子对其还是如往常的态度,虽然知道这位少爷的身上肯定藏着不小的秘密,可是他也没兴趣知道。

胡亥懒得编谎话骗他,更何况他也是大秦公子,甚至当过皇帝,自然不肯因为这点小事就折损自己的坚持,所以只是淡淡地挑眉道:“难道交给你这铜舌片的人没有告诉你,不能摇晃吗?”胡亥说得很笃定,因为他是通过黄金鬼面具看到了一切。

陆子冈这回是彻底死心了,连胡亥都这么说,那么他肯定也是知道点什么。陆子冈见胡亥的视线一直落在了龙纹铎上面,一双赤瞳毫不掩饰地散发出灼热的目光,便下意识地开口道:“你难道是为了这枚龙纹铎而来?不行,这龙纹铎已经有主了。”

胡亥知道他和老板交易的一切情况,虽然并没有看清楚老板究竟给陆子冈三件什么级别的古董,但他也自信自己可以拿出更多的古董来跟他竞争。所以胡亥从怀里掏出一张丝帕一样的东西,朝陆子冈扔了过去:“这是我出的价,要换这枚龙纹铎。”

轻薄的丝帕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就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一般,准确地落到了陆子冈手中。陆子冈一感觉到手中的触感,脸色立时就变了。

他曾经见过那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素纱襌衣,丝缕极细,共用料约2.6平方米,重仅49克,还不到一两,折叠后甚至可以放入火柴盒里,这可是连现代科技都无法制造模仿出来的工艺品。素纱襌衣的网眼稀疏,呈半透明状,而手中的这片丝帛,却丝缕稠密,呈银白色,举之若无,上面还带有浓重的熏香味道。陆子冈的眼光极其独到,但也一时不敢确认这片古朴的缣帛究竟是何来历。而更令人气愤的是,这么珍贵的缣帛之上,居然还写着字。

《墨子》中曾说“书之竹帛,镂之金石”,在纸发明之前,丝帛是为贵族书写及绘画之用,民间则用不起丝帛,仍用竹简。汉代时期虽然发明了纸,但人人都知贵缣帛贱纸张,用纸张来书写的,大多是买不起缣帛的平民百姓,而一般宫廷贵族还是习惯于用缣帛。而就在他所拿的这片缣帛之上,写着六列秦篆。

秦篆,也就是小篆,是由大篆省略改变而来的一种字体,产生于战国后期的秦国,通行于秦代和西汉前期,是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推行“车同轨,书同文”的政治举措。因为春秋战国时期各国的文字都略有区别不便于统治,才令宰相李斯加以规范。后世习惯称这种字体为小篆,其实和汉隶一样,称之为秦篆则更能体现其代表意义。

秦篆的字体线条圆润流畅,结构谨密,笔笔如同银钩铁画一般,工整清隽。陆子冈对于秦朝铭文也颇有研究,很快就看完了这六列的秦篆所写的是什么,立时张口结舌,连自己的声音都找不到了。

胡亥很满意陆子冈的这副表情,古董什么的,他在墓中见过的可多了,随便拿出来几个都能砸晕他。胡少爷摆阔比富获胜之后心情很好,所以便大人有大量地容忍了陆子冈没有马上做回应,只是撇嘴催促道:“怎么样。永这来换那枚龙纹铎,你可同意?”

陆子冈捧着缣帛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他真是憋不住了,震惊地追问道:“这枚龙纹铎到底有什么特别的?为什么你们都想要它?”

胡亥并没有给他回答,只是微微地皱了皱眉。

陆子冈知道这就是以沉默来拒绝了,他不舍地捏了捏手里的缣帛,又低头看了又看上面的那六列秦篆,最终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道:“胡少爷,你的诚意我心领了,可是我与老板的交易在前,决不能失信于人。”

陆子冈虽然心有不甘,但说的却是斩钉截铁。不想失约于老板是一方面,毕竟定金都给了,交与他的那个古董都已经入了馆藏,过几天就打算做个主题展览了。而另一方面,他虽然觉得这胡少爷的古董他肯定能拿得出来,但总觉得会后患无穷的样子。说到底,陆子冈还是觉得老板要比这个任性的胡少爷靠谱多了。

胡亥闻言一双赤瞳不善地眯了起来,在他看来,他已经给了陆子冈足够的选择余地,而后者却一再挑战他的耐性。胡亥懒得再跟他多费唇舌,既然这人敬酒不吃,那么他也不介意让他吃吃罚酒。

陆子冈见胡亥面色阴沉地走过来,第一反应便是护住面前的龙纹铎。他怎么就忘了这个人可不是什么善碴,当初在六博棋宅院中时,此人就曾经面不改色地看着面前的惨剧发生。陆子冈在一瞬间有些后悔,他应该在发现胡亥闯入时就立刻报警,而不是站在这里和他闲聊。

在胡亥看来,陆子冈的阻拦根本就构不成威胁,他动作敏捷地把龙纹铎腔在了手中,在看着陆子冈拿起手机想要拨号报警的时候,一个戏谑的念头闪过脑海。

“叮——”

胡亥微动手腕,龙纹铎在他的手中发出了一声清脆得类似于铃铛的响声,在偌大的实验室中回荡了起来。

陆子冈在意识到这是龙纹铎发出的声音后,都忘记了继续拨打110,而是诧异地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胡亥手中的龙纹铎。不是说不能摇晃吗?喂!!!!

“不许报警。”胡亥对着陆子冈命令道,现在是他手拿着龙纹铎,自然是可以命令其他人的行为。他并不是害怕对方报警,他也不惧那些警察,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好。”陆子冈见有商量的余地,便合作地点头道,“不过你要先把龙纹铎放下来。”

胡亥勾起的唇角还未翘起来,就僵在了那里。被控制的人难道还会提要求?胡亥沉默了片刻,又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龙纹铎,在脆响没有消失前便快速地说道:“把你的铻刀给我。”

陆子冈瞪着眼睛十分无语,这个胡少爷刚才还一副可以沟通的模样,怎么突然间就大脑短路了啊?

胡亥白干置信地看着手中的龙纹铎,明明铜舌片和龙纹铎都已经复原在一起了,为何还是无法命令他人呢?还是他的使用方法不对?

接下来,胡亥开始尝试各种方法,不断地摇晃着手中的龙纹铎,一时间清脆的铃声不绝于耳。陆子冈也从开始的惊疑不定,到最后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手撑着下巴看着胡少爷百年难得一见的秀逗表演。

陆子冈现在算是明白了,这哪里是不能摇晃啊?老板和胡少爷是糊弄傻子啊!这胡少爷自己还摇晃得不亦乐乎呢!不过这龙纹铎发出的声音倒是挺好听的。

胡亥听不见陆子冈内心的吐槽,否则他会更加的暴躁,他已经下意识地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劲了,却一时想不出来。

正在胡亥一筹莫展之时,他忽觉眼前一片青影快速地闪过,右手背一痛,便再也握不煮龙纹铎。另一边也传来了陆子冈的惊呼,但他们谁都没有等到龙纹铎掉落在地的声音。

胡亥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道青影竟是一只青色的三脚小鸟,色泽亮丽体态轻盈,只是往日拖拽在身后的漂亮尾羽却已经折断,尾巴秃了几块,胡亥心知肚明这是他家鸣鸿的战功。

可惜了,他也应该带着他家的小赤鸟来的,不应该放任它在家吃牛肉干。

胡亥目送着那三青鸟叼着龙纹铎飞向了实验室的角落里,施施然地落在了一人伸出来的手臂上,听话地垂首把口中的龙纹铎放在了那人的手掌中。

“老板?你怎么……也来了?”其实陆子冈想问的是他是怎么进来的。他无力地扶额,发现他现在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接受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了。

“我怕事情有变,来提前结束交易的。”老板瞥了一眼陆子冈面前桌上放着的缣帛,看到了那上面的六列秦篆,不禁腹诽这位小公子即使过了两千多年也一样的败家,这么多东西拿出来都不带眨一下眼睛的。而且之前他写的汉隶是为了陆子冈容易阅读而已,哪里像胡亥这样还专门写了秦篆来显摆的。不过这手字倒是比两千多年前的好看多了,可见他也没少下工夫。

老板对着陆子冈指了指放在一旁的两个锦盒,淡淡道:“这是说好的剩下的两个古董,你可以检查一下。”

陆子冈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检查了,我信得过老板。”陆子冈巴不得这两尊大神赶紧离开,古董什么的,他相信老板不会赖账。

胡亥若有所思地看着老板肩上多出来的那个兔子玩偶,忽然间心领神会地点头道:“是了,你只是为了引我出来而已,我就说你定然能察觉到那黄金鬼面具的作用,可是却依旧挂在墙上,原来竟是诱敌之计。”

那个兔子玩偶的耳朵动了动,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老板用空着的那只手安抚地摸了摸玩偶,见胡亥想要掏出张角的黄巾离去,便道:“你难道不想要这个龙纹铎了吗?”

胡亥冷哼一声道:“这龙纹铎是个赝品,我刚刚已经试过了。”他此时也不怕扶苏怪罪,毕竟这个假货拿回去也没什么用。

老板微微一笑道:“这是真品只是我给陆子冈的铜舌片并不是。”他一边说,一边拆下龙纹铎腔内的铜舌片,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木片。

“咦?难道这龙纹铎居然是个木铎?而不是金铎?”陆子冈目不转睛地盯着老板手里的木舌片,有些转不过弯来。

“是的,当年杨广用龙纹铎大兴土木祸及平民百姓,我便永其他的木舌片替换了这枚,而替换的那木舌片便在漫长的岁月中腐化殆尽。”老板表情淡然地把木舌片装进了龙纹铎。

胡亥这才醒悟到究竟那里不对劲,原来竟是这样,怪不得老板之前明明说他用其他的舌片替换掉了,他刚刚却看到原本龙纹铎的铎腔在陆子冈装上铜舌片之前空空如也。

此时三青鸟忽然展开翅膀扑扇了两下,婉转清亮的鸣叫声吸引了胡亥下意识地抬起了头,而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一声难以形容的悠扬含蓄的敲击声。

“当——”

明明只有一声,却像是绵延不绝一样,不断地回响在他耳边。

“忘记我出现在这里的事情,回到扶苏身边,表面上装作帮助他的样子,但私下要把他的一切动向都通过黄金鬼面具向我汇报。”一个清冷的声音就像是穿透了重重迷雾,直接地刺入了他的脑海,尽管胡亥下意识地想要抵抗,却也只挣扎了片刻,便重新平静了下来。

“是。”胡亥机械地应了一声,然后表情僵硬地一攥手里的黄巾,下一秒便消失在空气中。

陆子冈瞠目结舌地发不出声来,他转过头,想要让老板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是他只来得及看到老板的手腕轻振。

“当——”

龙纹铎的声音再次响起。

“忘记刚刚龙纹铎在我手中被摇响以后的事情,你已经与我完成交易。”

当陆子冈再次回过神时,发现实验室内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和角落里摆放着的撸过锦盒。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事情,抱着头想了许久,却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

“这么说,一切都是老板布下的局?”医生盯着地面上出现的深坑,有些可惜地叹道,“这么好用的龙纹铎,居然就这么埋在阵眼上了?老板,为什么不用这枚龙纹铎控制扶苏啊?让他把身子还给我多好。”

老板拿着龙纹铎锦盒的手一颤,轻舒了一口气之后才淡淡道:“我不是不想要回你的身体,只是扶苏他……不可能会那么轻易地中招。”

在这个世上,最了解扶苏的人就是他了,这次可以暗算到胡亥,也是因为扶苏并不在意胡亥而已,否则又岂会如此容易?

医生闻言也叹了口气,他虽然觉得那个扶苏公子有点太中二病了,但也绝不能把他真当成初中二年级学生的年纪。那可是秦始皇精心培养出来的继承人,虽然阴差阳错地死于非命,可是心计必然高于常人。医生压下想要继续吐槽的欲望,但还是不甘心地动了动头上的两只长耳朵:“那也不用埋了这龙纹铎吧?用其他古董代替不行吗?”

“这是个魔物。因为太轻易得到的,人类从来都不会珍惜,时间长了就会觉得是理所当然的。”老板拿着锦盒,似笑非笑地说道,“那商纣王和隋炀帝,在年轻时都是难得一见的千古君王,可是当皇帝,最致命的就是觉得自己是天子,别人服从他是天经地义的。”

“而人心,是会变的,无法永远控制。”老板轻叹道,“就连用了龙纹铎也是没有用的。”

医生再也没有说出反驳的话,低头和老板一起看着龙纹铎被埋入阵眼之中,然后一切又归于原样。

“这么说,那龙纹铎其实是个赝品?”扶苏正自己和自己下着六博棋,所用的,赫然就是在六博棋宅院里取来的那副,其中一枚枭棋之上有一道裂痕,被人用金镶嵌着仔细地补了起来。

“是,我试了很多次,才发现没有任何用处。”胡亥深深地低下头,下意识地觉得有件事他忘记了,但脑海中却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告诉他,想不起来也不要紧。

“哦,也许是那龙纹铎的效用消逝了。”扶苏看起来丝毫不以为意,随意地挥了挥手道,“暂时没什么事了,汝去忙吧。”

胡亥朝扶苏施了恭敬的一礼,倒退着走出了书房,安静地关上了门。

扶苏随手把掌中的六根箸撒了下去,按着显示的断面半弧朝上的数字,移动了一枚棋盘上的六博棋。

“成枭而牟,呼五白些。”扶苏低低地念着,伸手把其中一枚棋子翻了过来,那上面赫然还用朱砂写着胡亥的名字。

扶苏拈着这枚棋子浅笑了片刻,又准确地在棋盘上拿起另一枚棋子翻了过来,果不其然,那上面也用朱砂写着三个字。

陆子冈。

“看来,这盘棋还没下完啊……”扶苏垂眸把这两枚棋子放回棋盘之中,随后露出一个期待的笑容。

“毕之,许久没有和汝下棋了,真是让人怀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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