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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赐娴大概是气昏了头,说完这句,左右脚突然打着结一绊,差点来了个平地摔。

后边陆时卿脸色一变,伸出手正要去搀,不料她自己扶墙稳住了,只好悻悻收回,继续跟上,却不敢再紧追,走两步便小心翼翼停半步。

一直到了密道那头的陆府,元赐娴一上去就掰机关,他才冒着被腰斩的风险一个箭步冲上。结果还是慢了一步,眼看袍角被夹在了门缝里,他扯又扯不脱,张嘴想喊她帮忙,却见她头也不回地去找人备水沐浴了,只好解了外裳,来了个金蝉脱壳。

等他折腾完再次追上,她已经“啪”一下阖上了净房的门。

他停在外头,听里边很快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到底没再进去。

元赐娴解了衣衫,挥退了几个婢女,一脚跨入浴桶,将整张脸埋入水中,闭上眼不断回想这整整一年来与徐善的种种过往。

如果把记忆里所有的徐善都变成陆时卿的话……

她跟他吵架的时候,他换了个身份装模作样来劝和。

哦,好样的!

她见他迟迟不来提亲,着急了的时候,他换了个身份教她如何撩拨他,教她如何“投其所好”。

哇,厉害极了!

她安排他跟许三娘见面的时候……

等等。

元赐娴从浴桶中蓦然抬头,垂眼盯着水面晃动的波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当初她安排陆时卿跟许三娘相会,坐在漉水河畔瞧见的一幕——河心的乌篷船激烈地晃着,漾开一圈一圈旖旎的涟漪,叫人看得面红耳赤。

她坐在岸上挨冻的时候,他在船里头跟人做什么?

她霎时被气笑,气血上涌之下一脚跨出浴桶,随便裹了件衣袍就冲了出去:“陆时卿……!”

陆时卿正坐在桌案边思考人生,闻声一顿不顿站起,面向她端正站直:“在。”

他答完,看见她衣衫凌乱,未合严实的领口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一滴水珠子顺她下巴落下,淌了一路后缓缓流入一道极深的沟渠。

他登时躁得鼻端一热,好像自己成了那滴水珠子似的。

元赐娴却没注意这些,胸脯一起一伏地质问道:“你跟许三娘是什么关系?你从前与她有段露水情缘就罢,后来竟还当着我的面跟她……跟她七摇八晃?陆时卿,你真是脸比城墙厚!你昨天负了许如清,是不是明天就要负我?”

她分明骂得中气十足,骂完却是眼眶一红。

什么陆时卿只有一个,都是骗人的鬼话,她看他摇身一变就能变出俩,一个水里游一个地上跑,一个跟许如清亲热,一个跟她温存。

陆时卿虽被骂得狗血淋头,却着实松了口气。他就怕她藏着掖着不问,暗暗执着此事,只有她骂出来,他才有解释的机会。

他赶紧答:“跟她有露水情缘的人是我的老师徐从贤,不是我。”

元赐娴闻言微微一愣,被他气得迟滞的脑袋这才重新开始转动。

在徐宅看见陆时卿的一瞬,她的确以为他与徐善从头到尾都是同一个人,毕竟有些故事并非瞎编胡造就能够圆顺,如果他只是偶尔经历过几次角色扮演,没道理做到如此滴水不漏。现在听他一讲,才发现这事不对劲。

在许如清与她叙述的那段露水情缘里,徐善长她六岁。而据世人所传,此人也确是十三年前声名鹊起了。可彼时陆时卿只有十岁,年纪着实对不上。

如此说来,他并非真是徐善。

陆时卿看她皱眉思索的冷静模样,似乎觉得危机快要解除了,忙上前去,走到一半却听她再次大吼一声:“陆时卿……!”

他倏尔止步,停住站直,继续道:“在。”

元赐娴一张嘴张得枣儿大:“徐从贤既是你的老师,你怎能跟自己的师母做那等事?那个时候我跟你的确尚未定下婚约,但你将你的师长置于何地?”

陆时卿头疼得扶了一下额。他当初就说过,许如清这招是要把他往火坑里推。

他忙抬头道:“元赐娴,我没有做对不起你和老师的事,当真没有。”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解释非常无力苍白,元赐娴自然更不相信:“你没有?那你跟你师母在船里头打架?”

“我……”

见他解释不上来,元赐娴咬咬牙转身爬上了床,拉上被褥蒙头盖脸一捂,显然是不想跟他再说。

陆时卿叹口气,犹豫了一下,解了腰带,褪下衣袍也跟着爬上去,心道床上可能比较好说话点,却是爬到一半就被她喝住:“你下去,我不想跟你睡。”

他一脚停在床沿:“那我睡哪里……”

“你家这么大,用得着问我?”

这一句“你家”就跟他划清界限了。

陆时卿为难道:“阿娘知道我们大婚当晚分房睡,怕是要担心。”

元赐娴微微一滞,这下有点心软,默了一晌,探出脑袋撇撇嘴道:“那你就在这房里找个地方睡。”说完,爬起来把床尾另一床被褥抱起来砸给他。

他手一抖接住,朝四面环顾了一圈。

这间卧房的角角落落他都很熟悉。但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需要从那些角落里挑选一个能够安身的地方。

他左看右看,最终低头瞧了眼:“我睡下边脚榻,可以吧?”眼瞅着就这方寸之地离她最近。

元赐娴说了句“随便你”就再次蒙上了被褥。

因大婚夜不熄烛,陆时卿在脚榻铺好了床褥就躺了下去,也没再说话。

四下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他估计这时候连喘口气都能烦扰到她,便尽量放轻了来。如此默默煎熬了大半个时辰,也不知她睡着了没,因脚塌太窄太挤,他浑身都缩得难受,就以极小的幅度翻了个身,缓一缓僵硬的背脊。

如此一个翻身过后,却听上边突然传来元赐娴闷闷的声音:“陆时卿,你睡着了没?”这一问就跟当初南下途中,头一次跟他在马车里边过夜时如出一辙。

但他这次不敢说笑,只道:“没有。”

只是接下来却久久未曾听见她的下文。

他等了片刻,正想问她想说什么,便听她再次开口了:“我已经相信你跟许三娘没什么了。”

她先前是被突如其来的真相冲击得太过震惊,加之回想过程中惊涛骇浪一波一波,气昏了头才口不择言。

陆时卿闻言心底一震。

她继续平躺着,望着头顶的承尘道:“我刚刚冷静下来想了想,觉得自己分得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哪怕他跟她说了无数的假话,但他胸口那一刀却是真的。那个为了她方寸大乱,落入敌手的人,的的确确是他。既然如此,他就不可能做那种事。

“对于许三娘,我跟她交往不深,不敢自诩了解,但我想,女孩家都是一样的。就像我从前喜欢在韶和面前跟你亲近,她也是这样。那天在船上,她大概是故意演戏给我看的吧。她想让我知难而退,让我对你的老师死心。”

陆时卿叹了口气。

他刚才不跟她解释许如清真正的用意,就是不希望两人间最后一层窗户纸被捅破。

他不想她记起曾经的挣扎与动摇。他骗她整整一年,叫她因此喜欢上那个似是而非的徐善,这是他的错。她没必要自责。

但哪怕他不说,她还是想明白了,并且坦率地直面了它。

他不得不承认,她有时候真的比他勇敢。

元赐娴深吸了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陆时卿,你欺骗戏耍我一年,我也三心二意了一年;你没跟我坦诚你的政治站队,我也没和你说明元家的风向;虽然回想起那些我上蹿下跳地演着,而你看笑话似的看着的日子,还是有点伤心,但我的确没资格过分苛责你,所以……我们扯平吧。”

陆时卿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默了默道:“元赐娴,我不想跟你扯平。”

元赐娴木然地眨了眨眼,然后听见他道:“你不差我什么,是我还欠着你。你要是现在跟我扯平,我上哪去偿还你?”

她的三心二意是他害的,她在政治上对他这站队不明,捉摸不透的门下侍郎有所保留也是该的。他当初虽私心里希望她能对他坦诚,却实则知道她那样做并没有错。

元赐娴这下好像有点懂他的意思了。他大概误以为所谓扯平是两不相欠,是从此一个独木桥一个阳关道,所以拼命往自己身上揽罪,坚持要她给他偿还的机会。

她好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挺没心没肺的,今天跟你成婚,明天就能要你和离?”

陆时卿一噎。他就是这么想的。毕竟她到现在连个同床共枕的意思都没有,或许是当真不愿交托完璧之身,也好有条退路。

她叹口气:“你上来。”

陆时卿这下有点回过味来了,一骨碌爬起,目光闪烁地看着她。

元赐娴揉揉疲乏的眼:“别这么看着我,今天太累了,先给你抱着睡,明天再说吧。”

陆时卿“哦”了一声,语气淡淡的,人却一眨眼就到了她的被褥里,脑袋里飞快开始思考得寸进尺的计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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