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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赐娴不过白日里多念叨了几遍郑濯,夜里便竟听他入梦了。

似乎仍是她死后不久的事。她听见郑濯在桥上嗓音低哑地道:“我花了三天三夜,翻遍了漉水也没能找到她,是你吧,你把她的尸首带回去了,是吗?”

这一句似问非问。回答他的却是一个拳头。

他闷哼一声,似乎一个踉跄摔在了桥栏边。

紧接着,对方一拳拳砸下来。

郑濯被打得咳嗽不止,喘着粗气断续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她?是了,我怎会没看出来?这么些年了,我早该发现的……”他说完放声大笑。

应他的却是愈来愈密的拳头。

元赐娴好奇揍人的是谁,拼命竖耳听上边动静,哪知她心里一急就醒了,醒来只瞧见头顶干净的承尘,和窗外早秋清晨尚算宜人的日头。

她从床上蓦然跳起,一气之下,险些怒摔被褥。——这位兄台,您别光顾着砸拳头,能不能说个话啊!

她坐在床沿平复了一下心情,开始整理线索:看来是她死后,郑濯派人打捞她的尸首,却被一个爱慕她多年的男子给捷足先登了。而这名男子既下如此狠手,将他往死里揍,是否说明,郑濯的确是害死她的罪魁祸首?

她果真还是不能轻信了徐善。

元赐娴愁眉苦脸喊来拾翠,道:“拾翠,你去查查,长安城跟六皇子相识的郎君中,有没有谁可能偷偷摸摸爱慕我的。”

拾翠给她吩咐得一愣:“小娘子,这该如何查?”

她抓着头发叹口气:“也对。”

她一定是被这吊人胃口的梦境气糊涂了。

只是到底也不算无从下手。从郑濯说话的语气,及拒不还手这一点看,她觉得梦中俩人应当年纪相差不大,且相识已久,交情颇深。于是道:“那就给我罗列个名单,将长安城所有与六皇子年岁相当,关系匪浅,且认得我的男子都给找出来。”

拾翠领命,见她疲惫得一头倒回被窝,忙道:“小娘子,您昨日说过今早要进宫的,眼下日头都高了,您还继续睡吗?”

元赐娴脑袋刚沾枕,一下又撑起来:“哎,我忘了!快快,替我穿戴。”

……

元赐娴先去紫宸殿面见了徽宁帝。老皇帝很“惦记”她,这些日子几次三番派人询问她伤势,说若无事了,一定来宫里给他好好瞧瞧。

她便去给他瞧瞧,与他唠了些话,然后问起陆时卿的下落。

徽宁帝当然晓得她的心思。毕竟他也听说了,她腿伤第二日还曾一崴一崴地去探望陆时卿,想是当真对他这臣子死心塌地得很。

他便成人之美,牵个线搭个桥,差人送她去了含凉殿。

含凉殿地处太液池畔,傍水而建,是消暑避夏的好地方,燥秋时节亦比旁处安逸,远远瞧着,琼楼玉宇,朱檐耸峙,如近蓬莱。

徽宁帝赐居此殿予十三皇子,大约也是宠爱这个儿子的。

元赐娴被宫人领到殿内一处园子,见陆时卿正坐在一座八角凉亭里,手执一本书卷,翻阅得十分闲适,四面也没个人打扰。

不见幼皇子,她心里纳闷,四顾一番,这才发现不远一座高阁上还有两人。一个锦衣华服的小男娃正端坐案边写字,想来就是十三皇子郑泓了,另有一人在旁指点,时不时低头看一眼他的字迹,正是他名义上的嫡姐郑筠。

她瞅瞅楼下陆时卿,再瞅瞅阁上郑筠。哦,这就是陆霜妤上回说的“一旁”啊。这“一旁”可离得真“近”。

元赐娴心情登时便妙起来,人未到声先至:“陆侍郎。”

陆时卿闻声抬头,见到她倒是略微愣了一愣,只是下一瞬便记起她昨日做下的无赖事,皱皱眉没搭理她,复又低下头去。

高阁上的郑筠也听见了下边动静,起身站到了围栏旁。元赐娴仰头向她行了个礼。

她朝她微一颔首,回头跟弟弟说了句什么。小家伙似乎好奇,扭了扭身子,扯了脖子往下望。

元赐娴便朝郑泓笑了笑,给他也行了个礼,等姐弟俩重新回座,才坐到陆时卿对头的石凳上,与他搭讪道:“陆侍郎,好久不见,您的伤可好全了?”

她也知道好久了?

陆时卿抬起眼来,冷冷道:“劳县主费心,已好全了。”

元赐娴往他手背瞅瞅,见痂已褪去,只是伤口处肤色微红,看来果真无事了,便继续道:“那就好。”又问,“您不去教十三殿下写字,怎得坐在这里看书?”

陆时卿一边垂眼翻书一边气定神闲地答:“等殿下写好了陆某布置的课业,陆某自然会去查看。”

她“哦”一声,阴阳怪气道:“可是这样,韶和公主一个人在上边多无趣呀。”

陆时卿执卷的手一顿,淡淡道:“陆某的差事是教十三殿下念书,并非令韶和公主感到有趣。”

她叹口气,继续试探:“您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他似乎冷笑了声:“世间香玉数众,陆某怜惜不过来,县主若太闲,不如去做做善事。”

听他这一句比一句淡的口吻,怎么也不像陆霜妤说的,与郑筠情投意合的模样嘛。

元赐娴高兴道:“我不闲,您我都管不过来呢,旁人与我何干?”

陆时卿恰好在翻书,还没抬头看她,光听见这句,手便已禁不住颤了一下,却还是掩饰过去了,继续低着头淡淡道:“是吗?”

呵呵,那她昨天见的人是谁。

元赐娴伸手作发誓状:“千真万确。若非腿脚不便,我一定日日来探望您的。”

陆时卿一声不吭。

呵呵,别以为他不知道她根本没受伤。

见他态度冷淡,元赐娴就不再自讨没趣了,道:“好了,您看书吧,我看您就好。”

陆时卿的手又是一颤。这丫头怎么了,半月多不来烦他,他还道她已死了心,岂料如今一上来就噼里啪啦朝他撂情话。

这还叫他看个什么书?实在不是他沉不住气,她这样撑腮坐在他对头,一瞬不瞬灼灼盯着他,再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人,总也得感到不自在吧。

更何况,前有元赐娴目光似火,后边高阁上还有道寒芒时不时扫来,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陆时卿心里不自在,翻书的动作自然就慢了。元赐娴发觉,他这会儿看一页书的时辰,放在先前大约都可看五页了。

今早来前,元钰跟她讲,这欲擒故纵的精妙之处,便在于“若即若离”四字,如今她已冷落了陆时卿十来日,是时候该向他示示好了。眼下看来,此法果真奏效,阿兄诚不欺她。

不过元赐娴觉得,陆时卿还能看书,这火候便仍是有些不够。她想让他连一页书都念不进去。

她冥思苦想一阵,计上心头,伸手将发间一左一右对称的簪子拔去了一支,然后小声叫他:“陆侍郎,您这是在看什么书呐?”

陆时卿闻声抬头,这一眼却见她发间少了支簪子,一下便浑身不得劲了,皱皱眉低头道:“《盐铁论》。”

然后他就再也读不下去了,余光时不时往她头上瞥,哪怕极力克制了眼珠子转动的方向,却因心底存了印象,难以忽视,浑身都跟着躁动起来。

一炷香的时辰,他就没翻过一页书。

他受不了了,将书“啪”一声搁在了石案上,问她:“县主,您左边那支簪子呢?”

元赐娴心中窃喜,伸手摸摸脑袋,面上诧异道:“哎,我簪子呢?我怎么少了一支簪子?”

陆时卿沉着脸,深吸一口气:“在您的袖子里。”

“……”

这洞察力也忒强了些。元赐娴硬着头皮将簪子拿出,一面碎碎念:“咦,怎么跑到我袖子里去了?”

陆时卿打断她,语气隐忍:“请您戴上它,以正仪态。”

元赐娴不甘心,还想再摆他一道,往四面瞅瞅,道:“可这里没有铜镜,我该怎么戴?要是戴歪了,仪态也不正吧?”

这是个好问题。如果她戴歪了,他还得难受。

陆时卿陷入了沉思,忽听她道:“要不——您给我戴吧?”

她说着凑过来,身子几乎越过了半张石案,一下便叫他嗅见一股淡淡的花露香气,似桃似杏,直沁心脾,仿佛将他从头到脚淋淌了一遍。

陆时卿有心退后,却鬼使神差般没有动,微眯着眼,仰头望进她含笑的双目。

他可能不得不承认,这双水汽氤氲的眼……真的非常蛊惑人。

所以,在能够出口拒绝她前,他的手已经接过了她递来的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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