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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赐娴确是天未亮就上了南下的马车。

昨夜元钰回府后,一句话不说就要赶她去姚州。她起先一头雾水,硬是被他拖上了马车,像犯人似的押送走,后来静心想想,方才明白过来。

阿兄突然如此,想必是听陆时卿说了什么。她虽不知具体,却也大致猜到几分。

长安波诡云谲,她留在这里,固然能替阿兄行事把关,盯牢徽宁帝与六皇子,也有机会到陆时卿或十三皇子跟前博博好感,却难免存在风险。倘使有朝一日,朝廷与滇南撕破脸皮,徽宁帝必将拿她掣肘父亲。阿兄已赔在了京城,她再搭进去,便是给元家更添艰难。

想到这里,她到底不再挣扎了。去留各有利弊,本难取舍,但既然阿兄作了抉择,她又拗不过他,顺势而为也非不可。

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她将梦境内容讲给兄长听,告诫他接下来如何作为,然后回到姚州,与父亲分析朝中形势,叫他醒悟圣人对元家的态度,再与他商议自保的策略。

至于陆时卿这座靠山,她也没打算放弃。对她来说,长安是易进不易出的地方,如能顺利离开,便也可再度回返。

她打定了主意,待出了城,到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山道,就将一路护送她的元钰喊进马车来,又把两名婢女与跟在两侧的一队随从斥远。

元钰见她不闹了,刚松口气,掀帘却见她神秘兮兮压低了嗓门道:“阿兄,我有要紧话与你说,但你得先起誓,不论如何,绝不讲给第二人听。”

他一愣:“什么玩意儿?我拿什么起誓?若说漏了嘴,次日就秃顶?”

她剜他一眼,此刻没说笑的心思:“就拿我与阿爹阿娘的性命起誓。”

元钰一惊:“说什么呢你!”说完见她神情肃穆,不知何故,也生出几分慌张来,嗫嚅道,“……成成。”

听他一字一句承诺好,元赐娴才小声道:“阿兄,我呢,得了上天的启示,晓得了几件将来事。这第一,两年后,咱们元家将因……”

她说到这里一顿,似觉直言不妥,便拿指头沾了茶瓯里不饮的茶水,在檀木小几上写下几个字:谋逆重罪被满门赐死。

元钰瞪大了眼睛。

她继续道:“第二,届时请缨捉拿咱们的人,是……”

她复又沾水写字:六皇子。

元赐娴将关键讯息一一说明,再向元钰解释了梦境始末,与她此番来到长安的缘由。

接二连三的噩耗叫元钰惊得半晌说不上话。良久,他摸了摸她的脑门:“赐娴,你没烧着吧?你……你莫不是在陆子澍那里受了刺激?要,要不阿兄替那小子掳来,送去姚州入赘咱家?”

元赐娴头疼扶额。她这阿兄,回回遭受打击,就嬉皮笑脸作掩饰,好像如此便可自欺欺人了。

她道:“咱们元家这些年是什么处境,阿兄比谁都清楚,否则你这最是乐得无事一身轻的人,哪会去掺和那些事?我方才说的,来日究竟是否可能发生,你心里有数。”

元钰微微一滞,冷静了下,到底正经了些:“……可这太邪门了,没道理啊!就算是真的,老天凭什么给你梦见这些个事?”

这个元赐娴也不知道。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指不定上辈子谁给我烧香拜佛了呢?”

元钰皱皱眉:“总之,我觉得未必可信。”

“我起始也是将信将疑,才没盲目与你和阿爹讲。可这些日子以来,我接连跟徽宁帝、六皇子、陆侍郎相处了一番,却愈发觉得梦境种种有迹可循。”她叹口气,“阿兄,我知你一时难以接受,也不逼迫你,告诉你这些,是想你有个警醒。我这一走,至快也得岁末才能与你再见,你万事皆要当心。”

元钰的眼光柔和下来,拿粗糙的指腹蹭蹭她脸蛋:“阿兄知道。”

“以咱们家目前与六皇子生出的牵扯看,不可能说脱身便脱身,在我与阿爹商议出对策前,你得先稳住他和那位徐先生,却切记留足退路,莫替人做抛头颅洒热血的事。至于陆侍郎与十三皇子……我不在长安,就得靠你拉下脸讨好他们了。”

元钰“啧”了一声,心有不爽,到底想她走得安心些,勉强应下了。

元赐娴见状笑一声:“好了,真要死也得两年后呢,阿兄就送到这里,回去吧。”

“呸,说什么不吉利的!”元钰掀帘下去,回头嘱咐,“记得每到一个驿站就传封信报平安!”

元赐娴点点头目送他上马,放下了帘子。

……

元钰回府后就闷去书房思考人生了,过不久,听说徐善来访。

他心里奇怪,将人迎入,请座后问:“徐先生行色匆匆的,可是有急事?”

陆时卿略一点头,如前几回一样伪了声道:“徐某冒昧请问将军,县主是否离了京?”

元钰尽可能表现得平静自然,但元赐娴的话到底在他心里投了波澜,叫他无法全心信任眼前的幕僚。他因此略几分狐疑,问:“先生如何知晓?”

“是六殿下的耳目从宫中得来的消息。徐某今日登门,是想告诉将军,县主恐怕暂时走不成了。”

他一愣,脸色大变:“此话何意?”

陆时卿假借郑濯的名义,称是奉他之命前来,将徽宁帝的打算大致说了一遍,还没来得及往下讲,就见元钰蓦然撑案站起:“简直荒唐!”说完便是一副欲往外走的架势。

陆时卿猜到他去向,起身阻止:“县主聪慧,想来应付得来,何况圣人并无伤害县主之意,您去了不免冒险,不如在此静候。”

元钰回过头来:“应付得来也不成!我这做兄长的,还能眼睁睁瞧着妹妹被人戏弄吓唬不成?刀剑无眼,倘使有个万一呢?先生舍得,我不舍得!”

陆时卿一噎,僵在原地,素来能言的嘴竟说不上话来。

元钰移开门,脚步一顿,语气和缓了些:“多谢先生特来相告,元某有分寸,不会大张旗鼓,连累六殿下布置在宫中的耳目。我请人送您回。”

他说完便走,不料还未踏出院子,便见一名仆役急急奔来,道:“郎君,小娘子回了!”

仆役话音刚落,元赐娴就灰头土脸地出现了。她身上裙裾破了好几处,袖口还沾了几根杂草,走路一瘸一拐的。拾翠和拣枝一左一右搀着她。

元钰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扶住她:“这是伤着哪了?圣人果真派人堵了你?”

元赐娴抹了把脸蛋上的灰泥,笑道:“连阿兄的眼也瞒过了,看来我这戏做得不错。我没伤着,只是恐怕暂时走不了了。”她说罢掸掸衣襟,奇怪问,“阿兄如何晓得,是圣人堵的我?”

元钰没答,一个劲捏她肩背检查:“真没伤着?”

她抬抬胳膊,踢踢腿:“我好得很,就是演给那几个毛贼看的罢了!”

元赐娴说完,一抬眼瞧见远处廊下站了个人,宽袍大袖的一身黑衣,银色面具覆脸。她登时一愣,压低了声道:“阿兄怎么不早说,徐先生在府上?”

元钰回头一看,摸摸鼻子答:“我给你吓得不轻,忘了……”说完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圣人派人堵你的消息,是他替六殿下送来的。但阿兄方才一激动,口不择言,好像有点得罪他了……”

元赐娴无奈。叫他稳住稳住,怎么竟一转头就将人惹了!

兄妹俩窸窸窣窣低语,陆时卿等他俩说完,才上前说:“既然县主无碍,徐某便告辞了。”

元钰这会儿冷静了点,赔笑道:“先生来去匆忙,不如用些茶点再走。”

“多谢将军美意,徐某还是不叨扰了。殿下命我前来,一则确认县主是否平安,二则提醒将军此事该如何善后。如今看来,县主无恙,且已有应对之法,就不必徐某多言了。”

元赐娴一身狼狈,怪不好意思跟陌生男子说话的,但到底心中有疑,便也不拘泥了,问:“先生所言应对之法为何?”

陆时卿颔首道:“抓捕歹人,捅破真相,闹到圣人跟前对峙——此为下策。饶过歹人,装聋作哑,咽下这口气——此为上策。上策之上,佯装受伤,令圣人心生愧意,便是上上之策。县主已做了最好的选择。”

元赐娴朝他一笑:“先生知我。我送先生。”

陆时卿依旧垂着头:“不必劳烦,县主且安心歇养。”

“先生替我元家筹谋奔波,我送您是该的。何况我又没真伤着。”

她坚持要送,陆时卿也不好推拒,免得话多露了破绽,一路沉默着与她到了后院偏门。临走前听她道:“还请先生替我谢过殿下关切。”

他点了下头。

元赐娴又问:“不知先生平日忙吗?”

陆时卿扮演徐善时便似彻头彻尾换了个人,举止神态,甚至是眼神,皆丝毫不露锋芒,闻言有礼道:“徐某一介布衣,岂会忙碌。”

“如此便好!”元赐娴笑了一声,“我有个不情之请。”

陆时卿直觉不是好事,面上则谦恭道:“您但说无妨。”

“我仰慕先生棋艺已久,如先生哪日得闲,我想请您赐盘棋,叫我饱饱眼福。”

陆时卿一默,稍稍垂眼。

元赐娴便十分善解人意地笑道:“先生可以拒绝的。”

他摇摇头,示意并非不愿:“县主哪日想观棋了,差人与徐某通个消息便是。”

她狡黠一笑:“那就一言为定了。”

陆时卿颔首退出,上到马车后,突然没来由地心浮气躁。

这个元赐娴又想整哪出?她对他一个示好不够,如今还要与徐善黏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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