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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市多胡商,金银珠宝,新鲜玩物数不胜数,元赐娴一路走走停停,起初还时不时与陆时卿搭几句讪,趁机博博好感,后来便只记得搜罗异域珍奇,随手将一样样物件往后递,一时也忘了此人很可能是未来帝师。

一个时辰下来,等元赐娴回神,陆时卿的双手已是满满当当,连臂弯都挂了好几串红红翠翠的珠玉。他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看得出是极力忍耐。

因陆时卿未来得及换官服,四面路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眼光——拿这么大的官当随从使,这家小娘子厉害哩!

元赐娴瞧瞧他们,再瞧瞧手里这只鎏金四曲银碗,想陆时卿兴许只有拿脑袋顶着它走了,便放弃了要的打算。

她凑到他跟前,露出些讨好的笑,从他手中分了点物件出来,再将他左右臂弯的珠玉摆回颜色与位置都匀称的样子,然后抬头道:“陆侍郎,咱们打道回府吧。这些物件就找个邸店寄放,一会儿我派人来取。”

陆时卿耐着性子等她安置这些零碎之物,结束后恨不得马上与她分道扬镳,往坊门方向走了一段,途经丝帛行时便停了步子,道:“陆某尚有要事在身,县主请先回吧。”

元赐娴回头,见他停在一间名叫“锦绣庄”的丝绸铺前边,垂落在门口的幌子上写了个“纪”字。

记起他此前看纪家商队的眼神,她拿手指指匾额:“倘使您说的事,是逛这间铺子的话,我也想进去瞧瞧。”

陆时卿叹口气,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当先转头跨过了门槛。

元赐娴一笑,跟了上去。

这时辰,店里边客人不多,倒是店伙计们都冒了头,一双双合力搬着大木箱,来来往往地忙碌。看这样子,似乎是在安置刚到的那批货物。

掌柜一瞧陆时卿的打扮,知是贵人来了,连忙搁下手边杂事,将账簿交给账房先生,躬身迎上来:“这位郎君可是替尊夫……”他话说到一半,注意到元赐娴的少女发髻,忙改口,“您身后的小娘子置办衣裳来的?”

陆时卿倒也没拆台,回头看了元赐娴一眼,与掌柜淡淡道:“就拿今日店里新进的绸缎出来挑拣。”

掌柜面露难色:“这位郎君,实在不巧,这批绸缎已被一行胡商预定了……”

陆时卿扯了下嘴角:“如我出三倍的价,您可愿转手卖我?”

他这话一出,四面伙计的神情立刻警惕起来。

掌柜一噎,眼神闪烁几下,苦着脸道:“郎君,非小人不愿,实在是这买卖之事,讲求个先来后到的道理。”

陆时卿笑笑:“如此,便不为难掌柜了。”

元赐娴却忽然上前:“可我想为难,怎么办?”

陆时卿扫了她一眼。

她回看他一眼,与掌柜笑说:“掌柜的,这先来后到的说法,当然依您,但我这大老远跑来,腿脚都酸了,您的伙计又这样大张旗鼓地在我跟前晃来晃去,不瞧一瞧箱里的绸缎饱眼福,实在叫我心痒。我就看几眼,不碍您做生意吧?”

这掌柜已然上了年纪,头发都花白了,但元赐娴这一套娇俏的笑,跟对陆时卿惯常施展的一模一样。

陆时卿突然觉得她叽叽喳喳的,特别聒噪,也不打招呼,转身就走。

元赐娴“哎”了一声,情急之下一把扯住他袖子:“你不许走!”然后压低声道,“圣人布置的差事,得我说完了才算完。”

他蹙眉看了眼被她拽得皱巴巴的衣袖,一把甩开她的手,深吸一口气,负手站在了原地。

元赐娴也没大在意他这股不客气的劲,继续磨掌柜,磨得老头直冒了一头的汗,点头哈腰道:“成,成!小娘子稍候,小人这就替您安排。”

她偏头看了眼恰好往这边来的两名伙计,目光在俩人吃力的脚步上一落,指着他们手里的木箱道:“不必劳动掌柜安排,我就瞅瞅那箱吧。”

掌柜赔笑,招手喝住俩人。两名伙计对视一眼,合力搬来箱子,小心翼翼轻放到地上。

箱子落地一刹,元赐娴的耳朵微微一侧。

不料掌柜刚将箱子开了道口子,便有人从后院匆匆跑来,附到他耳边道:“掌柜的,胡商到了,急着要见货呢。”

元赐娴竖耳听见这句,定睛往开了一半的箱子里望了一眼。

掌柜回头将箱子阖上了,抹把汗:“小娘子,实在抱歉,胡商到了……您看,要不……”

“要不我下回再来好了。”她一笑,竟是说不执着就不执着了。

陆时卿见她瞧完了,抬步就走。

元赐娴倒不知他何故摆脸色,小跑几步跟上去道:“陆侍郎,您等等。”

他停下来回头看她。

她似乎也没别的意思,叫他在这里稍候,然后去了趟对街,回来时手里多了两个油纸包,将其中一包递给他,道:“您没用午膳,这胡饼给您回去路上充饥。”

见他似有推拒之意,她紧接着说:“吃不吃是您的事,给不给却是我的礼数。”

陆时卿低头看了一眼,仍旧道:“不必。”

她只好再搬出徽宁帝来:“拿上它,您才能回去交差。”

他皱皱眉接过了油纸包:“如此,告辞。”说罢便不再管她,当先往坊门走去。

元赐娴望着他的背影撇撇嘴,等回到元府,火急火燎地吩咐拾翠给她拾掇一身便装出来。

拾翠看一眼外边天色,一面替她解繁琐的衣裙一面忧心道:“小娘子,您才回来又要出门?不出一个时辰,日头可就落山了。”

她不以为意地点点头:“陆侍郎好像在查什么案子,我跟去瞧瞧。你若不放心,与我一道就是。”

元赐娴大概猜得到,吴兴纪家的绸缎里头有猫腻。

方才在锦绣庄匆匆一瞥,她目测了一下箱子的深浅,不觉如此数量的绸缎,能叫搬箱伙计吃力成那样。比较了箱子的外围高低,更觉底下很可能藏了个暗层。

再回想伙计搁下箱子时格外小心的动作,与箱子落地一刹发出的一丝脆响,她觉得,里头可能盛放了类似铜器或铁器的东西。

当然,除此外,更要紧的是陆时卿的态度。

绸庄究竟有何猫腻,她不在乎。她想知道陆时卿查它做什么。倘使她未猜错,他接下来多半要去一探究竟。

拾翠道:“婢子当然与您同去,只怕郎君晓得了要生气。”

“怕什么,我留个字条。”元赐娴胡乱将发间钗饰拔了个干净,又问,“那包胡饼办妥没有?”

她买的两包胡饼都涂了稀罕的酱料,味道独特浓郁,倘使陆时卿将它拎回马车,多少有迹可循。

拾翠点点头:“拣枝已拿去给小黑嗅了,从西市沿途循去,如若顺利,该能顺着味儿找到陆侍郎,您安心等吧。”

……

等到拣枝传回消息,说有了胡饼的下落,元赐娴便捎上拾翠溜出了府。

但她最终却在距西市坊门不远的一片草丛里看见了那个油纸包。

元赐娴低头瞧了眼满嘴酱汁的黑皮狗,一阵气噎。

这个陆时卿真是……不知好歹,不识抬举,不解风情!

一旁拣枝一脸为难:“小娘子,只能查到这里了,是婢子失职。”

她摇摇头,颓丧望天,早知就冒险一些,直接跟踪他了。

拾翠道:“小娘子,既然陆侍郎有心防备,咱们多半跟不上,不如回府去。倘使晚了,郎君该担心了。”

元赐娴点点头,回头刚准备上马车,却见一支商队从西市坊门走了出来。

是一行服色殊艳的域外客,看起来像回鹘人的打扮。前边一众骑骆驼的都是人高马大的汉子,跟在队尾的,有几个蒙了面纱,侍婢模样的姑娘。

骡马拉了满车的货物,里边有几只檀色的木箱十分眼熟,箱角刻了吴兴纪家的徽记,恰是元赐娴在锦绣庄见过的那一批。

距离店伙计那句“胡商到了”已过去许多时辰,但她不觉奇怪。想来掌柜本就没打算给她看货,只是叫伙计演个戏,借以托词罢了。真正的胡商应是后来才到的。

元赐娴笑着叹口气。

陆时卿啊陆时卿,人算呢,是比不上天算的。

……

一炷香后,元赐娴和拾翠混入了回鹘商队,拣枝留下安置两名被敲晕的侍婢以作善后。

暮色昏黄,天边血日高悬。

蜿蜒的商队从金光门出,缓缓西行。元赐娴薄纱覆面,徒步落在队尾不扎眼的位置。打头几个高鼻深目的汉子和着脆亮的驼铃一路引吭高歌。至于唱的是什么,她就听不懂了,想来约莫是回鹘语。

众人起先走的都是寻常路,等远离城门却改了道,七拐八绕地往偏僻地带去。元赐娴曾随父亲行军,这点路还不觉辛苦。

天色大暗时分,商队在一处郊野的贫民区落了脚。

这一片屋舍低矮密集,都是筑造简单的土胚房。回鹘人到后,将货物一箱箱往下搬,运往一间平房。

元赐娴跟着其余侍婢浑水摸鱼,在一座土屋前生火烧水,等到几个领头的大汉放松警惕,坐在火堆边吹拉弹唱,饮酒炙肉,才给拾翠打了个手势示意她留在这里,随后悄悄绕去了屋后。

她方才已大致记下了平房位置,举目一望便找准了地方,避过门前几名看守人,猫着腰来到一扇启了一半的后窗,将碍事的裙装敛到小腿肚打了个结,刚想撑臂跃入,却被什么玩意儿舔了下脚踝。

这触感湿热,还有那么点厚实,她头皮一麻,险些要跳起来,猛一回头,却见是小黑。

它正吐着条大舌头,非常憨厚地仰头望着她。

“……”这傻狗怎么跟来了!

元赐娴干咽了一口口水压惊,倒是体味到了狗吓人的确可能吓死人。她给它比了个嘘声的手势,然后朝下指指,示意它留在这里别乱跑,完了也不管它懂没懂,回头跃进了屋里。

不料脚还没落地,她就被一双不知从哪冒出的手拦腰一翻,一阵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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