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答。

“为什么你不去马?出轨一次半次,不要紧,回头还有阿楚,阿楚跑了,起码你浪漫过。谁说一生只能够爱一个人?”

“你不要推波助澜了。没有用。这女人不会喜欢我,她另有爱人。”

“你呢?”

“我不会。”

“不会,抑或不认?”

我不会、不认、不敢。这种曲折离奇的事件千万别发生在一个小市民的身上,负担不起。一个阿楚,已经摆不平。

还同我吵什么“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我们二人此时正隔着一行楼梯,咫尺天涯,老死不相往来。

咦?她骂我什么?——妻不如妾。用这样的话来骂我。在她的意识中……我真蠢!她是重视我的,原来我俩之间,感情足够至吵一场这样的架!

我或者她,一直都不发觉。

她当我是石头,我当她是泼妇。不是的不是的。

一刹那间本人豁然开朗。还想向各同僚公开心得:客气忍让怎算真爱?肯吵架才算。

她是重视我的!禁不住略为阴险地笑。

登登登楼上跑下阿楚来。她不知要出发采访什么新闻去。见我竟在笑,更为生气,掉头便走。

“阿楚!”我叫她。

她听不到,出门去。

近日天气变幻无常,忽然下着一场急雨。阿楚才走得几步,雨大滴大滴地自高空洒下。我在门口望到她跑下斜坡去。她把挂在肩膊的相机,急急拥住,一边跑,一边塞进杂物澎湃的工作袋中,护得相机,护不得自己的身体。她竟那么宝贝她的工具。

转眼她的芳踪消失了,怕是截了计程车赶路去。

转眼雨势也稍弱了。这般没来由的雨,何时来何时去?好像是未曾有过。

第一次发觉,原来在风雨飘摇中,强悍的阿楚,也有三分楚楚可怜。

一个女子,住得那么远,因是居屋,无法不拣沙田。而她天天沙田上环地往返,营营役役,又是跑娱乐新闻的,寸土必争寸阴是竞,一时怠慢,便被人盖过。每个月还要拿家用给父母呢。

我竟还惹她生气?

我护花无力,非好好向她道歉,良心不安——如此一念,虽然她曾当众骂我“色魔”,叫我没脸,但我也原谅她了,顶多此后不光顾那上海馆子便是。

我俩的恩恩怨怨,终也化作一场急雨。

——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

距下班时间约十分钟,阿楚赶回来。

她不是一个人。

她托小何把菲林拿上去冲晒,然后,把身边那男子介绍我认识。小何向我扮个鬼脸,不忍卒睹。

“永定,这是安迪。你不是想问有关车牌的资料吗?你尽管问他。他是我的好朋友,一定帮我忙。”

说着,以感激目光投放于那安迪上。

靠得很近。

我安详地问:“我想知道关于某一个车牌——”

他已煞有介事答:“我们运输署发牌照,有时有特别的车牌,便储存公开拍卖,市民出价竞投,价高者得,你想投一个靓数字吗?”

“不,而是已知一个数字,想查查车主。”

“这却是警方交通组的事了。”

我见他把波交到警方手中去,也就算了。

“那么我尝试去交通组问一问吧。不过从何查起呢?三八七七,又不知字头……”我自己同自己说。不大理会他。

“你帮他想办法吧。”阿楚推他,“永定也是帮人的,他倒极热心,怕人不高兴呢。”

“什么?三八七七?”

安迪说:“好像有个这样的车牌,好像是,因为三八意头佳,明天将会拍卖。”

“真的?”我同他握手。

“阿楚,”我向她说,“等会去吃晚饭?”她不答应。她与安迪离去。我大方地道别,还要装成有些数项要计算,很忙碌的样子。我怪自己,叫作阿定,便定成这样?五内翻腾,不为人知。回家途中,一路猜想:二人吃完饭,不知是否去看电影?看完电影,不知是否喝咖啡去?……

懒得上街吃饭,到我姊姊处黐餐。席间,我小甥子顽皮,姊姊教训他。姊夫以苦水送饭:

“一天到晚都听得女人在吵。”

原来他俩的学校中,校长、训导、总务、事务、书记、工友,和大部分的老师都是女人。姊夫几经挣扎,方能自女人堆中争到一个小小的校务主任的位,多么委屈啊,你以为饰演贾宝玉吗?——唉,女人都是麻烦的动物!

我问姊夫:

“最近又有什么难题呀?升了主任已一当五年,虽在女人当家手中讨一口饭吃不容易,但是,你们是津校,人人都受政府俸禄而已,又不怕炒鱿鱼。”

“唉,”他说,“最近有个副校长空位,我便递了信申请,谁知新同事中也有人递了信。”

“公平竞争嘛。”

“你不知道了。这新人在他校任体育组组长,因迁居请调本校。校长喜欢他不得了,年轻力壮,人又开朗,赢得上下人缘,看来比我有机。真不知要如何整治他一镬才好。”

然后姊夫扒口饭。我看看他,三十几岁的光景,前途一目了然,活得不快乐,只因长江后浪推前浪。教育界,整治人以攀高位?看来小洞里也爬不出大蟹来。

“永定,你有什么建议?”

“建议?暗箭伤人多容易!说他不尽忠职守,说他课余女友多多,说他暗中兼七份补习,上课精神萎靡,说他对六年级刚发育女生色迷迷……随你挑一个借口。”

“校长也许会信吧。”

“好的上级不听谗言。但我又不认得你们校长。”

姊夫在慎重欷歔:“这个世界真的要讲手法。”

“不是手法,是手段。”

姊姊收拾碗筷,听到末两个字:

“永定你教他什么手段?”

“没有。如果够手段,我不会自身难保。”我想,到我三十岁的时候,也没差多少年了,那时上级主任犹未退位,我只得守在副主任的位置上。而阿楚,又未必成为我妻。一个人为黍稷稻粱而谋,为妻儿问题诸多苦恼,真没意思。

“真的呀,”我像在努力说服自己,“是需要一些手段。否则茫茫人海,怎会挑中了你?”

“你又发什么牢骚?”姊姊问。她又开始探讨我的内心世界了。想起阿楚呷如花的醋,我呷那什么安迪的醋。情海,也不过是如此的一回事。

“即如当年男人跑到塘西召妓吧,要引起红牌阿姑的注意,青睐另加,你就要使点手段。”我熟能生巧:

“或者出示红底发揩;或者送个火油钻戒指;又或者在春节期间为心爱的女人执寨厅,包足半个月,赏赐白水之外,打通上下关卡,无往而不利……”

姊夫以一种奇异的表情望我,但本人浑然不觉,滔滔不绝:

“如果不施银弹攻势,便去收买人心。卖弄文墨,娓娓谈情,故意表示自己无心问鼎中原,只是恋爱,不但肯为她抛妻弃子,甚或为她死——她必非你莫属了。”

姊姊姊夫二人根本没机会插嘴。

“事业是这样,爱情也是这样。甚至最简单的人际关系,谁说不是要花点心思?”

“永定,”姊姊觑得我一个空档,“你说些什么?”

“我说些什么?”

“你以前都不是这样的。”她疑惑。姊姊把她的玉手伸来摸摸我前额。

“你说,姊夫与同事追逐一个高职,与嫖客争夺红牌妓女芳心,难道不是差不多的意义吗?摸我干么?你的手未洗净,有一阵鱼腥味。”我避开。

“永定你要死了,你哪里懂得这么多召妓的心得?你与阿楚闹翻了,于灯红酒绿色情场所流连?啧啧,你怎么堕落成这样子?有疱疹的呀,一生都医不好的呀,你……”

我见势色不对,一塌胡涂,终逃窜回隔壁的家去。

我一边开锁,一边想:

哼,赶明儿若见那安迪乘虚而入,我一定要在阿楚面前力陈利害,叫她留意:安迪这人走路脚跟不到地,轻佻浮躁;说话时三白眼,又不望着对方,妄自尊大。且他也许女友多多,公余嗜看咸片,特别是大华戏院的。

以阿楚之聪明,她一定不会舍我而就一个毫无安全感的臭飞。

——当我这样想时,自己不禁为自己的卑鄙而脸热。为什么我竟会动用到“暗箭伤人”这招数?

难道本世纪没有单纯的恋慕,生死相许?难道爱情游戏中间必得有争战谋略,人喊马嘶之局面?

也许我遇不到。

也许我遇不到。

不消一刻,我便颓唐。认定自己失恋了。

我拨电话找阿楚。伯母说她还未回家。

“永定,”伯母对我十分亲热,“明天来饮汤呀?”

天底下的女人,都爱煲汤给男人喝。年轻时为男友,年长时为丈夫,年老了,又得巴结未来爱婿。我支吾以对,看来她不知道我与她爱女吵了一场。

取过一份日报,见十五名佳丽会见记者的照片,旁边另有一些零拾对照,是记者偷拍自集训期间的。有的因长期睡眠不足,心神恍惚,患得患失,在偶一不慎时,流露无限的疲惫。她怎料得又上了镜?选美不是斗美丽与智慧,而是斗韧力。于艰苦逐鹿过程中,状态保持坚挺一点,赢面就大些——恋爱,都是一样。

这晚,我决定不找阿楚。如花竟又没出现。我睡眠不足。心神恍惚,患得患失,无限疲惫。翌晨照镜,无所遁形。两女对我,始乱终弃。

睡得不好,反而早起。

办公时间一到,我马上拨电运输署,香港二六一五七七,得知早上会在大会堂高座举行车牌拍卖。那安迪没骗我。

然后,我又拨电回报馆,说会与一间银行客户商议跨版广告之设计,之类。

当我到达大会堂高座时,已经听得有人在叫价:“五千!”

“六千!”

“一万!”

“二万!”

终于一个“HK一九九七”的车牌,被一位姓吴的先生投得,他出价二万一千元,比底价高出二十倍,而他暂时还没有车。

忽见镁光一闪,原来有外国人在拍照。

他们一定很奇怪,这些香港人,莫名其妙,只是几个数目字,便在那里各出高价来争夺?在他们眼中,不知是世纪末风情,抑或豪气。总之,任何地方都没有这习俗:“炒!”

“唉,真是市道不景,”旁边有位老先生在自语,也许是找个人搭讪,“以前,车牌同楼价差不多,靓的车牌,才二万元?休想沾手!”

“是吗?”我心不在焉。

一直留意着以后的进展。接着的车牌是“AA一一八八”,二万五千元成交。另外还有“CL五”、“BW一八”,渐次升至四万。

“早一阵,有个无字头三号的车牌,你猜卖得多少?”

“十万,二十万?”我说。

“有人投至八十万——”

“啊?”

“八十万还买不到,因为最后成交价钱是一百多万,还登了报纸呢。”

“你怎么那样关心?”我问这老先生。

忽然,拍卖官提到一些数字:

“CZ三八七七。”

我如梦初醒。

身旁那老先生,已无兴趣,立起来。

我的神经紧张,不知道这老先生,是否对我有帮助;又不知道接下来的拍卖,是否事情的关键。他已离去。我稍分了神。

“二万五千!”

座中一把声音叫了。我急回过头来,追踪不及,不知发自何方。游目四盼。

后面有两个中年男子,在聊着:

“这车牌不是在三月份时拍卖过吗?初定价好像是二万元,但无人问津。”

“三八是不错,但这七七,读起来窒住中气一样。”

“你兴趣如何?”

“普通。”

拍卖官继续在问:

“二万五,有没有多于此数?”

成交吧,成交吧。我心狂跳,守株待兔可有结果?

结果是,拍卖官道:

“没有更高的价钱?底价二万,只叫到二万五,叫价不大满意,所以不打算卖出了,留待下次吧。”

后座的男子又在发表:

“这车牌真邪,两次都卖不出。”

“不是邪,是政府嫌我们太吝啬了,宁愿吊起来卖,等大豪客。”

“大豪客们都跑到小国家入籍去,几乎连车都不要,还要靓车牌?”

不久,拍卖的游戏玩完了。

在这个早晨,推出拍卖的特别车牌共有十七个,卖出了十六个,最高的卖至四万,最低的是一千元,号码是“AN七四八七”,丝毫吸引力都没有,也有人肯白花了这一千元?

而我翘首苦候的CZ三八七七,等了一朝,只听过叫价一次,声沉影寂。

啊,我颓然坐倒。是谁曾有意思,要买这个三八七七的车牌呢?是谁呢?

线索中断,都因为这个林姓的拍卖官对叫价不满意,所以拒卖。真混账。他只顾应对静态港闻的记者们:

“是次拍卖活动共得款十八万零五百元,将拨入奖券基金作慈善用途。”云云。

人群陆续地离去。本来人便不多,一走,马上掏空。他们投入茫茫人海之中,再也辨不出谁是谁。谁讲过那么的一个价钱,谁对三八七七那么有兴趣。留得青山在,已经没柴烧。我混沌的脑袋更加混沌,加上失望。我在想:若有所待便是人生,若有所憾也是人生。

离开冷气间,踏进燠热的城市心脏,又一次,这大会堂的脚头真不好!每次都叫我空手而回。

谁知还发生这样的事故——

一辆八吨重的货车,落货后,工人忘记将吊臂放下,货车行驶时,这吊臂造成意外,轰向一辆巴士的身体,巴士闪躲,轰向一辆私家车,私家车闪躲,轰向行人路。

我刚在行人路。

我闪躲,站立不稳,倒地,身后有一个青年,干革命一般,前仆后继,压向我身上。我的手先着地……

这宗意外,没人死,没人重伤,只有“轻伤”,那是我!在事主与途人与好奇者扰攘不堪之际,我痛楚难当,整条右臂直不起来,我亲眼见到它“弯”了。只轻举妄动,便叫我眼泪直流。他们送我到急症室去,就扔下我自生自灭。在急症室,医生给我照X光,那是坐候二十分钟之后的事。照X光时,他们叫我把手伸直,我竭尽所能,无法做到。于是他们写纸,上了三楼专科诊治。

我真是时运低!一个遭鬼迷的时运低的落魄书生!

上得三楼专科。医生吩咐道:

“弯曲。”

“伸直。”

“摇动。”

我艰难地照做。恐怕每做一下,消耗的精力都用在忍受痛苦上,未几,筋疲力尽。

“没有断呀,”他说,“你动多些吧,动多些便没事了,回家啦,不用住院。”

“医生,但这尺骨分明弯了。”

“渐渐它会直的。”

“我无法把它伸直。十分之痛。”

“忍忍便没事了。”

“医生,这是我的右手,没有了右手于我影响极大,它什么时候会好?”

“会好的,只是皮外轻伤,不是骨科。”

他口口声声强调没事,不外是不希望我住院。在公家医院,床位弥足珍贵,等闲的伤势,无资格占得一席位。“那我去看跌打吧。”我说。

“不太严重的。”他气定神闲。当然,那又不是他的手。我几乎想把他的手……

他给我两种药:“长的、白色那种是止痛药,感觉极痛时才吃;圆的那种是胃药,因止痛药在胃中发散,所以……”

我一瞥那些药,基于常识,我明白特效止痛剂的“功用”,止痛剂如果储存下来,过量可作自杀之用。

当下我吞了些药。

然后他打发我走。一路上,痛苦减轻,那是因为麻醉。带着残躯回家转,手肘部分已渐渐肿起。我以为会像青少年时代踢球受伤,消肿消痛,三数天完全复元——但不是的。迷糊地躺了几个钟头,半夜里痛得如在死荫的幽谷,冷汗涔涔,我的手,像受着清朝奸官下令所施的酷刑,辣辣地轰痛,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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