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春宫回来,弘历仍然余怒未消。

“说朕喜欢那个女人,不,不可能!朕才不会喜欢她!”需要他处理的奏折一大堆,他却半个字也看不进去,咬牙切齿的在养心殿内来来回回地走,“朕富有海内,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美丽如慧贵妃,贤惠如娴贵妃,才华洋溢如纯妃……”

他将身边宫妃一个个细数过去,终于说服了自己——不是自己眼瞎,是皇后的眼睛出了毛病。

不,分明是被那鬼丫头给蛊惑了,这才迷了心窍,分不清南北东西!

“皇上。”李玉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富察侍卫来了。”

弘历睁开眼,深吸一口气:“传他进来。”

傅恒入内行礼:“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傅恒。”弘历坐在椅内,居高临下看他,“朕一直将你留在身边,是为了多多磨砺,如今你已能独当一面,成婚之后,你就去户部任职,任户部右侍郎。”

傅恒闻言一愣:“皇上,奴才年纪尚轻,突然担此高位,恐怕……”

弘历摆摆手,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傅恒,朕对你的希望,绝不止于一个户部,朕知道,你的志向也不在于此!但你要记住,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要建功立业,就得先证明给所有人看,朕的眼光没有错!户部,便是你的起点!”

他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傅恒再难拒绝,拜倒在地道:“奴才叩谢皇上隆恩!”

公事罢,弘历犹豫了一下,终是忍不住过问起对方的私事:“对了,婚礼筹备的如何?”

“正在筹备。”傅恒面无表情,似在讨论别人的私事。

望着他木然的面孔,弘历淡淡道:“金榜题名,洞房花烛,都是人生乐事,可今日朕让你任了实差,又赐你美娇娘,你的脸上,为何没有丝毫喜色!”

“皇上的恩典,奴才永世不忘。”虽不忘,却也不喜,傅恒脸上仍不见半点喜色,无喜无悲如一根失了水的朽木。

弘历忽然生起气来,因为同样的表情,他还在另外一个人脸上看过,两张面孔在他眼中重合在一块,弘历忍不住重重捶了一下桌,怒道:“滚出去!”

待到傅恒退下,弘历的心情仍然没有回复过来。

在养心殿内来来回回踱了许久,他忽然停下脚步,转头对李玉道:“摆驾,朕要出去走走!”

数九后,紫禁城天气寒冷,东西六宫的宫殿各有暖阁,地面下铺砌火道,秋季时要清理炭道,烧炕处的宫人们正为此忙忙碌碌。

李玉原以为弘历所谓的出去转转,是去御花园,去后宫嫔妃处转转,岂料他转着转着,竟转到了殿外地龙旁,烧炕处正在此作业,一名太监从地洞钻进去,手一伸,魏璎珞忙将清理用具递给对方,对方接过,继续清理沉积炭灰的地龙,灰尘滚滚,魏璎珞在灰尘中咳嗽不止。

弘历在一旁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走了出来,沉声道:“烧炕处的人都死绝了吗?”

一见是他,烧炕处太监们忙朝他跪下,还在洞里的人也都匆忙爬出来,场面一时有些乱哄哄的。

魏璎珞也跪在里头,除她之外,还另有几个辛者库宫人,盖因每年这个时节都得清理炭道,烧炕处二十五名太监忙不过来,常要辛者库拨人。

李玉顺着弘历的目光看来,见是她,心里立马明白了过来,装作惊讶道:“哎呀,怎么是你呀,辛者库好歹派个太监来干活,怎么让个姑娘家来了?”

魏璎珞垂着头不说话,差事是袁春望安排给她的,因有他的提前打点,所以活儿很轻松,只负责递递清理工具,其余时间都在歇着,比在辛者库清闲了许多,手上的伤也快要养好了。

一双明黄色靴子慢慢踱到她面前,弘历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淡淡道:“你在辛者库这么久,不想回长春宫?”

因在他这里吃多了苦头,魏璎珞回得小心翼翼:“奴才犯错,不敢奢望。”

她的小心翼翼,却换来了弘历的不悦,他也不知自己心里在恼什么,只是冷下脸道:“你可以来求朕!”

李玉看了看他,也帮腔道:“璎珞姑娘,皇上这是给你机会。”

魏璎珞可不敢咬这个饵,怕饵里有毒。

弘历盯她半晌,视线游移在她干裂的手指头上,忽道:“皇后醒了。”

魏璎珞猛然抬头看着他。

“她久卧在床,不良于行,心情还不好,瘦了许多。”弘历淡淡道,“魏璎珞,你深受皇后大恩,就不想回去服侍?”

魏璎珞心中叹了一口气,有些饵,明知有毒,她还是要硬着头皮咬下去,将身体伏在弘历面前,她如他所愿的服软道:“请皇上开恩,准奴才回长春宫服侍皇后娘娘!”

见她终于咬饵,弘历笑了起来:“朕可以让你回去,不过,你多次顶撞,朕不能不罚!”

魏璎珞毫不犹豫道:“璎珞愿意领罚。”

弘历笑容更深:“你要先办到才行!”

璎珞抬起头,目光直视弘历:“皇上说得出,奴才一定办得到!”

飞雪连天,不知不觉,已是冬日。

白雪覆了京城,一眼望去,天地一色的白,富察府中,却是一色的红。

红色的鞭炮噼啪作响,傅恒一身大红色的喜服,坐在内院之中,盯着窗上贴着的红色喜字出神。

一只手拍在他肩上,笑道:“哥,怎么了?”

傅恒如梦初醒,回头望着自己的弟弟:“阿谦。”

傅谦年轻英俊,容貌有几分酷似傅恒,却显得更单薄些,透着一丝书生意气,他笑道:“哥,今夜是你新婚之喜,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儿?”

傅恒茫然道:“我、我不知道。”

傅谦奇怪地望着他:“你是不是欢喜得傻了!快回去吧,新娘子在等着你呢!”

世上哪来世外桃源,傅恒被傅谦寻到之后,几乎是被他一路推着,回到洞房,房门在他身后关上,他脸色发白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红色的盖头,红色的喜服,红色的新娘。

喜娘捧着一杆称杆过来,笑道:“新郎官,快揭盖头吧。”

傅恒慢慢伸手接过称杆,他的手握过枪,拿过剑,却没料到一杆小小的称杆,比枪更沉,比剑更重,他几乎拿不住。

称杆伸进盖头底,慢慢将盖头挑开,露出一张含羞带怯的娇容来。

尔晴本就姿容秀丽,如今经过一番精心打扮,更是艳若桃李,无论哪个男人见了,都会想要一亲芳泽。

唯独傅恒,见了她的一瞬间,脸色更加苍白。

尔晴低着头,没见着他神色的变化,喜娘看见了,误以为他是有些过于紧张,也没太过放在心上,用早已准备好的竹竿,将盖头撑至房檐上,喜娘高声道:“称心如意,步步高升!”

按照程序,傅恒这个时候应该坐到尔晴身边,可他半天没一点动静,木头人一样竖在原地,喜娘只好过去提醒他:“新郎官,您得坐到这儿!”

傅恒楞了一下,回过神来,颇为不情不愿的挨着尔晴坐下。

喜娘走过来,将他们两个的衣襟相搭,放上炕桌,炕桌上是子孙饽饽和长寿面,喜娘口中吉祥话不断:“祝愿二位吉祥如意、福寿双全!”

婢女们也都七嘴八舌:“是是是,早生贵子!”

“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多子多孙!百年偕老!”

一片嘈杂中,喜娘端着盘饽饽过来:“用饽饽!”

她先是拿着只饽饽,喂到尔晴唇边,尔晴轻轻咬了一口,朱唇在雪白饽饽上留下一道胭脂红印,喜娘笑着问她:“生不生?”

尔晴红着脸道:“生,生。”

众人拍手欢笑。

喜娘又拿着手里的饽饽去喂傅恒,喂到一半,傅恒忽然起身推开她,朝外面冲了出去。

“呕——”

先是饽饽,然后是之前饮下的酒水,腹中之物尽数顺着他的喉咙涌出来,好半天才吐了个干警。

等到傅恒扶着墙,重新站直,新房里已经是静悄悄一片,所有人都惊讶困惑地望着他,不知他为何会这样痛苦。

“都下去。”傅恒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声音沙哑,将所有人都斥退,然后慢慢坐到椅子里,望着对面坐在床沿的尔晴。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几乎无法逾越的距离。

良久,尔晴犹犹豫豫的试探,声音颤抖,带着一丝哭腔:“傅恒,你是不是……后悔了?”

傅恒一楞,皇后的警告自他耳边响起:“傅恒啊,姐姐很害怕,你会后悔一生。”

傅恒深吸一口气,像是在说服自己:“不,我不后悔。”

听了这话,尔晴松了口气,露出温柔笑容:“我也不后悔,哪怕明知道你爱着她,我也愿意嫁给你!傅恒,只要能成为你的妻子,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痛苦都能忍受。”

傅恒知道她在暗示什么,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尔晴,从我决定娶你开始,就决心忘记她了。”

“真的?”尔晴惊喜抬头,眼角凝着一颗泪珠,痴痴看着他。

“嗯,我娶了你,便要对你负责。你才是我的妻子,要一生相守的人……”傅恒麻木地说着,他曾用这些话来安抚皇后,如今又用这些话来安抚尔晴。

但这些话可以欺骗别人,终究欺骗不了自己。

顿了顿,他低声道:“只是……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尔晴抬手按住他的唇,轻轻摇摇头,温柔道:“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没有关系,只要你有这一句话,我愿意等,等多久都没关系,傅恒,我愿意等!”

同样的话,他也对璎珞说过……

傅恒竭力压制着心痛,试图对她笑,那笑容却如饮尽世间所有苦酒般苦涩:“谢谢你,尔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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