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不打不成器”

【弱肉强食】弱者被当作强者的牺牲品。为了维护其正当性,另准备了一种修辞叫“胜者为王”。

成濑将林家的电话放在耳边,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响野?”而三个小时前,当事人响野还在自家店里,与久远隔着柜台面对面。

久远抿了一口咖啡。“响野哥,你最近没做咖啡了吧?祥子姐的咖啡味道更好。或者说,响野哥的咖啡不好喝。”他满脸严肃,“或者说,真难喝。”

“我来教你一个好东西。”响野立刻竖起一根手指。

“什么?”

“没有必要将心里所想一一说出口。如果大家都只在心里默默地想,这世界就和平了。”

久远将咖啡杯递过来,说了句“那你自己喝喝看吧”。响野便喝了一口。“这是咖啡吗?”他也板起脸自问。

“我点了咖啡,结果端上来不知是什么的难喝的东西。我要投诉。果断要求裁决。”久远夸张地喋喋不休,“祥子姐今天休息吗?”

“是啊。说是出去玩。”

“真稀奇啊。”

祥子一个人出门并不少见,但是放下咖啡店的工作出门却不常有。问她要去做什么,祥子却卖关子问“你就那么想知道吗”,弄得响野一肚子气,便不再追问,就那么让她出门了。

电话响了,响野吓了一跳,立刻站起来。他首先想到的是刚才出去的客人会不会因为咖啡的味道不好打电话投诉。

打来电话的是慎一。

“响野叔,你能来一下吗?”电话那一头,慎一的声音从未有过地认真。

响野很意外。被欺负——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一字眼。他问了位置,慎一说在附近的购物中心。

“为什么不到店里来?”

“因为我可能被跟踪了。”

“你说什么?”

“妈妈曾经说过轻易不要靠近响野叔的店。”

“我的店?”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从刚才开始,我总觉得有人在后面追我。”

这跟初中生欺负人是否有关系呢?不管怎样,响野先说了一句“你在那儿别动”,就挂上了电话。

响野利索地收拾好店面。将餐具全部收回来,简单地冲洗好,店里的电源也全部切断。

看到咖啡店旁的停车场里停着自家的车,响野十分意外,他一直以为祥子一定会把车开走。

“祥子姐并不是开车出门的。”

“奇怪,出门之前还说驾照找不到什么的,闹了一通,结果竟然没开车。”

“或许因为闹得累了,改坐电车了吧。”

虽然觉得不对劲,但已经没时间多想了。为防万一,响野换上放在店里的假车牌,随后发动了车。

响野把车停到购物中心的停车场,通过扶梯走到入口处,慎一就站在那里。还是初中生的慎一丝毫未掩饰自己此刻紧张和迫切的心情,将一切都写在脸上。

“响野叔,人道主义是什么东西啊?”慎一像要扑过来咬人似的。

“人道主义?”响野呆住了。他误以为这可能是年轻人之间新流行的打招呼的方式。

管不了那么多,他先让慎一在附近的长椅上坐下。“怎么了?是之前说的被欺负的事吗?”

“薰,他被人带走了。”

“薰?”久远反问。

“是我的同班同学。个子很高但很瘦,天生腿脚不好,好像是股关节有问题,走路都要拄拐杖。”

“那,这个薰为什么被带走了?”响野继续问。

“因为他很自大。”

“这个拄着拐杖的人很自大?”

“薰很聪明,只是嘴巴不饶人。但他没有恶意,大家明明都知道的。”

“原来是想带出去教训一下啊。”

“说是要带到国道旁边已经倒闭了的弹子房去。”

慎一低下头,似乎是悔恨、屈辱以及觉得自己没用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竟要哭出来。

响野明白了慎一的处境。

估计慎一从一开始就想制止针对薰的欺凌吧。他设法阻止大家欺负同班的薰,但是他明白,只要他表示反对,那么自己也就会成为攻击的对象。就连那些大国的总统都堂而皇之说着“包庇敌人的人也是敌人”这样的话,初中生会这么想也不稀奇。

慎一肯定觉得站出来也不是,逃避也不好,于是就束手无策了。

“估计要被欺负”这样的推测,是他在想象自己站出来反对的后果。他也说过“必须要被欺负”之类的话,那可能是他自觉即使被欺负也要保护朋友这样的内心纠葛。

“我说欺负薰是没有意义的,结果他们说什么‘傻子才相信什么人道主义’。”

“这个人道主义的用法根本就是错的。”响野的脸色很不好看。

“是指人性吗,人道主义的意思?”久远问道。

“他们说动物是弱肉强食的。说什么因为腿脚不好的动物很快就会死掉,所以弱者被欺负是理所当然的。”

响野差点要笑出声来,但是又觉得对一脸严肃的慎一很不礼貌,于是强忍住。“那些家伙错了。”他说,“他们误解了。狮子会欺负并杀掉弱小的狮子吗?没这回事。弱小的狮子或许最终会死,但那是因为自然规律。同伴之间不会自相残杀。”

“接下来你要说很长吗?”久远调侃般插嘴。

“我说话长过吗?”

“光是解释这点也会很长吧,响野哥。”

响野哼了一声,不理会久远,继续说道:“强,或者弱,是靠什么来决定的?草原上的互相撕咬,空中战斗,还是学历或遗传基因的排列?你那些叫嚣着弱肉强食的同学甘愿被比自己强的人杀死吗?如果是靠身体强壮或者腿脚灵便来决定,慎一,你现在开着四轮驱动车去把他们都轧死就好了。你可以告诉他们,‘被帕杰罗蹂躏的弱者死去是理所当然的’。”

“简直驴唇不对马嘴啊。”久远很不屑。

“为什么狮子要吃羚羊?因为它们不吃就会死。弱肉强食是食物链的参与者才会说的台词。自己死了也不会成为他人食物的初中生,是没有权力对就算吃了也不好吃的初中生说什么‘弱肉强食’的。”

久远插嘴:“说得好像自己吃过好吃的初中生似的。”

“对你来说,可爱的山羊被吃掉才更残酷吧?”

“确实。”久远表示同意。

“跟、跟我一起去吧。”慎一好像很为难,但最终还是这样说道。结结巴巴地恳求让人心生爱怜。

不过说实话,响野并不想掺和。身为银行劫匪却跟孩子们的问题扯到一起,这只能让人联想到三流的喜剧电影。不管是多无聊的电影,参与演出的劫匪们肯定会得到报酬,而现实却并非如此。

似乎是看出了响野的退缩,久远斩钉截铁地说:“响野哥,如果我们不帮慎一,谁来帮啊!”

“说什么帮不帮,慎一这不是好好的嘛。”响野苦着脸,“大叔不应该多管闲事。年轻一代的文化里不需要大叔。”

久远瞪着响野。“如果放着不管,慎一就要一个人去反抗了。他不得不去啊。是吧?”

“嗯,嗯。”慎一点头。

“弹子房啊。”响野低声念叨,“等等,那里不是离得很远吗?你的同学们怎么去的?”

“有学长在,是个高中生。那人有车,说要带大家一起去。”

“跟已经毕业的人有什么关系?”久远问。

慎一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又继续说:“那个人初中时就很出名,毕业之后也常常把我们聚到一起。”

“打着学长幌子的不良少年!”久远欢快地说,“不良少年原本是想对抗秩序才成为不良少年,结果还是要被卷入另一种秩序,真奇妙啊。这就跟要人排队去听的朋克摇滚一样,多矛盾啊!排着队的朋克!论资排辈的不良少年!”

“叽叽歪歪说什么呢。”响野笑道。

慎一忽然说:“这个学长一直说想杀个人试试。”

“啊?”久远皱起眉头。响野也因这突兀的话呆住了。

过了一会儿,久远夸张地扭曲着脸,作出呕吐状。“太恶心了。”

“唉,孩子们的‘我要杀了你’是口头禅啊。”响野勉强露出笑容。

“真的会杀的,肯定。”慎一的脸上浮现出近乎幼稚的不安,“他说了,十几岁的时候,就算杀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久远冷淡地发出一声“哼”。

“他说别人也看不出来到底是因为被欺负还是事故。还说要是真杀了人,就足够拿出来炫耀了。”

“真棒。”久远故作娇滴滴地说,“真是的,想杀人的话,志愿当兵去战场就好了嘛。我啊,有三个绝对不能原谅的东西。这世上最坏的三样。”

“喔。”响野转过来看着他,“三样都是什么?”

“被放进菜肴的菠萝,没有风险的暴力,还有就是欺负薰的家伙。”

“哎呀哎呀。”

“要欺负薰的大约有十个人呢。”

“好啦。”久远理所当然似的说,“差不多了,响野哥,走吧。”

“等、等等。”响野慌忙制止,“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我们这些大叔去掺和初中生打架,这像话吗?”

“就因为有你这种想法,年轻人才越来越猖狂。”

“万一成濑他们打电话来怎么办?”

“成濑哥他们还没出发呢,两个小时之内肯定不会打来。就算打来,也应该是打到手机上。而且这次的行动我们原本就被排除在外,根本不用担心。”久远还在为没带自己去公寓的事耿耿于怀。“慎一,走吧。别管婆婆妈妈的响野叔叔了,我们自己去。”久远说着朝出口走去,“反正他一点也没想要帮忙。这世上我最不能原谅的三样东西就是被放进菜肴的菠萝、不帮忙的大人,还有就是质疑我‘和刚刚说的三样东西不同吧’的人。”

“知道了,知道了。”响野无力地垂下肩,“走,走吧。”

“不像话也没关系?”久远边笑边说。

“因为我做人的原则就是‘孩子气地活着’。管他是初中生还是什么,装腔作势的家伙必须一网打尽。”

“搞不好成濑哥会打电话来哦。”久远继续调侃。

“成濑?谁啊那是。”响野装傻。

“好,决定了。走。”

“人道主义是坏东西吗?”慎一忽然问道。

“当然了。”响野立刻回答,“人性到底指的是什么,根本说不清。只是一种让人类高高在上的说法而已。”

“人明明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久远赞同,“我听说毫无理由就侵入敌阵发动攻击的只有人跟黑猩猩。大多数类人猿只要敌人撤退就满足了,以杀戮为目的的就只有人跟黑猩猩。人道主义也许就指这个吧。”

“你太犀利了。”响野打趣。

“我啊,一直期待着有朝一日动物们联合起来向人类发动攻击,教训他们:‘你以为你是谁啊。’”

“如果那样,我会先被羊吃掉吧。”

“响野哥,羊是吃草的。”久远笑了。

“你们两个真是怪人。”慎一一本正经地说。

“出发吧。”响野站了起来,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慎一啊,你刚才打电话时说过被跟踪吧?”

慎一点头。“嗯,就在刚才。感觉有人在后面跟着我。”

“是同学吗?”

“不知道,也可能是多心了。”

响野和久远面面相觑,想了一会儿,觉得就在这儿站着也无从下手,最后决定总之先动身。

“但是,该怎么打呢?”慎一说。

“你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全国高中生运动会拳击项目的参赛选手。”响野挤出左臂上的肌肉,用右手拍得啪啪响。

“净撒谎。”慎一叹了口气。

“最近小孩都带着刀,还是注意点好,响野哥。听说很多孩子还跟黑社会有来往。”

响野闻言站住了。

“这有点棘手吧?”

“要真是这样,马上跑不就好了?”久远说。

“那还有什么意义?”

“没关系,反正是打发时间。”

慎一听了好像很开心。“对啊,打发时间嘛。跟人道主义没关系。”他大声说。

【沉闷】①厌烦的感觉。腻。②被压抑。消沉。③因空闲而感到倦怠。④用于形容电影和小说时,常被误解为跟其蕴含的文学性成正比。

久远坐在后座,安静地望着窗外。

“弹子房的地址知道吧?”响野问慎一。

“没问题。一直往北走就可以看到了。看上去像鬼

屋,曾一度成为学校里的话题。我也在白天的时候去看过几次。”

“该怎么收拾那些欺负人的孩子呢,久远?”

“响野哥刚才不是说了嘛,用车撞他们就好了啊。”

“慢、慢,”响野慌了,“慢着,刚刚只是举了个夸张的例子。这可是我的车,跟雪子开的用来抢劫的车可不一样。这是货真价实的私家车啊,贷款还没还完呢。要是用这车轧了那些孩子,立刻就能查到是我们干的,而且第二天还得上报纸,标题就是‘银行劫匪驾车冲撞初中生’。”

“那副标题就写‘自称是咖啡店老板’,再配上表情呆板的照片。”

“为什么是‘自称’?”响野很不服气。

“这么写就会让人觉得很可疑,跟响野哥很配。”

“可是你想想,我如果光荣被捕,那肯定会把你们的事情全招了。光逮我一个人让我背黑锅,想都别想。抢银行的事我会全盘托出,成濑还有你,大家都跑不掉。”

“太过分啦。为了保护同伴忍受严刑拷打多帅。”

“还拷打呢,审讯还没开始我就得全招了。”

“如果是响野哥,肯定会招,招到审讯官都得求你别再招了。”久远甚至觉得自己眼前都浮现出那时的画面了。

车在红灯前停下,转向灯焦躁的滴滴声似乎在催促他们。

“对了,”慎一为了缓和气氛似的说,“前段时间的银行抢劫案不是响野叔叔你们干的吗?”

“是啊,怎么了?”久远问。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上面还写着也抢了运钞车,那个不是你们干的吧?”

“挺聪明啊。”久远苦笑。

“心情真微妙啊,这件事。”响野一副不知该说什么好的表情,“银行虽然是我们抢的,钱却没到手。抢运钞车的也不是我们。”

“怎么回事?”

“被黑吃黑了。”久远立刻回答,他不愿把这事看作己方可耻的失误,“没有收获。”

“是搞砸了吗?”

“如果用凄惨的说法来形容一个情绪低落的银行劫匪,差不多吧。”响野笑了。

“之前响野叔不是说过吗?劫匪们辛辛苦苦把钱抢到手,结果谁都分不到,这世界就完蛋了。”

“什么?”久远并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聊了除法的话题而已。”响野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不耐烦,“如果零可以做除数,这世界就会乱成一团。”

“这样啊。”慎一单拳击掌,似乎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真理,“这样啊,这样啊。所以才会发生这些奇奇怪怪的事啊。薰被带走了,妈妈也坐立不安。”

“妈妈是指雪子姐?她坐立不安吗?”久远将手搭在副驾驶座的椅背上,脸贴了上来。

“最近稍微好些了,可是前一个星期都怪怪的。”

“怎么怪了?”

“坐立不安啊。”慎一又重复了一遍。

这说法跟注意力不集中的学生成绩单上的评语差不多。久远觉得很好笑。

“她好像有什么烦心事。”

“雪子姐吗?”

“自己瞒着我去这儿去那儿,却又跟我说除了学校其他地方都不要去。”

“对了,你考试了吧?”响野问道。

“考试?”

“雪子说的啊。这星期你不是没到我店里来吗?我问雪子为什么,她说你考试了。”

“才没那回事呢。考试时间还早啊。刚才我在电话里不也说过吗?妈妈说不让我去响野叔的店。”

“这算哪门子事啊。”响野莫名其妙地摇头,“是因为你被跟踪了吗?”

“我也不太清楚。”慎一嘀嘀咕咕地答道。

久远也歪过脑袋。他无法理解一个把自己的孩子关在家里的母亲的想法。“肯定是发现响野哥的店对小孩的教育不好了。”

“到现在才发现?”响野有些不满。

“才发现,是啊。”久远笑了,“为时已晚。但是母亲总会选择最好的嘛。”

“上学也变成用车接送?”

“以前没觉得雪子是这样的人啊。”

“嗯。妈妈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忽然间变得溺爱孩子。”久远说。

“是生病了?”响野马上问道。

“急性操心病啊。”

“最近妈妈看上去就像草食动物。”

“就像总是警惕周围情况的斑马?”久远说着,脑子里浮现出在动物园看到过的种种情景。

这时响野笑了。“形容得不错嘛。是啊,要说原来的雪子,就是肉食动物。看上去很可爱,却是有着坚韧精神和无言的威慑力的肉食动物,并不是那种战战兢兢窥视四周的草食动物。”

“但是最近真的就像草食动物一样。本来应该像猎豹一样才对。”慎一点头。

“像猎豹一样的妈妈应该会招人厌吧。”久远说。

“说起猎豹,那可是遗传基因的多样性极度匮乏的物种。跟人一样。据说猎豹在进化过程中肯定经历过数量上的骤减,一度减少到只剩下十几头,然后又开始增加,所以遗传基因的变化十分微小。而人类也可以说是一样的情况。”

真是话题一个接一个说个不停的人啊,久远感慨着。但此刻并不是说废话的时候。“响野哥,这么难懂的东西别再说了。”他制止了响野的话题,“不管怎样,雪子姐也是很辛苦的。有时会变得柔弱,有时也会变得溺爱,这不是很好吗?说明她十分在意慎一。”

“嗯,那是当然。如果有人想害慎一,她一定开车轧死人家。”

“太夸张了吧。”慎一满脸疑惑。

“不,肯定会轧死。”

“不管怎样,妈妈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哎?”响野带着意外的表情看着副驾驶座上的慎一,“雪子差点把人轧死的事你没听说过吗?”

“那是什么啊?”

“我们相识时的事,你没听雪子姐说过吗?”久远探过身。

“听说过啊。”慎一点头,“但也只是个大概。是那个电影院事件的时候吧?”

“对。”响野说,“那可是难得的经历啊。”

“响野哥那时候不是什么也没做吗?”久远回想着说道。

“说什么呢,一开始发现炸弹的人就是我。”

“那虽然是托响野哥的福,可是大家陷入恐慌也全是因为响野哥呀。”

“哼!”

“那时候我上小学,还记得新闻上也放了。是有人在电影院装了炸弹想要引爆吧?”慎一说。

“是一个年近四十的浑蛋。”响野脸色阴沉,“自己做了个定时炸弹,儿戏般装在那里。”

“儿戏?”

“每天重复着沉闷的生活,就想要寻求点变化。于是,一个老大不小的成年人就在网上预先散布了炸弹爆炸的消息,又在电影院里装上了自制的炸弹。”久远又想起了那个人呆滞而灰暗的脸。

“那人脑袋有问题吗?”

“就是个普通人。”响野说。

久远也点头。既没有精神上的异常,也没有值得同情的家庭背景,就是那样一个罪犯。事件发生后,各个电视节目和新闻上都做了关于那人的报导,从中并没发现他的生活中有什么特别的诱因。

“稍微懂一点电脑和网络,没什么出众的地方,一个普通的男人。没头脑又傻大胆,就是个平庸的单身汉。”

“我妈妈险些就被那样一个家伙杀掉了。”

那人在网上宣称“我要炸掉电影院”,甚至还在各个网站上给出谜题“猜猜是哪家电影院呢”,令大家瞠目结舌。他甚至还说会给猜对的人送上被炸死者的相片作为特别奖励。

“那天我正好去参加森林夏令营了。”

“所以雪子姐才会来看电影。”久远说。

“是一部非常无聊的电影吧?”慎一笑道。

“对啊!是那家伙的电影!”响野用厌恶的口吻说出了电影导演的名字。

“你好像打心眼里不舒服啊。”久远苦笑。

“不舒服到极点,还是重映的呢。沉闷极了。”

“十分难懂的电影。”

“已经不是难懂的程度了,简直是修行。”

“当音乐就好啦。你听交响乐时也不会去思考里面的意思吧?一个道理嘛。”

“那电影就算看了字幕也还是没法理解。”

“字幕是不能看的。”

响野说:“那电影真让人头痛。我是因为被成濑约了没办法。”

“那样的电影我妈妈也去看了?”

“算是吧。因为她也在那里。”

“但是也多亏沉闷,我才发现了炸弹。”

久远回想起在电影院的经历。

【电影】将连续拍摄在长胶卷上的大量静止画面使用放映机有序地高速投影,利用人眼的视觉残像使人看到活动的影像。“如果说照片是真理,那么电影就是每秒二十四格的真理。”

——让-吕克·戈达尔《小兵》

响野从电影开始没多久就发现这电影没法看,于是便放弃了。三十分钟都还没到,他就已经哈欠连天。对他来说,电影开始前其他影片的预告片要有趣得多。

旁边的成濑居然还能一本正经地盯着银幕,响野觉得这简直是巨大的背叛。

响野晃动身子,开始左顾右盼。他正好坐在影院正中央。正在放映的是当天最后一场电影,时间大概是晚上十点。这是一家小影院,从车站步行大约需要十分钟。影院位于大楼的七层,观众将近二十人。

睡意袭来,如海浪般一阵接一阵。

银幕上放映的似乎是一幕剧中剧,饰演电影导演的男人正在振臂高呼。

他将左半边身子靠在椅背上,决定就这样睡去。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自己的座位下面有微弱的声响。

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心跳,只能认为是自己的心为这无聊的电影发出了叹息。

打起精神,视线再度落到银幕上。影片的沉闷并未出现任何变化。或者说,它变得更加难懂了。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出了电影院后该如何破口大骂,却还是能听见声响。那是一种有规律的声音。

于是他悄然起身,头伸到座椅下方检查。循声一找,他发现自己身下正是声音的源头。

就这样,他发现了那玩意儿。一开始他甚至误以为是不是搞错了,为什么灭火器要放在座椅下面?当他发现圆筒状的灭火器上绑着小小的计时器,顶端还连接着铜塑线时,不由得吓了一跳。

“成濑。”他小声叫坐在旁边的成濑。

成濑眼里充满怒意,瞪着响野,仿佛在说:看电影时该注意的礼貌你都不懂吗?响野并不理会,一面做着“炸弹”的口形,一面指着自己座位下方。“炸——弹——”他又用低沉的声音逐字说了一遍。

最初成濑并没搭理响野,他觉得响野可能只是无聊得恶心了,蜷缩在座位上而已。

没过一会儿,响野终于忍无可忍,发出了巨大的吼声。

“那时候忽然站起来的响野哥吓了我一跳。当时我想,这人绝对是个行为怪异的疯子。”后座的久远插嘴说,“我觉着肯定是被那电影逼疯了。”

“因为沉闷令人疯狂。”

那时的响野毫不犹豫地大声叫嚷:“各位,请冷静地听我说。这家电影院里有炸弹。”

“你给我安静点。”成濑勉强试着让响野坐下,然而又觉得有些不对劲,眉头虽然紧锁,可还是蹲了下来。他望向座椅下方,立刻也注意到了灭火器。

“是真的吗?”成濑的声音仍保持冷静。

“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了啊,我可是光荣的第一发现人。”

这时传来一声惨叫。“这里也有啊!”是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个女人。她似乎也发现了自己座椅下面的怪异灭火器,站了起来。

四周陆陆续续开始骚动,像瘟疫一样传染开来。

恐怕此时也正是这些观众为这部沉闷的电影耗尽了耐心的时候吧。

有人将自己所在那排的所有椅子都检查一遍后喊道:“这一排有三个!”

放映厅里很昏暗,可还不至于完全看不见。成濑观察般盯着灭火器,点头说道:“这确实很诡异。”

“各位,请保持镇静。请安静。不要碰椅子下面的灭火器,大家都站起来吧。”响野抬高了声音。

这时,他前面的白发男人愤怒地转过头呵斥道:“别人在看电影,你别捣乱!不懂得如何欣赏电影的外行人就赶紧走!”

“没关系。”响野像在安抚他似的说,“我可以跟你打赌,这个电影院里装了

炸弹。不是任期将尽的政治家暗地操作的政策炸弹,也不是优秀的足球选手因膝伤而埋下的健康炸弹,现在不是打比方,是如假包换的炸弹啊。但是你大可以放心。电影院的人发现有这种东西之后,今晚的电影票肯定会退给你。这么无聊的电影,你想看几遍人家都会放给你看。看到你满意为止。但是,现在还是走为上策。”

“我就是想现在看!”满脸倔强的男人怒吼着,“你给我安静点!”

“那请自便。”响野笑了,“炸弹如果爆炸了,你恐怕就再也看不了电影了。你的座位是几号?椅背上应该写了号码吧?嗯,那里是H9啊。你坐的H9以后肯定会有人来献花的。”

男人狠狠地哼了一声。“不可理喻!”他又对着银幕坐下,留给响野一个后背。

其余观众已经开始逃跑了。有人抱着外套,有人打着手机,有人依依不舍地看了看银幕,最终还是走出了放映厅。

响野一行人也从放映厅里走出。推开沉重的门走到过道,再关上门,厅内的昏暗和声音似乎都随之远去。

电影院方面只剩下一个人。那是一个负责检票的中年男人,慢悠悠地收拾好影片宣传册,摆好货架上的零食点心,晃晃悠悠地留在那里。最终上映的电影如果时间太晚,除了放映室之外,影院里几乎不会剩下什么工作人员。

十几名观众中,将近一半都通过紧急通道慌慌张张地下楼去了,剩下的半数则挤到那名工作人员旁边。大家如铜墙铁壁般围成一个圆,将他围在中间。

工作人员是个戴眼镜、黑头发、外形醒目的男人,看上去很像这部沉闷电影的始作俑者——那名法国导演,有着一张呆板的知识分子的脸。

四名短发观众率先面对工作人员。他们像是体育社团的学生,带头的看上去甚至像军人,头上仿佛有绳子吊着,身板笔直,体格也很好。响野和成濑并排站在他身后。虽然人数并不多,但激动的观众们仍然互相推搡。

“座位下面装着奇怪的灭火器!”不知是谁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情况。

工作人员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脸唰地白了。“之前有个高个男人走出去了,就是刚才。那人很可疑。”

他刚说完,先头部队中的一人说道:“现在搞不好还能抓住他。”

“嗯。估计还来得及。”工作人员也点头。

学生们互相看了看,表情好像在说:迄今为止的辛苦训练就是为了今天啊。于是彼此点了点头,便跑了出去。他们怀抱着突如其来的正义感,就像抱着橄榄球一般,顺着紧急通道下楼了。

剩下的就只有包括响野和成濑在内的五个人,久远和雪子也在当中。

“我给警察打个电话吧。”剧场的工作人员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退回办公室。没过一会儿,他又回到众人面前,摇着头说:“不知怎么了,电话打不通。”

“放映厅里我会去检查,你们赶紧去避难吧。”他显示出了工作人员应有的责任感。说完,他又对掏出手机的顾客说:“我来跟警察联系,你们最好赶紧离开现场。”

“里面好像还有一个人。”响野想了起来,“那个准备跟法国电影一起殉情的白发大叔还在里面呢。他准备让自己也成为那无聊电影的一部分。”

“现在去追嫌犯或许还来得及。”一名一边确认电梯的位置一边在计算什么的女人说。那就是雪子。

“成濑,我们也赶紧去避难吧。如果跟你一起灰飞烟灭,就太不值了。”

就在此时,成濑迅速动起手来。他伸出右手,一把揪住站在柜台对面的工作人员的衣领,响野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

成濑一鼓作气地将那人拽起,按倒在柜台上。

“干……”男人挣扎着叫喊,“干什么?!”

“那时我可就站在旁边,真是惊呆了。”久远说,“响野哥在放映厅里大喊大叫,成濑哥又忽然揪住了电影院工作人员的衣领。我心想这两个大叔可真够古怪。”

“成濑忽然揪住他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我甚至想,就算跑回放映厅把炸弹都抱出来,都比在这里跟成濑一起好啊。”

“别说谎!”成濑的声音锋芒毕露。他将工作人员压在身下,对着他的后脑说。声音并不大,却很尖厉。

“别胡闹了!”

“别说谎!”成濑说着,又将工作人员拎了起来,“你在说谎。并没有什么可疑的男人,你也根本没打算报警。”

男人眼里闪出瞬间的游离。

响野惊诧地看着身边好友的英姿。“又来啊,人肉测谎器。”

男人就像个不知道该怎么打架的孩子似的挣扎着挥舞双手。成濑抓着他的手继续发力,准备再次将他拉倒在柜台上。

就在成濑手腕翻转的时候,拼命挣扎的男人衣服被扯坏,成濑也手下一滑。抓着男人的手松开了。男人立刻拼命冲了出去。

对于那人来说,电梯门在最好的时机打开,看上去就像冥冥之中有一股协助他逃跑的力量在涌动。门又关上了。

响野跟成濑确认:“刚才这家伙就是嫌犯吗?”

“他在说谎。”

“不管什么情况,就知道拆穿谎言。”

另一边的电梯来了。

“追。”成濑简短地说。

响野觉得真是拿这个人没办法,可也只能跟上去。

就在门快关上的时候,又有两名观众冲了进来。

“我也要去。”冰冷而安静地说话的便是雪子。她面无表情,所以刚才并没有太引人注意。如果仔细看,她下巴尖尖的,脸蛋美丽而充满魅力。虽然算不上大美女,但是短发很相称,英姿飒爽。

“我也去。”怀抱着刚才放在柜台上的笔记本电脑乘上电梯的是久远。响野看到他,只觉得是一只天真无邪的小狗追着缠在自己脚边似的。

电梯朝一楼开去。不管今后这帮人是如何默契地成为了银行抢劫团伙,那时的响野也只是一无所知地打量着他们。

“这个是刚才那个男职员摆弄过的电脑,里面写了不少东西呢。刚才一直都联着网。”久远说。

“都写了什么?”成濑那个时候就已展现出领袖风范。

“那家伙果然很可疑。他在某个网站的主页上发言,说什么电影放映结束后就会爆炸。”

“不可能写那么蠢的东西吧?怎么能把自己的罪行一股脑地告诉别人呢?”响野说着瞅了瞅电脑。

但电脑上显示的果然同久远说的一样。响野很吃惊。这闹剧算什么啊。网络上的一切难道都是夸张的闹剧吗?

“怎么样,是真的吧?”久远说,“这可是真实上演的‘剧场型犯罪’(出自评论家赤行雄之口,指那些富有戏剧性的犯罪过程。)哦。”

“就是说到电影结束为止都不会爆炸吗?”成濑说。

“还剩一千两百三十一秒。”雪子干脆利落地说。

这一连串的精确数字让响野直眨眼,她却若无其事。

“是不是先报警比较好?”响野看着成濑。

“不用,先出去的那帮人中应该有人会报警。”

“也就是说,我们只要专心去抓那男的就好了?”

“六秒。”雪子看着楼层的数字说道,“跟那边的电梯相差六秒,估计不会走得太远。”

“该怎么追呢?”成濑说。

“我的车就停在前面路边。”

电梯门开了,面前是影院背面的道路,车很少。

汽车急速发动的声音传来,响野慌忙看向左边。他发现了一辆亮着尾灯的车,接着便看到驾驶席上嫌犯的身影。那人正准备从电影院正面的路左拐逃窜。前面正好是红灯。

接下来,响野面前又停下了另一辆车。雪子坐在驾驶席上,不知是什么时候开过来的。“上车。”

其他三人慌忙上车。几乎同时,对面的信号灯变绿,男人的车正驶上国道。

“这车刚才停在哪里?”响野问驾驶席的雪子。附近并没有停车场。

“就在旁边啊。停在正对面的话回去时也方便。”

“这里……应该是禁止停车的吧。”

雪子事不关己似的说:“无所谓,反正这也不是我的车。”

“被盗车辆?”久远发出惊呼,“不会吧。”

汽车开始加速,响野被惯性压在车后座上。

“肯定能抓到。”雪子的话里充满自信。初次见面的响野和久远看着对方,缩了缩脖子。

“那么是妈妈追的那个嫌犯?”慎一的声音听上去很雀跃,可能是听到妈妈的光荣事迹很开心。

“那车开得真了不得。”响野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仍感觉浑身虚脱,“不停地加速。明明只有一点点缝隙,还继续变道,将一辆辆车甩在后面。太可怕了。”

“嫌犯的车进了小路之后,那速度就变得更快了。因为雪子姐对那附近的路和信号灯很熟悉,渐渐地缩短了差距,一直追到对方的车后面,又挑衅似的撞上去。”

“那是因为不是自己的车才能那样。我的车是绝对不能撞的。”

“还有贷款呢。”久远马上说,“这世上最重要的就是贷款了。地球就是因为有贷款才能转动。”

“接下来怎么样了?”

“嫌犯从车上下来了。”响野简短地回答。

“没记错的话,他的车是闯进死胡同了。”

“真傻啊,那个人。”慎一笑了。

“大概是犯糊涂了吧,真是狼狈至极。不过啊,有人那么有魄力地在后面追,任谁也没法冷静。雪子知道前面是死路才那样追。”

“于是我们冲到车外,抓住了嫌犯。”

“是吗?”慎一发出惊奇的声音,“我还以为是警察逮捕了他。”

“最终是。但在那之前是我们抓住的,在他准备逃跑时抓住的。”

那时,那个男人很激动。脸通红,呼吸也很急促。成濑抓住男人的手腕拧过来,将其压倒在地。

“身上可能有东西,注意点比较好。最近不管是年轻人还是中年人都很危险。”久远说。

响野点着头靠近男人,搜了他的身,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找到一把小刀,扔到一边。“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跟高中生一样身上揣小刀。”

久远从车后座将电脑抱了过来。响野正想他要干什么,便见他将电脑摆在被压在地上的男人面前。“这个是大叔你的。你忘拿了。”

趴在地上的男人用充血的双眼盯着电脑。

“如何?”成濑轻声说。

“放开我!”男人大声嚷道。

“好,好。”响野警告似的说。然后他将手伸向电脑,拔下电源线。电源线由两根线接在一起,轻轻一拉就开了。

响野不自觉地哼起了《圣母颂》。他用一段电线绑住男人的脚,又将由成濑抓着的两只手绑在一起。

“响野哥,你那时候为什么要唱《圣母颂》?”久远看着驾驶席的响野。

“还问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喜欢啊。”

想起那虔诚而优雅的旋律,响野又陶醉了。“能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

“那也没必要刻意在绑嫌犯的时候唱吧?”

“那可是舒伯特作曲。”

“完全扯不上关系。”

“那可是圣母马利亚。那是根据一首英国诗歌谱的曲子,描写的是少女向圣母祈祷宽恕其父亲的罪过,跟那时候的情况简直不谋而合。”

“根本不明白你在讲什么。”

“还是说古诺的《圣母颂》比较好?那首曲子的词引自《圣经》的《天使致候词》。为我们罪人祈求天主,不也挺合适吗?”

“这个也扯不上关系哦。”

“莫扎特也写过《圣母颂》。”

响野这样说道。接着,他哼起了舒伯特的《圣母颂》。

被绑着倒在地上的男人似乎并不理会什么少女或者《天使致候词》。“你们诬陷我!”他的声音愤怒而粗俗,“把我弄成这样,我绝不会放过你们!”

响野闻言,不自觉地笑了。真幼稚。比自己年长的男人却如此幼稚,他甚至感到一丝悲哀。

男人继续叫嚣:“听到没有?我饶不了你们!绝不放过你们这帮家伙!”

“绝不放过我们,那你想怎么样?”久远问。

“你、你们的家人和孩子都得遭殃!”

“他当时不那么说还好。”久远说。

“是啊。听了那话,雪子就怒了。”

“妈妈怎么样了?”

“雪子问‘你想把我家儿子怎么样’,那人又嚣张地说了些什么。他说了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反正就是一些没品位的威胁的话。”

“接下来就不得了啦。”久远笑道,“雪

子姐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我还在想她想干吗呢,只见她走回车边,坐到了驾驶席上。”

“不会吧。”慎一的脸上露出苦笑。

“我跟雪子姐也是第一次见面,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猛地发动引擎冲了过来。”

“当时真吓死我了。速度虽然没多快,但雪子的车明显是开向那人的。”

按着那人的成濑想都没想就起身跳开。正逼近面前的汽车和车里雪子冰冷的脸都有相当的震慑力。

被绑着的男人原地转了个身。他似乎此时才真切地感受到危险的来临,瞪着逐渐接近的车发出惨叫。

车停下的时候,前轮离男人的头就剩一点点距离,再有一秒就能将其碾碎。

从车上下来的雪子面无表情地说:“敢对我儿子动手,我就轧死你。”

男子最终变成一个瘪了的气球,响野一行人将他留在那里便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成濑感慨地说:“这招真狠啊。车停得千钧一发,再有一点可就轧到头了。”

“我想着就算碾碎他也无所谓,结果反而不容易轧到。”

再次回到电影院,响野一行人下了车,雪子就离开了。

响野和成濑一起朝车站走的时候,久远从后面追了上来。他抬起手问:“下次还来看电影吗?”

“怎么可能。”响野立刻否定。那样的电影有什么非看不可的?

“那还能再见面吗?”久远说。

响野看着成濑的脸。

他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像被一只初次见面的柴犬缠上了。

这时成濑开口了。他指着久远说:“下次见面时,把偷我的钱包还给我。”

“那次真是吓了一跳。我至今为止偷过无数人的钱包,在逃跑前就被发现还是头一次。”

“你是什么时候偷的啊?”

“就是大家从放映厅冲出来,围在那个工作人员前面的时候。我没忍住就偷了。”

响野眉毛都竖了起来,目瞪口呆。

“顺便说一句,那时候我还偷了响野哥的钱包哦。”

响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这事他还是头一次听说。“骗人的吧?”

“你没发现吧?”

“少胡扯。”

“我看里面好像也没多少钱,就偷偷放回去了。”

响野透过后视镜看着久远的脸。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可终究没能挤出一个字。他此刻十分憎恨两眼放光得意扬扬的久远。

“电影院最终也没爆炸吧?”慎一说。

响野点点头。“警察来处理了。也不知道那个顽固地留在里头的白发老头子怎么样了。”

“但那件事没过多久就又出事了。是抢劫案,真是一团糟啊,怎么能这样呢。”

“是啊。”久远事不关己似的说,“真的很意外。那件事过去大概一个月后,那个电影院又举行了重映。可能是影院负责人觉得过意不去吧,要免费接待爆炸未遂事故当天的观众。”

“还是那个无聊的人的电影?”慎一抢着问。

“是啊,还是那家伙的电影。”响野受不了似的吐了吐舌头。

“你那么讨厌就别来看啊。”久远说。

“人家都说了可以免费看,我怎么能错过机会呢。”

“真是招人嫌的性格啊。但不管怎样,那天还是出事了。”

“银行劫匪是吧?”慎一笑了,“听上去真荒唐。”

“听上去很荒唐的事在现实中反而时有发生,所以还真不能掉以轻心。”响野说着,回想起当天的情形。

“但正是因为那件事,你们和妈妈才决定要当银行劫匪呢。”

“唔,也是啊。”响野漫不经心地答道。

东拉西扯中,目的地越来越近,响野放慢了车速。“该不会就是那栋建筑吧?”响野说着,指向左边出现在视野中的停车场。

“是。”慎一的额头贴在车窗玻璃上,低声答道。他的表情随即变得很严肃。“就是那里。”

响野再次不自觉地哼起了《圣母颂》。

【拳击】起源于希腊,中世纪后盛行于英国,使用拳头互相攻击的竞技项目。

久远心想,这里与其说是停业的弹子房,还不如说是一片废墟呢。弹子房位于宽阔的四车道边上,没有一盏灯,四周飘荡着令人无法靠近的黑暗。即使在夜色中,也可以看清那些破碎的玻璃窗和墙上的涂鸦。

车停了下来。除了他们的车,宽阔的停车场里只停了一辆厢型货车。

响野戴上黑色手套,又递了一双给久远。

“为了不留下指纹?”慎一问道。

“是啊。另外也可以起到一点缓冲作用。”久远看着自己的手说,“如果就这么直接揍人,自己的手也会受伤。”

慎一不自觉地瞪大了双眼。“动、动真格的啊。”他小声说。

久远指着货车。“那个就是你同学开来的车吧?”

“嗯,应该是学长的。”

那扇朝侧面滑动打开的车门,看上去简直就是为了将下班回家走在路边的女白领扯进去而准备的。

从副驾驶座下车的慎一一言不发,此时,黑暗中的他显得如履薄冰。

店里的情况隐约可以看清,弹子机似乎都没有撤走,其中好几台已破烂不堪地倒在地上。入口边的自动售货机有被烧过的痕迹。焦黑的机器立在那里,好像在宣称这个弹子房已被隔离于世间的规则和法律之外。

响野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路边。“怎么了,响野哥?”久远顺着响野的视线望去。

“你看见那边停着的车了吗?就在加油站门口。”

久远看向响野说的方向,倒闭的加油站门口已挂上封条,但是旁边确实停着一辆面包车。车灯熄着,看不出里面是否有人。

“有是有,那又怎么样?”

“我觉得它好像是在我们之后来的。”

“跟着我们来的?那是谁?”

“好像没人下车。”

“不用太在意吧。或许是小情侣在那边休息。”

“那也没必要停在这种既黑暗又危险的地方吧。”

“或许现在流行来倒闭的加油站或者被砸的治安不好的弹子房呢。重要的是氛围嘛。”久远发出故作夸张的声音,“环境和氛围,整个世界空虚得就只剩下这些了。”他又补充道,“快走吧。”

一行人朝弹子房门口走去。

“好了,该怎么行动呢?”响野摸着下巴,“要是带了枪就好了。”他似乎觉得统领羊群只要牧羊犬就好,可是要让浅薄的少年们听话,就必须要有枪。

就像成濑说的,如果想让人在短时间内屈服,就得用一些暴力手段,必须在将他们心里的“主人”赶走。

“真家伙已经被成濑带走啦。”

“没问题吧?”慎一不安地转过脸。

弹子房入口原本应该是扇自动门,现在已经被砸坏,玻璃碎了一地,周围的墙壁也千疮百孔。可能是有人开车撞了上去。真是无法无天。

一行人避开碎玻璃,迈开脚步入内。与此同时,里面传来了声音。

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可以感觉到一种兴奋的情绪,就像要在一片黑暗的废墟中放火一般。

声音并不来自一个人,发狂般的笑声显得极其刺耳。

久远变得很不高兴。没品位的笑声是人类的一大缺陷。

响野一言不发地朝前走着。慎一一脸下定决心的表情跟在后面,双拳紧握。

起初,他们觉得似乎有一群巨大的萤火虫在面前飞舞。但那并不是萤火虫,而是手电筒。几个手电筒正被人挥动。

最里面的弹子机已全被撤走,正好留出一片与柔道训练场大小相仿的空间。

久远躲到弹子机后面,探出头观察情况。

漆黑的空间里充满了浮躁的气息。空地中间摆了一把椅子,手电筒的光亮集中在那把椅子上,端坐其上的少年身影随之浮现。

“那个是薰吗?”久远小声地问前面的慎一。慎一轻轻地点了点头。

久远盯着坐在椅子上的少年,从上半身的高度和弯曲在椅子前方两腿的长度可以判断出他是个高个子。

少年的手腕、膝盖和双脚都被绑在椅子上。

“用的是胶带。”站在旁边的响野声音沙哑地说。

原来如此。久远也看清了。少年被用胶带绑在椅子上,这种敷衍了事的做法更显得残酷。久远想起了任务失败而被绑在桌上受严刑拷问的间谍。

“真叫人不舒服。”

学生大概有十人。

有几个人的体格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初中生,久远判断其中一人就是头目。不管是说话口气还是行为动作,那个人看上去都无疑要高其他人一等。

高个子,长得也不错,家里条件看上去也很好。毫无特点、廉价庸俗的好模样。手电筒的灯光不时落在他的眼睛上,折射出残暴和狡猾。

看上去像头目的男子长发及肩,一头黄毛摇晃着。

“那,就从你开始——”他发出拖长的声音,将手中的棒子递到身边矮个男生面前。

“别不出声啊。就从你开始,你先打他。”黄毛发出的命令在店里回响,听上去就像社团活动时交代练习内容般随意。

少年们一阵紧张,像是在咽口水。

“从上面开始吧。脸,对准脸。”黄毛像是很满意自己说“脸”时的发音,发出了欢快的笑声,“打脸,如果能打掉牙就得分。里面的牙五分,前面的牙两分。”黄毛似乎对自己定出的规则很期待,“这小子的腿原本就是折的,所以就留到后面吧。”

这时一阵声响传来,椅子像在跳舞般发出了声音。被绑着的少年拼命地左右摇晃,想要逃跑。被胶带一圈圈绑住的他和椅子成为了一个整体,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法逃开,看上去满是悲壮。“等等,等等!”他恳求着。他的眼睛也被胶带贴住了。

好,赶紧冲上去吧。久远刚下定决心,却又想起了旁边的慎一。如果就这么出去,一起来的慎一搞不好就会被当作向大人告密的叛徒。这不是他期望的。

这时,响野像是早有打算似的对着慎一的耳朵小声说:“你稍微忍耐一下。”

“浪漫在哪里。”他接着又说。这是开始行动的暗号,久远想着,脚随即蹬向地面。

“好痛!”弹子房里响起了一声惨叫。是慎一发出的。椅子旁边的少年们脸色苍白地望向久远他们。

响野将慎一的左腕扭到背后,从后面推着他,像押人质一般走向前。

手电筒一齐照了过来。

“你们干什么的?”理直气壮地发出质问的是带头的黄毛。从正面看,他是个几乎要令人生恨的美少年。

“是慎一。”拿手电筒的人中不知谁说。

“这小子刚刚躲在这里,应该是你们一伙的吧?”响野说着将慎一推向前。

慎一被推到同学们面前。

久远不禁感叹这一手来得漂亮。这样一来,慎一看上去就像是偶然在弹子房里被逮到的。

“你来了啊,慎一。”不知谁嘀咕着。

慎一仍旧低着头。

“那么,各位少年,你们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响野用一贯的口气说道,跟平常不着边际地演讲时差不多。

真是爱讲话啊!久远的情绪也随之缓和。就算是忽然来了大洪水,世界在几个小时之内就要沉没,只要周围没意见,响野也一定会高兴地开始他的演讲。开始时估计会说“你们再这么阴沉着脸,可就真的要沉下去了”之类的话吧。

少年们不知所措。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干什么的啊,这个大叔!”

响野继续道:“其实啊,是薰的爸爸交代我们来的。椅子上坐着的那个就是薰吧?他爸爸跟我们说,他这么晚还没回来,该不会是卷入什么麻烦了吧,想让我们来看看。”

这些胡言乱语他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久远完全摸不着头脑。“有没有卷入麻烦不知道,但好像是卷进胶带了。”久远决定先顺着他的话题。

黄毛的表情仍旧冷静。“你们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他说。

“薰自己都不知道,其实他身上有个跟踪器,他爸爸随时都知道他在哪里。”

听到响野说出这种话,久远差点笑出声来。跟踪器,这东西让他觉得既戏剧化又复古。

“你们这些人,不是说他家很穷,只有他跟他妈吗?”黄毛喷了旁边的初中生一脸唾沫,“跟你们说的不一样啊。喂!”

“不,但是,确实,应该是啊。对吧?”一个瘦高个少年努了努嘴,看着旁边的同伴。

“嗯嗯。”另一个人也点头。

“真是遗憾啊。从生物学角度上说,薰是有爸爸的哟。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这对你们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好事,这个爸爸可不是看着跟自己有着相同的二十三对染色体的儿子挨打也可以坐视不管的绅士,所以我们就被派来啦。”

“这也太荒唐了吧。”黄毛并没露出害怕的神情,“不过算了,没关系。我们也没干什么,就是在一起玩而已。”他笑着,“喂,是吧?”

“可是,”久远的脸在抽搐,“他可是被你们用胶带绑在椅子上。”

“是他自己求我们这么干的哟。说要做什么逃生练习,对啦,是逃生魔术。”

看来他早已习惯信口开河。

“就是逃生魔术的练习啊,我们只是被叫来帮忙的。真够傻的,我还想要点辛苦费呢。”

“看上去好像还被灯管还是木棒打过,”久远看向地面的碎玻璃和折断了的木棍,“还出血了啊。”他指着薰的额头。

“这都是他安排的。我们只是被要求帮忙。是吧,喂,你说是不是啊?”黄毛瞪着被固定在椅子上的薰说道,着实让人感到一种无法反驳的魄力。

久远烦躁起来。

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应该一直是这样活到现在的。很容易就可以想象得出。不懂得隐忍,不懂得反省,不承担责任。他就是这么活到现在,在欲望的驱使下施暴,被父母或老师责问的时候就将罪责推给他人。这是一个自己身兼律师角色的罪犯。“没有证据就不能定罪。”“单凭怀疑不可以判刑。”“直到定罪为止都是无罪的。”总是这样高高在上地替自己辩护。

确实,这个黄毛的话听上去早已熟门熟路。“大叔,我们什么都没干,你们又想把我们怎么样?这不大好吧?对青少年可不应该施暴,一点也不像大人。”

这样的年轻人,当对方也是暴力团体时就会乖乖地摇着尾巴逃跑,可是若对方是只能在常识范围内行动的警察或教师,就会强词夺理。

他大概是凭直觉判断看上去一副老好人样子的久远和响野很好糊弄。

“如果大叔你们听明白了的话,就先回去吧。我们再陪这家伙玩一会儿就回去。”

久远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你说的什么玩意儿我根本听不懂。”

“你说什么?”

“不管你们是什么也没干,还是干了什么,完全没有关系。”

“你说什么呢?”

“我们也只是做我们想做的事情而已。”

别以为大人都是讲理的,久远吐了吐舌头。以为只要搬出不讲道理这一套我们就会退缩,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话音未落,久远的脚便蹬向地面。紧绷已久的发条忽然断开,他终于感觉到一丝自由的气息。这是种从香槟瓶口飞出的木塞般的感觉。他站到最右边的少年面前。

手臂立刻挥了起来。

打出去的拳头并没有用全力,如果那样,自己的手也会受伤。

带着点到为止的心情,久远拳头瞄准了对方的鼻子。

要让还不懂得怎么打架的初中生脸上吃上这么一记并不算困难。鼻子的伤痛会让他们立时丧失战意。

不出所料,少年当场跪倒,蜷成一团。

此时少年们的行动可以大致分为几类:扔下手电筒逃跑;被突如其来的危险吓得不知所措,愣在原地;摆出准备格斗的架势。

久远目送着逃跑者的背影,随即转过头,盯着剩下的对手。大约有四个体格不错的。

双方对峙中,久远觉得,就算眼前的这些少年是班上的优等生,或者是足球队的种子选手,都不会让他感到意外。一眼望去,他们就是普通的初中生。就是这些看上去普通的少年要对人施暴,并且最终即使杀人也还觉得是不得已而为之。久远感到一种无药可救的阴暗。

毫无风险的暴力有什么快乐可言?

人类要是灭绝了就好了,久远的脑子里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他一个接一个地揍着少年。拳打,脚踢,摁到地上。

手电筒的光亮上下翻飞。

并没有惨叫和呼喊,有的只是平淡的打击声、倒地声和逃跑的脚步声。

黄毛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响野面前。他的双眼因愤怒和焦躁而充血,双手紧握从旁边拣起的木棍,摆开了架势。

黄毛应该是在行动的瞬间算计过,觉得比起年轻的久远,人到中年的响野会更好对付。

其他的少年已经不在了。除了倒下的就是逃跑的,只有久远仍站在那里观察周围情况。

响野轻轻吐了口气,稍稍弯下膝盖,侧过身子。他左手在前,右手拉到后方,轻轻握拳。

黄毛迅速冲向响野,虽然莽撞,但确实是很有魄力的攻击。

看着他将木棒举过头顶,久远想,真不够聪明啊。

举过头顶就意味着给敌人留下了可以钻进来的空隙。如果是拿武器刺也就算了,这样挥舞简直就是乱来。久远对他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很意外。

果然,响野快速移动到对方下怀,腰部回转,右拳随即朝黄毛的下巴挥去。

黄毛应声倒地。

“击倒!”久远高声喊道,“退回中立角!”他学着裁判的样子指向响野背后。

响野有模有样地退到后方,靠在了两台弹子机中间,可能是把它们当作拳击台上的围绳了。他摸着自己的右手。“果然还是很痛啊。”

黄毛仍旧倒在地上。久远拣起掉在脚边的胶带,扯下一截,将黄毛的双手和双脚绑了起来。

响野走了过来。

“响野哥,很能打啊。”久远说,“不愧是全国高中生运动会半决赛被击倒淘汰的选手。虽然上了年纪,拳风还是不减当年。”

慎一张大了嘴,一脸吃惊的表情。他一开始并不相信响野真的参加过全国高中生运动会的拳击比赛。

连祥子阿姨都不信,更别说我。他心想。

“人们都说那场比赛才是真正的决赛。”

“那些首战失败的孩子肯定也都这么说。”

响野哼了一声。

“你们这帮家伙,这事没完!”手脚被绑得跟蝴蝶幼虫似的黄毛还是很有精神。

“别再跟我顶嘴,我不想再揍你一次。拳头很痛。”

“这又让我想起了当初电影院的那一幕。”久远笑着。装炸弹的罪犯被成濑打倒后也说了同样的台词。大家好像在哪儿专门学习过似的,说话口吻都差不多,真让人不禁感慨:个性都跑哪儿去了?

“这种人不打到他服是不会长记性的。小时候可能没人教过他,犯了错不反省就得不到原谅。”

响野看上去很遗憾地垂下双眼。他从久远手中接过胶带用力扯,那声音就像床单被扯破时的声音,听上去竟有些悦耳。

“你要干吗?”久远问。

响野答道:“太吵了。不多绑两下我受不了。”

说着,他便用胶带将黄毛的头一圈一圈缠了起来,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嘴里还哼起了《圣母颂》。从黄毛的头顶到脖子,他一口气缠了七圈。

“这会窒息吧?”

“窒息了不好吗?”响野很认真地问。

黄毛像是害怕了,身子抖了一下。变成了胶带木乃伊的他开始在地上翻滚,可能还在反抗着想要逃跑吧。

响野又将耳朵那里多缠了两圈,好让他听不到周围的动静和说话声。

“帮我抬着头。”响野说着抬起了黄毛的脚,看着久远。久远会意,捧起了黄毛的后脑。两人发出“一、二”的口号,同时用力将他抬了起来。

就这样,黄毛被抬到了弹子房一角。

“回头再给警察打个电话就行了吧?”久远啪啪作响地拍着裤子上的灰尘,小声问响野。

“就算搞成这样,这帮家伙也还是不会反省吧。”响野说。“人是知道后悔的动物,但是不会悔改。这种蠢事还会一再上演。‘历史的重演’只不过是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

久远转过身,瞥了一眼已经变成木乃伊的年轻人,点点头。

另外三个倒下的少年也都站了起来。久远看到他们屁股后面着了火似的一溜烟跑了。

看到这些同学都走了,慎一终于松了口气,表情变得轻松起来,朝椅子走过去。

“薰,你没事吧?”慎一撕下贴在薰眼睛上的胶带。

“好痛——”胶带被撕下后,薰发出了叫声。

手上的胶带也被扯掉后,薰自己动手松开了双脚。

久远看出薰此时正摸不着头脑。他一直沉默着,看上去像在整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是一个看上去很聪明的孩子。虽然脸颊受了伤还在流血,但看上去并不严重。

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非常感谢。”羞涩地道谢时,他的表情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初中生,让人顿生好感。

慎一不知从哪儿找出了拐杖,递到薰手上。“对不起啊,我没能帮上什么忙。”

响野站到薰面前。“没这回事。是慎一带我们来救你的。”

“你们是慎一的家人吗?”

“我们只是帮把手而已。”久远笑着。

“就像一条天皇的摄政藤原道长,就是那种在天皇年幼时代替天皇管理朝政的人。”响野开心地说。

“啊?日本历史?”面对如此唐突的话题,久远不禁问道。

“在天皇未成年时代替其执政的叫‘摄政’,成年之后就叫‘关白’。应该听说过吧?‘摄关政治’啊。还是你只知道藤原道长当初执着于摄政?”响野说着竖起了食指,“摄政和关白的权限可不同。”

“不,响野哥,那种事我无所谓。”久远慌忙制止。

“那、那个,刚才你们说是爸爸拜托你们来的,”薰像是有些难以启齿,思考了一下说,“可是我爸已经死了。”

久远笑着望向响野。响野挠着头随口答道:“就算死了,也还是会挂念儿子啊。儿子不管长多大都是自己的儿子嘛。”

“还有你们说的跟踪器到底……”薰像在寻找什么脏东西似的低下头朝身上看。

“已经植入身体里了。”响野朝薰身上随意一指。

“啊?在哪里?”

“在身体的某处哦。”久远也笑着伸出手指,在薰身上随意画了一圈。

“对身体没有影响。”响野又补充道。

“因为是最新型号。”久远也跟着说。

薰带着复杂的表情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这时,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众人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动!”正当大家不知所措时,传来了一声喊叫。

条件反射般转身,眼前站着一个端着枪的中年男人。可能是从弹子房的入口直接进来的。

谁啊这是?久远十分意外,心里默默想着。

“别动!”中年男人又说了一遍,走上前来。

“这男的是谁啊?”响野的头靠了过来。

“说不定是挂念着薰的爸爸啊。”

“被摆了一道。”响野说,“是因为有跟踪器吗?”

【以心传心】①佛教禅宗用语。指师徒之间离开语言文字而以慧心传授真理。②不通过语言,双方即可领会彼此的想法。③无线装置。

在响野面前的是一个持枪的中年男子。那枪口既不听解释也不受奉承,就像个古板又倔强的官僚。

“离那个孩子远点!”那个男人说。

“啊?”真是令人费解。响野看看四周,决定先举起双手。他不知道此时是否应该反抗。一旁的久远也是同样的动作。

薰也十分犹豫,这证明他们并不认识。

“你,”男人用左手指着慎一,“离那帮人远点。”

“我?”慎一很意外,伸手指着自己。

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让慎一远离他们,响野一点头绪都没有。

从年龄上来看,他比响野他们更大,大概四十多岁。皮肤晒得黝黑,可看上去却很懦弱。

“是不是狐狸犬啊。”久远凑过来说。

“如果要分类,应该算是。也有些像柴犬。”响野简短地回答。看上去没有狐狸犬那么吵,可是又在逞强,疑神疑鬼。柴犬似乎对自己周边的事物并没有多大兴趣,可对于被束缚的生活又很不甘,就好像眼前这个男人。

慎一朝后退去,直到跟薰差不多的位置才停下。

“好了。接下来你们俩都给我出去。”中年男人看着慎一和薰,用下巴指了指出口方向。

“那我们怎么办?”响野问道。

“你们老实点,我就不会开枪。孩子们安全地出去之前都别动。”

“不对劲啊。他搞不好会开枪。”久远说。

野也觉得如此。眼前这个男人虽然看上去一身正气,但不像是那种善良守法的好公民。

“你要把孩子们怎么样?”响野的视线落到慎一他们身上。

“我会带他们去安全的地方。”

“这世上要是真有安全的地方,我还想让你告诉我呢。”响野说,“你到底想把孩子们怎么样?”

男人看上去心慌意乱。让这两个初中生逃开之后该怎么办,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在响野看来,这个人完全是心血来潮地举起了枪。缺乏判断力的胆小鬼说的就是这种人。

“等一下,我们并不是坏人啊,我们跟孩子们是一边的。”久远说道。他觉得拿着枪的男人跟他们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肯定是因为双方缺乏沟通。

“我一直在外面。就在刚才,孩子们从里面跑出来了。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说举止怪异的大人在打他们。不就是你们吗?”

“这是个误会。错并不在我们。”响野一边解释一边思考眼前这个男人的真实身份。看上去不像刑警,可是普通人身上又不可能带枪。

“我没误会。你们不准对孩子们动手!”

“不,这真是个误会。”久远苦笑。

响野朝刚才被胶带绑住的年轻人看去。视线的那一头,可以看见他偶尔蠕动,发出沙沙的声响。拿枪的人似乎还没有注意到。如果那人发现了,一定会认定响野和久远是虐待狂。这会让事情更麻烦。

就在这时,慎一说:“是真的。叔叔们帮了我。”

声音虽然在发抖,却很真诚。

响野两眼放光,低头看着身边这个重要的证人。“是啊,是啊。这里有证人嘛。慎一来替我们作证,这就好办了吧?跟这位叔叔解释一下,跟这个身兼陪审员、法官和行刑者三职的谜一般的男人好好说说,告诉他我们是多么善良和无害。我们简直比交配刚刚结束的雄性螳螂还无害啊。”

“别动!”尖锐的声音随即传来,“慎一,你到这边来!”

慎一吃了一惊,身子抖了一下。他应该没有想到这个男人竟然会叫出他的名字。

响野想,这有可能是因为男人听过他们叫慎一的名字。

就在这时,传来了警车的声音。弹子房里的所有人,准确地说,是除了被胶带绑成木乃伊的黄毛之外的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警笛声。男人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如果警察冲进来,那么这个拿着枪的男人也百口莫辩。

男人把枪揣进夹克里面的口袋,转身向外冲。有一瞬间,他望向慎一和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随后他在弹子机间穿梭着朝门口跑去。

几乎同时,久远双脚蹬地,轻快地跃过已经坏掉的椅子,冲到男人前面。

“慢着。”他双手拦住去路。

男人撞到久远身上。久远倒向弹子机,男人趁机奔向出口,身影也随之消失。响野知道,久远是去偷钱包的。

“慎一,快走,薰也是。”

响野看见久远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外面。

“我们还是留下来比较好。”慎一冒出这样一句话。

“怎么了?”

“我估计警车来是因为我同学报警了。我们还是留下来好些。”

“你怎么跟警察解释我们的事情呢?太麻烦了。还是逃跑比较省事。”

“那个人又怎么办呢?”慎一望向被胶带夺走自由的年轻人。

“别管他了。警察会找到他的。而且不管怎样,我们肯定会被说成虐待儿童的罪犯。”

“但是,但是,”慎一拼命思考,“这样也不好啊。薰的脚不方便,又不能跑。而且我们如果不在了,事后大家肯定会怀疑。”

“你说你的同学们?”

“嗯。大家肯定会好奇我们是怎么逃脱的,我跟响野叔叔你们是一伙的事情说不定也会暴露。要是那样更会落下话柄,那还不如我和薰自己跟警察说点什么更像回事啊。”

“你要怎么跟警察说?”

“我就说大家聚在一起正准备欺负薰呢,结果出现了两个从没见过的大叔救了他。就这样说啊。”说到“从没见过的大叔”的时候,慎一还指了指响野。

“慎一,你打算装成那伙人的同伙?”

“嗯,是啊。那样肯定省事好多。”慎一笑着,“就是个可信度的问题嘛。”

“可你是来救我的。”薰说。

“我的方法肯定更好。”慎一不容分说,好像已经下定决心,作好了不再反悔的心理准备。

“但是这样不好吧。”响野垂下眼睛。至于为什么“这样不好”,他自己也找不到合适的论据,总之就是不行。

“等警察来了,如果谁都不在,那么那边被胶带绑着的学长就成了唯一的证人。也不知道事情会被他说成什么样子,肯定不妥。还不如由我跟薰来对一下口供。”

响野想象着。警察坐着警车正朝这里驶来,估计是来抓他和久远的。“我是为了救孩子才来的。”当他如此陈述时,警察肯定会竖起眉毛说:“所以你为了救孩子就打孩子了?”估计也会露出冷笑。“做得有点过火了啊,”他们会挠着头说,“不够成熟啊。”这样不冷不热地说完后便掏出手铐。

“知道了。”响野的脸微微颤抖。让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作决断令他痛苦,可确实也不能继续为这个决定浪费时间。警车正在逼近。

响野冲出弹子房。他呼吸着外面的空气,身体似乎轻了些。

久远已经站在车旁。“快走吧,警车快要来了。哎,慎一他们呢?”

“先上车。一会儿再跟你解释原因。”响野快速说着打开车门。

久远很快便会意,点了点头跳进车里。

响野发动引擎,一脚踩下油门。

车豪放地横穿过停车场,冲上公路。路上并没有车经过。响野发现车灯忘记打开了,慌忙按下按钮。油门一直没有松,但可能是太慌张,车子的加速并不顺利。

“慎一他们留下来了。”

“为什么?”久远眉头紧锁。

“说是要跟警察说明情况。”响野说着,将慎一说过的话大致解释了一番,“没想到竟被一个初中生说服了。”他苦笑,“我是不是作了个错误的决定呢?”忽然,响野对留下慎一他们这件事感到不安。

“原来响野哥也有示弱的时候啊。”

“四年也就一次吧。”

“不,我觉得响野哥示弱的次数可以更频繁些。”

“是吗。”响野歪着头。

“没关系。警察就算抓了慎一他们,也会立刻释放。而且只要慎一不供出同学的名字,肯定也会得到他们的拥护。”久远乐观地说。

“是那样就好了。”

车上了国道,在信号灯处准备右转。响野觉得自己快踩不住油门了。

“我现在总算明白雪子的伟大之处了。”响野轻声说道。

“什么?”

“亏她被警察追时也能开得那么稳。我现在已经慌得不行了。”响野深切地感受到在逃跑时保持一颗平常心来开车是多么困难。他的手一直紧握方向盘,脚也微微发抖。

“那个男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啊?”久远疑惑地问道。“还拿枪指着我们,只是个怪人这么简单吗?”

“应该不是。最开始我觉得他是个冲过来救薰的好人,但是也不像。搞不懂。久远,你小子刚才从那人身上偷了点什么吧?”

久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机,递到响野面前。“本来能偷到钱包最好了,可是不大顺利。光线太暗,也不知道放在哪里。”

响野左手接过手机,看了一眼。

忽然,手机响了。

响野吓了一跳,好像警车忽然从脚下钻出来似的。手机也掉了。

久远解开安全带,伸出手去捡。“就好像车里有只蝉在叫,真吵。”他笑道。

手机拿到了。久远问响野:“怎么办?显示的是未知号码。接了看看?”

“我来接。”响野说。

“在开车的时候?”

响野望向前方,发现前面是一条平坦的路。“我来说吧。电话你拿着。”他说。

“还是我来接吧。”

“行了,行了。”响野有些生气似的厉声道,“这种事还是我在行。”

“响野哥啊,一有这种好玩的事就抢着做。又不是小孩。”

“上帝之所以能在七天之内创造世界,靠的可全是好奇心。”

久远噘着下嘴唇按下接听键,又将手机放到响野的左耳边。

“喂——”响野发出轻快的声音。

“响野?”

对方的回应出乎意料,响野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管怎么听,这都是本该身在公园公寓的成濑的声音。

“啊,这声音是成濑吧?”响野强作镇定,声音还算平静。久远瞪大眼睛意外地看过来。

“慢、慢着,为什么接电话的是你?”这声音是果然成濑。

“这难道不是爱的力量吗?”响野无厘头地回答。

【横加干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有成员之外的人参与进来。插杠子。明知道事先提议一定会遭到反对,却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就理直气壮地掺和进来的行为。“我横加干涉了你的人生。”

“响野?”成濑说着,努力让混乱的情绪镇静下来。他仿佛听见脑子里噼啪作响。这是他事先的假设正在坍塌的声音。

雪子投来了关切的目光。“响野?为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成濑对着话筒说。

脑子运转起来。如果说情报是积木,那么从情报中推理出的假设就是积木城堡。就在刚才,成濑的脑子里已经建好了一座城。即便发现了林的尸体,他的这座城也没有倒塌。他几乎十分肯定自己的猜测。然而这一切在他按下重拨键、响野的声音传来的瞬间崩溃了,好像一块预料之外的积木从天上砸下一般。

他找不出任何响野会出现在电话那头的理由。

“成濑,我还要问你呢,你从哪里打过来的?”响野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兴奋,中间还夹杂着一些乐在其中的感觉。他就喜欢解不开的谜题或者超乎寻常的事实,从过去开始一直如此。

“我从公园公寓打来的。”

“哦,姓林的那里啊。”

“曾经姓林的。”

“曾经?”

“现在是一具插着菜刀的死尸。”

“这样啊。”

“你不觉得意外吗?”

“这世上每过一秒就会有一些人死掉,意外得过来吗?相反,如果谁都不死我倒是会很意外。”

“也是。”成濑觉得响野的想法还是和自己的有几分相似,“只是,眼前躺着具尸体并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尸体躺在你面前也不是为了想让你开心啊。那你又是怎么从那里打到这个电话的?你怎么知道号码?”

“我刚才按下了林家座机的重拨键,结果你就接电话了。这是你自己的手机吗?”

“不是我的啊。”响野说,随即向成濑说明了情况。他缺乏简洁明了地陈述重点的能力,这一点成濑也十分清楚,因此告诉他要“简短地说”,可他当然不会理会,说明极其冗长。

成濑听着,脑子里又重新搭起了积木。新的积木被加进来,城堡在重建。

响野的话结束后,成濑摸了摸胸口。他明白了自己当初的猜测并没有错得很离谱,重新建立起的假设跟自己之前所想相去不远。

他瞥了一眼雪子,紧接着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林。

“那慎一怎么样了?”他问。

听到儿子的名字,雪子猛地抬起头。她脸色苍白,简直像被林传染了一般。

“留在弹子房了,好像准备跟警察说明情况。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慎一是被那个身份不明的男人带走了吗?”

“不是。我不是说了还在弹子房嘛,现在肯定已经被警察保护起来了。”响野很生气,心想你是怎么听的!

成濑并不在意。

看到雪子担心地凑过来,他把话筒从耳边拿开,说道:“响野他们好像跟慎一一起出门了。刚才一直在弹子房,去制止同学打架。”

“啊?”

“结果来了个奇怪的男人,响野他们逃了。”

“奇怪的男人?”雪子的脸阴了下来。

“忽然出现了一个持枪的男人。然后那个怪人的手机被久远偷了,现在打通的就是那个手机。”

“慎一呢?”

“没跟响野他们在一起。”

“怎、怎么回事?”

“谁知道。”成濑装糊涂,“那个怪人好像也在警察来之前走了。”

“慎一是

被那个男人带走了吧。”雪子的眼神变得锐利,就像一只肉食动物,要扑向准备袭击自己孩子的敌人,“阿成,我先走一步。”

“去哪儿?”

“我担心慎一。”

成濑表情怪异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对着话筒说:“响野,你们接下来能不能到这个公寓来?我想让你们来接我。”

此时雪子已经悄无声息地冲出了屋门。

成濑追随着她的身影,心里想起了猎豹。猎豹拥有号称陆地上最快的腿脚,存活率却非常低。奔放而华丽,同时又夹杂着脆弱。他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因为猎物忽然反扑而受到惊吓仓皇逃走的猎豹,简直就跟现在的雪子一模一样,完全无法隐匿心中的彷徨,疲于奔命。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响野的车到了。在公寓前面的丁字路口看到成濑后,响野停下车。

“如果一开始就带我们一起来,现在就不用这么费事了。”响野挺着胸。

“雪子姐呢?”久远问道。

“急急忙忙走了。”

“去哪儿了?”响野问。

“去找慎一。”

“你是不是没听到我说话啊?”响野竖起食指责问道,“慎一被警察保护着呢,懂吗?警察!现在就算去找也找不到。我不是让你好好听我说话吗?你啊,从以前开始就……”

成濑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没事,没事。”

“怎么没事了?雪子现在就算去也找不到。你赶紧把她叫回来!”响野丝毫没有隐藏怒气的意思,就像一台不断换挡加速的车,不停地说着,“你啊,从以前开始就……”

成濑伸出手掌,像是在响野面前拦了一道墙。“知道啦,知道啦。我一直以来的缺点下次再听你慢慢说吧。估计到那时我也该作好认罪的准备了。”他苦笑着,“总之,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样的计谋了。”

“计谋?什么计谋?”

“我们正深陷其中的这一连串麻烦事。”

他们就这么站在停下的车边说着。路边立着高高的路灯,很少有人经过。

“一连串麻烦事指的是哪些?”久远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抢劫银行的钱确实被抢走了,但是也没有陷在其中啊。倒是我们自己忽然找上门来。”

“好了,我们来梳理一下吧。”响野拍手的声音回响在这片少有人烟的住宅区内。

成濑沉默不语。响野一直非常喜欢做这种“梳理”。不管是讨论中产生争议的时候,还是不良少年们因是否在超市里偷了东西而狡辩的时候,他都会像正经的裁判似的走到中间来一句:“我们来梳理一下吧。”大学的时候,教授和学生谈恋爱他要插嘴;经营咖啡店以后,商业街跟大型折扣店间的纠纷他也要插嘴。有朝一日可以解决国家间、民族间的矛盾纠纷无疑是他的梦想。可是如果他插手其中,估计所有人都会觉得他太吵而先将他一枪打死。按照成濑的想法,如此一来,双方可能都会觉得所有罪恶的根源其实都在于这个碎嘴的男人,现在罪魁祸首既然已经没了,说不定还会欢喜地拥抱言和呢。

“我们先来整理一下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情。首先,我们袭击了银行。经过我的不懈努力和其他三人的小小帮助,四千万到手了。”

“是啊,邮筒之所以是红色的,棒球赛之所以会有加时,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成濑说。

“好不容易才到手的钱啊,”久远说,“本来我现在应该在新西兰。羊儿们都在等着我呢。”

“好不容易到手,结果差点跟忽然蹦出来的劫匪们的车撞上,我们的钱又被抢走了。”

“是运钞车杰克。”久远插嘴说。

“接下来……”响野似乎很忌讳这个名字,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继续道,“久远偷到了驾驶员的钱包。成濑带着雪子找到这个公寓,姓林的驾驶员被杀。话说回来,这个林真的死了吗?”他问成濑。

“如果那是演戏,林还活着,我真得马上回墓地看看我爸是不是也在演戏。”

“你按下了林家电话的重拨键,结果打到了我们的电话上。”

响野的表情像是在说“这就是整件事的全过程”。他摊开双手。“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如果是电影,要不了三十分钟就交代完了。漫画就连两页纸都不用。”

“这个电话是我们在弹子房遇到的带枪男人的。”

响野一边点头一边说:“林,和那个谜一般的男人,”接着,他缓缓地给这个无法确认身份的人物取了个相称的名字,“太麻烦了,就叫X吧。林和X认识,因为从林家打出的电话里留下了他的记录。”

“所以搞不好是X杀了林呢。”

并不一定,成濑想。他反倒觉得这样的可能性很小。林打过电话给X倒是可以肯定,电话重拨时就证明了这一点,但这并不能证明X就一定是凶手。

“也就是说,X和林是同伙,可以推断出他也是抢劫运钞车的其中一人。”响野说。

这一点成濑也同意。“田中说过,那些运钞车劫匪好像每次都会换人。”

“原来是这样。也就是说,那个强盗集团是由一个很有手段的老板独自经营的。”响野点点头,反应很快。

“应该是这样。X应该只是一个被老板叫来的部下。”

“那这个X为什么会出现在弹子房?”久远歪着头问,“巧合?”

“可能吧。”响野说。

“怎么可能是巧合!”成濑板起脸。

“这个世界上可是充满了巧合。”响野愉快地开口说道,“既然银行劫匪跟运钞车劫匪可以险些撞到一起,那不管发生什么巧合也都不足为奇。”

“人生并不是一切都得按部就班啊。”久远说道。

“成濑,反正你就是不喜欢巧合之类的东西吧?”

“是啊。”成濑答道,“我不大相信巧合。”

这是实话。他很难相信这世界是由运气好或不好来决定。就连正志的自闭症,他也很难相信那只是单纯的巧合。没有原因的结果跟无法应验的许愿一样,令人感到苍白和冷漠。

“要是这样说,那最初令我们走到一起开始抢劫的契机,不就只是个巧合吗?”

听到这话,成濑再次回想起那时候的事。

那是电影院爆炸未遂事件一个月后在同一家电影院举行免费重映的时候。应邀而来的成濑等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再次卷入事件。

电影开始之前,成濑和响野去旁边的银行时,冲进来一帮劫匪。他们端着机枪胡乱扫射,嘴里喊的并不是日语,十分嚣张。

那伙劫匪每个人都戴着头套。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一群假扮成亚裔外国人的白种人。他们说着十分粗暴难懂的语言,对在场的顾客拳脚相加。

当时,成濑和响野正并排坐在长椅上。

“你听好,当时久远和雪子可都在现场。这不是巧合又是什么?”

“因为你只看结果,所以觉得是巧合。当天的重映只面向爆炸事件受害人,曾经见过面的我们几个就算全在附近,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就算是这样,我们全都去了旁边的银行,这不是很神奇吗?”

“那时是你首先发现了雪子。你看见她走进银行,说‘那不是上次开车的女人吗’,接着又发现‘忘记取钱了’,才进了银行。这并不是巧合,我们只是跟在雪子后面而已。”

“那些事我倒是记不太清了。”响野挠头。

成濑不禁笑出声来。“那算了。而且久远也肯定是看到我们在才进去的。”

“确实,那时我看见成濑哥你们,想找你们说话,所以才进了银行。”

成濑继续回想银行里的事。白人强盗们虽然架势十足,可做事总有些磕磕绊绊,最终还是被警察包围,困在银行里。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被枪杀。”久远一脸严肃。

成濑也一样。

那帮人只是假扮成恐怖分子的外行,肆无忌惮地开枪,十分亢奋,可能觉得就像游戏。

人质中有一个公司职员站出来反抗,说他们不敢开枪,结果一下子就被打死了。

接下来僵持了十个小时,最后警察还是强行冲了进来。

戴头套的一伙人被当场射杀。大约两个星期前,另外一个城市发生过观光巴士劫持事件,所以这种事让警察十分敏感。事发当时,凶手也是在里面僵持了半天,最终一半人质被杀害。这样的失误绝对不能再次发生,警察们的坚定意志令他们毫不犹豫地射杀了那群白人。

“喂,成濑,你还记得被解救后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响野问。

“你净记些没用的东西。”

“你就那么坐在椅子上说,‘这些家伙的方法不对’。”

当时的成濑的确完全明白了眼前这些强盗的失误和不足。

被囚禁整整十个小时,除了看强盗们行事,没有其他任何事可做,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到底怎么做才能成功”。

他当时接着对响野说:“我可以做得更好。”

“你逐一列举了被枪杀的凶手们存在的问题。还跟我解释应该怎样做才更好。”

成濑考虑得很简单。

银行劫匪们被围之时,便已没有任何胜算。如果想要成功,只有思考如何在不触发警报装置的前提下让人乖乖交钱并逃跑。

“我当时就在成濑哥身后听着呢,听上去可吸引人了。”

“到底说了些什么,其实我现在也不记得。”成濑说。被解救出来后,他的脑子一片混乱。

“成濑哥是这么说的:‘这世上需要的是真正配得上称作犯罪的犯罪。’”

“我说过那样的话?”

“说过啊。”久远微笑,“你说这世上净是失业者拼命实施的抢劫或把大人当成傻瓜的孩子们犯下的命案,要不就是本国同胞相互攻击和报复,所以文弱的知识分子们才自视甚高。”

“我说过那样的话?”确实没有一点印象。

“说过啊。”这次是响野伸出了手指,“你说正是因为那些自以为是的知识分子成了主导,才导致了秩序和伦理的缺失。你盯着倒在面前的人质的尸体说:‘所以现实才如此不真实。’”

“对、对。结果响野哥忽然大叫:‘总之都是美国不好。不管什么都有美国的事。世上大部分犯罪和生活都是美国式的,惹事的也是这个国家。总之哥伦布就不应该发现这个新大陆。要恨就恨哥伦布的望远镜吧。’”

“我说过那样的话?”

“说过啊。”久远说。

“说过。”成濑也狠狠地点头。

“我和雪子姐在后面都听到了这番话,津津有味呢。”

那时候,每个人都因各自的理由需要钱。于是没过多久,他们就开始商议抢银行的计划。

那时候的我们因为十个小时的囚禁和不愉快的人质经历,肯定感到了异样高涨的情绪和压力。成濑这样想着。所以抢银行这种无厘头的话题也能认真地相互讨论。

“所以说这一切的经过都不是什么巧合,是存在原因和理由的。”

响野闻言说:“好了,不管你怎么说,这世上都充满了巧合。你知道芥川龙之介的那句话吗?‘真正写实的小说,其中的偶然性恐怕比人生当中的偶然性更少。’他是这么写的。”

“那又怎么样?”

“总之就是说,现实生活中的偶然性比小说中还多。”

成濑开始觉得麻烦,摆摆手说:“至少这次就算不谈巧合也可以说明问题。”

“怎么说明?”久远又露出一副满怀好奇心的小狗的表情。

“听好了,你们去弹子房是为什么?”

“为了去救薰啊。去阻止少年们的暴行。”

“X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弹子房?”

“是为了帮助薰?”响野说。

“我换个问法吧。我和雪子在这公寓里,你们在弹子房,而联结我们双方的又是什么?”

“联结双方的东西?”久远思考着,“是电话。因为电话,我们和成濑哥你才联系上。”

“除此之外呢?”成濑看着响野和久远,像在启发似的慢慢说道,“听好,这边的公寓里有雪子,那边有慎一,慎一是雪子的孩子。”

“那又怎么样?”

“和两边都有关系的是雪子。”

“啊?”响野和久远同时发出声音。他们花了好一会儿才作出反应。

两人瞪着成濑,脸上好像在说:别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让我们一头雾水。

“跟雪子姐有关系,是什么意思?”

“仅凭一些无聊的猜测就随便搬出别人的名字可不怎么好。”

“你这种连日记都写满谎言的人,我可不想被你指责。”成

濑笑了。

“到底怎么回事?”

“这次抢银行的时候,雪子就很奇怪。”

“奇怪?什么时候?”

“从商谈计划时开始。”

“那不就是一开始吗?”久远惊呼。

“就是一开始。是啊,对于我们来说那是事情的开始,但是对于雪子来说,那却是结束。”

“不明白你的意思。雪子姐怎么奇怪了?”

“那时她从头到尾都没想要抬头,也没打算说话。”

“是这样吗?”

“那时雪子看上去是想要隐瞒什么。”

“你这个人肉测谎机。”响野眯起眼睛,“雪子隐瞒了什么?”

“那天,雪子应该事先就知道那里会有一辆车冲出来。我是这么觉得。她事先就已经知道,我们的钱会被抢走。”

“等、等等!”久远结巴了,“你是说雪子认识那个运钞车杰克?”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吧?”响野说,“那只是个单纯的事故。”

“只是看上去像事故。以雪子的驾驶技术完全可以做到,时间也是安排好的。她在心里计算着时机,故意做成险些撞上的样子。”

“不可能。”响野摇头。

“雪子认识那些人当中的某个人。”

“谁?”久远立刻问。

“X。”成濑断定。根据脑中已完成的假设,这几乎是肯定的。

“雪子背叛了我们?”

“从结果上来看是这么回事。但是我们又没有签合同说不能背叛,而且那应该不是她主动想做的。”

“你说的话模棱两可,真难懂。如果登山道只有登上山顶的人才能够看见全貌,那根本没有意义。你给我一条登山途中的人也能看清的路。”

“那雪子姐是逃跑了吗?”久远的声音在颤抖。

成濑看了看表。

“你知道雪子去了什么地方?”响野追问成濑。他显得很为难,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叹息。

“恐怕是去找对方的某个人了。”

“对方?”

“应该是X吧。”

“X在哪里?”

“现在还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这么镇静。”久远发现了什么似的说,“奇怪,成濑哥一般都是早就算计好。”

“电话会告诉我的。”他拿出手机亮给响野看,手机随即因来电而开始震动,“正好响了。这还真是巧合啊。搞不好这世界上还真有巧合这回事。”

“谁来的电话?”响野凑过来。

成濑将手机递给响野。“你接不就知道了?”

响野碎碎地念叨着“为什么非得我接不可”之类的话,却还是接了过来。他按下接听键,放到耳边。

“响野哥啊,一有这种好玩的事就总是自己抢着做。”久远鼓起了腮。

“他就是这种人。要是外星人来了,他肯定会比我们先举起手,说着‘你好你好’就跑去迎接了。”成濑说。

“然后第一个中弹。”

“外星人早点来多好啊。”成濑耸肩。

将手机放到耳边的响野沉默了一会儿,大声喊了出来:“为什么你会打电话来?”

成濑看着他那副样子,强忍住笑意。

【夫妇】①丈夫和妻子。②结成合法婚姻关系的男女。

响野开着车,仍沉浸在惊讶中。

成濑递过来的手机里传出了女人的声音:“喂,成濑哥,已经查出来喽。”这是他非常熟悉的,甚至可以说是每天听到最多的声音。是祥子。

“为什么你会打电话来?”

“哎呀,老公。”电话那头的祥子听起来有些失落。

“为什么你……先别说这个,你现在在哪儿?”

“为什么非要告诉你不可?”

“我有知情权。知情权!”响野呼喊着,“你在哪儿?”

“烦死了。在日本啊,日本。日本的哪里呢?”

响野叹了口气。“你是小孩吗?”他抬起头,成濑正笑眯眯地站在那里。

“很意外?”

“都可以排进我人生当中最意外的三件事了。”

“第一位是什么?”久远问。

“祥子竟然答应了我的求婚。”

“啊,这的确很意外。那第二位呢?”

“紧接着祥子又说:‘反正又是跟平时一样的胡闹吧。’”

“这听上去挺不错呢。”

响野控制着方向盘,却无法控制怒气,踩在油门上的脚更用力了。副驾驶座和后座分别坐着成濑和久远,车正朝着祥子打来电话时所在的地方驶去。

“你啊,在职场肯定很招人厌吧?”响野直视前方,对成濑说。

“市政府吗?谁知道。我也不知道大家都怎么看职场中的我。”

“肯定都非常讨厌你。”响野肯定地说着,唾沫星纷飞,“知道的事情藏着掖着不说,用一副只有自己才懂的口气说话,这样的上司怎么可能招人喜欢。”

“原来如此。”

“我如果被分到你手下,肯定会马上提交调换部门的申请。要么换,要么辞职。”

“算我求你,你还是辞职吧。”成濑刚说完,后座的久远就笑了起来。

“但是啊,成濑哥,你好好解释清楚嘛。到底是怎么了?净是些没头没脑的事。雪子姐背叛了我们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猜测。”

“猜测也好,请你说出来听听。”响野打心底想发飙,“雪子到底怎么了?她在哪儿?为什么背叛?然后为什么祥子会打电话来?她为什么这时候会在那种地方?顺便你再告诉我,你这藏着掖着的性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

响野说得很快,问题如箭一般扎向已经相识二十多年的老友。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从一开始商量计划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雪子很奇怪了。”

“刚刚你也这么说过,到底哪里奇怪?”

“那时候慎一也在咖啡店里吧?”

“因为慎一喜欢我的店啊,也不是只有那天才在。”

“不错。慎一在你店里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但是你记得雪子当时很惊慌吗?她还朝慎一发火,问他‘到底去哪儿了’。”

“哦!”久远抬高声音。他轻快地“是啊是啊”,表示同意,又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啊,那天雪子姐格外担心慎一。响野哥当时也很意外,我也觉得不像平时的雪子姐。”

“那个样子很不自然。”

“是在演戏?”久远问。

“不是那个意思。跟平时的雪子不一样。那时候她真的在担心。”

“我还想呢,忽然间这是怎么了。”久远歪着头,一副不得其解的样子。

“慎一可能出事了,当时雪子估计是这么想的,才会格外担心。”

“哦,这么说起来,慎一也说过,”响野想起来了,“最近雪子好像很神经质。”

“是啊,是啊,慎一说她最近不像猎豹,而像斑马。”

忽然出现动物的名字,成濑有些莫名其妙。

“雪子到底在害怕什么呢?”响野思考着说道,“到底是什么?”

“慎一应该是被当作人质了。”成濑简短的话语让车内安静下来。

“人质?”

“绑架吗?”久远抬高声音,“但是慎一一直都在。我们开会的时候也在,刚才也在,并没有被绑架啊。”

久远说“绑架”的时候显得很痛苦。看到他这样,响野想起久远曾经跟他说过青梅竹马被绑架的事。

“怎么说呢,慎一确实没有被绑架,但应该是被威胁了,是恐吓。如果不准备好钱,孩子就要出事,类似这样。”

响野打断成濑的话。“不对,慢着。就算是这样,当时我们可正准备抢银行,钱肯定会到手。雪子拿着自己那一份去给恐吓的人不就好了吗?”

“不够。”成濑的话听上去像是他已经看穿了一切。

“不够……也就是说,”响野说道,“一千万都不够吗?”

成濑一直盯着车窗外。“所以需要全部的钱。”他说。

“全部的钱。”久远咬着牙小声说,“大概四千万?”

“雪子需要四千万。她要怎么办呢,于是……”

“就故意造成了那样的事故?可是怎么会弄到需要那么多钱的地步呢?”

“谁知道。但抢劫运钞车的劫匪看上去很贪心,他如果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从雪子身上可以赚到大钱,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那也没必要故意制造差点撞车的事故吧。”

“听好了,”成濑开始解释,“你们想一想我们的做事方法。装着钱的包由久远和响野分别拿着。如果平安逃脱,接下来会由我接手保管。”

“一直都是这样。”久远点头。

“这样雪子就没法出手。想想吧,抢劫当天雪子并没有机会接触钱。这并不是有意识的,而是分工就是这样。负责开车的雪子可以接触到所有钱的机会是有限的。”

“所以呢?”响野一边回想自己这些人的做事方法一边问道。

“只有从银行抢钱后逃走期间。”成濑说,“雪子能和装着所有钱的包在一起就只有那个时候。”

响野咂了下嘴。

“在车里的时候。包都放在我们大腿上,也没办法掉包。”久远说。

“雪子应该是说服了恐吓的人吧。”成濑继续说,“她告诉他,‘钱会用车运,你去袭击车吧’。”

“也就是说,她跟对方说了我们是银行劫匪?”

“不知道,也可能只是说她在运钱。运送现金的工作也有好多吧?总之,她提议假装事故,然后让对方连车带钱一起抢走。这就是她的交易内容。”

“有必要搞成事故这么复杂吗?”

“应该是考虑到我们吧。”成濑立刻回答。

“我们?”

“至少她希望假装事故,不想让我们看到她那么露骨地出卖了我们。”

“为什么?”久远板起脸,“跟我们商量多好。”

“是啊。”响野也发出气愤的声音,“我也觉得。如果急需钱直说就好,我们肯定也会帮她出主意。”

说着,他又回忆起谈话时的情景。

“这么说来,那时候祥子还说过一句蠢话。”他回想着,将自己老婆的话重复了一遍,“她说,‘你们抢来的钱,就没想过一个人独吞吗’。”

“啊,那句话我也记得。”久远点头说。

“雪子那个时候偷偷地看过我们。”成濑平淡地说,“那个时候,她是想找我们商量的。”

“真的?慢着,那个时候我是怎么回答的啊?”响野回想着自己说过的话。虽然不是十分清晰,但大致内容还是记了起来。“这是背叛!叛徒绝不可饶恕!”确实是这么说的。

久远好像也在此时想到了相同的事情,他责怪道:“响野哥,你真是说了句最差劲的话。”

“这不明摆着是开玩笑嘛。”

“好像响野哥还说什么‘叛徒只有死路一条’。”久远好像检举罪行似的手指着响野说,“罪大恶极。”

“我又不是真心的。”

“对于着实有烦恼的人来说,任何话都会产生影响。”

久远揪着这一点不放,响野也确实找不到反驳的话。

“雪子听了那番话后,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依仗我们的念头。”

“那是我不好了?饶了我吧。”他皱起眉头,“都怪祥子那家伙,问了不该问的话。”

“不,她那么说也不是偶然。”成濑说,“她是被交代过的。”

“被交代?”

“雪子求她在我们开会时问那样的问题。昨天祥子打电话跟我说过。”

“雪子特意求她?”

“可能是想知道我们的态度。她想知道我们对于一个人独吞这种事到底怎么看。”

“还有这样的商量方法啊。”久远苦笑着,“圈子绕得太大了。”

“她不是原本就不善于求人吗?在我看来是。她是那种自力更生的人,从没有求过别人,所以方法很别扭。”

“但被用上这种方法的我们也不容易。”久远笑了,“直接来商量就好了。”

“人的想法并不是永远都合情合理。”成濑说。

“你总是这种一切都尽在眼底的口气。”

“雪子姐想要将四千万交给对方,所以跟他们事先商量好,在那里上演了车祸,让他们连车带钱全拿走。是这样吗?”久远总结道。

“根据我的猜测,是这样的。”成濑点头,

“那些人想要的并不是我们的车,而是我们的钱。”

“慢着。我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成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那些家伙盯上了我们的包的?你这家伙不管什么时候,多重要的事都藏着不说。”响野瞪着成濑。

一直就是这样。老师的板书错了也不指出来。就算班上所有同学都没发现,只有成濑自己知道的时候也不说,之后还冷冰冰地说什么“我以为大家都知道”。一起去澳大利亚旅行的时候也是。两个人躺在海边时,有十只巨大的蜥蜴排着队从旁边横穿,响野没发现,成濑默不作声,一个人开心地看了好久。事后响野责问成濑为什么不告诉他,害他都没看到,成濑又是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说:“我还以为你发现了。”甚至还问出“你想看蜥蜴排队吗”这种话。当然想看了!蜥蜴排队啊!

“那些人拿枪指着我们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事先计划好的。我觉得可疑,就问他们的目的到底是车还是包。我面前拿枪的男人回答说是车,那是在说谎。”

“好你个人肉测谎机!”

“雪子姐跟他们有关系,你也知道了吗?”

“大家开会,我就知道她在隐瞒什么。事故发生时,她的表情也不正常。”

响野叹了口气。

“也就是说,你明明都知道,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钱被抢走?”

成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怎么做才好呢?雪子拼了命想要把钱交给他们。就算我闹起来,大家也得不到好处。”

“那当时成濑哥是怎么打算的?”

“我那时候已经放弃要钱了。”成濑淡淡地说。

那口气简直太淡了,淡得响野都忘记责备他,几乎要拍手叫好了。“别轻言放弃啊。”

“那种场合下也不可能跟你们商量。”成濑说,“雪子既然煞费苦心地做到那一步,肯定是有什么进退维谷的困难。我如果轻率行动,搞不好还会给她找麻烦。”

“还进退维谷,这种话现在早没人说了哦。”

“我原来准备事后找雪子谈谈。”成濑说。

“所以才跟雪子一起去公寓?”

“我也不想让雪子为难,只要带她一起去林的公寓,我想他们肯定会有所行动。要么就是林逃跑,要么就是雪子逃跑,我想肯定是二者之一,所以才事先拜托祥子替我跟踪。”

“啊?”响野嘴张得很大,半天合不上。

“我跟她说,我们进入林住的公寓后,只要有人出来,肯定是林或者雪子。我让她替我跟踪那个人,查出地址然后联系我。”

“为什么是祥子?”

“我觉得雪子也十分警惕你跟久远,我怕会穿帮。”

“祥子姐开车跟踪的吗?”

“租了一辆车。总不能用你们那里的车吧,雪子会发现的。”

“结果到了公寓才发现林已经死了。”久远说,“那也在成濑哥的料想之中吗?”

“不。虽然我说他是蜥蜴尾巴,但也没想到那么轻易就被切掉了。”

“会不会是关系破裂?”

“说到底,他们原本就不是伙伴关系。”成濑跟他们说了林的房间里被装窃听器的事,“那个林并没有被信任,而且估计他也发现了窃听器,于是就急忙联络了X,可能还说了钱要再多分点之类的话。”

“结果,就被用菜刀喀嚓一声。”久远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应该很痛。”

“为什么雪子会跑出去?她去哪儿呢?”

“看到林的死,雪子动摇了,我想她应该是在怀疑,杀人的该不会就是自己认识的X吧。”

“雪子姐真认识X吗?”

“大概。所以我才故意撒谎,说了那番话,让她误以为X把慎一带走了。”

“说谎是偷窃的开始。”响野一边踩刹车一边说道,“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迟早要变成小偷。”

“那你早就是小偷之王了。”

“我说过谎吗?”

“你这句话本身就是谎言。总之,雪子慌慌张张地冲了出去。她的目的地毫无疑问就是X所在的地方。祥子已经跟上去了。”

“X到底是谁?”响野板着脸,再次回想那个在弹子房拿枪指着自己的男人。他看上去是在正义感的驱使下“来救助孩子们”,却丝毫没有沉着冷静的感觉。与其说是个好人,不如说是个疑神疑鬼的普通中年男人。

“那个人为什么要拿枪指着我们呢?”

“因为你们看上去像坏人吧。”

“如果连我们都像坏人,走在路边的哈巴狗早就全被逮捕了。”

“哈巴狗可不会把那些初中生都揍个遍。”成濑说,“X被逃出来的初中生们吓到了,才想要去救孩子。”

“为什么?”

“在行为怪异的大人面前保护自己的孩子,作为父亲来说理所应当啊。”成濑平淡地说,“再怎么不关心,再长时间没见面,看到儿子身处险境,任谁都会出手相救。这就是遗传基因的力量。”

“哎?”久远的声音都变调了,“儿子?”

“X是慎一的父亲哦。”

成濑看上去毫不在意目瞪口呆的响野和久远。

过了一会儿,响野终于开口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他吐出话语。“就算要地震你都能料到吧。”

“如果你们发现我一声不吭地开始收拾行李,最好小心点。”

“可是,雪子姐是带着枪去的吧?会不会出事啊。”久远担心道,“会不会一时意气用事,朝X开枪?”

“雪子才不会那么莽撞地开枪。”响野如此答道。可当久远说“可是这可关系到慎一”的时候,他又没了自信。

【始末】①事情从头到尾的过程。事情的经过。始终。②根据罪犯的坦白总结出的无聊说明文。

雪子站在公园入口旁的长椅前。入口位于从大栈桥过来的路旁,车就停在那里。平时她都将这里作为车辆调度站,因此也会担心自己的车被谁偷去。“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可能就是小偷自身的真实写照吧。

“慎一在哪儿?”

她盯着坐在长椅上的男人,举起枪。

地道看上去就像个没有打领带的上班族。

“太、太招摇了。”他一脸惶恐地站起来。

“慎一在哪儿?”雪子压抑着想要用力扣动扳机的冲动。

“不、不知道。那些人不是你的朋友吗?在弹子房跟孩子们动粗的那些人。难道不是那些人把慎一带走了吗?”

雪子凝视着男人的脸。路灯下隐约浮现出的这张脸比雪子熟悉的面孔苍老很多。黑眼圈看上去就像在诉说他一路走过的空虚。

地道盯着枪口,脸上满是不安。

“我的手机被偷了。”他说。

“我不是刚打过吗?”

“是另一个手机。”他说得很含糊,大概是另外还有一个专门用于同伙间联系的手机,“被你的朋友偷了。”

“这把枪可是真的。你以为我只是拿着吓唬你?”

“不,没有。你也许真会开枪。”

雪子注视着地道,想要看穿他是否在说谎。此时她觉得,如果能像成濑那样看穿对方的谎言就好了。

“现在跟事先约定的不一样。”

“约定?”

“由我来替你还四千万的欠款。你听好了,四千万啊。可不是替你掏四千块这么简单。没错吧?作为交换条件,你不准碰慎一一根汗毛。这是我们之间约好的。”

“是、是这样,可是……”

这吞吞吐吐的说话方式更让雪子窝火。看着眼前抽搐地笑着的地道,雪子想到的东西跟过去完全一样。

活了四十多年就这副模样。她的心里混杂着鄙视和无奈。

“真是无药可救,毫无长进。”这些话她想也没想就说了出来。

地道的表情很诧异。“我也只是想见见儿子啊。”

“儿子。”雪子觉得很滑稽,不禁笑出声来,“慎一已经初二啦。十多年你都没见过他。这简直比出钱让人拍完电影后就说成‘是我拍的电影’更不要脸。”

“我后来也试着找过雪子你的下落。找了,但是没找到。”

“你如果真想找,早找到了。”

虽然地道嘴上说“试着找过”,但恐怕也就是来回翻翻电话本,查查上面有没有登记号码。

“受不了。”雪子大声叹了口气,胡乱地抓着头发,“这次我真是蠢到家了。”

研究从港洋银行逃跑的路线时,她遇到了地道。

正是响野打来电话的时候。雪子不自觉地“啊”的一声放慢车速,靠了过去。

双眼无神、晃晃悠悠地走在那里的,不用看也知道是地道。

可能是因为某种怀旧的情感和地道满脸的愁容,等反应过来时,坐在驾驶席上的雪子已经跟他打了招呼。

“怎么当时就没能不管你一下子开过去呢,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愚蠢。”

“不是那样的。当时雪子你如果不喊我,如果没替我准备钱,我就危险了。”

“现在不还是很危险。”雪子轻声笑着,向前顶了顶枪口。

那时雪子万万没想到,十多年没见的地道开口第一句话竟是哭诉欠钱的事。她太意外了,意外得甚至感觉到一种解脱般的轻松,于是脱口说出了“也许可以帮你忙”这种话。

地道做人没有任何长进,拿去赌博的钱却越来越多,而且借钱的对象也比以前更加凶恶。

久远以前曾经说,“人最大的缺陷就是‘没有分寸’,动物就不会这样”。看着地道,她打心底觉得这话对极了。

“这次借我钱的人真的不好惹。”他几乎要哭出来似的反复说,“是个危险人物。神崎真的不好惹。”

雪子询问这个不好惹的人物到底怎么不好惹,地道似乎非常难以启齿,战战兢兢地说他既狡诈又冷酷。

听到这些,雪子捧腹大笑。找这个既狡猾又冷酷的“不好惹”的人借钱的你才是无可救药。

一问到底欠了多少钱,地道的脸色就好像看到了世界末日。“是雪子你无论如何也没法弄到的数额。”

地道说出金额时,雪子并没有感到意外。她露出无所谓的表情脱口而出:“这么多钱我也能搞到手。”

“虚荣和自尊啊。”雪子自嘲般小声嘀咕。那时的她可能是想让地道看看,她的人生跟十年前已经不一样了。“人之所以会落入圈套,基本上都是因为这些东西。”

雪子说“可以搞到大钱”之后,地道的动作很麻利。他显示出难以置信的积极和热情,跟雪子探讨起来。估计他那时候真的已是穷途末路。

更让雪子难以置信的是,地道竟然将这番话告诉了神崎。地道根本不知道,跟那样狡诈而冷酷的对手亮出自己的底牌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真没想到神崎会把慎一当作要挟的筹码。”

“神崎知道你是慎一的爸爸?”

“不是。”地道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他不知道。就连雪子你,我也只告诉他是个熟人。”

“所以啊,神崎才会害怕我背叛他。他并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担心我不听他的话,就用儿子来威胁我。原本如果只是还钱,一千万就够了。可是慎一却被当成了人质,最终让他抬了价。”事发当天,雪子并没有见到神崎,从他们的手段可以看出,他是个做事干净利落的人,并且很贪婪。当得知雪子可以搞到四千多万时,他就全都想要。

“对神崎来说,慎一其实根本无所谓。”地道肯定地说,“就像雪子你刚才说的,只是他为了防止背叛而布下的防线。”

这时,雪子扣动了扳机。后坐力传来,枪响了。夜色中的枪声沉闷而厚重。

地道倒下了。他发出呻吟声,不知为何竟双手抱膝。

“并没有打中你。”眼前的一切太过愚蠢,雪子连叹息都没有,“我瞄准的是地面。”

“哎?”地道像是回过了神,停止蠕动,再次站了起来。带着那张丑陋的脸,他拍打着身上的灰尘。

多么愚蠢的男人!雪子脸上竟露出一丝笑容。超越了愚蠢、滑稽、可悲,竟然还有一丝可爱。啊,或许十多年前的自己就是被这种愚蠢的可爱吸引了吧。

四百三十七秒。雪子在计算跟地道说话的时间。

“我们说的是自己儿子的安危,不是你说的什么‘防线’。”雪子这次将枪口准确地指向对方的胸口,“你没有做父亲的资格。”

这时,雪子忽然感到一丝担忧。地道这种不值一提的人,就算自己将子弹射向他,会不会也只是一穿而过,什么都不会发生?她几乎是认真地考虑着这个问题。

“现在慎一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

“那么不

是那个男人把他带走的?”

“那、那应该不可能。神崎肯定不会再去纠缠雪子你们了。钱已经到手了。”

“钱……对啊!”雪子想起了什么,大声说道,“那算怎么回事,那个运钞车?我事先可没听说你们还要抢运钞车。”

隔天从报纸上得知那件事后,雪子哑口无言。

“啊。”地道不置可否地说。

“啊什么啊?我可没听说。你们什么时候决定抢运钞车的?你竟然还是那些劫匪的同伙。”

“雪子你最好不知道。”仅这一刻,地道的表情变得有些温柔,“抢劫运钞车这事神崎已经干过好几次了。”

“现在街头巷尾可是传得风风火火。”

“神崎有自己的情报源。”

“自己的啊,”雪子抬起下巴,想起了成濑当初的猜测,“反正也就是跟保安公司串通一气之类的吧。”

地道顿了一会儿,接着又说:“总之,我是被叫去干那事的。”

“只是勉强帮把手吧。”

“那天雪子你喊我的时候,我们正确认袭击运钞车的路线呢,所以才会在横滨。”

“那时候你不是一个人吗?”

“才分开没多久,然后你就来叫我了。我们其实正在作袭击运钞车的准备。”

“既然都那样了,你还想再从我这里拿钱?”

“不、不是的。虽然是那样没错,可那是两码事。抢运钞车是神崎的活儿。就算做得再好,我欠的钱还是欠着。我只是帮那个人做事,报酬根本没多少。如果没有雪子的钱,我就麻烦了。有了那笔钱,我欠的债终于一笔勾销了。”

“我觉得我拼命弄来的四千万只是打了个水漂。”

“总之,当时那笔钱是必须的。”

“本来只要一千万就好,知道吗?是你事前说漏了嘴,被人敲诈了。”

“啊,那个……”地道含糊地说,“但、但是,总之那笔钱是必要的。”

“是吗。”雪子轻蔑地说道,“反正我现在要用这把枪杀了你,这样的话那四千万果然还是没必要。”

“骗人的吧?”对方又露出痉挛般的笑容。

“你觉得我会说谎吗?”

“不。”地道摇头,“你还真没说过这样的谎。”

“我讨厌说谎。太麻烦。”雪子又想起成濑的脸,“而且很快就会被戳穿。”

“你……啊,是啊。你就是这样的性格。”

“而这次,我为了你,不得不跟同伴们说谎。”

地道变得很诧异。“从你嘴中说出‘同伴’这个词真让人意外。连我们一起生活的时候,我都不是你的同伴。”

“你这样的人如果可以叫同伴,来吸我血的蚊子就都是恩人了。”

事到如今,雪子才想到当初如果跟成濑他们商量,现在又会是怎样的结果。这次她终于知道,找别人商量,倾诉内心的软弱,也都是需要方法的。但她做不到。

虽然她尝试着跟大家商量,最终却没能踏出这一步。

公园里有人经过,可仍然显得安静冷清。并没有人注意到雪子他们。

五百一十九秒。

“够了。”

“啊?”

“你可能不明白,时间这东西是有限的。”

“这我也懂。”

“你当然也懂地球绕着太阳转,可那不叫懂,你只是知道而已。明白吗?你并不懂那些东西,你只是知道。人生的长度是时间决定的,就算我们像现在这样,它也仍然在减少。明白吗?像沙漏中不断落下的沙一样,越来越少。”

“我懂。”地道有些不快。

“你这样的人,总认为沙漏里的沙可以再添,乐观地相信自己的时钟永远不会停下。够了,别再绕圈子了。慎一在哪儿?在神崎那里?那你就把神崎叫出来。还是说他想做什么交易,就赶快说条件。如果他只对钱感兴趣,就快把慎一还给我。”

“所以我说过啊,我没有把慎一带走,和神崎也没关系。”

“你不是跟踪了慎一吗?又出现在弹子房。”

这时,地道结结巴巴地小声说道:“那、那是因为,我也想见见慎一。想跟他说话。”

“为什么?”雪子问得很冷漠。

“因为我是他爸爸。”

雪子露出一副打心眼里惊讶的表情。“胡说!”

“怎、怎么了?”

“你还真把自己当爸爸了?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吗?你,只是个给电影提供了资金的制作人。”

“慢着,制作人不是也有看电影的权利吗?”地道拼命反驳。

雪子毫不犹豫地又开了一枪。

也许是因为毫无防备,地道发出了惨叫。他的脸上写满惊恐。

“不准把慎一比作电影。”雪子面无表情地说。

“最开始打比方的,还、还不是你。”地道的反驳显得软弱无力,“不讲理。”他的脸都扭曲了。

“你为什么要去弹子房?”雪子不理他,继续问道。

“我真的只是想跟慎一说话,真的。那件事了结后,我想慎一想得不得了,所以在放学路上跟踪他。结果,那些人是你的同伴吧?那些人跟慎一一起进了一间破败不堪的弹子房。我会在意是理所当然吧。”

“不愧是当爸爸的呢。”

“不一会儿,孩子们就从弹子房里接二连三地逃出来了。”

地道用右手挠挠头,又准备将手插进后裤兜。雪子警惕地将枪指向那只手。

“只是想擦汗。拿手帕。”地道小声解释。他拿出手帕,又继续说道:“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弹子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我确实听说里面有人对孩子动粗,于是开始担心慎一。这也理所当然吧。”

“为什么呢,因为你是父亲嘛。”

“总之,我就闯进了弹子房,看到那些人站在慎一面前说着什么,就慌忙掏出枪对准他们。那些人是你的劫匪同伴吧?”

雪子并不回答。

地道将手帕又塞回口袋。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当他再掏出右手的时候,手上已握着一把枪。

雪子被枪指着,她咂了下嘴。

“你什么意思?”

“因为你不把枪放下。你大概会朝我开枪,是吧?可是我不想中枪。这样一来,我们总算平等了。”

地道浅薄地笑了。地位变得平等令他很开心,笑得像小孩。

雪子和地道之间相隔不到两米,互相举枪指着对方。

四周光线很暗,如果从远处看,说不定会以为是一对男女正互相指着鼻子对骂。

“为什么要杀掉林?”雪子想起了公寓里的尸体。倒在自己鲜血中的尸体。

地道愣住了,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林?”

“刚才我去过林的公寓。”

“然后呢?”

“死了。直挺挺的。”

一瞬间,地道停止了动作,转动眼珠。他咽了口唾沫。“是神崎。”他吐出一句,拿枪的手轻轻颤抖,“林给我打过电话。”

据地道说,林原本是神崎经营的赌场的常客,即跟地道是一类人。他曾是个老实的上班族,却债台高筑,最终被拉去做抢劫运钞车的帮手。完事后,林被自己那假惺惺的罪恶感困扰,跑去找地道倾诉。

“你反正是把这事告诉神崎了吧。”

这个男人如果不听神崎的意见,恐怕什么也办不成。一味地在意上司的脸色,放弃自我判断,只要有事情不跟上司报告就坐立难安,这样的人比比皆是。雪子在被派遣的公司也经常见到。

背靠大树好乘凉,依附权势,对独断的上司阿谀奉承。地道就是这样的人。

“林的房间里装了窃听器。”

“嗯,”地道点点头,“是我干的。神崎交代我去,而且我对窃听器也还算熟悉。”只有这时,地道的脸上才浮现出骄傲和自信,“林发现了窃听器的事,变得更不安了。”

“这点你也报告神崎了。”

“是、是的。”

“林正因为害怕神崎,才找你商量的吧?你将这些都报告神崎,这不是背叛吗?”

“这怎么就是背叛了?”地道歪着头,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跟我一起住的时候还算好些。”

“嗯?”

“你现在人品更差了。”

地道皱了皱眉。

这时,传来有人靠近的声音。地道背后响起了轻快的脚步声。

地道正准备回头,一群人便冲了上来。有人从后面抱住他,有人抓住他拿枪的手,有人取出了胶带。

嘴被堵住前,地道“咦”地发出了胆怯的惊叫。

雪子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站在原地。她有些张皇失措,不知道自己的枪口到底该指向哪里。

“真巧啊,竟然在这里碰见你。”面前的久远笑了起来。

【约定】①协商并确定。②事先作好关于将来的某件事情的决定。缔约。协定。③针对无法信任的人而采取的特别措施。

成濑用左手捂住地道的嘴,右手从他腋下穿过,扣住脖子。响野从他手中夺下枪。久远则利索地扯下胶带,贴到他嘴上。

“雪子姐——”站在一旁的祥子挥手打招呼,就像是在时装店偶遇。成濑想,如果说到没有常识,这对夫妇还真是不相上下。

雪子看上去就像一个被取下电池的玩具。

跟她说“把枪给我”,她也没有反应。但不一会儿,她又恍然大悟似的抬起头,一声不吭地把枪递给成濑。

“好了,有话慢慢说吧。”成濑转身面向地道。

这个嘴被胶带封住的男人不知叫了声什么。响野和久远正用胶带将他捆住,眼睛也已蒙上,两手反绑在背后。

“业务相当熟练啊。”

“因为这已经是今晚第二次啦。”响野搓灰似的搓着双手,“刚刚在弹子房练过。”

“我们简直就是为捆包而生的啊。”久远欢喜地说。

雪子开口了:“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她缓缓地说着,就像在一步步细细检查自己的所在之处。

“对不起,是我在后面跟踪了你。”祥子的声音太活泼,跟飘荡着紧张气氛的公园显得格格不入。

这时走过来一群学生,男女总共六人,可能是喝了酒,勾肩搭背地朗声大笑。决意要进行革命的年轻人也许就是这样迎来新一轮的朝阳,看着他们,竟让人产生这种意气相投的感觉。

几个人架着地道,让他坐在长椅上。响野小声在这个男人耳边说了些什么,成濑没有听清。可能是比较有效的威胁吧,男人老实地坐了下来。

学生们大声喊着内容十分无聊的双关语游戏走了过去,好像并没注意到成濑等人拿着的枪和被胶带绑住的地道。

“她在后面跟踪了你。”成濑指着祥子,对雪子说。

“跟踪,是去林的公寓时跟在后面的车吗?”

“那时候你也注意到了,不愧是雪子。”

“但是为什么?”

“唉,总之,先跟这个男人谈谈吧。”

坐在长椅上的响野拍手说。那样子就像在公司里拍着同事的肩膀,想从对方嘴里套出初恋回忆的上班族。

“唔——唔——”男人叫唤着,胶带的缝隙中零星地传来杂乱无章的声音。

“他是你们在弹子房见到的X吗?”

“正是他本人。准备朝我们开枪的X。”响野发出欢快的声音,指着长椅上的男人,“我们险些被枪打中。”

“怎么就没开枪呢。”祥子叹息着。

“这话说的,好像我要被打中才好。”

“难道还能听出其他什么意思吗?”

“这个人真的是慎一的爸爸?”久远问道。男人做出受惊似的反应。

雪子沉默不语地点点头。

“哎呀哎呀,你的猜测开始得到印证了。这个男人是X,跟我们在弹子房见过面。到底是怎么到那儿去的?只是单纯地跟踪我们?”

男人低头坐着,一声不吭。尽管嘴被胶带封着,可本人也看不出一点想开口的意思。

“他说是想跟慎一说话。”雪子愤慨地说,“所以才跟踪到了弹子房。没过一会儿看见孩子们从里面逃出来,就慌了。”

“因为是当爸爸的,”久远高兴地说,“因为是爸爸,所以想救慎一,是吧?不管怎么说,爸爸是没法将儿子抛在一边不闻不问的。所以一觉得慎一有危险就冲进来了。”

“他只是心血来潮而已。而且还把慎一作为人质威胁我。”雪子语气冰冷地说。

被胶带绑着的男人嘀咕了些什么,可能是想否认。

你知道多少?”雪子看着成濑。

响野闻言先开了口。成濑只得苦笑:这个人也许是想当我的代理人。

“这个人全都看透了。雪子你故意制造碰撞事故,还有想把四千万全数交给那帮人的事。”

“是……”雪子说不出话来,“是吗?”

“这个人是慎一的爸爸吧?慎一的爸爸有难,雪子你也不可能袖手旁观。而且慎一本身也很危险,是吧?”响野说。

雪子低下头,好像在聆听别人陈述她的罪行。

“他还看出从那次开会时起,雪子你的样子就不对劲了。”

“你为什么说得这么扬扬自得?”祥子小声指责响野,“又不是你的本事。”

“你给我听好了。”响野自信满满地说道,好像这一句话就可以证明这世上所有的法则,“这家伙是我朋友。”他指着成濑说。

“所以又怎样?”祥子愕然。

“一个人的价值从这个人的朋友身上就可以看出来。”

“做你朋友可真够呛。”

成濑的视线再次回到胶带男身上。

“那,现在该怎么办?”成濑来回看着长椅上的响野和久远。

“怎么办,是说这个男的?”响野把男人的肩膀拍得啪啪响。

“他知道多少?”

“多少?”

“当然,这个男人肯定知道雪子和慎一的情况。”成濑数了一根手指,“你家地址也告诉他了吗?”

“没告诉过,联系全部是通过手机。”

“但是他跟踪过慎一,估计也知道你家在哪里。”

长椅上的男人没有反应。

“把他嘴上的胶带拿掉,我们来问话。”

成濑把枪递给响野。响野端着枪说:“不老实的话就开枪。”接着他取下了男人嘴上的胶带。

伴随着撕胶带时哧啦哧啦的声音,男人痛得发出惨叫。

响野拿枪顶着他的太阳穴。“安静。”

“他的名字?”成濑再次转向雪子。

“地道。”

“地道?踏实努力的地道先生啊。”成濑很感慨。有时候,名字这东西比不负责任事不关己的人还冷酷。“地道先生袭击了运钞车,当时一共有三个人。而且,其中的林先生已经下台。”

“下台?”

“走下人生的舞台。因为地道先生杀了他嘛。”

“什……”地道发出声音。

响野立刻用枪紧紧地顶住他。“你不老实我可很难办。”

“我没干,不是我。”

“可是林先生确实已经死了。”

眼睛被蒙上的地道此时正试图寻找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是我。”

“我们发现了林的尸体,地上还有用血写下的‘地道’两个字哦。”久远说着连小孩都说不出口的谎话。

“也就是传说中的死前留言。”响野半开玩笑地附和着,“对了,对了,我开始还以为那是想写‘地道地活着吧’这种警世名言呢,原来是你的姓氏啊。”

“不是我。”地道稍微加强了语气。

“动手的是你的上司神崎吧。”雪子嘲笑般说。

“原来贪婪的头目姓神崎啊。”成濑点着头。是那个从休旅车上下来后拿枪指着雪子的男人,当时看上去就像牧羊犬。

“地道先生,”成濑像在慢慢咀嚼般说,“你和神崎对我们的事情知道多少?知道我们在做些什么吗?”

地道的嘴巴蠕动着。

“知道,他们肯定也在报纸上看到过。他们知道我们是劫匪。”雪子说。

“什么!”响野故作夸张地大吃一惊,“要是知道就不能留活口。”他像是在演戏般说道。

“我什么也不会说,不可能说!”地道拼命地摇头。

“那么神崎又知道多少?他调查过我们吗?”

“那个人只要钱能到手,其他事一概不管。不管是从运钞车上,还是从雪子身上,他都已经捞到钱了。所以其他事情他肯定没兴趣。”

“这很可疑啊。”成濑立刻说。

“是啊,很可疑。”久远说,“就算现在没事,过段时间后肯定还会想起我们。然后神崎先生肯定会找到我们说:‘我知道你们是劫匪,现在起听我指挥,否则就把你们的事情全部捅给警察。’他肯定没事就会这样来威胁我们打发时间。太恶劣了。”

“简直是最恶劣的结果啊。”响野的表情跟舔了满嘴盐似的。

“抢劫题材的电影最终基本都会有枪战戏啊。”久远不耐烦地说。

“你老实说。你跟踪过慎一,是不是也已经知道我们的住址?”

稍微过了一会儿,地道摇头说:“不知道。”

“说谎。”成濑立刻就看了出来。在他看来,地道连一点点要伪装谎言的意思都没有。

“谎言很快就会被拆穿。”响野开口说,“我们中间有一位识破谎言的高人。你简直就是一个面对世界冠军还放弃防御的门外汉,没有胜算。”

“他说得一点没错。人的谎言可以很快被拆穿。”说完成濑又对着响野,“下次他再说谎你就开枪。”他作出了指示,“开枪后就跑。没问题吧?”他看着其他三人。

地道露出疑惑和慌张的表情,结结巴巴地说:“雪、雪子住的地方我知道。我只知道这些。”

“那神崎呢?”

“我没告诉神崎。关于雪子的事,我一点都没说。我跟雪子还有慎一的关系也没说过。雪子你还不相信我吗?我还没蠢到那个地步,有些事情我也是瞒着神崎的。”

“那只不过是因为神崎不关心而已吧?”雪子淡淡地回答,“如果收到命令,你还是会全都说出来。”

成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这个男人。他没有说谎。

神崎估计只对亲手策划的犯罪感兴趣,只执着于把钱弄到手,其他事情则毫不关心,所以同伙也是利用完就踢开。

“地道先生,你和神崎知道我们的名字吗?”

“不、不知道。”地道像在边喘气边说话。

“没有说谎。”成濑说。地道的脸上没有任何修饰的气息。

“这么说,”响野抱起双臂看着雪子,“你对慎一说不要去我那里,是因为这个吗?为了不让他知道我们的所在吗?”

雪子点点头。“如果他跟在慎一后面就麻烦了。”

“地道先生,”成濑确认般问道,“你可不可以今后也别跟神崎说我们的事啊?”

“嗯,嗯嗯。”

“骗人。”雪子简短地说,“这个人这种地方完全没指望。只要那个神崎口气稍微强硬一点,他就什么都说了。关于我们的情报,还有慎一的身份,不管什么他都会双手奉上。”

“才没那回事。”地道拼命否定时慌张的动作看上去也不像是值得信任的人的行为。

“要是这样……”久远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我们的钱去哪儿了?那最重要的四千万。”

“反正钱都是神崎拿着吧。”雪子冷淡地说。

地道张了张嘴,像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词,又像是事到如今心里还在算计利弊得失。

“神崎拿着四千万,抢运钞车那一亿也被他拿走了,是吧?”成濑说出心中的猜测。

“实际上没有一亿。”地道懦弱地说。

成濑猜想,有可能是保安公司为诈骗保险而虚报了金额。为了这部分利益,有人暗地联手神崎将情报泄露给他也不足为奇。

“那些钱在什么地方?”成濑问,“神崎家?”

“肯定不会放在家里。”

“难道存起来了?”

这时,地道安静下来,好像十分懊恼地低声嘀咕道:“存在银行的保险箱里。”他的声音很小,“神崎是这么说的。”

“保险箱!”久远看上去很开心,“从银行抢来的东西又放回银行了。”

“亏他能通过审查。”响野说道。

地道回答:“神崎又没有黑社会背景,证明文件什么的,他多少有些办法。”他的话听上去不像是在说谎。

“好。”响野下定决心般说,“我们就对那个银行下手,从保险箱里把我们的钱拿回来。”

“我都说过了,”祥子立刻说,“那些原本就是银行的钱。”

成濑整理了一下此刻脑海中浮现出的各种想法。所谓的出租保险箱,需要分别有库房和保险箱的钥匙以及各自的密码才能打开。如果是这样,就不用大费周章抢银行,找田中做把钥匙似乎就可以解决。到底应该如何动手呢?他在脑海中排列出所有选项,开始演算。

片刻过后,他说:“我们不用管神崎。”

“不管?”响野眯起眼睛。

“现在就算我们去抢保险箱,也会立刻暴露自己。如果那样,被激怒的神崎恐怕会立刻去威胁地道先生。”

“也许吧。”响野说。

“那样一来,原本对我们毫不在意的神崎也会开始关注我们。对于头脑聪明又善于谋划的人来说,被别人下手恐怕远比被捕难以忍受。神崎肯定会怒不可遏。他一旦生气,肯定很可怕。”

“应该很恐怖吧。”久远夸张地说。

“据说他既狡诈又冷酷呢。”雪子说。

“别再管神崎了,我们只管自己赚钱就好。”成濑说。他一边说一边思考各种方案,脑海里浮现出横滨周边的地图,他一一确认各个银行的位置关系,逐步完善计划。

“什么意思?”

“再抢一次银行。横滨市内。这次我们选港洋银行附近的横滨劝业银行。”成濑的口吻似乎不容分说。

谁也没有立刻开口。成濑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

“再来一次?”响野的口气像是绝望的号叫,“你是认真的?”

“我是认真的。”

“我们前不久才抢了港洋银行,而且地道那帮人还袭击了运钞车。你可听好了,现在,如果要选日本国内对抢劫银行最为敏感的地区,那就是你刚才挂在嘴边的横滨。”

“可以这么说。”成濑也表示赞同。

“那现在还有什么必要立刻在横滨再次动手?”

“我去港洋银行踩点的时候,还顺便调查了另外一家银行。要是抢那里,现在立刻就可以动手。”

“少安毋躁。”响野歪着脖子说,“我完全无法接受。”

“要动手只有现在。”

“不像你的作风啊。”久远不满地噘着嘴。

尽管遭到二人的反对,成濑的意志仍然没有改变。如果从时机上说,非现在莫属。

“含泪舍弃被神崎抢去的钱不说,我们还要再去挤危桥?你给我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事?”

“没问题,一定会成功。”

“嗯——”久远满脸愁容。

“只要地道先生不背叛我们就没问题。”成濑说。

地道表情僵硬。他挺了挺胸,一副惶恐的样子。

“地道先生只要不给我们节外生枝就可以。我们去抢银行,只要别来捣乱就行。对神崎也要保密。”

“这算是好办法吗?”久远的声音听上去并不热衷。

“这个男人会说的哦。”雪子用下巴指着地道,“绝对会。”

“我、我为什么会说?”地道反驳。

成濑看着地道。对方看上去没有说谎。但是,他又想,这个男人麻烦的地方在于尽管此时他可能是真心实意,但仍然存在将来会背叛的可能性。他本人是最不明白自己精神上的脆弱的。

就在这时,久远身上传出手机铃声。成濑和响野互相看了看。久远迅速拿出手机。“是地道的手机在响。”

“是谁?”

“不知道。”

“搞、搞不好是神崎。”地道说。

“你来接。别乱说话。如果是神崎,你就像平常一样说话就好。如果你有什么小动作,我们也只有开枪了。”成濑说。

“终于可以开枪啦。”

响野将枪口顶了上去。久远按下接听键,放在地道的右耳边。

“喂。”地道开口了,“啊,神崎哥。”他扬声道。

成濑一直在观察。

“纲岛吗?”他确认了一句后,只是一个劲地反复说“是”,最后软弱地说了一句“明白了”表示同意。

久远挂断电话。

“从话题人物神崎那里打来的电话啊。”响野打趣道。

地道张了张嘴。此时他可能正苦恼于到底该站在成濑一边还是神崎一边。

“叫你去吗?”成濑直截了当地问。既然出现了纲岛这个地名,那只有这一种可能。

地道迟疑了一下便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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