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郁笛的日记本,郁夫人也给他们取来她的相簿,里面有郁笛婴孩期到少女时代的照片记录。

有日常生活里的随手拍,也有照相馆构图精巧衣着考究的写真。

郁笛完美遗传父母优点,眉眼清灵,发型也很前卫,齐刘海高过眉毛,发梢微有些卷。

她从小就很爱穿裙子,各种款式,色彩鲜亮,就像她笔下的景致一样。

所有照片里,她都是笑着的,或斯文轻抿,或咧唇露齿,神态间盈满了对世界的明闪爱意。

玄微和陆晅坐在一起,一页页往后翻阅,有身临其境之感。

他们视线驻留在其中一张合影上。

那是郁笛与一位男性的合影,男人不算年轻,应有三十岁了,衬衣西裤,戴着副半框眼镜,相貌俊秀,笑容彬彬有礼。

他有些高,郁笛个头都不及他肩膀,她比了个v,还做对镜头挤眼吐舌,整个人都很放松,很鬼马,有让人移不开视线的灵动。

郁月白立在他们身后,似乎料到他们要问什么。

所以玄微才一回眸,他就开口道:“是周老师。”

玄微点了下头,问:“他当时多大?”

“四十多岁了。”

陆晅道:“看起来不像。”

“他人是看着比实际年龄年轻。”

玄微将剩余的翻完,没有看到更多合照了,她阖上相册,问了个大胆的问题:

“你们女儿喜欢过空弥吗?我是说男女间的那种。”

郁月白微微捏紧拐杖。

郁太太一怔,沉声:“我想,应该没有,她在世时的日记我们都读过,两人关系亦师亦友,她一直叫他老朋友,此外应该就没有更多东西了。”

“空弥呢?”

郁太太小幅度摇头:“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重要吗!”郁月白重叩一下地板,释出一口气:“不管是什么关系,他都把我女儿害死了!”

老人又腾出一只手抹泪。

陆晅将那本相簿叠放到一旁:“郁笛生前最后一篇日记显示她跟空弥约出去写真,那空弥赴约了吗?”

郁太太抵着鼻头,眼眶又慢慢红了:“他去晚了,给警察的笔录是那天中午家里突然有学生家长造访,他脱不开身,那时候通讯又不像现在这么方便,后来那家长也做了人证。”

郁太太又悲又愤:“但也跟他有脱不开的干系。”

玄微皱了下眉:“真正的罪犯是谁?”

郁太太涕泪横流:“镇上一个人,二十二岁,一直没上过学,也不工作,游手好闲,大家都敬而远之。后来枪毙了,但有什么用呢,也换不回我苦命的女儿了。”

“也怪我们,太宠着惯着小笛子,平常工作又忙,让她都没什么警觉性。”

郁太太扶着墙壁,忽而自责到直不起腰。

郁先生踱过去,抚拍着她肩膀,试图将妻子从这种情绪中拉出。

玄微看了会他们,取出手机:“我可以拍一张郁笛的相片吗?”

郁月白颔首。

玄微搬回那只相册,仔细选了张红色连衣裙的,咔嚓一下,将它妥善保藏到相册里。

辞别郁家夫妇,陆晅玄微二人按原路返回。

时值正午,山里已升起太阳,放眼望,云蒸霞蔚,竹涛如碧浪。

两人找了间路边小馆子坐下,店主递来菜单,都是本地特色家常菜。

菜名浅显易懂,皆为素食菌菇,肉类均是家禽,一路看下来,无一样山川野味。

这在类似旅游景区挺少见,他稍感意外,征询玄微意见,点好三菜一汤,就将菜单给回去。

玄微握着手机,还在研究郁笛那张照片,缩小又放大。

陆晅给她倒了杯清茶:“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玄微回:“去找空弥问清楚,或者让阿貅帮我联系下冥界的人。”

她挑眼:“我答应那对夫妻要告诉他们郁笛亡魂去向,就要说到做到的,毕竟他们号码都存下来了。”

陆晅放下玻璃杯,抿唇笑,未说话。

玄微拧眉:“你笑什么?”

“看你这么认真。”他觉得好可爱,又有些欣慰。

玄微把胸脯拍得啪啪响:“那当然,我办事很靠得住的好嘛。”

陆晅道:“我建议你还是先咨询你朋友,空弥……我感觉他精神有异常,说话颠三倒四,未必能给你确切的真相。”

“我也这么想,”玄微垂眼,指尖在屏幕滑拉,“我把照片发貔貅了。”

那边回了个问号。

玄微怕三言两语的说不清,直接拨过去。

“喂,阿貅。”她言辞正式。

“这谁照片?”

周遭食客嘈杂,玄微半圈着唇,不自觉压低嗓音:

“等会我把她具体资料整理给你,先问你个事,你认不认得冥界什么人啊。”

貔貅纳闷:“你现在在搞什么,业务范围这么广?”

“你就不能直接回认不认得吗!”

“当然认识。”

“有靠得住的吗,能查到人类亡魂投胎转身的。”

貔貅想了会:“阎罗……?”

冥界老大?玄微心一抖,“那不用……找这么大官不至于,有点小题大做。”

“游星?日游神?我与他关系还不错。”

“可以,我把资料发你,你让他帮我查查这女孩转生去哪了,最好还有生卒详年,投胎前后的经历细节。”

“行。”

挂断通话,玄微眉头紧蹙,仔细编辑起郁笛的个人信息,家庭住址,死亡时日,又反复看了好几遍,确认无误,才传给貔貅。

再抬眼,桌上菜已然上齐,她有些诧异,随即怪起陆晅来:“菜都来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男人压根没动筷子:“我不想打扰你。”

“我也可以边吃边发短信!”玄微夹了一大筷子菜塞嘴里,马吃干草似的用力咀嚼:“凉了就不好吃了。”

陆晅投降:“怪我,怪我,我光顾着欣赏你,也忘了上菜了。”说着,勾起了唇。

满口鬼话,可玄微还是一下子偃旗息鼓,哼了声就偏开头吃自己的了。

貔貅办事效率高到令人发指,小情侣回了民宿午后小憩醒来时,玄微手机上已有了回复。

他给的讯息非常详尽,几乎占据了整个聊天框,同时也在好奇为什么打听这个早夭的女孩子。

玄微浏览完所有字眼,情绪忽然低落到极点,她把手机搁回枕边,用被窝盖住脸。

陆晅胳膊肘微支起上身,把白被子扯下来,迫使她露脸:“怎么了,也不嫌闷。”

玄微撅着嘴:“心情不好。”

“貔貅有回复了?”

“嗯。”她迟缓地点了两下脑袋。

“怎么说?”

玄微摸到手机,扔给他。

陆晅点开,也怔了下。

这个如春般美好的女孩,却在死后变成惨不忍睹的怨灵,并在竹桃镇滞留许久,惶惶不得终日,鬼差试图将她带离,但她怨气过深,难以救拔,需大德高僧才可超度。

这段时间里,鬼差都将她遗忘。人间类似魂魄极多,他们人力有限,不可能一一兼顾。

可奇怪的是,过了几年,这个女鬼变得面目柔和了,并主动找到鬼差,说自己想要转世投胎。

她还问鬼差,可不可以给自己开个后门,让她来生变成一条红鲤鱼。

鬼差见她年纪尚小,却能自我救赎,便将这事上报给无常,无常调看了她的生死簿,瞧过她生前事,便同意了。

这一世的郁笛,是一尾火红锦鲤,目前被饲养在魔都一位富商别院的假山池中。

可也仅只是一条鱼,能摇头摆尾,却不会再有尘世感情。

貔貅发来的资料,字句都是冰冷的客观,但上午几乎身临其境感受过郁笛这一生的陆晅与玄微,只能品味出另一种酸苦,惋惜,与遗憾。

“为什么好人没好报?”玄微搓头发,对她而言,这恐怕是个旷古难题了。

陆晅侧身抱住她:“因为人类的局限性吧。不像神灵,可以上天遁地,可以永葆青春,这一百年没过好,还有下一百年重来一遭。一辈子就是一辈子了,羸弱的敌不过强悍的,隐忍的只能一声不吭面对霸行,穷人极尽一生也许都够不到富豪的脚后跟,他们当中怎么会没有善良的人?为什么还是遭难?误会,错过,挫败,不甘,嫉恨,欺骗,分离……在人类短暂有限的生命里,这些都是如影随形的,好人我不知道具体要怎么定义,但做个人已经很难了。”

玄微扬眸看向他:“你也会这样?会有这么多负面情绪?”

“当然。”

“可我觉得你很好。”

“因为我对你很好。”

玄微声调低沉:“你现在感觉如何?”

“嗯……”陆晅想想:“满足。”

“嗯?”

“因为抱着你,胸口被填满了,踏实。”

“瞎讲。”她轻锤他胸膛一下,不再像以前那样不知轻重,因为他只是凡夫肉身,会感到疼。

“好人不说假话的。”

“谁上午跟郁笛父母信口雌黄?”

“善意的谎言。”

善意的……

谎言……

玄微脑中灵光乍现:“原来他们都在骗人!”

“什么?”

“空弥,郁笛!他们都撒了谎!”她语气高昂,与她此刻情绪无异。

陆晅依然不解。

女孩激动地跳出被窝,蹦下床,把毛衣往头上套:“我要去灵缘寺!现在,马上!”

陆晅失笑:“现在?你不泡温泉了?”

“不泡了!我要回去见空弥!”她心里仿佛已经有了清晰答案。

妇唱夫随,陆晅只能无可奈何跟着下床,收拾起二人行李。

不过一刻钟,两人整装待发下楼,玄微仍旧在木梯上踩出急促鼓点。

老板娘正在招待一位新住客,见着他们,一时有些惊讶:“这么早就走?”

玄微眼睛亮晶晶,语气兴奋难抑:“有急事要赶回去!”

“温泉都不泡?”

陆晅苦笑。

踩下最后一节楼梯,玄微倏地顿足,仿佛被隐形的墙困住,不再迈出。

她望向一个地方,细眉微扬,随即又皱缩,似在辨认。

陆晅注意到她视线所在,正是那位在办理入住手续的客人。

他穿着黑色大衣,戴着同样纯黑的渔夫帽,背对着他们。

那人转过头来。

啊!玄微轻呼,双手捂脸,脚尖一踮,随即后转180°,不敢再跟他有一丝一毫的目光触碰。

陆晅生疑,打量起那人,是位蓄须老者,人高马大,状态矍铄,眼神鹰隼般明锐,人看起来颇为仙风道骨。

他隐有预感,这位绝非凡人。

他不动声色跟他对望。

片刻,老者不起波澜的面上,突地勾起一个笑,略显讥嘲。

陆晅轻声:“谁啊,你认识?”

玄微声更轻,信息量却是重磅级爆裂人心:“我、师、父、啊!”

陆晅:“……………………………………”现在跟着回头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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