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白心不在焉地扯着闲话,却时时注视着钟跃民,她本以为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她的 心境应该很平静了。她甚至想过,再见到钟跃民她应该做出一副极冷淡的神态,表示对钟跃 民已经很无所谓了。可当她一见到钟跃民,以前的种种设想立即化为乌有,几年来积蓄的怨 气又变成了一腔柔情,她明白自己算是彻底完了,无论钟跃民怎么对待她,她都恨不起来, 真可能是前世欠了他的债,这个冤家。周晓白在盘算着时间,她只有两个星期的探亲假,现 在已经用去了一个星期,能不能找个机会单独和钟跃民见个面,想到这里,她感到有些胆怯 ,这家伙坐在那里不是狼吞虎咽,就是谈笑风生,他大概以为和周晓白的恋情早已经过去了 ,他倒是轻松得很,如果约他见个面,说不定他会装得象个绅士似的婉言拒绝,满脸透着被 无端骚扰的无奈,这个混蛋。

周晓白忽然感到情绪很低落,她猛地站起来冒出一句话∶"今天就到这儿吧,我先走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大厅。

蒋碧云对周晓白的小姐脾气缺乏心理准备,她惊讶地问∶"她是怎么了?是谁说了什么话把 她得罪了?"

郑桐和袁军默默无语,只有钟跃民在专心致志地往面包片上抹黄油,对周晓白的举动似乎视 而不见,他殷勤地把抹好黄油的面包递给蒋碧云∶我说蒋碧云,你这朵鲜花怎么插在郑桐这 滩牛粪上啦?太可惜了,就算是拉他一把,也不至于把自己搭进去呀?

蒋碧云严肃地说∶你少和我贫嘴,我问你话呢,周晓白怎么啦?

钟跃民用一种很宽容的口吻说∶"你们女人的思维是跳跃式的,联想力特别强,周晓白同志 可能突然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比如一朵鲜花认准了一滩牛粪,刚要插上去,可是牛 粪突然跑了……"

钟跃民、袁军、郑桐坐在大院礼堂的台阶上,这里是他们当年经常碰头的地方,多少坏主意 都是在这里产生的。袁军严肃地说:"跃民,有件事我必须要向你讲明"。

"说吧。"

袁军迟疑了一下说:"……我想再问你一句,你和周晓白的关系还有可能恢复吗?"

"没有,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袁军问:"要是我和周晓白好,你不会反对吧?"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当然不反对,晓白也有这意思吗?"

"我还没有和她说过,我知道她还在想着你。"

钟跃民说:"要我帮什么忙吗?要不我去给晓白做做工作?"

袁军苦笑一声:"算了,谁去做工作都比你合适,你一出场准坏事,这事还是我自己办吧。 "

钟跃民又问:"郑桐呢?你也没闲着吧?你和蒋碧云的关系进展得不错呀,那天在老莫就眉 来眼去的。"

郑桐说:"不好意思,早明铺暗盖了,不过我想这用不着征得你的同意,你钟跃民又不是娘 子军连的党代表?"

钟跃民问:"郑桐,秦岭有消息吗?"

"没有,她早离开白店村了,谁也不知道她的消息,她父母都是陕北人,陕北的关系很多, 想躲开你还是很容易的。"

钟跃民沉默了。

郑桐幸灾乐祸地说:"你小子也有今天?"

袁军有些伤感∶"跃民,我下星期就要回部队了,晓白和我一起走,咱们分别好几年了,好 不容易见一面,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又要分手了,再见面又不知哪年了。"

钟跃民张开双臂搂住袁军和郑桐说∶"多保重吧,弟兄们,咱们常联系……"

电话铃响了,钟跃民从床上爬起来拿起电话∶"喂,是那一位?"

话筒里没有声音。

"喂?是谁?请说话。"

话筒还是没有声音。

钟跃民愤怒了:"喂,是谁?不说话我可挂啦,有病是怎么着?这大半夜的。"

话筒里传来一个姑娘怯生生的声音:"别挂,跃民,是我,你听得出来吗?"

"……周晓白?是你吗?"

"是我,跃民,昨天在餐厅我心情不好,对不起,我失礼了。我想见你,可以吗?"

"这……袁军知道吗?"

周晓白发火了:"我要见谁用得着向他汇报吗?跃民,我不是老虎,吃不了你,你总不至于 就这点儿胆子吧?"

钟跃民口气强硬起来:"我能怕谁?不就是个袁军吗?再说你也没嫁给他,我有什么不敢见 你的?"

"这就对了,这才是我印象中的钟跃民,请你明天晚上在新侨饭店门口等我,好吗?"

"好,不见不散。"

北京的新侨饭店西餐厅这些年似乎变化不大,在钟跃民看来,桌布还是当年的桌布,连椅子 的式样都没变,还是那种蒙着米黄色卡其布面的软椅,钟跃民还记得当年他趁着停电扛走人 家一把椅子的事。

钟跃民和周晓白相对而坐,两人都穿着军装,坐在餐厅里很引人注目,毕竟来这里用餐的军 人不多。周晓白毫不掩饰地注视着钟跃民,目光里很复杂,钟跃民很不自在地避开她的目光 。

钟跃民没话找话地问:"晓白,这些年你还好吧?"

"我不太好,心里总想着你,能好吗?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我这是单相思,甚至有点儿贱, 可我骗不了我自己。"

"晓白,你是不是恨我?没关系,要是恨我你就直说。"

"说不清,爱和恨的界限本来就很模糊,更何况我想恨你也恨不起来。"

"你今天找我来,不是为说这些吧?"

周晓白凝视着钟跃民:"跃民,你怎么这样冷漠?难道连和我叙叙旧的心情都没有了?你以 前可不是这样,相比之下,我倒更喜欢当年在冰场上那个嘻皮笑脸追女孩子的钟跃民,而不 是眼前这个一本正经的解放军营长。"

钟跃民笑了:"对不起,当兵都当傻了,见了女孩子不知该说什么,你别介意,我会慢慢适 应的,请给我点儿时间,我正努力找回当年那嘻皮笑脸的感觉。"

周晓白也笑了:"这就好了,还是我熟悉的那个钟跃民。"

钟跃民忙不迭地摆弄起刀叉狼吞虎咽起来,周晓白没动刀叉,只是静静地看着钟跃民吃。

"跃民,你慢点儿吃,这儿不是野战军,没人和你抢,你就不能斯文点儿?"

钟跃民嘴里塞满了食物,边使劲下咽边回答:"我刚当兵时,比你还斯文呢,后来我发现, 部队不需要绅士,也容不得你细嚼慢咽,动作稍微慢点儿,菜就没了,我才斯文了一天就明 白过来了,什么绅士,顾不了这么多啦,抢,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你没在基 层连队呆过,没见过我们吃饭的阵势,比如有一天连队吃面条,你离着食堂二十米就能听见 一片呼噜声,和猪吃泔水的声音差不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里面是猪圈呢。"

周晓白大笑起来:"你的嘴还这么损?"

"晓白,你和袁军的关系进展得怎么样了?"

周晓白马上收敛了笑容:"我今天找你,就是想和你谈谈袁军的事,他是你的好朋友,人也 很好,可我一直没答应他,总想找个机会问问你,你知道,你我见个面并不容易。"

钟跃民无所谓地说:"这好象不关我的事,你没有必要征求我的意见。"

周晓白突然来了气,她把手中的刀叉摔在桌上:"钟跃民,你是个混蛋,你忘了咱们是怎么 认识的了?当初你就不该嘻皮笑脸的来招我,等我爱上了你,你又漫不经心地把我甩掉,你 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钟跃民自知理亏地小声说:"晓白,你小声点儿行不行?你看,还说给我接风洗尘呢,吃你 一顿饭还得挨骂,别这样,女孩子应该温柔些,要不可嫁不出去了。"

周晓白余怒未消地瞪了他一眼:"给你温柔还少吗?你珍惜吗?嫁不出去也是我的事,你管 得着吗?"

"是,是我不好,我该死,我有罪,我欺骗了你纯洁的感情,我向你道歉……"

"你就接着忏悔吧,还有什么?都说出来。"

钟跃民有点儿烦了:"晓白,你还没完没了了是不是?我钟跃民什么时候向人道过歉?你还 不依不饶了?"

"看吧,本性终于露出来了,什么道歉?都是假的,就最后那句话才是真的,算了,咱们别 互相指责了,跃民,以前的事不提了,我希望今后咱们还是好朋友,行吗?" 周晓白无可 奈何地说。

"那当然,咱们永远是朋友,不过,你得和袁军打个招呼,他可不能吃我的醋,要不是我高 风亮节,能有他小子今天?他可不能吃水忘了挖井人。"

周晓白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又耍贫嘴是不是?实话告诉你,我会一直看着你,我倒要看 看你将来的妻子是什么人,她能比我强到哪儿?要是还不如我,就别怪我当第三者。"

钟跃民又露出了玩世不恭的本色:"别吓唬我,我这个人还是挺有贞操观的,美人计对我不 起作用……"

"呸!服务员,结帐!"

钟跃民和周晓白出了新侨饭店的大门,沿着崇文门大街并肩而行。

周晓白突然问道∶"跃民,你和我说实话,当年你提出和我分手,你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我不是在信上和你说了吗?"

"不对,我不相信那是你的真实想法,我也不太相信那个叫秦岭的女人有这么大的魅力,能 使你不顾一切,事实上你们也只是相处了很暂短的一段时间,然后她连影子都不见了。"

钟跃民骂道∶"这都是郑桐和你说的?这个重色轻友的混蛋。"

"你别冤枉郑桐,我问过他,他一个字不向我透露,是蒋碧云说的。"

"嗯,这还差不多,现在我来回答你的问题,你这个人太"轴" ,知道什么叫"轴"吗? 这是北京人形容爱钻牛角尖的人常用的一个词。我告诉你,就是因为你这种"轴"法儿我才 和你分的手,你把我吓着了,我还没向你承诺过什么,你已经要死要活了,咱们要是接着走 下去,我敢说,你早晚会因为我的原因把命搭上,晓白,你是个对爱情很执着的女人,也许 在很多男人眼里,这是天大的优点,但我敢说,你对我并不合适,我不是个守着老婆孩子过 小日子就能心满意足的男人,我也不是个安份守己的人,我要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如果一 种生活方式过腻了,那我会马上再换一种生活方式,在我看来,当年插队时要饭和现在当兵 只是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而已,无所谓哪种好哪种不好,这两种生活方式我都会高高兴兴地 投入进去,我把它当成游戏。如果这两种游戏都玩烦了,我会再换一种游戏玩,总之,要玩 得高兴。晓白,如果我和你生活在一起,你能理解我这种玩法吗?你能和我一起玩吗?"

周晓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能,尽管我很爱你,我只能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我知道,结婚,生孩子,教育孩子,将来考大学,大学毕业后再帮助孩子找个好工作,孩 子有了孩子你再帮着带孩子……你可真行,幸亏没和你结婚,不然我早烦你了。"

"照你这么说,你把我甩了是为了拯救我?我还应该感谢你是不是?"

"当然了,你以为呢?除非你也和我一样,自愿选择过一种在路上的生活,你行吗?我 的周大夫,你是那种还没出生就已经被父母安排好一生的人,就象个案板上的小面团儿,父 母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想把你做成馒头还是烤成面包,要不再加点儿棒子面做成混合面饽饽 都由父母说了算……"

"去你的……"周晓白给他一拳,也笑了。

"晓白,你知道将来和我过日子的女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吗?我告诉你,如果我去要饭,她会 兴高彩烈地和我一起去,我们还会坐在草堆上边晒太阳边互相捉虱子,就象动物园猴儿山上 的猴子一样。如果哪天我突然觉得安稳日子过烦了,忽发奇想,打算去神农架找野人,去尼 斯湖抓怪兽,她都会高高兴兴和我一起玩……"

"呸!你找去吧,这样的女人恐怕还没生出来呢。"

"那我就再等等,现在出世都来得及,我五十多岁时娶个二十多岁的小妞儿,老牛吃嫩草, 这多露脸。"

周晓白放声大笑,多年来压在她心头的忧郁在这一瞬间都消失了,钟跃民还是当年的 钟跃民 ,总能给她带来欢乐,他刚才的解释也不能说没有道理,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并没有什么 错误,不过,她还有些伤感,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她不愿意再想这些,难得和钟跃民 在一起,这些年她从来没这么笑过。

两人已经顺着崇文门大街走到了前门,周晓白在地铁站口停住脚步,静静地望着钟跃民,钟 跃民发现她还是这么美,只不过她的眼睛里多了几分忧郁。

"跃民,求你一件事。"周晓白低声说。

"哦,你说吧。"

"再抱抱我好吗?"

"这……合适吗?"

"我还没答应袁军呢,到目前为止我还是自由的,求你了。"

钟跃民轻轻揽过周晓白的身子,她的身体象触了电一样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抬起头迎着 钟跃民送上滚烫的嘴唇……

"晓白,咱们都穿着军装呢……"

"我不管,你吻我,最后一次……"

钟跃民迎住她的嘴唇,深深地吻了一下。

"对不起,晓白,真的对不起。"

周晓白突然泪流满面∶"你用不着说对不起,这是我的命……"她推开钟跃民头也不回地跑 进地铁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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