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疲劳不堪地回到位于马车道的家中,只见我的同居人以手腕为枕,躺卧在沙发上。他一副悠闲的样子,惹得我火冒三丈。当我正要发牢骚时,只见他脸色凝重,双眼布满血丝。他好像在思考什么事,连好友回家都没有注意。

“啊,累得我两腿发直。”我将头伸人冰箱,一边寻找啤酒一边说道。我把啤酒倒进玻璃杯中,回到沙发旁,在御手洗眼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托你的福,折腾了一天,了解到不少情况。看看这些照片吧,一定会让你大吃一惊的。”说完,我把从藤谷那里借来的照片袋放在茶几上。

“照片中有你意想不到的人物,你先猜一猜吧。猜中有奖,干杯!”我向躺在沙发上但并未转过头来看我的御手洗举杯说道。我将啤酒一饮而尽,然后斟满第二杯。

“这里面有两个人,一个是名人,也是你熟知的,名叫旭屋架十郎。”我边说边倒纸袋,五张照片掉落在茶几上。

“喂!快来看吧。另一个人一定会令你大吃一惊的。第一,这是个女人;第二,她也是你熟悉的人;第三,是你误以为已经死去的人。但事实上,这个人好端端地活着,今天我还与她见过面哩!她可是位大美女哟!你要我说出她的名字吗?哈哈,她叫香织。香织还活着,所以,陶太所写的文章纯属妄想,完全不是事实。”

“哎,你啰唆什么,烦死了!”御手洗用右手搔搔乱蓬蓬的头发说道。他从沙发上坐起,双脚插入地板上的拖鞋中,右手按住额头,露出痛苦状。但不一会儿,他霍地起身。

“香织怎么啦?旭屋干了什么事啦?这些人是谁?你要是知道此刻我的脑子里在思考什么,就不会让我猜这些无聊的谜了。”御手洗说完,踉踉跄跄地穿过厅堂,“砰”地关上门,把自己关到房间里去了。

这种情况我已经司空见惯,只好继续默默喝着啤酒。叫我一个人辛苦奔波,去镰仓做调査工作的是谁呢?既然是无聊的谜,又何必让我白忙一天呢?

我经常不能理解御手洗的所作所为。他一旦热衷于某件事,就会对我大叫大嚷“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有趣的事吗”。但片刻之后,他又会失去兴趣,说“像这种微不足道的问题,就让你一个人去思考吧”。

静悄悄的房间开始传出吉他的声音,由于没有接上扩音器,声音不会显得很吵。但急促的旋律显示此刻御手洗的大脑正处于狂风暴雨的状态。当御手洗的脑子开始像狂风般转动时,他的身体也会像被风吹动的树叶般,对周围事物不屑一顾。对我来说,除了喝啤酒和静静等待,别无他法。

吉他声停了,随之传来的是某些物件损坏的声音,接下来是某样东西倒地的声音。这种情况虽然也常发生,但还是会让人担心。我站起来,走到御手洗的卧室前,用手指敲了敲门。

没有回答,只听到一阵呻吟。我试着叫他,他仍然没有应答。我再敲了一次,还是没有回答。我只好自行打开房门。御手洗倒卧在满是玻璃碎片的地板中央,口中不断发出坤吟,吉他被丢在床上。我吃了一惊,赶紧跑到御手洗身边,单膝下跪,把俯卧着的御手洗慢慢翻过来。只见他眉头深锁,不断呻吟着。右手的手指似乎被水瓶或茶杯割伤了,不断渗出鲜血。身为凡人的我难以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啦?御手洗,你觉得不舒服吗?”他没有回答,依然皱着眉头痛苦地呻吟着。我让御手洗继续躺在地板上,打算先打扫玻璃碎片。

当我拿来扫帚和簸箕默默清扫玻璃碎片时,居然从地板上传来了歌声。我斜眼望去,只见御手洗躺在地板上凝视空中的某一点,正在放声歌唱。这情景看得我目瞪口呆,拿着扫帚的手好像石化了一样。

“汪!”御手洗躺在地板上,突然发出狗叫声。接下来的瞬间,他好像装了弹簧的人偶似的,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捷动作一跃起身,然后对我说道:“啊,石冈君,你在我房里做什么?”

我无言地站着。他挨近我,用力地拍拍我的肩膀:“给我好好干,天就快亮了。每个人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要努力工作,例如你扫地,我写论文。但你既然扫完了,就请出去吧!门口在这儿。”他说完,便推着我的背,强行把我逐出房间。我听到身后大力关门的声音。

我把玻璃碎片倒入垃圾桶,走到冰箱前,打开门,又拿了一瓶啤酒。其实我已经和藤谷他们一起吃了晚饭,但看到御手洗那样子,恐怕他一整天也没吃过一片面包吧!

灌进肚里的酒精开始发生作用,一天的疲劳也开始发作。我昏昏欲睡,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很快便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御手洗洪亮的歌声吵醒,他熟知瓦格纳歌剧中的歌词,在必要的时候,他可以用歌曲或口哨的形式从头唱到尾。在睡得正香的时候被吵醒,我隐隐感到头痛。不过,与御手洗这样的怪人同居,轻微头痛已是家常便饭了。要是连这种程度都无法忍受,那就没法和这个男人住在同一个屋槍下了。

御手洗就坐在我眼前的沙发上,起劲地唱着德文歌。他的情绪极度亢奋,要是没有人打扰的话,恐怕会唱一个晚上吧。

“御手洗,喂,御手洗。”

正专心唱歌的御手洗看了我一眼。

“难道你忘记了吗?关于旭屋架十郎的问题……”

经我这么一提,御手洗总算停止唱歌了。正如我所料,他问道:“旭屋架十郎是谁呀?”

我提了几次,他还是记不起来。当御手洗的同伴真是不容易呀!

“还有三崎陶太呢?香织呢?”

御手洗还是神情恍惚,不知道我正说些什么。没办法,我只有从皮包中取出三崎陶太文章的影本,摆到御手洗眼前。“这是古井先生拿来的文章。”

经我提醒,御手洗终于发出“啊”的一声。他一边翻着影本一边眯起眼,仿佛在搜索过去的记忆。看来,他的脑中仅残留着关于古井教授的记忆。

就这样,御手洗的大脑开始转动了。

“啊,是这个问题吗?我想起来了。为了此事……嗯,我倒是想去镰仓调查一番。”

“正是如此,御手洗君。”我不耐烦地说,“为了调查,我已经折腾了一天啦,现在刚回家。”

御手洗听完睁圆双眼。

“哦!那实在太好啦……”他面露赞赏的神色,似乎完全忘了是他命令我去调查的。

“那么,你了解到了什么情况?”他像往常一样,合拢双掌、挺胸腆肚地坐在沙发上。花了不少时间才进入正题,他的热身时间未免长了些。

于是,我把一整天的行程告诉御手洗。无论是听到的事,或是亲身经历的事,均无一遗漏地向他做了报告。

“怎么回事?”似乎出现了引起他兴趣的东西,御手洗中途打断了我的话。

在我介绍稻满公寓的情况时,御手洗插话:“面对大海,应该经常有海风吹过,为什么家家户户都装了干衣机?”他向前伸出身子。

“这个嘛,我也觉得奇怪。”

“或许是因为阳台上没有地方挂晾衣物的绳子吧。”御手洗说完陷入沉思。

“是吗?可是在天台上不是有晒衣场吗?”

“但是,楼梯并非直通天台。”

“就算那样,不是还有电梯吗……”说到这里,御手洗厌烦似的摇摇右手,打断我的话,好像在向我示意他已经了解这些情况,不用我再多说。

“这倒是个新谜题。要回答这个新问题,有好几种思考方法。”御手洗说完又陷人沉思。不一会儿,他又说,“逃生楼梯的形式也很特别呀。”

“你认为逃生楼梯的构造与干衣机的存在有关吗?”

“那是当然的了,石冈君,这两者不可能没有关系。还有,住户全部都换了,不也很奇怪吗?好啦,石冈君,请继续说吧。”

于是,我又介绍了稻村崎公寓周边的情况,还有之后搭出租车去镰仓山旭屋御殿的经过。我特别提到在旭屋家门口遇到依然健在的香织,还认识了为偷拍旭屋近照而在附近埋伏的周刊记者藤谷。另外我还传达了从藤谷那边听来的关于旭屋的情报,并说明连他们也不知道旭屋有独生子这件事。最后我提到自己向他们借了最近偷拍到的照片,上面也有香织。

“哦,香织还在世吗?”听到这个消息,御手洗也不免吃了一惊。我的内心倒是暗自高兴。

“是的。你看看这些照片。”我把五张照片递给御手洗。

“啊,这是香织吗……还有这个旭屋架十郎,应该六十岁不到吧,怎么衰老成这样?他喜欢用电动轮椅吗……”

“是的。在这栋宽敞的宅邸里只住着这位老人和他的情妇香织。目前,旭屋的指示全由香织向外传达,或者说,香织就代表了旭屋架十郎。”

御手洗一边听我说一边点头。

“不管怎么说,香织在世是铁一般的事实。这也就表示陶太的文章正如古井教授所说,纯属妄想。那件杀人案根本没有发生过。那我们怎么办?对你来说或许有点难堪,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们的调査工作还要继续吗?”

御手洗把照片丢在茶几上,背靠沙发,悠悠地说道:“OK,石冈君,这是我的判断错误。如果香织没有死的话,那起杀人事件也就不成立了。看来,不用我出场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御手洗干脆地承认自己的失败,这倒是第一次。

“石冈君,你的调查工作结束了吗?”我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毕竞香织还活着嘛,我偶然也会犯错的。”御手洗说完起身,然后穿过起居室打开自己卧室的房门。

“喂,御手洗,《F》周刊的记者说要替我们调査香织的过去!”

但御手洗对我的话毫不理会,他“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我刚开始是感到惊讶,后来则感到愤怒。我也从沙发上起身,大声喊道:“喂,御手洗,你不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吗?就这样草草收兵,那我今天折腾了一整天算什么……”

听我这么说,房门突然打开了,御手洗伸出头来。

“好呀,石冈君,我就想听你说这句话。”他急忙走回来,重新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

“怎么样,不再生气了吧?说老实话,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放弃调査这件事。这是个非常有趣的事件,都已经调査到现在这个地步了,怎么可以半途而废。三崎陶太目前人在何处?加鸟到哪儿去了?在沙发上苏醒过来的双性人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些都是有趣的迷题啊!”

我默不做声。

“香织在世一事似乎令你受到很大的冲击,但这并没有动摇我原先的想法。应该死去的香织却还活着,不过是在这些谜题之外再多加了一个迷题罢了。”

我默默听着。的确,对御手洗来说,“挫折”这两个字是不存在的,除非他患了忧郁症。

“到处是谜呀,石冈君。三崎陶太居住的那栋公寓大楼建在海边,一天到晚海风习习,却为什么不在阳台上晾衣服,而特地在每家设置干衣机?这说明了什么呢?楼梯的构造也非常奇怪,它被分割成四楼之上和二楼至三楼两个部分,将两者连接的,是外面一道仅仅只有一层楼高的金属楼梯。

“再说,住在这栋公寓大楼里的人似乎都是一九八四年以后搬进来的。你虽然没有逐家逐户调査,但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个事实。一九八四年是那篇文章中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年。根据住户的证词,八三年至八四年间,这栋大楼做了改建。这就是说事件发生后,大楼立即进行了改建。两者的时间距离这么近,不能排除有某种因果关系。那么,大楼改建前与改建后,从里到外都有哪些变化呢?这个问题我觉得也很有调查价值。已经弄清楚的一点是:一楼始终是停车场。另外,我想那道奇妙的逃生梯和干衣机应该是八三年改建后出现的新特征吧。”

“哦,你能肯定吗?”

“一定,石冈君,我可以跟你打赌。”

“为什么要做成这样呢?”

“这又是一个谜了,石冈君。旭屋在镰仓山不是拥有宽敞豪华的御殿吗?为什么他愿意对建在海边的这栋公寓大楼投下大笔资本?要知道改建大楼要花好多钱。”御手洗交抱手臂,低头沉思。不一会儿,他抬头继续说:“显然,这样做是为了隐藏什么。那个紧张兮兮的管理员看门看得特别紧,我想他一定是被旭屋高薪收买,在守卫着什么秘密。然后……”

御手洗再度陷入沉思,接着用坚定的语气说道:“我想大厦的改建和住户的更换,一切安排都出自一个人的指示。如果相信你的调查,那幕后策划者一定就是香织。”

“嗯,原来如此。”我点头。很难想象一个坐轮椅的老人能亲自策划监督这样大的工程。

“石冈君,我想寻找在稻村崎公寓住到一九八三年的住户,哪怕找到一位也好。我们向此人询问那栋公寓大楼有何变化,也可以请此人确认奇怪的楼梯和干衣机是否早就存在。”

“嗯,明白了。但要如何寻找呢……”

“请周刊杂志的那位记者帮忙怎么样?”

“警方呢?”

我这么一说,御手冼轻轻笑了起来。“你今天不是与丹下通过电话了吗?”

“啊……”我马上理解御手洗的意思了。看看丹下那副德行,确实难以对警方寄予厚望。

“今天已经晚了,明天上午与那位记者通个电话吧。你传话给他,如果他找到了八三年前的住户或是关于香织的新情报,我很乐意与他见面。石冈君,谜题还真的不少呢!譬如说,六十岁不到的旭屋为什么衰老得那么厉害,以至于要坐轮椅过日子?为什么他要辞掉一切工作,甚至连旭屋制作公司也转手了?为什么他过着隐居的生活?一一破解这些神奇的谜团,正是我和你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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