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道:“这么说,你很喜欢那位羽仙娘子?你们都是太原王氏,不是同族么?”王翰道:“同族又如何?同族就不能互相喜欢么?就算我和羽仙今生无法成亲,我们也约定要一起出家做道士,我终身不娶,她终生不嫁。”

太平公主听到“同族”和“道士”,一时回忆起无数往事来:她也曾经因为婚事上的烦恼出家为女道士,“太平”本来是她的道号,后来才成为封号。还是少女的时候,她也喜欢过自己的二哥李贤,后来爱上薛绍是因为他的眼睛跟二哥很有几分相似。唉,她深爱过的人都已经化作了尘土,他们的面容也早已经模糊,再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太平不太平。为什么她身为公主,总是这般不顺,总有这么多烦恼呢?

暖阁中静悄悄的,深宫中的静谧总是会令人不安,仿佛潜伏在地底的阴谋诡计、魍魉鬼影会伺机而出。公主有心说点什么来打破这种瘆人的沉寂,可却懒洋洋地提不起半分力气。那些往事还是这般沉重么?她以为它们早化作了轻烟,原来却像刀镂斧凿,永铭心底。早年爱的迹象穿过岁月的荒漠,又变得青葱一片。

凝思许久,太平公主才幽幽叹了口气,挥手道:“你去吧,不必担心来俊臣。”王翰不知道公主的神色为何突然由轻佻变得肃穆起来,也不愿意多问,道:“是,王翰告退。”

宦官领着王翰自原路退出,到皇城时遇到一队武士巡视经过,领头的将军忽然停下来叫道:“王公子!”

王翰这才认出那一身兵甲的将领是在蒲州见过几次的蒙疆,当时他还是以谢瑶环侍从的身份出现,忙应道:“蒙将军!”

蒙疆道:“我尚有要务在身,要带兵往太庙巡视,王公子请将住址告知,回头我好登门拜访。”王翰便说了惠训坊的地址。蒙疆道:“好,我记下了。”

回到惠训坊家中,王之涣和狄郊均出门办事了。王翰一眼看到俱霜和胥震鬼鬼祟祟躲在柱子后,叫道:“你们两个过来。我问你们,往宋之问家放蛇之事是不是你们做的?”

俱霜嗫嚅道:“是。不过我没有想到宋家会那么快找上门来,还派认诬告你。对不起啊,翰哥哥,我其实也是想替大家出口气,求你不要送我回太原。”

王翰道:“谁说要送你回太原了?做得好!下次放蛇咱们一起去,奶奶的,两筐蛇太少,下次咱们弄他个十筐八筐的。”

俱霜大喜,拍手笑道:“太好了,咱们今晚再去,我这就去弄几筐蛇去。”王翰道:“等等,今晚就别去了。来,你们坐下,我有几句话要对你们说。”

俱霜道:“什么话?”王翰道:“你们也看到了,我和狄郊、辛渐几个人麻烦不断,我之前要送你们回去太原也是一番好意,跟着我们,你们怕是有性命危险。”俱霜道:“嗯,我早看出来了,其实是翰哥哥你麻烦最多,可你为什么不送之涣哥哥和狄大哥走呢?只送走我和胥震,是不是不把我们当自己人?”王翰道:“当然不是。我们五个一起长大,幼年时就曾立下生死与共的誓言。就算我想送走之涣和狄郊,他们也决计不肯走。”俱霜道:“那我也不走,胥震也不走。胥震,是不是?”胥震向来唯她之命是从,应道:“是。”

王翰道:“你们留下也可以,不过以后再要做什么事,得事先告诉我。你也看到了,我们做事都是要大伙儿商量后才决定。”俱霜道:“好。若是我的提议对,多数赞成的话,你也不能反对,是不是?”王翰道:“是。我再去睡会儿,之涣和狄郊回来就来叫我。”

刚刚进房躺下,洛州长史敬晖又派人来叫他到州府为画师描绘韦月将的容貌,一直折腾到下午才放回来。狄郊人已经回来了,王之涣一直到夜禁前才进家门,笑道:“一切顺利。来俊臣说不过是一场误会,过几日是王夫人生辰,他要宴请我们大伙儿,重新修好。”

俱霜道:“我有个主意,咱们先在江湖上散布这个消息,来俊臣仇家极多,谁能杀死来俊臣,那可就是轰传天下的英雄人物,从此留名青史,所以一定会有刺客蠢蠢欲动。咱们再事先往酒中下迷药,当然你们也会跟来俊臣一起被迷倒,但这样刺客就有机可趁,将他一举杀死,永绝后患。”

王翰道:“这主意行不通。一是来俊臣为人相当谨慎,投毒要冒很大的风险;二来来俊臣有个心腹叫卫遂忠,率着一队弓弩手,时刻不离他左右,就算是聂政、荆轲再世,也难以靠近来俊臣半步。”

狄郊道:“嗯,我赞同阿翰,靠武力是解决不掉来俊臣的。我伯父再三嘱咐,目下最好不要招惹来俊臣。他以前是女皇眼前的大红人,武承嗣、武三思那些人都赶着来奉承他。而今女皇有了张易之、张昌宗,半步也离不开,武承嗣等人又转而却巴结张氏兄弟。来俊臣感到自己有些不那么得宠,所以急需干一件大事——也就是一件大冤案来巩固权势,咱们可不要撞到他枪尖上。”

王翰道:“难怪来俊臣要将羽仙弄来洛阳,预备嫁给淮阳王武延秀,他也看出女皇年纪大了,他得为自己留条后路。”王之涣道:“那好,咱们先以静制动。”

既然来俊臣这边暂时无事,众人又议起反信案来。王之涣道:“其实这件事不难查清,死的车三是假的,真车三一定还活着,找到他问清楚,一切就真相大白。”

王翰道:“刑场上死的固然是假车三,真车三未必还活着。你们想想看,只有官府的人才能将真假犯人暗中调包,暗中调包为的是什么?并不是因为车三无罪,而是调包的人看中他仿冒旁人笔迹的本领。眼下肯定已经有人发现车三根本不会仿信,留着他还有什么用?早就一刀杀死埋了。敬长史之前见了我满是警惕之色,现在却是相当泰然,甚至主动为我申辩不是我杀了苏贞,这其中态度的变化就是明证。”

狄郊道:“嗯,我想车三应该已经被人灭口,线索完全断了。这件案子时过境迁,相关人犯均被处死,重新查起来难度极大,也许那将三封信放入李蒙行囊的人是个知情者。”王之涣道:“可是人海茫茫,咱们根本对方是什么人,又上哪里去找他?”众人议过一番,一时苦无计策。

如此过了数日,来俊臣当真下帖子来请王翰、王之涣、狄郊三人赴宴,送帖子的信使特意强调宴会并无外人,是由王夫人出面邀请了神都所有有名的王姓人氏,请三位也务必光临。王翰道:“这又是来俊臣打着王夫人生辰的旗号四出诳骗,不知道他如此大张旗鼓,有什么目的?”王之涣道:“去看看就知道了。”

因为要避开夜禁的缘故,宴会特意选在日间。来俊臣与妻子王蠙珠一道站在堂前迎客,见了王翰等人也是彬彬有礼,说了不少客气话。若不是之前王翰早领教过他的手段,几乎要被他表面的和善骗过。尤其内向羞怯的王蠙珠居然也会跟随丈夫出来,实在是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王翰等人到时,宾客已经到了大半,当真是神都王姓权贵都赶来捧场,就连并非出自太原王氏的石泉县公王綝也到了。王翰等人一度怀疑是他为了助内弟张道子夺回王羲之真迹,安排了铜面萧娘的诡计,后来才发现另有其人。王翰等人也无意与他人结识,遇上熟人招呼才勉强回应。那王綝却扶着儿子的手颤巍巍地寻过来,道:“久仰三位公子大名,想不到会在此遇见。内兄张道子曾在信中提及几位公子,多亏你们,才得以识破那恶贼韦月将李代桃僵的诈死诡计。”

王之涣道:“可惜未能捉住韦月将,助张先生追回王羲之真迹。不过相公不必忧心,韦月将来了洛阳,他跑不了。”王綝点点头,道:“我已见到四处张贴着那恶贼的图形告示,只是书帖真迹是万万取不回来了。”

狄郊听他话中有话,问道:“莫非相公已然知道真迹下落?”王綝叹了口气,道:“这件事不方便在这里说,几位公子得闲时,请来劝善坊寒舍坐坐。”狄郊道:“好,我们就住在紧临劝善坊的惠训坊,改日一定登门拜访。”王綝道:“随时恭候大驾。”又重重叹了口气,扶着儿子走开。

王之涣道:“王相公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狄郊道:“嗯,寿宴一完咱们就去拜访,也许能有什么线索追查到韦月将。”

这场盛大排场的寿宴事先经过精心准备,宾客如云,对待来俊臣的态度各各不同,有着力奉承的,有局促不安的,有不卑不亢的,有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的,但人人心中着实畏惧来俊臣,因而气氛并不喜庆热闹。来俊臣见有些冷场,便忙叫开宴。酒如池,肉如山,瞬间端上桌来。

宾客围坐了六张大方台,济济满堂。王之涣因与王蠙珠姊妹血缘较近,被安排在首桌,王翰和狄郊则在第五桌。酒过三巡,王翰依旧不见王羽仙人影,不免很是心急。忽见王蠙珠施然走过来,王翰忙站起来敬了她一杯。王蠙珠一饮而尽,上前一步,握住王翰的手,轻声道:“翰郎,羽仙就交给你了,你代我好好照顾她。”王翰道:“王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羽仙人呢?”

忽有一人跌跌撞撞地直闯入堂,指着王蠙珠的鼻子骂道:“你这个贱女人,说要将妹妹许配给我为妻,今日过寿,却嫌我上不了台面,命人不放我进来。你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残花败柳,要不是来公看你有几分姿色,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王蠙珠呆了一呆,随即举袖掩面,转身奔进内堂。

那浑身酒气的人正是来俊臣的心腹卫遂忠,众人见忽起变故,闹事的人又是来俊臣心腹,不明究竟,无不骇异。

卫遂忠醉眼朦胧,环视四周一圈,道:“你们姓王的是什么名门望族,回头让来公给你们安个大逆不道的罪名,将你们一个个杀死,夷灭三族。”

王翰大怒,一拍桌子,喝道:“你说什么?”卫遂忠道:“王翰?呀,来公不是要杀你么,你怎么还活着?”

来俊臣再也忍不住,叫道:“来人,快来人,将卫遂忠捆出去。”

旁侧奔出几名甲士,抓住卫遂忠,将他强行拖了出去。宾客见气氛尴尬紧张,寿星又因当众受辱负气而走,遂纷纷起身告辞。

王之涣奔过来问道:“咱们怎么办?”王翰道:“当然不能走。王夫人适才话中有话……”

忽有一名婢女奔出来,颤声道:“夫人……夫人她仰药自杀了。”来俊臣“啊”地一声惊呼,道:“来人,将卫遂忠拖到堂前杖死。不,先斩下他手脚,留他狗命,等我慢慢折磨他。”下完这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命令,才匆忙往后堂赶去。

王翰和王之涣急忙跟上去,狄郊却一言不发,转身紧随众宾客往外狂走。王之涣叫道:“老狄,这边……”狄郊只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去了。

赶来内室,只见王蠙珠安静地躺在床上,王羽仙正哭倒在一旁,婢女黑压压跪了一地。来俊臣抢上前拉住妻子的手,却已是一片冰凉。

王翰道:“老狄,你医术高明,快看看王夫人还有没有救。”扭头不见狄郊,才知道他没有跟来,不免惊诧万分。

来俊臣听见如获至宝,慌忙奔过来道:“救救我夫人,救救蠙珠。”王翰道:“我们中只有狄郊懂医术,他人呢?”王之涣虽不明白狄郊为何决然离开,但料来必有缘由,不得不为他掩饰道:“适才宾客太多,一拥之下,将他带出去了。”

来俊臣忙道:“来人,快去找狄公子来,快!”却听见狄郊道:“我人在这里。”急急奔进床前,一搭王蠙珠脉搏,却早已没有了跳动,暗道:“好厉害的毒药!王夫人进内堂不过是瞬间之事,眼下人却已死得透了。”当即起身,摇了摇头。

来俊臣道:“你不是名医么?听说羽林军将领蒙疆中了奇毒,也是你救活的。我求你救救蠙珠,我知道你们恼恨我,只要能救蠙珠,我发誓再不与你们为敌。”他神色焦急,流露爱妻的真情来,与他酷吏的名头完全不符。

狄郊道:“不是我不肯救人,莫说王夫人是羽仙的姊姊,就是来县令你本人有事,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只是尊夫人服下的毒药非比寻常,瞬息致命,就算华佗再世,也难以挽回。”来俊臣一呆,道:“非比寻常?”转身奔到床前跪下,抚着妻子的尸首,嚎豪大哭起来。

狄郊一推王翰,道:“你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扶了羽仙走?”王翰道:“什么?”狄郊道:“你没明白王夫人的话么?快去,快走!”

王翰一时不及思索更多,上前扶起王羽仙,见她嘤嘤哭泣,泪痕满面,心疼不止,低声道:“别哭坏身子,先出去歇口气。”王羽仙伤心欲绝,任凭爱郎扶了出去。

来府早一片大乱,王翰搀着王羽仙出来居然问都没有人问一声。狄郊牵过马匹,道:“你们不能回惠训坊,若是藏去我伯父家,来俊臣很快就会找到。你带着羽仙去正平坊太平公主家。”王翰道:“什么?”狄郊道:“公主若不肯收留你,你再转去我伯父家不迟。”

王翰道:“我接羽仙出来又不是什么犯法之事,凭什么要躲躲藏藏?我偏要回自己家中。来俊臣敢派人来抓羽仙,我就敢去洛州州府告他强抢民女。”扶了王羽仙上马,自己往后坐了,两人并乘一骑,往城南赶去。

狄郊无奈,只得与王之涣各自上马,跟在王翰后面往惠训坊而来。王之涣问道:“你刚才去了哪里?”狄郊道:“赶去救卫遂忠。”王之涣道:“什么?”狄郊道:“不过那些甲士都是卫遂忠的人,不等我救他,他们已经放他逃走了。”

王之涣道:“啊,难不成你想利用卫遂忠?”狄郊道:“不是我想利用卫遂忠,是王夫人利用了他。我猜刚刚发生的一切应该都是出于王夫人的安排。”王之涣道:“怎么可能?王夫人温柔善良,来俊臣又对她姊妹看管极严,她哪有能力和机会安排这些?”狄郊道:“嗯,也有道理,兴许是我想太多了。”

王之涣道:“那卫遂忠人呢?”狄郊道:“他死到临头,还能去哪里?肯定赶去投靠魏王武承嗣了。”

王之涣道:“武承嗣跟来俊臣不是一伙儿的么?你可别忘了,来俊臣正想要将羽仙嫁给武承嗣做儿媳妇呢。”狄郊道:“来俊臣倚仗权势,从段简手中夺娶王夫人,天下尽知王夫人并不如意,来俊臣还将妻妹强行从太原掳来,预备许给武延秀为妻。武延秀可能垂涎羽仙美貌,但武承嗣性情多疑,肯定会怀疑来俊臣没安好心,不仅仅是联姻固盟这么简单。这群人,有共同利益才是一伙儿,没有共同利益就是敌人。”

王之涣道:“朝中恨死来俊臣的大臣多不胜数,卫遂忠未必会投奔武承嗣,毕竟还是要冒风险。”狄郊道:“朝中几位在任宰相除了吉顼外都被来俊臣往死里整过,吉顼以残忍著称,是著名酷吏,也是来俊臣的同党,权贵中有威望与来俊臣抗衡的只剩下了诸武,诸武又以魏王武承嗣为首,卫遂忠要活命,武承嗣是唯一的选择。”

王之涣道:“可武承嗣为什么一定要收留卫遂忠呢?跟来俊臣结盟不是比贸然撕破脸皮要有益得多么?”狄郊道:“卫遂忠是来俊臣心腹,深知来俊臣靠告密起家,他必然也会去向武承嗣告密,称来俊臣要对付诸武。武承嗣为人本就好猜忌,加上卫遂忠一直是来俊臣心腹,即使是半信半疑,也必定要先下手为强,全力反击。”

王之涣道:“哎呀,照你这么说,洛阳马上就有好戏看了,两大反派要打起来了。”狄郊道:“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你先回去看着阿翰,我去趟我伯父那里。”

王翰坚持带着王羽仙回来惠训坊,百般劝慰。王羽仙被拘禁在来府中多日,心情郁郁,忽又遭逢姊姊惨死,虽然回到了情郎身边,却还是难志悲恸。

来俊臣夫人王氏于寿宴众目睽睽之下间遭人辱骂、不忿服毒自杀一事瞬间传遍了全城,坊间市井争相谈论这件事,沸沸扬扬,长久以来苟安的情绪忽然变得激烈起来。民众并不知道具体真相,虽然多少有些为那位公认的洛阳第一美女王蠙珠惋惜,但大多还是幸灾乐祸的态度,庆幸终于有一件能令来俊臣伤心哭泣的事发生。这个人外貌英俊儒雅,心肠却比蛇蝎还要狠毒,就像来自地狱的恶魔,双手染满鲜血,令成千上万的人家破人亡。眼下他也终于尝到失去所爱之人的滋味,谁能不弹指相庆呢?

王之涣等人却是另一种情感,既伤痛王蠙珠之死,又为也许即将面临来俊臣的疯狂报复而惴惴不安。宰相狄仁杰听狄郊诉完经过也是相当惊异,良久不发一言。狄郊本想从伯父那里听一些意见,不料他只是保持沉默,只得退了出来。

晚上谁都没有食欲,就连嘴快的俱霜也不再多舌,只默默站在一旁,帮助王翰照料王羽仙。堂中灯烛幽幽闪动,屋外传来几声狗吠,空旷而遥远,虚幻得让人好像不知所措。

漆黑夜色笼罩下的神都,许多人欢天喜地,也有不少人忧心忡忡,更有一些人欲借势而动。

秋风吹老,今日已非昨日,明日更加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情。一切都是不可知的、无序的,今晚还能活着,已经是一种幸运。然而,还是有人情不自禁地要问,长夜已经太久,光明究竟还有多远?

本就难以入眠,到凌晨时,临近的道术坊忽然喧闹无比,简直比白日的天津桥还热闹。隋朝时的道术坊是占候、卜筮、医乐者的聚居地。隋朝立国前,著名道士焦子顺曾向隋文帝密告受命之符,暗中帮助他夺取北周政权。隋文帝即帝位后,封焦子顺为“天师”,经常和他商议军国大事,甚至还特意在皇官附近建了一座五通观,方便天师来往。然而隋文帝又害怕谶纬之事应在别人身上,曾特意下诏令私家不得藏纬候图谶。隋炀帝杨广杀父即位,对谶纬之事更是忌讳,一即位便下令禁止图谶,与谶纬有关的书,一概烧毁,私藏禁书者查出后处死刑。又将天下所有懂得五行、占候、卜筮、医药的人捕来,关押在东都洛阳道术坊中,坊门派有兵士把守,不许人出入。一直到隋朝灭亡,道术坊这座“大监狱”才重新开放,一度被太宗皇帝赐给最宠爱的四子魏王李泰,但李泰很快与太子李承乾争权失败,被贬他州,道术坊又重新沦为三教九流的聚居地。

京都夜禁森严,道术坊忽然闹得如此人仰马翻,王翰等人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只是当此情形,又哪里有心思再去理会旁人之事?

风暴还是如期而至。次日,有大队官兵赶来惠训坊,不过并不是来俊臣的人,而是御史中丞宋璟派出的金吾卫士,将王翰、王之涣、狄郊三人尽数逮捕,戴上手铐脚镣,押往御史台。本来连王羽仙也要一并带走,金吾卫士见她气息奄奄,卧病在床,起了怜悯之心,总算勉强作罢。

唐代的御史台是监察机构,位高权重,专司推勘诏狱,纠劾百官,下设三院:台院、殿院和察院。台院是御史台的本部,掌握弹劾中央百官、参加大理寺审判和审理皇帝交办的重大案件。殿院执掌纠弹百官在宫殿内违法失札之事,维护皇帝的威仪和尊严。察院执掌监察州、县地方官吏。其中,台院下设侍御史,殿院下设殿中侍御史,察院下设监察御史。

御史台位于皇城中,进来端门西首第一间官署即是,而堂上控告王翰等人的告主正是来俊臣本人。这实在是令人惊诧了,以他的权势和猖狂,为什么不直接安个罪名,派手下来逮捕王翰呢?即使是因为上次谢瑶环斥退一事,他不敢再轻易跨界,大可以知会河南县或是洛州州府,请他们出面捕人,为何偏偏要亲自来御史台告状呢?难道不知道主持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宋璟是出名的刚直么?

堂官正是宋璟,道:“来县令控告王翰下毒谋害王夫人,王之涣、狄郊是从犯。王翰,可有此事?”王翰愕然道:“王夫人是我族姊,我怎么会下毒害她?再说,我们到来县令府上一直呆在堂中直到寿宴开场,哪里有半分机会下毒?”

宋璟道:“来县令,这就请你将事情经过再叙述一遍。”来俊臣道:“是。昨日是内子生辰,来某精心安排了一场寿宴,王翰、王之涣、狄郊三人因与内子同族同乡,也在宾客之列。不想王翰为了将内子妹妹王羽仙从来某府上带走,不惜串通内子和来某属吏卫遂忠,先让卫遂忠装作醉酒大闹寿宴,假意当众辱骂内子,王翰趁机将毒药交给内子,内子进房后服下假死……”

狄郊吃了一惊,问道:“来县令是说王夫人并未死去?”来俊臣道:“这毒药正是狄公子亲手所配,又何须假意吃惊?不错,内子虽然气息、脉搏全无,其实并未真正死去。你们虽然当场骗过了我,带走了羽仙,但到晚上入殓时发现内子身体既不僵硬,也无败坏,才有所醒悟。来某曾经审过一起案子,犯人为了逃脱刑罚,服下类似毒药,表面看起来已死,但容色如生,两日后自会醒过来。”

王翰等人均料不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又不知道来俊臣的话是真是假,面面相看,惊愕不已。

来俊臣又道:“宋相公,这件事发生在洛阳县毓德坊中,正是来某的管辖之地,来某本可以自行拿人,可案情关乎内子,照例该回避。来某久慕宋相公公正无私,特意来到御史台告状,还望相公秉公处置,切莫因为某些人是宰相之侄而徇私枉法。”

宋璟道:“这是自然。来县令,若真是王翰三人将毒药交给王夫人,他们这么做的动机仅仅是为了带王羽仙走么?听起来似乎是来县令先拘禁了王羽仙。”来俊臣道:“来某确实限制羽仙的自由,不准她出府,可她是内子亲妹,王翰、王之涣不过是远房族兄,论疏亲我比他们要近许多。况且岳丈大人早将羽仙托付给来某,令我为羽仙找一门好亲事,就算我拘禁羽仙,也是来某的家事。”

宋璟道:“既是来县令家事,可王夫人又如何肯答应与同王翰通谋呢?”来俊臣叹了口气,道:“来某预备将羽仙出嫁,内子认为对方配不上她妹妹,我夫妻二人为此大大起了争执。内子爱惜妹子,一怒之下决意私纵羽仙逃走。又因为来某派人看管甚严,她无机可乘,遂勾结王翰和卫遂忠,想到了这个用药假死的法子。宋相公,本朝律法严禁配制毒药,用药犯罪者当处绞刑。这三人均该处绞,王翰家中所有人知情不报,该流放三千里。”

宋璟侍从杨功喝道:“来明府,这里是御史台,目下是宋相公在审案,用得着你当堂来教宋相公律条么?”

来俊臣脸上怒气顿生。他最辉煌时也曾经任过左御史中丞,只是因受贿多次被朝臣检举揭发,武则天竭力庇护他,但朝野反对他的人实在太多,也不得不稍示惩罚,导致他宦途几次沉浮,而今只任洛阳县令,不过也是正五品,官秩比他的死对头监察御史李昭德的八品高出许多,比宋璟的正四品也低不了多少。不过这怒气在他脸上稍纵即逝,立即恭谨应道:“是,请宋相公明断。”

宋璟道:“嗯,来县令的供状有始有终,书吏先一一记下来。王翰,你们几个怎么说?”王翰道:“我只能说,我们没有事先与王夫人勾结,也没有给过她毒药。王夫人服药自尽,羽仙伤痛心碎,因此而病倒,我确实有心救她出来府,可是我绝不会做任何伤害她的事情。”他生性本就桀骜,近来多历艰辛,再也顾不上所谓名门望族的禁忌,语气中丝毫不掩饰对族妹王羽仙的爱意。

宋璟道:“那好,你们将事情经过叙述一遍。”王之涣便将昨日寿宴经过情形细细说过。他口才极好,又擅长模仿人语气形态,说到卫遂忠醉酒闯入一段时,更是绘声绘色,堂侧书吏听得入神,竟举笔不动,忘了记录。

宋璟道:“你们双方各执一词,本史也难辨真伪。既然来县令称王夫人是假死,两日后自会醒来,等她醒来后再当面问她事情经过不迟。来人,先将王翰三人下御史台狱,两日后押去来府当面与王夫人对质。这两日之中,本史自会派人向来府家仆及昨日到场宾客取证。退堂!”

狄郊忙道:“等一下!宋御史依律要关押我们几个,我们不敢违令。不过请御史速速派人前去惠训坊,将王羽仙捕来,她也涉嫌其中,理当下狱。”

宋璟大奇,道:“王羽仙不是生了重病么?”狄郊道:“是。不过她若留在王翰家中,定会被人暗中劫走当作人质,王夫人醒来后关爱妹妹,就不敢讲出实话了。”言下之意,无非是暗示来俊臣会派人劫走王羽仙,以她来要挟妻子王蠙珠。

宋璟微一沉吟,道:“来人,持我书牒,去带王羽仙来御史台。”顿了顿,又道,“杨功,你亲自去办,待王家娘子客气些,别惊吓了她。”杨功道:“遵命。”

王翰等人被投入御史台大狱,对刚才的一幕尚未完全回过神来。王之涣百般不解,道:“来俊臣为什么不惜自暴家丑,要将这件案子交到御史台呢?”

狄郊道:“按律来俊臣确实该回避,不过他从来不按律法办事,手上冤案多不胜数,回避不过是个借口,主动将案子交到御史台,也许是因为他认为他有足够的证据扳倒我们。宋御史名闻天下,所有人都服他公正无私,若我们几个在他手中被判刑处死,天下人再也无话可说。”

王翰道:“这次我倒宁愿来俊臣说的是真话,希望王夫人真的是假死。”王之涣道:“若真是这样,又是谁给王夫人可以造成假死迹象的毒药呢?来俊臣待她,可是跟笼中的金丝雀没什么分别。”

这确实是个大疑问——王蠙珠被来俊臣强行夺娶后,为族人鄙弃,久有求死之心。来俊臣深知妻子并不真心喜欢自己,所以素来防范极严,别说出府根本不可能,就连见客也极难。她身边的婢女畏惧来俊臣如猛虎,又岂敢私自传送毒药?

过了大半个时辰,杨功忽然来到狱中。王翰一见他神色凝重,便知道情形不妙,奔到门前问道:“已经迟了一步,是也不是?”

杨功点点头,道:“王公子家中只剩下老仆,被人打晕了过去,其余人包括王家娘子在内全部不见了。我已经查问过坊正、坊卒,并未见到可疑人出入惠训坊。真是抱歉了。不过我禀告了宋相公,他已经派人赶去来俊臣府邸,一是就昨日寿宴一事取证,二来也可以监视来府动静,若是有王家娘子消息,我会及时来告知各位。”

狄郊道:“有劳。只是绑走羽仙未必是来俊臣所为。”杨功、王翰、王之涣几人均吃了一惊,异口同声地问道:“怎么会不是来俊臣?”

狄郊道:“金吾卫来惠训坊捕人时,本是要将羽仙一起带走,这一点来俊臣事先并不知道。他也许确实想到过要利用羽仙来要挟王夫人,但他知道羽仙因病重留在家中时,他本人还在公堂上,不可能那么快作出反应和安排。”

杨功道:“那么狄公子认为是谁绑走了王家娘子?”狄郊这样道:“这就很难说了。”

其实他内心认为武承嗣是最大的嫌疑人,因为若是卫遂忠投靠了他,他需要一些资本来对付来俊臣,虽然王羽仙并不是什么关键,但所有不利来俊臣德事,武承嗣都会积极去做,从这点上而言,王羽仙在他那里是安全的。可若武承嗣是因为儿子武延秀的缘故绑架了王羽仙,那么她可就危险了,多半难保清白。但这话没有证据不能对外人说,不然不但会令王翰忧心不止,还会落下个“诽谤魏王”的罪名。

杨功便不再多问,只道:“几位不必过于担心。我这就去禀告宋相公,再知会洛州州府、河南、洛阳二县,请他们派人协助搜寻王家娘子。”

等杨功离开,狄郊回头见王翰坐在草席上,眉头紧蹙,忙过去安慰道:“你也不必担心羽仙,就算她真落到来俊臣手中,来俊臣也不会对她怎样。”王翰摇头道:“我固然为羽仙担心,但更担心王夫人蠙珠。”王之涣道:“是啊,如果真的不是来俊臣绑走羽仙,他没有了要挟的资本,说不定会下毒手对付王夫人。”狄郊道:“来俊臣虽然狠毒,但对王夫人却是真情一片,我不信他能下得了手。况且这桩官司在御史台,宋御史已经派人去了来府,来俊臣哪能这般傻,贸然下手惹人怀疑?”王翰道:“但愿如你所言。”

次日一早,狄郊三人被提来大堂,来俊臣人也在场。狄郊留意观察他神色,见他面色阴沉,似乎并不怎么高兴,也不知道是因为未能及时捕到王羽仙,还是其它缘故。

宋璟道:“昨日来县令来御史台控告王翰三人后,本史派出大批人马取证,现有一些重大疑问,需要在与王夫人对质前先行审问清楚。王翰,我这里有两份口供,都是取证自前日寿宴时与你同桌的宾客,称王夫人曾特意过来握住你的手,还说了‘要你好好照顾她’之类的话,可有此事?”

王翰微微一愣,料不到这一细节会为人告发出来,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据实回答,不由得转头去看狄郊。来俊臣冷笑道:“怎么,你还想推搪么?明明是真有其事,我劝你直认了吧,免得刑罚无情。”王翰道:“确有此事。”

宋璟道:“那么你可有趁与王夫人握手之机将毒药交给她?”王翰道:“没有,决计没有。”

宋璟道:“狄郊,我这里有七份供词,两份来自宾客,五份来自来府家仆,称宾客慌张四散时,你态度显得出奇地冷静,非但没有跟随王翰、王之涣二人进内堂,而是随人流疾步出了厅堂,可有此事?”狄郊道:“回宋御史话,确有此事。”

宋璟道:“你精通医术,有救死扶伤的天性,为何听到王夫人服毒自杀后不紧随来县令进内室抢救,反倒要走出厅堂?”狄郊道:“回宋御史话,我当时听到来县令下命斩下卫遂忠手脚,所以急着赶了出去,原是想阻止来县令手下滥用私刑。”

宋璟道:“可王夫人与你是晋阳同乡,又是你好友王羽仙的姊姊,感情上跟你更亲,你为何不先救她,反而要赶去救毫无交情的卫遂忠?”

狄郊一时无言以对,他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会绝然这样做,甚至不顾王之涣的叫喊,心道:“莫非我内心深处得到冥冥中的暗示,知道王夫人不过是假死,而救下卫遂忠则是个关键?还是我认为毒药比刀剑更容易解救,我以为救下卫遂忠后回头再救王夫人还来得及?为什么我丝毫记不起自己当时的确切想法?”他当然不能这样回答,踌躇半晌,只得道:“回御史话,这只是我当时本能的反应。”

来俊臣道:“哼,本能的反应!你事先知道蠙珠不过是假死,所以你毫不担心。”宋璟道:“狄郊的回答不能解释事情经过。确如来县令所言,你应该是事先已经王夫人不过事假死,所以你才毫不慌张,先赶去营救卫遂忠。如此看来,卫遂忠卷入其中,与你们通谋也是确有其事。”来俊臣恨恨道:“若不是有卫遂忠参与,他们怎么能方便内外勾结?”

王翰等人这才明白过来,一切的证据均对他们极其不利,而跟之前来俊臣惯于用酷刑逼供取得口供还大不一样,这些证据确实是事实。也许来俊臣这次并非出于报复,而是真正认为确实是他们三个在其中捣鬼,所以才敢大胆来御史台报案。

宋璟道:“你们三个既有救人的动机,又有救人的本领,事实经过俱在,难以抵赖。王翰,卫遂忠人在哪里?你交他出来,还可以将功赎罪。”王翰道:“我们根本没有做过这些事,又怎么会知道卫遂忠藏在哪里?”

来俊臣道:“宋相公,这三人奸猾成性,铁证如山,却还不肯认罪,照律该立即动大刑拷问。”宋璟道:“嗯,等王夫人清醒过来当面对质后,再拷问也不迟。”来俊臣道:“宋相公你……”宋璟道:“来县令先别着急,御史台昨日还接了一件案子,也跟来县令有关。”来俊臣道:“跟我有关?难不成是河南县捕到了卫遂忠?”宋璟道:“来人,带他上来。”

却见数名差役架着一名囚犯进来。那囚犯三十来岁,面容憔悴,批枷带杻,脚镣铛铛,站也站不稳,身上血迹斑斑,显是已经受过苦刑。

宋璟问道:“来县令可认得此人?”来俊臣道:“不认得。他是谁?”囚犯忽道:“来公这么快就不认识小人了?明明是来公派我去张府行刺张易之。眼下事情败露,来公可要救我。”

来俊臣微感愕然,也不理睬那囚犯,转向宋璟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宋相公从哪里弄来这么个犯人?”宋璟道:“他叫裘仁,是昨日河南县移交过来的案子中的主犯之易。”

原来前晚有两名盗贼闯入了修行坊张易之外宅中的七宝楼,凑巧被难以入眠的宰相李迥秀发现,一人当场被擒,另一人翻出坊墙后竟然趁夜色摆脱了金吾卫士的追捕,翻入了道术坊中。金吾卫大失颜面,叫开了道术坊,封门大索半夜,也一无所获,这就是王翰等人为什么听见隔壁坊里闹得沸沸扬扬。出事当晚,张易之凑巧也在家中,命人将擒住的盗贼吊起来暴打一顿,天一亮捆送到河南县衙。河南县令杨珣为讨好张易之,当即升堂审问盗贼,严刑拷问同伙下落。那盗贼捱不过刑罚,只得招供出自己名叫裘仁,是来俊臣派来刺杀张易之的刺客,同伴一定是逃回了毓德坊来俊臣家中。之前张易之等人均以为不过是普通的盗窃案,裘仁与同伙潜入七宝楼不过是要盗取收藏在那里的各种奇珍异宝,裘仁忽然招认目的在于行刺,倒吓了杨珣一跳,尤其刺客背后的主谋是来俊臣,更是骇人听闻。起初,杨珣并不大相信裘仁的招供,因为张易之虽然在女皇跟前的得宠程度超过了来俊臣,但他的势力只在内朝床第之间,来俊臣则得势于外朝官场,二人并无任何利益冲突。但凑巧刚刚发生过来俊臣夫人王氏于寿宴当日服毒自杀的事,不由得人不怀疑这其中有什么关联。杨珣虽然有心巴结张氏兄弟,却不敢轻易卷进去政治漩涡,所以当裘仁招认自己是来俊臣派出的刺客后,根本不敢再继续审问下去。又听说来俊臣本人亲自到御史台控告寿宴一案,忙命人递送公文到洛州州府和御史台,请求将行刺案移送到御史台,理由是“案情重大,许与王夫人服毒案有关”,这当然只是他推托的借口,没想到御史中丞宋璟立即接了下来,并且当日就要求将卷宗和犯人裘仁移交到御史台。

来俊臣听完经过,冷笑道:“我根本不认得这个裘仁,他明显是想攀诬来某,一是转移视线,二来也可以挑拨来某与张五郎兄弟的关系,这种事来某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宋相公没有发现么?刚才裘仁被带进来时,王翰眉头挑了好几下,他是认得这个人的,他们根本就是一伙儿。”

宋璟便问道:“王翰,你可认得裘仁?”王翰道:“我不敢谎言欺骗御史,这个人我确实曾经见过,但既不知道他姓名,也不知道他的来历,更谈不上与他勾结。”

来俊臣冷笑道:“天下间怎么会有如此凑巧之事?你这话只能骗骗小孩子还差不多。”

宋璟道:“裘仁,你说是来县令派你到修行坊行刺,你可有凭据?”裘仁道:“来公做事滴水不漏,如何会留下凭据?若不是来公所遣,小人如何能知道当晚张易之留宿在修行坊外宅中?平日他可都是住在宫里。”

来俊臣道:“我与张五郎兄弟素来交好,五郎甚至几次来到寒舍,亲自送圣上御赐紫雪给我夫人。我为何要派人刺他?这谎话可实在太离谱了。”裘仁道:“来公跟张易之有什么恩怨小人一概不知,小人只是奉命行事。”

宋璟道:“那好,派人去请张易之张卿来御史台一趟。来人,先将王翰三人押下。”来俊臣忙道:“宋御史,这三个人应该分开囚禁,单独提审,以免他们串改口供。”宋璟微一沉吟,即道:“来县令的顾虑有道理,来人,将王翰三人分开关押,一路不准他们相互交谈。”

王翰等人被重新押回台狱,果然被分别投入不同的牢房中,虽然愤懑,却是令出宋璟,无言可说,无语可辩。

监狱里总是阴森森的,在这晚秋时节更是寒意飕飕。王翰被关在一间极小的小号中,里面早有一名赭衣囚犯,箕坐在墙角,批头散发,被大枷压得抬不起头来。他也顾不上理睬,只觉得一片茫然,尤其是同伴们被强行分开,令他心里久久萦绕着一种孤独的感觉,怎么也拂之不去。

到晚间时,牢门打开,裘仁被狱卒架进来丢在地上。王翰忙上前扶他坐起来,叫道:“裘君!裘君!”裘仁道:“是王郎。”

王翰道:“你还记得我?”裘仁道:“当然记得。当初在蒲州……”忽见道墙角还坐着一人,忙住了口,问道:“王郎如何也被关进了御史台?”王翰道:“我和狄郊、之涣三人被来俊臣控告合谋下毒。”

裘仁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来俊臣居然也会……”忽警觉地看了墙角那囚犯一眼,改口道,“是控告王郎毒害王夫人么?”王翰道:“是。”

心下愈发能肯定这裘仁决不是来俊臣的人,他在公堂上口口声声“来公、来公”叫个不停,对来俊臣态度也尊敬得很,适才却顺口叫出了来俊臣的名字,言语中大有讥讽之意,那么堂上的言行就是有意为之了,想来他是有意攀诬来俊臣,挑拨来、张二方互斗,可选择张易之是多么不明智的对象,倒不如选择武承嗣。不过无论是张易之还是武承嗣,要说来俊臣派人去刺杀他们,实在太难令人相信了。这裘仁谈吐不俗,绝非一般武夫可比,如何能不知道这个道理?王翰心中疑问甚多,偏偏另有囚犯关在同一室中,距离不及两步,无法直接询问。

裘仁道:“听说是王夫人自己服毒。”王翰道:“是。可关键在于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来的毒药,来俊臣认为是我在寿宴上递给她的。”

裘仁皱起眉头,想了一想,道:“有一件事,可能跟王郎这件案子有点关系,不过我还没有想得十分明白,等方便时再告诉王郎。”王翰知道他不愿意旁边那戴枷犯人听见,便点点头道:“好。”

半夜时,忽有狱卒举火来开了牢门,喝道:“裘仁起来,宫中有使者来问你话。”王翰忙扶着裘仁起身,倚靠墙壁站住。

火光中,只见一名男子走近牢门。他披着一件大斗蓬,帽子完全遮住了面孔,近前看见牢房实在狭小,皱眉道:“另外两名囚犯先带出去。”狱卒道:“可是……”那使者森然道:“没听见我的话么?”狱卒道:“是。”招手叫过几名同伴,进来先扶了那戴枷囚犯出去。

王翰经过那使者时,忽尔留意到他脚上穿着长拗短勒乌皮靴,这种靴头尖而翘起的靴子正是武将的标准装束,蓦然意识到什么,顿住脚步望着那使者。正有所犹豫时,那使者蓦然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飞快地塞到王翰手中,随即握紧他右手,大力往前一推一递,镣铐声中,“嗤”地一响,匕首径直刺入了裘仁胸口。那使者迅疾退出牢房,叫道:“这囚犯夺走了我兵刃,快,快拿下他!”

事起突然,王翰一时呆住,手中尚握着那柄匕首不放。裘仁紧紧抓住他手臂,眼睛瞪得老大,道:“我听到……听到……张易之告诉他母亲……他……他……来……来俊臣……”

王翰道:“来俊臣什么?”不及说更多,几名狱卒已然抢进来,将他拖了出去。

王翰道:“放手,我没有杀人!杀人的是那使者!”转过头去,才发现那所谓的宫中使者已经不见了人影。狱卒哪里听他叫喊,一齐将他按倒在地上。忽听得一旁那戴枷囚犯道:“放开他!”狱卒闻言立即松开了手。

王翰重新奔进牢房,扶着裘仁慢慢坐下,伸手按住他伤口,回头叫道:“快,快放狄郊出来,他懂医术。”

牢中死了犯人,当值狱卒均要受到严厉处分。狱卒闻言不敢擅处,一齐望着那戴枷囚犯。那人道:“还傻愣着做什么?快去带狄郊出来!立即派人去追捕刚才来的宫中使者。”狱卒慌忙应命。那人叫道:“用得着都赶去么?一帮蠢货!快来人帮我取下大枷。”

王翰这才恍然同室的狱友是御史中丞宋璟的手下,裘仁也是被刻意安排在跟他一间牢房,无非是要弄清楚他二人是否有勾结。只是裘仁到底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竟然要被宫中使者杀人灭口?若不是凑巧宋璟安排了手下混进狱中,从旁严密监视一切,只怕这杀人罪名又要莫名落在他头上,跳进黄河也难以洗清了。

狄郊很快被带了过来,他进来蹲下一看,即摇了摇头,道:“这一刀正中要害,入刀又深,来不及了。”

裘仁已然说不出话来,只死死瞪着王翰不放。王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查出真相,给你一个交代。”

裘仁犹自睁大眼睛,但却慢慢失去了生气。狄郊上前帮他合上眼皮,黯然道:“他去了。”

当晚御史台当值的主管官员恰好是监察御史李昭德。可千万别小看这位八品官员,他可是本朝著名的能臣,也曾经是风光无限的宰相,一度权倾朝野。其父李乾佑在唐初贞观年间以精明强于知名于官场,李昭德自幼颇具父风,明经及第后步进入仕途,一路高升为宰相。此人心思灵巧,通晓建筑,虽贵为宰相仍不废旧业,武则天大肆营建洛阳,许多建筑如东都外城皆出自他的设计,为时人惊叹。他性格刚强,敢于直谏,是坚定的反武派人物。数年前,洛阳人王庆之率领数百人上表,请武则天废皇嗣李旦,改立侄子武承嗣为皇太子。武则天不便出面,令宰相李昭德处置,结果李昭德果断地杖杀了王庆之。又劝告武则天道:“皇嗣是陛下亲子,传天下于子孙,方能为万世基业,岂有以侄为嗣的故例呢?”当时武承嗣封亲王,又兼任宰相,李昭德又道:“武承嗣权力太重,既为亲王,又为宰相,恐怕不利帝位,儿子为了权力可以杀弑父亲,恰如昔日的隋炀帝,更何况侄子与姑姑呢。”武则天听后大感危机,立即罢去了武承嗣宰相职。武承嗣为此深恨李昭德。武则天即帝位以来,酷吏得势横行,来俊臣、侯思止等枉法挠刑,陷害忠良,朝臣人人自危,无人敢触犯他们,唯独李昭德屡次当廷奏酷吏之奸恶,借口侯思止犯禁藏锦,将其在朝堂杖杀,酷吏气焰得以稍抑。来俊臣兔死狐悲,多次勾结武承嗣进行构陷,只因武则天实在爱其才华,才未能成功。然而李昭德专权用事,旁若无人,时称“武承嗣第二”,亦引来朝野痛恨,上疏弹劾其罪状的大臣前仆后继,最终武则天心生厌恶,将其罢官流放。他重新被召回朝任监察御史,不过是最近之事。

李昭德听闻狱中出了杀人命案,忙亲自赶来查看。王翰的狱友原来是御史台的判官,名叫陆源,当即上前禀告了事情经过。李昭德忙命加派人手,前去追捕那使者。

陆源道:“皇城、宫城天黑即落锁,两不相通,那人能深夜进来御史台,肯定不是普通人,只怕他已经重新进去宫城。”李昭德沉吟片刻,道:“如此,明早到宫门一查出入记录便可知道使者是谁。”

王翰忽道:“不必了,我认得那人,他叫蒙疆。”李昭德大为意外,问道:“你说使者是郎将蒙疆?”王翰道:“确实是蒙疆,我前几天还在皇宫遇见过他。”

李昭德道:“好,本史知道了。这两件案子均由宋相公亲自审理,本史不便多插手。不过明日一早我会发文知会羽林军大将军李多祚,请他派人擒拿蒙疆到御史台,到时还要请王公子出面指认他。”王翰道:“这是自然。”

狄郊忽道:“蒙疆既然敢来御史台杀人灭口,王翰处境十分危险,请严御史允准将我和王翰关在一处,也好有个照应。”

李昭德问道:“陆判官,你可有查到王翰与裘仁通谋事实?”陆源道:“下臣从旁仔细观察,他二人并无通谋,王翰、狄郊几人应该也不是传递毒药给王夫人的中间人。”

李昭德道:“嗯,宋相公将他三人分开关押,原是因为他们三人嫌疑太重,怕他们串供,眼下事情有了变化,确实如狄公子所言,王公子处境危险。来人,将他们三个人单独关在一间囚室,脱去手足镣铐。不得宋相公令牌,任何人不得探监。”

陆源道:“遵命。”忙命当值的典狱为三人安排了一间最靠近狱厅的囚室,稍有异动,狱厅当值的狱卒即能听见赶到。

王翰、狄郊、王之涣终于又重新在一起,付出的代价则是裘仁的生命。王之涣道:“你是在哪里认识的裘仁?”王翰道:“他是李弄玉的手下。咱们到达蒲州的第一天,我半夜出去遇见阿史那献,结果被李弄玉手下掳去,在一间大屋子里看见过他。”

王之涣道:“这么说,裘仁一定不是他的真名了。可蒙疆为什么要杀他?居然还想嫁祸给你。”王翰道:“蒙疆进来时刻意压低了声音,我一时没有觉察,跟他擦肩而过时才认出来,正疑惑他为何假装不认得我时,他突然将匕首塞入我手中,一刀刺中了裘仁。我猜这并非他原来的计划,不过是见我认出他来,不得已而为之。”

狄郊道:“蒙疆在蒲州时曾经为放我们几个出狱而冒险私盗制书,他也是个有仁有义之人,今晚赶来御史台杀人,应该只是奉命行事。如今他被阿翰认出真面目,明日严御史一道文书发去羽林卫,只怕他就要被人灭口。阿翰,他本可以杀了你的,杀了你才能保他自己万全。”

王翰仔细一回忆,道:“蒙疆当时确实可以先借我的手杀死裘仁,再反过来以阻止我杀人为名杀死我灭口,我戴有镣铐,根本无力反抗,但他却立即退了出去。”狄郊道:“就算蒙疆不知道一旁的陆源是宋御史的人,他也可以强辩是你杀人在先,他有金牌在手,谁敢拦他?”

王翰不由得深为后悔,道:“我没有想到这么远,实在不该向严御史泄露他身份的。”狄郊道:“这不能怪你。”

王翰道:“那么我现在去向严御史说我认错了人还来得及么?”狄郊道:“严御史跟宋御史一样,也是有名的刚直,你还是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况且蒙疆既是奉命行事,也许命主有恃无恐,就算御史台也不能拿他怎样,那么蒙疆也不一定是非死不可了。”

王之涣道:“你猜命主是谁?”狄郊道:“裘仁被逮,涉及者无非是来俊臣和张易之,你认为来俊臣有本事指使禁军将领深夜赶来御史台杀人灭口么?”王之涣道:“可张易之不过是个男宠,也没有这个本事。”王翰道:“可男宠的女主人有这个本事。”王之涣道:“啊,你是说是那位……”王翰道:“老狄说得对,若命主果真是那位,蒙疆反倒没有性命危险了。”

狄郊道:“裘仁一定是无意中得知了什么宫廷机密。”王之涣道:“总不会又跟璇玑图有关吧?”王翰摇头道:“应该不会。”当即说了裘仁临死前的遗言。

狄郊道:“听起来似乎是裘仁无意中听到张易之和母亲臧氏的对话,事情跟来俊臣有关,所以他灵机一动,一口咬定自己是来俊臣派去刺杀张易之的刺客,无非是想挑拨他双方争斗。张易之今日也来过御史台,见裘仁知道了自己的隐秘,起了杀人灭口之心,回宫后百般央求女皇,女皇遂派蒙疆来杀人。”

王翰道:“这也是件大奇事,皇帝杀个犯人,居然还要派心腹手下偷偷进来。”王之涣道:“她自己也知道面首这种私事上不得台面。嗯,还是先不谈这个了,咱们自己明日不是还要去来俊臣府上对质么?”

一想明日的不可预知,三人心头俱见沉重。王夫人服下的真的是假死药么?她会如期醒过来吗?来俊臣有没有对她做过什么?王羽仙又被掳去了哪里?俱霜、胥震下落如何?被关在洛阳郊外的辛渐人还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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