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郊道:“之涣分析得有理,这伙人为王羲之真迹精心布置陷阱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怎么知道韦月将一定会来洛阳,怕不只是王羲之真迹这么简单,一定还有别的缘故。阿翰,你留下来照顾之涣,我再去一趟碧落馆,看看有没有什么遗留的线索。”

狄郊前脚刚走,来俊臣派来接王翰赴宴的车马便到了。王翰道:“不是说好是晚上么?”接他的人道:“来明府怕夜禁后宾客出入多有不便,所以改成白日了。王郎这久请上车吧,别让明府久等。”王翰等狄郊不及,只得出来登上马车。

进来来俊臣府邸,却见里面张灯结彩,布置得颇为华丽。来俊臣正在花厅中陪着一名年青公子说话,见王翰被人引进来,忙介绍道:“王公子,来某为你引见,这位是淮阳王武君。二大王,这位是晋阳王翰王公子,是内子的亲戚。”

淮阳王武延秀和王翰均是吃了一惊,他二人有过一番激烈交手,却是没有见过面。王翰想起之前在蒲州的经历,以及无辜惨死的僮仆田睿,狠狠瞪着武延秀,眼中隐有仇恨之意。武延秀干笑道:“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王公子,近来可好?”王翰冷冷道:“托大王洪福,王翰还没有被害死。”

来俊臣见二人敌意极重,不免为自己的安排窃喜,正好心腹卫遂忠进来禀告一切已安排妥当,便笑道:“这就请夫人和羽仙娘子出来吧。”王翰一惊,转头望去。只听见环佩叮当,一堆婢女簇拥着王蠙珠、王羽仙姊妹出来。王羽仙面色苍白,消瘦了许多,却愈发显得飘逸脱俗。

王翰脚下一动,忍不住就想冲上前去,忽见一旁来俊臣目光灼灼,正紧紧盯着自己,只得强行忍住冲动,道:“王夫人,羽仙。”王羽仙“啊”地低呼了一声,露出了极为惊诧的神情,显然不知道王翰要来。王蠙珠也道:“翰郎,许久不见了,想不到你也会来。”

王翰心道:“来俊臣跟我说是王夫人邀我赴宴,可眼前这情形,王夫人分明不知情,不知道他想搞什么鬼。”不由得心生警惕。

武延秀抢上前笑道:“延秀见过王夫人、羽仙娘子。”来俊臣道:“这位是淮阳王。”王蠙珠忙行礼道:“妾身见过大王。”王羽仙只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始终落在王翰身上。

卫遂忠忽进来禀道:“来公,宫里有人来赐紫雪。来的人是……”上前几步,附耳低语了几句。来俊臣大为意外,忙站起来道:“快请,快请。”

却见数名黄衣宦官簇拥着一名锦衣男子走了进来。那男子不到二十岁,面色白皙如玉,容貌俊美之极,人未近身,已闻见一股浓浓的香气。来俊臣慌忙上前拜道:“五郎大驾光临,当真令蓬荜生辉。”神态谦恭无比。

一旁武延秀未免有些不快,他适才到时也未见来俊臣行如此大礼,不过他也不敢得罪这脂粉气十足的粉面男子,忙上前拱手道:“五郎好。”

这令酷吏来俊臣和淮阳王武延秀又敬又畏的美男子,正是女皇武则天最宠爱的面首张易之,排行第五,人称五郎。他是太宗朝太子少傅张行成族孙,因门荫迁为尚乘奉御。其六弟张昌宗美如莲花,通晓音律,被太平公主李令月收为男宠。武则天的男宠薛怀义失宠被杀后,太平公主为讨好母亲,将自己最心爱的男宠张昌宗送入宫中,张昌宗一步登天,从此飞黄腾达,又举荐了同父异母兄张易之。兄弟二人入宫后均得幸于武则天,恩遇远远超过当初的薛怀义,张昌宗官拜散骑常侍,张易之拜司卫少卿。二人母亲韦氏、臧氏均被拜为太夫人,赏赐不可胜纪。武则天甚至担心臧氏寂寞难耐,下敕命夏官侍郎李迥秀以情夫身份侍奉为臧氏,李迥秀因讨得臧氏母子欢心,更是因此而拜相。

张易之早已见惯众人奉承不及的场面,神色倨傲,只微微点了点头,道:“奉圣上旨意,特赐来俊臣夫人王氏紫雪两罐。”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身后宦官递过来两只银质罂罐。紫雪是女子用来敷面打扮的膏状物,可以遮盖脸上的瑕疵,修饰面容。来俊臣慌忙称谢,双手接了过来。

张易之道:“这紫雪里面用的硝粉是来自并州太原的贡品,圣上知道来明府夫人是太原人氏,特赐紫雪,以慰王夫人思乡之情。”眼波一转,落在王蠙珠身上,问道,“这位便是尊夫人么?”来俊臣道:“正是内子。”忙命妻子过来拜谢。

王蠙珠只得款步姗姗,过来盈盈拜倒,谢道:“谢圣上赏赐,五郎辛苦。”张易之忙上前扶住,道:“王夫人何须多礼。久闻夫人芳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容色无双,不枉这‘洛阳第一美人’的别号。”又有意无意地握住王蠙珠双手。那双手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宛然玉笋一般。张易之笑道,“这紫雪饰容养颜,光亮肌肤,神妙无比,王夫人的双手也该用上一用。若是不够,易之再亲自送几罐来。”王蠙珠动也不敢动,只垂首道:“不敢有劳五郎。”

来俊臣看得清清楚楚,见张易之竟敢当面调戏自己的妻子,心中大怒,表面却不动声色。忽见淮阳王武延秀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幕,大有幸灾乐祸之色,更是恼恨。又不便当场发作,只得佯作不见,扭过头去,却见王翰正在一旁与王羽仙窃窃私语,心中一惊,忙赶过去问道:“你们堂兄妹在谈些什么?”王翰道:“没什么。来明府,我还有些私事,这就告辞了。”也不待来俊臣回应,昂然步出,对那前呼后拥、派头极大的张易之竟是始终未正眼看上一眼。

王翰心怀愤懑,疾步出来来俊臣府邸。忽见前面拐角地上坐着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正朝自己招手,不明所以,走过去问道:“你有什么事么?”那乞丐道:“我有几件关于羽仙娘子的事情要告诉公子。”王翰奇道:“你如何会知道……”

一语未毕,后面闪出一名大汉,横臂勒住他脖颈。王翰正要抬腿反击,却被面前乞丐紧握住双脚提了起来。王翰道:“你……你们……”

只觉得颈中被一道铁箍紧紧勒住,一丝气息也吸不进来,胸口越来越憋闷,挣扎了几下,便晕了过去。他不过是因窒息暂时晕厥,很快又清醒过来,只是手脚已被绳索牢牢绑住,双眼也被黑布蒙上。两边各有一人紧紧夹住他。

王翰怒道:“来俊臣,你好卑鄙,只听说你惯于用酷刑逼供,想不到连暗中绑架这等手段也用上了。你以为你杀了我,就能对羽仙为所欲为么?”

他早看出淮阳王武延秀并不知道自己要来,适才目光又一直在王羽仙身上,应来不及安排这些事,肯定是来俊臣早有心对付自己,忍不住大骂出声。却根本没有人理睬回应。只听见“驾”地一声,身子往前动了起来。王翰这才知道自己是坐在马车上,忙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字不及出口,嘴中被塞进来一团布,再也说不出话来。

走了一会儿,马车忽慢了下来,只觉得车身上下颠簸得厉害。王翰心道:“这是在过洛河上的浮桥,他们要带我去南区。这么说,不一定来俊臣下的手,莫非是洛州长史敬晖?洛州州府在浮桥西南,若是往西,定然就是了。”

他暗中留意,马车却径直往南,连个弯都没有拐一下。忽听得人语渐去,鸟鸣啾啾,这才恍然明白是出了南门,到了洛阳城外了。马车这才开始拐弯,拐来拐去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停下来。王翰被拖了出来,有人抱起他扛到肩上,曲曲折折走了好长一段路,进来一间空厢房中,将他放在一张椅子上。

王翰虽看不到周围情形,却隐约感到前后各有一人看守,心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又是什么绑我来这里?”

等了一刻工夫,忽有一人匆匆进来,掏出王翰口中布团,问道:“你身上的三封信是从哪里得来的?”听声音年纪已然不轻。王翰这才想起来他顺手将李蒙送来的信收进自己的怀中,竟已在昏晕时被这伙人搜去了,不免十分后悔。

那人厉声喝道:“快说,信从哪里来的?”王翰冷冷道:“恕难奉告。”那人道:“你不肯说,是不是?好,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命人割断他脚上绳索,架出房来。七拐八弯走了一段路,只听见有铁门打开声,那人伸手取下王翰双眼上的黑布,指着室里道:“你看那是谁?”

却见内室中央的木榻上平躺着一名年轻男子,双手用镣铐锁在扶手上,眼睛被黑布蒙住,精赤着下半身,分明是失踪已久的辛渐。王翰大吃一惊,叫道:“辛渐,是你吗?”

辛渐听见声音,勉强侧过头来,却是目不能视物,只好问道:“是阿翰吗?你……你怎么在这里?”

王翰见有人正蹲在卧榻前往辛渐双腿上抹黑乎乎的膏状物,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忙道:“住手,快些住手,你们要对他做什么?”话音未落,又被黑布蒙住眼睛,拉扯出来,重新押回原先那间厢房,按在椅子中坐下。

那人走到王翰面前,道:“你看见了么,辛渐也在我们手上,说不说实话可全在你一念之间。”王翰又惊又怒,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在太原劫走辛渐,又带他来洛阳?”

那人森然道:“眼下可是我在审问你,还轮不到你发问。你到底说还是不说?”见王翰不答,便叫道:“来人,去将辛渐的一条腿砍下来,反正他双腿已废,留着也没有用处了。”有人大声应命,拔出刀来。

王翰道:“等一等……好,我说,我说实话,可你们不能再折磨拷打辛渐了。”那人道:“好,我答应你。”

王翰道:“这三封信是有人悄悄放在我好友李蒙的行囊中的。”那人斥道:“一派谎言!这信是车三交出的关键证据,应该封存在刑部库房中,怎么可能到了李蒙的行囊中?莫非你以为我只是在吓唬你么?来人,去带辛渐来,我要当面斩下他的右腿来。”王翰忙道:“等一下!我没有撒谎,这信是假的,不是车三交出来的那三封……不,两封信。”

那人道:“你说什么?”王翰道:“写这三封信的是右手执笔,车三是确认无疑的左撇子,右手并不会写字。阁下既然知道车三一案详情经过,又敢公然在京都绑人,想来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若是不信,可自行到刑部比照一下那三封信的笔画,即可知道我没有骗你。”

刑部位于皇宫东面的东城中,严格论起来也是皇城的一部分,戒备森严,怎么可能说进就进?王翰不过随口一说,那人听了,竟然立即转身就出去了。

王翰叫道:“喂,喂,你答应我不再折磨辛渐,快些叫你手下人放开他。”却是无人理睬。

过了很久,有人进来架起王翰,押回到他初见辛渐的那间石室前,解开他手上绑缚,取下眼下黑布,开门将他推了进去。却见辛渐依旧躺在卧榻上,不过手上铁铐已经打开,蒙住双眼的黑布也已取走,双腿裹在厚厚的药布中。

王翰忙奔过去问道:“你没事吧?他们往你腿上抹的是什么?”辛渐笑笑道:“不碍事,是药膏。”王翰道:“药膏?可我刚才明明看见你被他们绑住。”辛渐道:“嗯,我猜这里有些人不愿意我看见他的脸,所以每次给我医治上药前都会用镣铐将我锁起来,蒙住双眼。”王翰道:“哎呀,刚才那人演得真像,我可完全被他骗过去了。”

辛渐道:“你如何到了这里?”王翰道:“跟你一样,是被人强行绑来这里。”

辛渐道:“不是,我是问你如何到了洛阳?你们应该不会想到我被人带来了洛阳。”王翰道:“开始确实没有想到,我是为了羽仙而来。”当即详细说了经过及来洛阳后的种种遭遇,由于经历复杂,竟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时辰。

辛渐很是惊异,半晌才叹道:“想不到我被人囚禁后,外面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刘先生他……唉,可是死得太冤了。”王翰道:“不错,他是为我而死,我立誓要为他报仇。”

辛渐叹道:“只怕是不那么容易,宋之问这样的人品,却一样在朝中混得风声水起,女皇帝实在需要他这样的佞臣文士来妆点门面。不过你别着急,等我好了一定助你一臂之力。来,你扶我下,咱们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药力已经渗入肌肤,我该起来走走了。”

王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道:“你……你的腿……老狄不是说你不能走路了么?”辛渐道:“劫我的人请来个一个医术十分高明的大夫,每日为我治疗敷药,我身上的伤已经痊愈,双腿也慢慢恢复了力气,目下已经可以自己扶着墙壁慢慢行走。”当真扶着王翰站起来走了几步。

王翰道:“如此说来,绑你的人并不是心怀恶意。”辛渐点点头,道:“是。”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虽然没有见过她的面,可我心里很清楚,她将我关在这里是为了我好。”王翰道:“她?你是在说李弄玉么?”辛渐道:“嗯。”

王翰不敢提李弄玉已经被羽林卫将军李湛暗中处死一事,只道:“不管是谁劫了你,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辛渐道:“四娘派人将我劫来关在这里,我能理解。可她为什么要绑你呢?而且还是在来俊臣府门前,这可太奇怪了。”王翰苦笑道:“我哪里知道?说不定她是怕我知道了什么秘密。”

辛渐道:“你说的碧落馆铜面萧娘一事,倒很像是四娘的行事手法,不过她志在天下,断然不会为了一卷王羲之真迹如此大动干戈。”

王翰道:“你自被带来洛阳就一直关在这里么?”辛渐道:“嗯。不过每天上午如果天气好的话,会有人带我出去晒太阳,当然也是被人架住,蒙住了眼睛,看不见周围情形,但总是能听见鸟声、水声,所以我推测这里应该是洛阳郊外的一处别墅。”

王翰道:“我们得设法逃出去。来俊臣预备把羽仙嫁给武延秀,我答应她一定要救她出来。”辛渐道:“怕是极难。你听门外的看守走路,又轻又稳,而且有节奏,他们都会武艺。”

王翰道:“这我已经领教过了,绑我来这里的人很是训练有素。”辛渐沉吟片刻,道,“这样,我跟看守提出要见四娘,如果能见到她,我会请她先放了你。”王翰道:“不,辛渐,你彻底弄错了,绑你的人绝不是李弄玉,她人根本不在洛阳。”

辛渐愕然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王翰道:“我是从宋御史那里听到的,她……她人还在太原,羽林卫将军李湛送回朝廷的文书上写得很清楚。”

辛渐一呆,心道:“自我被带来这里后,明明有几次感到四娘人就在那位医术高明的大夫身边。我眼睛虽然被蒙住,看不到她的人,可我真的听到过她的叹气声,阿翰却说她人还在太原,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的幻觉么?还是她确实来看过我,但心中还是放不下璇玑图的秘密,又回去太原找羽林卫将军李湛,想从我娘亲口中套出所谓的大秘密?可这不是互相矛盾么?当日李湛将四娘从阿翰府上带走,多半已经猜到她的身份,既没有杀她,而是放了她,应该也是怜悯她的身世遭遇,可他为什么又在送回朝廷的文书上提到‘李弄玉’这个名字,这不是自暴徇私、自寻死路么?”

王翰见辛渐沉吟不语,以为他已经起疑,自知不擅撒谎,生怕被看出破绽,忙转换话题道,“你怎么不问尊母下落?你不担心么?”辛渐道:“嗯,我知道娘亲眼下滞留在蒲州,她人暂时没事,这里的看守已经告诉了我。”

王翰心道:“看来这处别墅的主人对辛渐还是真好,生怕他担心,还特意打听了贺大娘下落。既然如此,此人是友非敌,可绑我来做什么呢?我又没有被官府通缉。啊,我知道了,我出那么高的悬赏寻找辛渐下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劫他的人担心早晚要暴露,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连我也劫了。”

正沉思间,铁门忽然打开,闯进来三名大汉,两人反剪了王翰手臂,一人用黑布蒙住他眼睛,押了出来。又回到原来那间空厢房,大汉取出绳索将王翰缚坐在房中椅子上,掩门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有人进来走到王翰身后,揭开他眼上黑布,将一封信举到他面前,问道:“你认得这个么?”听声音正是之前拿辛渐要挟王翰说出三封信来历的男子。

王翰道:“当然认得,这是你从我身上拿走的信。”那人道:“不,你错了,你眼前的这封是我刚从刑部取出来的车三证物……”又将另一封信举起,道,“这一封才是从你身上搜到的。你发现有什么不同么?”

王翰略略一看便即骇住,愣得一愣,道:“你放开我,让我看得清楚些。你命手下绑住我不过是怕我看到你的真面目,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回头看你。辛渐在你手中,你还怕我会逃走么?”那人倒也干脆,道:“好。”当真拔刀割断绑索,将信递了过来。

王翰仔细对照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区别,这才是真正震撼他的地方。他思索好半天,才问道:“这一封信当真是你从刑部取出来的证物?”

那人道:“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这信对我并没有任何用处,我之所以要冒险拿证物来给你看,不过是要告诉你,狄郊反信一案……”王翰缓缓道:“我知道,弄错了,我们都弄错了,这五封信全部出自黄瘸子之手,车三不过是代人受过,他本人大概根本不会模摹人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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