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翰一听说是关于王羽仙的事,忙道:“羽仙怎么了?我前天才跟她大人谈过,他们都同意让羽仙出家做女道士,我正要派人在蒙山修建一座道观。”海印跺脚道:“哎呀,什么道士道观的,羽仙娘子被她家大人送去洛阳了。”

王翰吃了一惊,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海印道:“今日一早。听说护送的人都是从洛阳来的,是奉洛阳令来俊臣的命令。”

王翰也不待海印说完,疾步奔下堂。王之涣道:“哎哟,阿翰又要惹祸了!一听事关羽仙,他就全然失去理智!对方可是来俊臣,比武延秀可怕多了!”慌忙追出去阻拦。

王翰命仆从牵马到大门前,正要上马,王之涣上前一把抱住他,道:“你别这么莽撞地去追,咱们一起来想想办法。”

王翰道:“放手,快放手!来人,快将他拉开!”王之涣道:“你们谁敢动!王翰要去闯祸,你们也由得他?”

正纠缠捕不清时间,忽见晋阳县尉富嘉谟率数名捕盗差役赶来,下令围住二人,道:“二位王公子,有人举报你们两个合伙窝藏盗贼,这就跟本官走一趟吧。”

王翰道:“什么盗贼?快些让开。”富嘉谟道:“王公子何必着急否认?我同僚吴少府已经带人赶往这位王公子府上,是真是假,一搜便知。”

王之涣“啊”了一声,道:“糟了!”放开王翰,转身就朝家中跑去。富嘉谟道:“拦住他。”两名差役上前,挡在王之涣面前。

富嘉谟道:“二位是名门公子,我就不下令给二位上戒具了,不过还请二位自重。”

王翰狐疑地审视王之涣。王之涣不敢辩解,只低下头去。忽见他那三、四岁的堂侄王昌龄奔了过来,叫道:“涣叔叔,家里来了好多官差,你的那两位客人都被他们抓走了,大人叫你快些回去。”

王翰问道:“客人是谁?”王之涣知道事情已经败露,长叹一声,道:“是俱霜和胥震。”王翰道:“俱霜是谁?”王之涣不答。

王翰依稀觉得胥震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仔细一回想,恍然大悟,他就是蒲州那假谢瑶环的随从,那么俱霜一定就是那冒充谢瑶环的女子,不知道这二人如何来了太原,又如何躲在了王之涣家中?只是着急去追回王羽仙,一时间不及多问,忙道:“富少府,不关我的事,我根本不知情。既然人是在王之涣家中搜到的,你这就将他带走吧。”

王之涣大怒,道:“怎么不关你王翰的事?明明是你让他们藏在我家中的。”王翰大是生气,道:“你以为你这样就能阻止我去追羽仙么?”王之涣道:“什么?你以为是我报的官么?荒唐!”

富嘉谟道:“这就有请二位王公子跟我回县衙吧。本官可是仰慕太原王氏威名,对二位客客气气,礼敬有加,没有上枷锁,二位若想要反抗或是逃跑,那就休要怪不讲情面了。”

李蒙和海印赶出来时,正见王翰和王之涣二人被差役拥了离去,不由得吃了一惊。仆人一旁看得一清二楚,急忙禀告了经过。

李蒙跌足道:“这事情可来得真巧!一定是有人知道了那假谢瑶环藏在之涣府中,有意在这个时候抖落出来,好阻止王翰去救羽仙。哎呀,他们两个被晋阳县尉捉走,老狄被羽林军带走,只剩下辛渐重伤在床,还有羽林军看守,我要怎么办?”

他们几个平时习惯有事互相商议,忽然同伴都不在身边,便仿若失了魂魄一般。

海印神色紧张,问道:“狄公子被羽林军带走了么?他犯了什么罪?被带去了哪里?”李蒙道:“嗯,他应该没事,羽林将军大概有话问他。海印,你是怎么知道羽仙被来俊臣的人带走的?”

海印道:“今天一早,羽仙娘子突然乘车来到豆腐坊,说要吃豆腐花和莜面。她身后跟着好些随从,大概有二十来人,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紧紧护着她不放。我就觉得奇怪,阿爹也说那些人看着怪怪的,不像本地人。后来娘子小解,我跟着进了茅厕,她才告诉我究竟,说这些人是她姊夫洛阳令来俊臣派来接她去洛阳的。她本来特意让我不要告诉王公子……”

李蒙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等老狄回来我告诉他。”海印脸一红,问道:“告诉狄公子什么?”李蒙道:“告诉他是你报的信。”他没有心思跟海印纠缠,忙分派仆人去并州州府和晋阳县衙打探情形。

正慌乱之时,李家管家廖峰赶来告道:“宫监有急事,请阿郎快些回去。”

李蒙猜是父亲听到风声,不欲自己跟辛渐、王翰等人走得太近,很是不快,没好气地道:“我朋友眼下都出了事,他让我这时候弃他们不顾,我日后怎么在城里混?况且太原城中人人都在议论大风堂是冤案,辛渐父母还没有被定罪呢,现在划清界线也太早了些。”

廖峰道:“不是为这个,是外面风传晋阳宫中有大批财物失窃,李宫监担心要出大事,让公子快些回去。”李蒙道:“事已至此,着急又有什么用?”口中说着,毕竟还是牵挂父亲,抬脚跟着廖峰往家而去。

王翰和王之涣二人被晋阳县尉富嘉谟带来晋阳县衙时,正遇见另一晋阳县尉吴少微率人押着一对年轻男女回来。王翰立即认出正是在鹳雀楼遇见过的那一对男女,却不能确认他们就是冒充朝廷制使的人,问道:“是他们两个么?”王之涣点点头,道:“是他们自己跑来我家,说惹了麻烦,风声正紧,出不了太原城,我一时心软,就答应了。本来早要告诉你们的,可辛渐出了这么大的事,大伙儿心思全在他那里,一时也没顾得上开口。”

俱霜、胥震被绳捆索绑,神色极是沮丧,只是垂下头去。

王翰转头道:“请问富少府,这二人犯了什么罪?”富嘉谟道:“诈财罪。这二人冒充阔主,在城西开化寺骗走了寺中预备重镀佛像金身的黄金。”王翰道:“那好,我愿意出十倍的黄金赔偿开化寺。”

富嘉谟正色道:“王公子,这可不仅仅是钱能平息的。”王之涣忙道:“可以,可以,少府出面捕人,无非是因为开化寺控告他二人诈骗钱财。只要开化寺愿意接受赔偿,撤销控告,没有了控主,案子也就没了。”

富嘉谟道:“抱歉,本官不能允准这么做。”上前问道,“少府可有搜到赃物?”吴少微摇头道:“没有。问他二人,他们也不肯说。”富嘉谟道:“那好,麻烦吴少府带他二人去开化寺,让住持认人。二位王公子遭人举报,牵涉案中,难脱干系,先行收监关押。不过要好生对待,别委屈了二位。”差役应了一声,上前道:“请吧。”

王翰道:“是什么人举报?”富嘉谟不答,只挥挥手,命差役将二人带走。

县狱中当真关押了不少人,每间牢房都满满当当。王翰、王之涣被塞进一间大牢房中,只能勉强站在门旁。二人未带戒具,在一大堆镣铐锒铛的囚犯当中格外扎眼。

王翰没来由地遭这样一场官司,不由得又气又愤。王之涣自知有愧,不敢正眼看他。王翰道:“还有谁知道这对骗子藏在你家里?”王之涣低头道:“我不敢说。”王翰气得抓住他领口,道:“你看看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你还敢不说?快说!”王之涣道:“羽仙!”王翰一呆,道:“什么?”王之涣道:“除了我家里人,只有羽仙知道!我找她要了几套换洗衣服给俱霜。”

王翰连连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王之涣道:“你就承认事实吧,是羽仙告发的你,不然只告发我一人即可,何必一定要卷入你?是羽仙想以此来阻止你,不让你贸然去救她,平白丢掉性命。”王翰道:“你胡扯,我不信。”大力摇晃木栅栏,叫道:“来人,快来人,放我出去。”

狱卒闻声过来,皱眉道:“什么事?”王翰道:“我要取保,我顶多只是干连人,不是罪犯,我要取保。”狱卒道:“神经!”骂了一句,转身欲走。

王之涣忙叫道:“等一下!”从王翰腰间摸了一块玉坠递过去,道:“我也要取保,请狱卒大哥行个方便。”狱卒立即眉开眼笑,打开牢门放二人出来,先带到狱厅候着。

等了很久,狱卒才从外面进来,道:“县尉特别交代,不予给二位王公子取保。抱歉了。”

正要重新将二人押入牢房,忽见两名差役持差牌进来,道:“县令要提审王翰、王之涣。”将二人押了出来。

却见狱门前正等候几名羽林军士,将王翰、王之涣接了过去。王之涣道:“要带我们去哪里?”一名羽林军士道:“李将军要见你们两位。不远,就在隔壁晋阳驿站。”拥着二人往西门而来。

李湛正在驿厅跟一名属下交谈,见二王被带了进来,挥手命属下退出,招呼道:“二位请坐。”又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俱霜和胥震的?”

二人不知道他堂堂羽林卫将军如何知道这两个骗子的名字,猜想或许是因为谢瑶环的缘故。王翰道:“我并不认识他们,只是在蒲州鹳雀楼遇见过一次,后来他们到逍遥楼投宿,是我准许他们住了进来。”

李湛道:“这么说,他们两个冒充朝廷制使的事你们也是知道了。”王之涣见他所知远比晋阳县尉为多,料来难以隐瞒,只得实话道:“知道,不过我们也是事后才知道,况且他们冒充制使也没有做什么坏事。”

正说着,两名羽林军押着俱霜、胥震进来禀道:“将军要的人带回来了。”李湛忽地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到俱霜、胥震面前,狠狠瞪着二人不放。王之涣见他面色如铁,气愤之极,生怕他会出手打人,不由得满怀紧张。

忽听见李湛命道:“松绑。”羽林军士遂拔刀割断绳索。李湛来回踱了几步,喝问道:“你们两个到底要闯祸闯到什么时候?”俱霜嗫嚅道:“我们已经遵将军之命离开京师了。”

李湛道:“所以你们就跑到外地捣乱,骗钱骗财不说,你还胆大包天,冒充谢制使。”俱霜不以为然地道:“谁稀罕冒充那谢瑶环?我不过是要救王之涣他们几个,临时用了一下她名字而已。况且我也没有说我是朝廷制使,是将军手下的校尉曹符凤自己巴巴地把我当成了……”李湛怒道:“住口!还敢狡辩!来人,把他们两个带下去关起来!”

王翰和王之涣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虽见李湛态度严厉,但与俱霜、胥震关系显然非同一般,一时不知道二人什么来头。

李湛命人将俱霜、胥震押走,这才重新坐下,问道:“二位公子可知道俱霜、胥震的身世?”王之涣道:“这几日他二人一直住在我家中,从来没有提过身世之事。也怪我自己太忙,总是呆在王翰府中。”

李湛道:“我有事想拜托二位王公子,请二位帮忙照顾俱霜、胥震一阵子,不知道王公子是否愿意?”王之涣吃了一惊,道:“这个……这个……”李湛道:“王公子放心,他二人之前犯的案子我都会设法平息。”

王翰道:“将军权柄显赫,足以照顾俱霜、胥震周全,何须我二人效力?”他知道李湛是李义府之子,李义府笑里藏刀、以柔害物之伎至今谈起来令人不寒而栗,这李湛明明是武则天亲信,却非要弄两个人到他们身边,不是很奇怪么?

李湛道:“其实正是因为我的身份,不便照顾他们两个,嗯,这话日后你们自会明白。即使我勉强收留他们在我身边,我公务繁忙,根本无暇顾及他们两个。”深深叹息一声,续道,“他二人如今都是孤儿,无家可归,我真怕他们四处滋事,惹出大乱子。今日若不是我凑巧来到太原,我手下人在路上看到他们被地方官府擒获,只怕已经捅出了漏子。王公子,你们肯答应收留他们两个么?你们都是年轻人,应该很好相处。”

王翰尚在犹豫,王之涣已然答应道:“好。不过就怕他们两个自己不愿意。”李湛道:“这不要紧,我自会好好教训他们两个,让他们侍奉二位为兄。”当即命人带了俱霜、胥震出来,告知要将他二人交给王翰、王之涣管束。

俱霜当真遵命跪下,向王翰、王之涣口称“阿兄”。胥震本不愿意,被逼不过,只得也随俱霜跪了下来,但那一声“兄”却是叫不出口。王之涣忙将二人扶起来,道:“不敢当,不敢当。”

李湛板着脸道:“俱霜,你现在有家有兄,已不再是街头的小混混了,你若是再惹祸,就会牵累你两位兄长,就像今天这样,我救得了你一次,救不了你第二次,知道么?”俱霜道:“是。俱霜从此一定安分守己,不再惹祸。”李湛道:“这样再好不过。你们去吧。”

王翰问道:“将军之前从我府上带走了狄郊和李弄玉,他二人现在人在哪里?”李湛道:“我已经放狄郊回去了,他大概也去了你府上。”王翰道:“那李弄玉……”李湛打断了他,站起来挥手道:“来人,送客。”几人只好就此告辞。

出来驿站时,正遇到王府赶来打探情形的户奴,见主人出来,欢天喜地地赶过来侍奉。王翰见天色不早,料到城门已经关闭,无论如何是追不上王羽仙,不由得脸有悻悻之色。

俱霜很是欣喜,上前挽住王之涣的手臂,笑道:“阿兄,我现在也有阿兄了,咱们这就回家吧。”王之涣道:“先等一等。”拉了王翰到一边低声道:“他们两个还是住到你府上吧。”王翰愕然道:“为什么?你家没空房间么?他们之前不就躲在你家里么?住原来的地方好了。”

王之涣道:“哎呀,他们两个是窃贼,从我家里当众被官府抓走,怎么能再回去?人家也叫了你阿兄,你得尽责,推不掉的。”也不等王翰答应,转身招呼道,“咱们先去王翰家,他家里人多热闹。”招手叫过户奴,命他去自己家里报信,说已经无罪释放了,要在王翰家吃过晚饭才回去。

户奴尚要等主人示下,王之涣一推王翰,他只好点点头,道:“去吧。”

回来王翰家中,仆人报辛渐已经醒过来,狄郊正在他房中,王翰便命人先招待俱霜、胥震沐浴更衣,自己跟王之涣往别院赶来。

狄郊见王翰、王之涣平安归来,也甚是惊奇,问道:“你们不是因为窝藏窃贼被晋阳县尉带走了么?”王之涣道:“没事了,是误会一场。”上前问道,“辛渐好些了么?”辛渐点点头,道:“多谢。”

狄郊道:“室木已经冒充仆人混进来见过辛渐,原来他才是真的辛渐舅舅的信使。”王之涣道:“太好了,正好可以揭破张长史手中那封信是假的。信呢?”辛渐道:“没有真信,只有口信。不过口信转述之事只涉及到我母亲私事,我不便相告。”

原来近来有汉人到契丹部落四处打听李英下落,李楷固虽不明白姊姊为何要在二十多年前假死、多年来又不与自己联络,但还是关心姊姊安危,所以派室木赶来太原通知姊姊。哪知道室木到时,贺英正好被逮下狱。眼下她的契丹公主身份虽被揭穿,但无人得知她还曾经进宫当过高宗皇帝的妃子,更不知道她二十多年前曾经假死过一回,辛渐不欲此事为外人知晓,所以不肯说出室木来太原的目的。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他们几人自小无话不说,再隐秘的事也从不隐瞒对方,此时辛母贺大娘因为一封假信被关在狱中,真信使好不容易显山露水,辛渐却称内容只涉及私事,不肯吐露,看来室木所带的口信不足以成为证据证明贺大娘并无与契丹通谋。

王之涣问道:“室木人呢?”辛渐道:“他已经赶回契丹了。不过我已经向他详细问过契丹内部的情形,你们或许可以转告张长史,应该对朝廷军队有用。”他终究有一半契丹血统,一想到下面所讲的这些即将成为重要军事情报,会被用来对付他母亲的族人,不由得又有所犹豫。

王翰猜出辛渐心思,道:“你若是不情愿,大可不必勉强说出来,毕竟契丹那边也有你的亲人。还记得我们之前的争论么?这场战争本来一开始就可以避免的,是女主自己非要为了私利开战,现在倒好,朝廷一百万正规军队对付不了区区几万契丹骑兵,看她如何下台。”

辛渐道:“可是受苦的还是双方的老百姓。”叹了口气,缓缓道,“室木说,契丹人其实也不愿意与朝廷为敌,毕竟实力悬殊太大。然而正如阿翰所言,是女皇帝自己一步一步地将双方逼上了绝路。而今契丹首领李尽忠重病,契丹军权尽在孙万荣手中,这个人野心很大,提出迎归庐陵王为帝以笼络中原人心就是他的主意。据说他在柳城附近建了一个秘密基地,名叫新城,将所有军备、物资、粮食都囤积在那里,是契丹的根本所在,而看守的却都是些老弱病残。”

王之涣道:“如果派一支轻骑捣毁新城,那么契丹就失去了所有后备。”辛渐点点头。王翰冷笑道:“朝廷军队畏死不敢前进,这等深入契丹腹心之事,我敢说没有去做。”

狄郊一直沉默不语,忽然问道:“你和李弄玉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伪造反信陷害大风堂和你父母?”

王翰、王之涣此时方知道这件事,大惊失色,异口同声地道:“怎么会是她?”他们曾怀疑过许多对手和敌人,包括突厥人、吐蕃人、契丹人,甚至怀疑过在蒲州结下仇怨的淮阳王武延秀,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李弄玉。

辛渐叹了口气,道:“这件事……”忽听见有人疾步进来院中,喝道:“奉羽林卫李将军之命,速速押送辛渐到并州州府。”

守在门前的羽林军士便推开房门进来,道:“辛公子,李将军有令,这就准备走吧。”狄郊忙道:“等一等。”犹豫了片刻,道,“辛渐,有两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但现在看样子是瞒不住了。尊母她……”

辛渐闻言大为紧张,问道:“我娘亲怎么了?”狄郊道:“你先别着急,尊母现下安然无恙,不过数日前她在公堂上剖心明志,受了重伤……”

辛渐脑子“嗡”地一声,恍若被闪电击中,刹那间一片空明,暗道:“娘亲宁可死,也不肯表露她曾为先帝妃子的身份,我明白她的意思了。难怪四娘说她人品极不一般,也难怪她能被高宗皇帝选中。”

狄郊见他不答不应,只得续道:“还有一件事怕是对你打击更大……”辛渐道:“是什么?”狄郊道:“你的双腿……你之前受了杖刑,伤势未愈,便强撑一口气逃走,后又多经磨难,伤了筋骨元气,怕是……怕是……”

辛渐道:“你是想说我从此再也不能走路了?”王之涣忙道:“世事难料,你自幼习武,身子比寻常人健壮许多,说不定会慢慢康复。”

不料辛渐既不惊慌也不恐惧,只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羽林军士听说辛渐双腿已废,再也无法行走,忙道:“快去找副担架来。”

辛渐这种反应,狄郊委实不能放心,便向传令的兵士道:“我是大夫,辛渐有伤在身,我想跟他一起去,可以么?”那兵士道:“李将军只传辛渐一人。”

狄郊道:“我只跟着你们到州府门前,等在那里便是。辛渐母子都受了重伤,万一有事,也好及时救治。他母子是钦命要犯,李将军总要将他们活着带回洛阳才能交差。”兵士微一思索,即道:“也好。”

当即找来担架,将辛渐小心地搬了上去。四名羽林军士各抓住打架一角,跟在那传令兵士身后,出了王府,往州府而来。

外面天色已然黑定,狄郊提了一盏灯笼,跟在担架旁。辛渐道:“老狄,你何须如此?”狄郊只是摇头不应。

穿过晋渠渡槽,正拐过丁字路口,旁侧忽然涌过来一群嘻嘻哈哈的醉汉。传令兵士喝道:“夜禁了,不知道么?快些让开路。”一名醉汉凑上前来笑道:“军爷当这里是天子脚下么?太原的夜禁从来不过是摆摆样子。”

狄郊叫道:“小心,他们不是……”却已是迟了,醉汉手中持着短棒围上来,见人就打。狄郊肩头挨了两下,脑侧挨了一下,只觉得“轰”地一响,灯笼自手中掉落,人也半晕不晕地倒在地上。他尚能看清街角的情形,四名羽林军士被一一围殴放倒,传令兵士指挥醉汉们抢过装着辛渐的担架,飞一般地抬着走了,犹能听见辛渐叫喊了一声“老狄”……女皇亲自点名要押送神都洛阳的钦犯被人当街从羽林军士手中抢走,这件诡异离奇的事同时令并州长史张仁亶和羽林卫将军李湛脸上相当无光,当晚太原全城连夜展开大搜捕。狄郊、王翰、王之涣、李蒙等人均被带到州府,受到官吏的严厉诘问,各人家中也被细细搜查。一直折腾到次日中午,狄郊等人才被释放,允准回家。

王之涣怒道:“明明是羽林军士弄丢了辛渐,怎么反倒找起我们麻烦了?”李蒙道:“我更是冤枉,我昨晚根本连辛渐的面都没有见过,却被官兵半夜从床上揪起来押来州府审问。”

王翰问道:“老狄,辛渐是当着你的面被人抢走的,你觉得会是谁做的?”狄郊道:“我也不知道。不过那些假扮成醉汉的人不是本地人,他们动手很快,迅疾如风,一看就是身怀武功,绝非寻常百姓。”

王翰道:“首先传令兵士就是假的,这件事应当是早有预谋。那些扮成醉汉的只用短棒做兵器,可见他们意在辛渐,并不想杀人。”狄郊道:“这些人可能只是不想树敌太多,多杀一人对他们并无好处,但对辛渐未必就会客气。辛渐一定是知道了什么重大秘密,他们才会冒险从来羽林军手中把他抢走。唉,我担心的是辛渐为人刚硬,绝不会轻易屈服,他已经受了重伤,如果再继续被刑讯逼问,怕有性命之忧。”

王之涣道:“会不会跟上次一样,抢走辛渐的人是为了得到大风堂的百炼钢秘技?”狄郊道:“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事,若辛渐果真落在突厥人、吐蕃人或是大风堂对头的手中,这次可真就是有死无生了。”

然而众人着急也没有用处,羽林卫将军李湛比他们还要着急,日日催促长史张仁亶派兵挨家挨户地搜查,对于出城的人更是详加盘问,如此持续了数日,全城被翻了个底朝天,却是根本没有发现辛渐的任何踪迹。辛渐的图形告示被重新张贴在大街小巷中,悬赏也由之前的一万钱狂涨到五万钱。

这一日,李湛终于等不及找到辛渐,先行押送贺英踏上回去洛阳的归途。不过他离开前太原前,做了一件广为人称道的好事,那就是力排众议释放了大风堂堂主辛武和其余大风堂的人出狱。虽然长史张仁亶为保险起见,派了一队兵士到大风堂监管,但辛武未受妻子牵连继续被押本身已经是对大风堂信任有加的表示。人们历来相信“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说法,经历了这件事后,才开始用新的目光来打量李湛其人。

王翰已经在辛渐失踪的第二天先行离开晋阳,赶去洛阳营救王羽仙,虽然他明知此行凶险,无异于以卵击石,可还是不听劝阻,坚持要走。临行前,李蒙特意赶来道:“我家里出了点事,父亲大人又不能擅自离开太原,所以派我去洛阳活动。”

众人均知道他说的事是晋阳宫财物大量失窃一事,晋阳之地,士马精强,宫监之中,府库盈积,似宫监李涤这般失职可是重罪。

李蒙又道:“阿翰,我本该跟你一道同行,可我这次要带的财物不少,没有你马快。你牵挂羽仙,忧心如焚,先行一步也好,等我到洛阳后再去寻你。”顿了顿,又吞吞吐吐道,“另外,我求了父亲大人很久,求他出个主意救救羽仙,别让她落入来俊臣的魔掌。”

王翰知道李蒙之父李涤为人圆滑,足智多谋,是官场上的不倒翁,他若能给个主意,说不定会有转机,忙问道:“尊父可有什么好主意能救羽仙?”李蒙道:“父亲大人说,你如果真的想从来俊臣手中救出羽仙,只能去找太平公主试试。”

王翰闻言一愣,道:“太平公主?”李蒙道:“她是本朝唯一的公主,地位之高,自不必多说,最关键的是,她第一任丈夫薛绍就是死在酷吏周兴手中,她对酷吏的厌恶不比咱们差。周兴失宠后被流放岭南,半道被人杀死,传闻就是太平公主派人下的手。”

薛绍是高宗皇帝的嫡亲外甥,生母为太宗皇帝爱女城阳公主,因相貌英俊被高宗选为太平公主的驸马。二人成亲时,婚馆设在长安万年县县衙,盛况空前,轰动长安,照明的火把甚至烤焦了沿途的槐树。只有武则天对这桩婚事很不满意,认为薛绍的嫂嫂萧氏和成氏出身不够高贵,想逼薛家休妻,有人以萧氏出身兰陵萧氏,并非寒门相劝说,才使她放弃了这个打算。薛绍的兄长薛顗也曾因太平公主来头太大而怕惹来祸事。不过太平公主与薛绍相当恩爱,二人的感情丝毫没有因为这些外界因素而受影响。高宗死后,武则天临朝称制,唐宗室诸王多有不服者,武则天命酷吏周兴大兴冤狱,大肆屠戮异己。薛顗时任济州刺史,被认为与琅邪王李冲通谋,被斩首示众。薛绍因是天子女婿,死法格外开恩,杖责一百,饿死于狱中,以保全尸。当时太平公主正怀着她和薛绍的第四个孩子,心情烦闷可想而知,不过也不敢对心狠手辣的母亲有丝毫怨言。毕竟是唯一的爱女,武则天还是有所表示,打破唐公主食邑不过三百五十户的惯例,破例将太平公主的食邑加到一千二百户,以示抚慰。然而这件事对太平公主刺激极大,她后来虽然改嫁武攸暨为妻,却完全变了一个人,大肆包养男宠,与朝臣通奸,还将自己中意的面首张昌宗进献给母亲武则天。

王之涣听了李蒙的话,也拍扇叫好,道:“这主意不错!阿翰,李宫监说得对,你如果想从来俊臣手中救出羽仙,必须在朝中寻找同盟,太平公主就是最好的人选。”

王翰摇头道:“话虽如此,不过我素来不与朝官来往,在朝中并无亲信之人。来俊臣是女主的得力鹰犬,与他做对非同小可,就算是太平公主也不敢轻易得罪他。况且,我与太平公主素未谋面,贸然找上门去,她定然以为我是个疯子,说不定还会命人将我捆起来送交来俊臣处置。”

李蒙道:“不,不,太平公主求贤若渴,她府中收留了不少上门求助的人。你虽不在仕途,却是天下有名的晋阳公子,你若是主动上门求见,公主定会待以上宾之礼。”

王翰这才会意过来,大怒道:“你是想让我投靠太平公主?”李蒙嗫嚅道:“这也是不得已,为了羽仙,你委屈一下又有何妨?”王翰道:“不,我宁可为羽仙死,也绝不为她投靠太平公主。都给我让开!”飞身上马。

众人见他毅然绝尘而去,不禁目瞪口呆。李蒙跌足道:“都到什么时候了,阿翰还这般骄傲。”狄郊道:“他连户奴都不带一个,独自上路,怕真是做好了死的准备。”

王之涣道:“不如我去追他回来。”狄郊摇头道:“他那副脾性,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俱霜也在一旁,笑道:“我倒是很喜欢翰哥哥这份气慨。之涣哥哥,不如我们这就跟翰哥哥一起去洛阳,说不定也能帮上忙。”

王之涣心中不免有所迟疑,他自是知道得罪来俊臣会有什么下场,倒不是他怕死,而是他不像王翰那般无牵无挂,他家中尚有母亲要奉养,万一因为这件事牵累母亲,那可就是百死莫赎了。

俱霜见他不应,赌气道:“原来你也害怕来俊臣。那我自己去帮翰哥哥,胥震,咱们走。”当真命仆人去牵马。狄郊忙叫道:“先别着急,眼下辛渐失踪,阿翰又独自出走,咱们不能再分散了,先好好商议一下再做打算。”俱霜对他很是服气,歪着脑袋想了想,道:“那好,就听狄大哥的。”

王翰离开太原,一路快马加鞭,径直南下。他虽未带随身仆人,然而王氏在驿道沿路都有商铺、产业,倒也没有觉得丝毫不便。只是一路见到官府大肆征发民夫、役夫、骡马,驱赶往河北前线为朝廷军队效力,时值秋收时节,许多妇女、孩子追赶相送家人,哭声震天,情形极是凄惨可怜。

这一日傍晚到了蒲州,依旧住进逍遥楼。逍遥楼店家蒋大见东主到来,慌忙出来迎接,又知道王翰不喜人多吵闹,命伙计在外面挂上客满的牌子。王翰摆手道:“罢了,我只住一晚,明日一早就走。”

蒋大便亲自送王翰进来上房中。王翰问道:“运来蒲州的一百万钱如何了?”蒋大道:“遵阿郎之命,已经全部交给窦县令,用来重建西门一带民居。窦县令也遵守诺言,没有泄露是阿郎出了这笔巨款,只说是向河东富户募集所得。外人不知道究竟,人人称颂窦县令的大恩大德。”王翰道:“嗯,如此甚好。”

蒋大道:“还有一件奇事,就发生在前日,阿郎可还记得苏贞么?”王翰道:“如何不记得?她不是被窦县令判杖一百、再罚三年徒刑么?”蒋大道:“是,她被押在官府开采的盐池劳作服苦役,但前日不知道什么人救走了她。这件事在本地很是轰动。”王翰道:“苏贞孤身跟随她丈夫来到河东,也没有什么亲人朋友,她陷身青楼时尚无人求助,又有什么人冒险闯入盐池救她?嗯,说不定是她那变态扭曲的丈夫。”他鞍马劳顿,根本无心顾及旁人之事,当即命蒋大打来热水、送来酒菜,吃饱喝足,上床睡下。

次日清晨,王翰早早打马上路,经蒲津浮桥渡过黄河,直奔潼关。

潼关北临黄河,南踞山腰,因黄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潼浪汹汹,故取名“潼关”,又名“冲关”。这处关口最初是曹操为预防关西兵乱修建,后成为关中的东大门,为兵家必争之地。这里南有秦岭屏障,北有黄河天堑,东有年头原踞高临下,中有禁沟、原望沟、满洛川等横断东西的天然防线,势成“关门扼九州,飞鸟不能逾”,被唐太宗称为“崤函称地险,襟带壮两京”。唐朝立国后,在从潼关到长安,每三十里设一烽堠,日晓日暮,各放烽火一次,称为“平安火”。

王翰到达潼关时,刚好是日暮举烽火时,他一路仓促赶路,竟遗失了过所,在过关时被拦下拘禁在马厩中。他大声抗辩,也无人理睬。被关到次日,还是不得不学习李蒙的那一套法子,拿出身上的金钱贿赂关吏,这才得以通行。只是他所乘的良马也被贪心的关吏没收,一直往前走了数里,才在路边的邸店用余钱买了一匹驽马,却是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只得拿身上的饰物抵作现钱。好不容易捱到陕州,在自家的绸缎店铺取到铜钱,才摆脱了狼狈不堪的窘境,得以顺利到达洛阳。

洛阳是一座历史名城,因以地处洛河之阳得名。武则天称帝后,定洛阳为神都,迁雍州、并州等地十万富户充实洛阳,洛阳迅速称为天下人口第一大城市,超过百万,经济繁荣程度甚至连西京长安也不能相比。

洛水上有桥四座,用来连接南、北两块城区。其中最有名的是天津桥,因人烟稠密,车马行人川流不息,一些官方政治活动也往往选在此地进行。前太子李贤被母亲武则天指为谋反后,从东宫中搜出的数百甲胄便是公然在天津桥上烧毁,以昭示天下李贤谋反是实。更有一些重要犯人的死刑也刻意被选在桥南执行,以期在民众中造成最大的威慑和影响。

王翰到达洛阳天津桥时,正好遇到官府在桥南监斩犯人。当街杀人历来能引起轰动性的围观,一时间,天津桥上桥下人山人海,天津酒楼二楼上也伸出一排齐刷刷的人头。王翰连人带马被堵在桥背最高处,进退不能,只得扶住栏杆,混杂在人群当中,往桥南观刑。

刑场中先后进来三辆槛车,分装着三名赭衣囚犯,双手均反绑在背后,脚上钉有脚镣。兵士上前将三人一一拖出槛车,其中两人垂头丧气,任人拉来扯去,另一名粗壮的汉子却甚是桀骜,脚刚一落地,就拼命挣扎反抗,好几名兵士上前才能抓住他。那汉子犹自不屈不挠,扬头向围观的人群“呜呜”叫喊,似有极大的冤屈,只可惜他口中塞了木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三名囚犯被强按在监斩官员案前跪下。今日监斩犯人的主官是秋官侍郎张柬之,他已经年逾七旬,白发苍苍,却是一脸肃色,不怒自威。又有洛州长史敬晖同时到场压阵。敬晖以干练善治知名,女皇武则天离开洛阳时都是指名他任东都副留守,全权处理洛阳的一切事务。这两位监斩官员的官职、官秩直接表明罪人所犯之罪必然了不得的滔天大罪。张柬之先起身简略地宣读了犯人罪状,即立刻下令行刑。

按照唐朝惯例,死囚处决前要先行杖一百。三名囚犯被松去绑缚,脱光衣服,按住手脚伏在地上,两边各四名刑吏高举棍棒,狠狠朝他们臀部、腿部、背部击打下去。人群顿时一片雷动欢呼。

王翰却是惊得呆了,他分明从监斩官员的口中听到了“车三”、“张五”、“平老三”的名字,也就是说,眼前被处死的正是狄郊反信案中的涉案犯人,这种偶遇巧合就连他自己也不能相信。

其实仔细推算起来,倒也没有什么不合情理,车三在蒲州被逮是五月份,按照惯例,罪犯押送京师后改移交刑部复审,而今已是秋季,正是处决死刑犯的时期。只是王翰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槛车进刑场时他看见了三名囚犯的面孔,当时没有多留意,现在想起来,张五、平老三确实人在其中,可剩下那不断挣扎的粗壮汉子就是车三么?怎么跟他在蒲州见过的邋遢道士一点不像,完全不是同一个人?而且当日案子由御史中丞宋璟审讯,车三是自己主动服罪,如何今日行刑时他又如此大的反应,似是有冤难诉?

王翰心中疑云越来越重,便弃马慢慢朝前挤去,想看得分明些。他身在桥上,人往下走,多少有些顺势的便利。正巧三名囚犯力气用尽,不再“呜呜”出声喊叫,均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人人争相往前看他们是晕了还是死了,人群有所松动。王翰趁机挤下桥来,靠近刑场边缘。他从人腿缝中瞄到一眼那粗壮汉子的脸,那人受杖尽在背部要害之处,双目紧闭,已经昏晕了过去,然而他肯定不是张五,也不是平老三,更不是车三。待要看得真切些,却又被人挡住。再想往前挤,却是无济于事,无论如何都挤不动了。

只听见棍棒“噼啪噼啪”作响,三名罪犯哼也不再哼一声,终于打满了一百杖。刑吏上前禀告道:“车三、张五经受不起杖刑,已经气绝而死。平老三还有气。”张柬之遂令将三人枭首示众。

看热闹的人个个往前伸长脖子,忽“呀”地一声惊呼,只见三颗人头被高高举了起来。刑场上的气氛登时达到了最高潮,人人满面红光,发出兴奋的惊叹声。这种凌驾在毫无同情心的幸灾乐祸上的激动情绪消煺得极快,人们迅速感到了无聊,开始慢慢散开。王翰终于挤到了刑场前面,只见三名罪犯赤裸着身子仆倒在地上,断颈中尚有血迹沁出,虽然没有了首级,但还是可以分辨出谁是张五,谁是平老三,唯独最边上那汉子的身材分明比道士车三要矮要壮许多。再去看首级,却已经被刑吏用布裹住,预备拿去城门悬挂示众。

兵士见王翰死死瞪着最边上的罪犯尸首不放,不免很是狐疑,上前问道:“你做什么?”王翰问道:“这个人犯的什么罪?”兵士道:“你没听见么?伪造反信,陷害庐陵王和当朝宰相狄相公,罪大恶极。他是首犯,本该族诛,不过他是个道士,家里再没有别人了,倒是便宜了他。”

王翰更加肯定真正的车三已被偷梁换柱,而眼前的车三是假的。要做到这一点可不同意,非权高位重者不能为之,眼前这四品秋官侍郎和三品洛州长史就是最大的嫌疑人。只是这二人均是权柄显赫的紫袍高官,为什么要冒着风险救下车三这样一个人呢?更奇怪的是,车三如何成了反信案的首犯?就算没有人敢追查到淮阳王武延秀身上,那么宗大亮呢?难道不是他找黄瘸子捉笔摹信么?他的罪可车三重多了,这才是该族诛的主儿。莫非因为他跟女皇帝沾亲带故,得到了特别的赦免?

他满腹疑虑,只觉得眼前之事诡异离奇之极,说不定又跟一场大阴谋有关,不过他这次为王羽仙而来,也不想多生事端,见那秋官侍郎张柬之已率属下离场,也欲转身离开。忽有一名兵士奔过来叫道:“这位公子请留步,敬长史请你过去。”

王翰料来无法推托,只得跟着兵士来到桌案前。敬晖五十来岁,一脸肃色,先问道:“公子尊姓大名?是刚到洛阳么?”王翰道:“是。”微微欠身行了一礼,道:“并州王翰,拜见使君。”

他明明知道这位洛州长史已经对自己生疑,他王翰的名字一定也出现在车三一案的卷宗中,他该随意报个假名好脱身,不过他性情骄傲,不愿意谎报姓名,最终还是照实说了真名。

敬晖大是惊讶,道:“原来是晋阳王公子。你……”本能地侧头看了一眼车三的尸首,改口问道,“王公子这次来神都所为何事?”王翰道:“一点小私事。”

敬晖点点头,道:“本史是绛州平阳人,论起来跟王公子也有同道乡里之谊。王公子若不嫌弃,可到舍下稍做盘桓。”

他是朝廷三品大臣,官秩尚在张柬之之上,居然邀请一个素昧平生的后生晚辈去他家里,不免令人猜测不透用意。王翰心道:“他多半不怀好意。嗯,他知道我已经认出眼前这人是假车三,怕我去向宋御史或是狄相公揭露他的阴谋,我去了他家多半就被会软禁,哪里还出得来?”忙道,“使君何等身份,在下一介白衣,不敢高攀。我还有事,这就告辞了。”敬晖也不好阻拦,只点点头道:“也好,有机会再见吧。”

王翰匆忙回头去寻马匹,哪里还寻得着,不知道是自己跑了,还是被人顺手牵走,好在也不是什么名马。他在洛阳南市、北市、西市各有一处店铺,另有两处私宅分别位于河南县的淳和坊和惠训坊,淳和坊的宅子莅临东都苑,惠训坊的宅子正在洛水之滨,均是位置奇佳之地,上次他与辛渐几人来洛阳游览便是住在惠训坊。这次肯定也是要住在那里,不过他猜到洛州长史敬晖必然要派人跟踪自己,他因有事要办,不便身后总有人监视,便刻意步进了天津酒楼。

天津酒楼的主人姓董,对王翰这位出手阔绰的豪门公子记忆犹新,一见他进来忙放下帐簿迎上前来,笑道:“王公子,很久不见,又是来洛阳游览么?”王翰点点头,低声问道:“董翁这里可有后门?”董翁瞥了一眼他身后,道:“有,有。公子先假意上楼,楼角有一道小梯子直通往厨下,穿过那里,院子里有一道小门,不过是专门运送鸡鸭鱼蔬,有些污秽。”王翰道:“多谢。改日再来光顾。”

当即按照店主指点,上了二楼,果见楼角有一道极窄的木梯,下来穿过厨下,出来后院,便是洛水窈娘堤。他沿着堤一路往东,走过两个坊区大约两里多地,便到了惠训坊。

王家宅邸位于坊北,正对着洛河上的中桥,站在北面阁楼上眺望,西北皇宫和东北洛阳县尽收眼底,脚下就是“其色苍苍”的洛河水。这处位置绝好的宅邸当然也没有空着,主持经营王家洛阳一带生意的户奴郑元就住在这里,另有一处小院借住给了一位名叫刘希夷的士人,大约四十来岁,颇有诗名,是王翰游历到扬州时所结交的忘年好友,谈诗论酒,意趣甚欢。

王翰被老仆迎进来时见到刘希夷正在旁边院中桂树下仰头怅叹,他知道这位大才子这副样子是有诗要做,也不惊扰,自从一旁入室。略作歇息,问明洛阳令来俊臣的宅邸就在毓德坊的洛阳县廨东,忙命老仆去牵马,预备立即出门。老仆道:“家里只有一匹马,被郑翁骑去南市了。”

王翰只好命老仆租了一辆马车,出来上车,命车夫往洛阳县衙赶去。马车到洛水利涉桥边便停住了,车夫叫道:“郎君请先下车,这里是浮桥,小的得慢慢通过,怕颠簸了郎君。”王翰道:“罢了。如此,车马还没有我脚快。”当即打发走了车夫,自己步行穿过浮桥,往洛阳县廨赶去。

整个洛阳城被划为两个县——河南县和洛阳县,不过并不是以洛水为界,而是东西分治,南市西一街、北市西二街以西属于河南县管辖,以东则属于洛阳县管辖。毓德坊位于洛水以北的北市西二街,在北区城东北角。

坊中有斗富台,昔日西晋权臣石崇曾与贵戚王恺斗富,王恺饭后用糖水洗锅,石崇便用蜡烛当柴烧;王恺做了四十里的紫丝布步障,石崇便做五十里的锦步障;王恺用赤石脂涂墙壁,石崇便用花椒;王恺是晋武帝舅父,皇帝也暗中帮助他,赐了他一棵二尺来高的珊瑚树,枝条繁茂,树干四处延伸,世间罕见。王恺把这棵珊瑚树拿来给石崇看,石崇立即用铁制的如意打碎珊瑚树,命令手下将自己家中的珊瑚树全部摆出来,棵棵高达三、四尺,光耀夺目。王恺自愧不如,失意之极。石崇最后因爱惜宠妓绿珠被杀,而写下《绿珠篇》的乔知之也是因美婢窈娘得罪魏王武承嗣,在洛阳县廨中被来俊臣刑讯成冤,以反罪族诛。难怪有人暗中称毓德坊为绿珠坊了。

王翰来到来俊臣私宅前,却见朱门紧闭,门前也无人把守,愈发显得冷清神秘。就连来往路过的行人也是远远避到街道的另一边,不敢多靠近这位大名鼎鼎的酷吏家门前半步。

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人出来,王翰不免有些着急,可又不敢贸然前去敲门。正不知所措时,忽闻见背后脚步声,回头头去,正见一名中年人施然朝自己走来,问道:“郎君在这里做什么?”

王翰见他一身灰衣长袍,模样儒雅,气派雍容,想了想,问道:“先生可知道这家主人的事?”那中年人道:“嗯,多少知道一些,我就住在这坊里。郎君想知道什么?”

王翰道:“这姓来的新近从太原强掳来一名年轻小娘子,先生可有听说?”中年人道:“嗯,听说过。那小娘子姓王名羽仙,对不对?”王翰大喜,道:“正是。她人可还好?”中年人道:“她会有什么不好?倒是你,马上就要不好了。”打个手势,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四名黑衣差役,两人上前执住王翰手臂,另两人往他身上搜索一阵,禀道:“来公,他身上并无兵刃。”

王翰挣脱不得,听到差役称呼中年男子为“来公”,这才恍然大悟,道:“啊,你……你就是来俊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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