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羽仙大喜,急奔过去,果见王翰、狄郊四人躲在墙角中,问道:“你们……你们是逃出来的么?”王翰道:“是蒙疆和青鸾偷了谢制使的制书,暗中放了我们。狄郊还不愿意出来,是我怕你一个人查案遇到危险,坚持要走。”蒙疆道:“好了,你们自己去追查真相吧。我得回去了,青鸾还在等着我。”

他这一回去必然要被捕下狱,说不定还会面临酷刑拷打,被逼问狄郊等人下落,他却极是坦然,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众人很是感激。辛渐道:“大恩不敢言谢,蒙侍卫冒险相助,我等铭记于心。”蒙疆道:“狄公子救过我性命,我不过是报恩而已。况且想救你们的未必只有我一个,大伙儿对真相心知肚明。适才出府衙时正遇见宋御史的侍从杨功,他不是也佯作不识么?”

狄郊道:“治病救人是医师该尽的本分。蒙侍卫的牺牲则要大得多。我是死囚,你私下放我出来,罪名极大,按律当绞。”蒙疆笑道:“公子还忘了一条,盗窃制书也是大罪,按律要判二年徒刑。不过公子不必担心,我是隶属军府的武官,谢制使和宋御史在外无权杀我,顶多只会将我押回洛阳交回内府军中处置。只要各位在这之前找到真相,我还是有机会活命的。”

狄郊道:“无论如何,多谢了。请转告谢制使和宋御史,等我们查明真相,自会回去投案自首。”蒙疆道:“好。各位多保重,河东县城并不大,官兵很快就会追捕到你们,你们顶多只有一到两天的时间。”狄郊道:“是,多谢。”蒙疆朝众人拱了拱手,沿原路返回。

王羽仙极是欣喜,道:“太好了,有你们几个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我们这就一起去找黄瘸子吧。”一路往西门而来,半路说了田智今晚的经历。

王之涣笑道:“田智,你这说的是钟会骗取荀勖宝剑的故事么?上次咱们在洛阳一次酒宴上,还专门说过这故事。”田智道:“是啊,小的就是当时听了觉得好玩记在心上的,想不到今晚竟然用上了。”众人闻言,无不莞尔而笑。

即近西门时,即闻到了一股强烈的焦糊味道。王之涣道:“是失火了么?”辛渐道:“应该是昨晚阿献想救裴昭先有意放火引发的大火。”

目力所及,能看到有多处烧焦的民居,越往前走,烧毁得越厉害,紧挨城墙的一排房子已是残垣断壁,不知道哪里隐隐有男子叹息与女子哭声传出。路边的断墙处坐着一名老妇人和一名小女孩,相依相偎地靠在壁上。老妇人睡得很熟,额头上每一划皱纹都是沧桑人世的痕迹,写满了生活的艰辛和无奈。那小女孩却尚未入睡,正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路过的陌生人。

辛渐上前问道:“你们原本是住在这里么?”小女孩点点头。辛渐回头望了一下王翰,王翰点点头。辛渐道:“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道:“练儿。”辛渐道:“这位是你奶奶么?你叫醒她。”练儿便推了推老妇人,道:“奶奶!”

那老妇人惊醒过来,见眼前站着几名陌生人,不由得有些害怕,问道:“你们想做什么?”辛渐道:“太夫人别怕。你先起来,带着孙女暂时去客栈安顿。”老妇人摇头道:“老身没钱的,家里一切都烧掉了。”

王翰命道:“田智,你带太夫人和练儿先回逍遥楼去。”田智道:“是。”又迟疑道,“小的送太夫人回去,万一被人瞧见,会不会反而连累她?”

王翰点点头,道:“有理。”他身上物件早在下狱时尽数被官府搜走,一摸腰间空空如也。王羽仙便取下手腕上的金钏,递到老妇人手里,道:“太夫人拿着这个去逍遥楼,蒋翁自会招待。”老妇人这才会意遇到了好心人,忙连声道谢。

王之涣顺势打听道:“太夫人可知道附近住有一个黄瘸子?”老妇人道:“当然知道,他就住在我家隔壁,喏,就在那里。郎君要找他么?不幸的很,昨晚失火,他人没能逃出来,烧死了。”

众人闻言大吃一惊,田智难以相信,追问道:“烧死了?黄瘸子真的烧死了。”老妇人道:“真的烧死了。唉,天意啊,他最近突然发了笔横财,有钱买酒,每天晚上都要喝得醉醺醺的,谁知道……”

众人不由得悻悻然,谁也料不到好不容易找来的线索被一场大火给掐断了,而这大火还多少跟他们有些关系——若不是他们费尽心思将裴昭先从普救寺中救出来,他也许不会横死在空宅中,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一系列事件。难怪在狱中时有狱卒说什么“被烧”的,这些狱卒都是本地人,多半有人在昨晚大火中损失了家产,所以才深恨那突厥人阿献,不断进进出出其牢房,对其“优待照顾”。时下制使和御史均在蒲州,他们不敢动用私刑拷打,却故意将各种戒具全副武装在阿献身上,令他动弹不了分毫,就连解手都要靠狱卒格外施恩。又不给他饭吃、不给水喝,无疑是变着法子虐待折磨他,即使不能在狱中整死他,也要让他痛不欲生,吃尽苦头。

忽远远见到一队官兵正游弋而来,几人慌忙遣走练儿祖孙,藏入一处断壁中。所幸官兵只是例行巡视,更留意不到烧坏的废屋中还有人藏身。

王之涣深深叹息,道:“最关键的证人莫名其妙烧死了,这可怎么办?再也没有人能证明老狄清白了。”辛渐道:“也许还有一个人。如果仿冒书信的人真的是黄瘸子,淮阳王武延秀他们只是路过蒲州,断然不会知道这么这个人,更不会知道他有仿人笔迹的本事,一定是有人向武延秀举荐了他。”狄郊道:“河东驿站驿长宗大亮。”

辛渐道:“我猜也是他。不过因为他将裴昭先藏在普救寺中,被谢瑶环下令逮捕,正关押在河东县狱中。以我们目前的处境,只有羽仙方便去求见窦县令。”王羽仙道:“好,我这就去。”

虽然夜色已深,然而此事实在太过重大,万一有人抢在前面将宗大亮杀死灭口,那可就万事休矣,众人也不迟疑,径直往河东县衙赶来。及近县廨,王翰等人躲在墙角暗处,王羽仙与田智往大门而来。刚登上台阶,紧闭的大门便打开了,领先跨出门槛之人正是御史中丞宋璟的侍从杨功。

田智惊道:“杨侍从,怎么是你?”杨功乍然见到田智,也颇为吃惊,道:“怎么是你?”他在州廨也见过王羽仙,问道:“小娘子可有见过王翰、狄郊四人?他们适才从州狱逃走了。”

王羽仙不及回答,田智知道她一派天真,不善撒谎,忙道:“没有见过。”杨功点点头,道:“那好,我先走了。”挥了挥手,只听见镣铐声响,他身后兵士押着两名犯人出来。

王羽仙惊道:“他们……他们不是河东驿站驿长宗大亮和那个平……平老三么?”杨功道:“原来小娘子也认得他们。”王羽仙点点头,问道:“杨侍从要带他们去哪里?”杨功道:“奉中丞之命带这二人去州司审问。”

王羽仙问道:“宋相公也想到宗大亮牵连其中了?”杨功道:“什么?噢,这还多亏了田智。他被人绑走关押的那处宅子,就在驿站旁边,是宗大亮的一处私宅。”王羽仙道:“原来如此。”她知道宗大亮一旦被带入州廨,再要见上一面就更加困难,一时迟疑该不该就在这里质问他,可又觉得场合实在不合适,心里矛盾,忍不住回头朝王翰等人藏身的地方望去。

杨功道:“小娘子深夜来到县衙,有事么?”王羽仙道:“我们想……”田智忙插口道:“没事,没事,就是路过。杨侍从公务在身,请吧。”杨功道:“好,告辞。”领人押了宗大亮和平老三走了,二人始终低着头,不曾看旁人一眼。

田智见门边差役正狐疑地审视自己,忙拉着王羽仙步下台阶,走出数步,才听见背后“扎扎”作响,县衙大门又合上了。

王羽仙疾奔回王翰身边,说了宗大亮、平老三被带走是因为田智今晚被绑的缘故。王之涣道:“这说不通啊,绑架田智的肯定是武延秀的人,所以杨功前去营救时才不敢跟他们动手,只在门前出言恐吓。如此,宗大亮肯定是跟武延秀一伙儿,他为什么又要救了裴昭先藏在普救寺中呢?若是出于武延秀的授意,藏人在他私宅中岂不是更好?”

众人也想不出究竟,只是目下所有线索要么断了,要么被御史中丞宋璟抓在手中,他们无迹可查,已是一筹莫展的境地。王翰道:“先找个地方安身再说。羽仙,你不用跟着我们东躲西藏,你和田智大大方方地回逍遥楼去。”王羽仙道:“我不。”王翰无奈,问道:“你们可有想到藏身之处?”

王之涣道:“不如去城东韦月将家。那里刚刚抬出了两具尸首,是名副其实的凶宅,估计很长时间内没有人再敢接近。”辛渐道:“主意是不错,可从我们眼下在城西,往城东去太远,虽说蒲州不似京师那般夜禁森严,但一路难免会遇上打更巡夜的,万一……”王翰一听“凶宅”二字就大起反感,忙道:“辛渐说得对,我们不能冒险去那里。”

田智道:“小的倒有个主意,郎君们觉得宗大亮那处私宅怎么样?绑小人的那两人已经逃走,谅来一时半刻不敢再回来。”辛渐道:“不错!如果遇上那两人,咱们可以趁机将他们拿下,如果遇不上,也有个藏身之处。”王翰虽然觉得冒险,可也没有别的去处,只得同意。

田智在前面带路,他被带去时头上罩了布袋,跟随杨功离开时也是慌乱有加,根本记不清楚准确位置,只得摸索着往驿站方向而来。王之涣道:“这不是回逍遥楼的路么?那里怕是有官兵。”田智慌忙道:“错了,错了。”

王翰道:“田智,你到底记不记得路。”田智道:“记得。不过天这么黑,总要找上一找。”领着众人拐进一道黑乎乎的小巷子,走不多远只觉得脚下踩着一个软软的东西,当即朝前绊倒,“呀”地一声惊叫,道:“人……这里躺着个人。”

辛渐忙打燃火折,上前一照,见那人仰面躺着,血流满面,不过胸口起伏不定,尚有呼吸,道:“他没死,只是被打晕了过去。”依稀觉得那人面熟,将火折伸得近些,奇道:“这不是鹳雀楼前那算命道士车三么?”只听见那人呻吟了一声,应道:“是我。”

辛渐忙扶他坐起来,问道:“”车三道:“贫道在赌坊输了钱还不起,就被他们毒打了一顿,扔在这里。”

众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狄郊上前检视一番,皱眉道:“这些人下手可不轻,先生的肋骨断了,怕是得尽快诊治才行。”车三道:“不碍事不碍事,贱命一条,早就习惯了。”挣扎着站起来。

辛渐道:“不如我们先送先生回去。这位狄公子通晓医术,或可能为先生接骨医治。”车三迟疑道:“好是好,不过贫道可付不起诊金。”王之涣忙道:“不用诊金,你让我们在你家里呆一晚上就可以了。”

车三狐疑道:“你们……你们正被官府追捕么?”辛渐不愿意谎言欺骗,道:“是。先生若是怕受连累,我们送先生到家就会立即离开。”车三摇头道:“从来只有贫道连累他人的。快,快些扶我回去,哎哟,痛死了。”

王翰却是不愿意跟这邋遢道士亲近,道:“田智,你先将那处房子位置告诉我,和老狄一道送先生回去后,再来找我们。”田智为难地道:“这个……回禀阿郎,小的怕是真记不清了。”王羽仙道:“难得先生不怕受到牵连,不如大伙儿一道送先生回家,也好有个照应。”她既这么说,王翰再不情愿也只得照办。

当下来到车三的住处。狄郊和辛渐扶了他进房躺下,自去打水清洗伤口,预备接骨。

房子小而简陋,只有三间屋子,中间堂屋,左边厨房,右边卧室。堂屋中椅子都没有一把,只有一张方桌,四条板凳。王翰等人只得围着桌子坐下,困倦之极时,竟也伏在桌子睡着了。

一直到次日上午,王之涣才最先醒来,见王翰、王羽仙、田智三人依旧伏案熟睡,不忍惊醒,便蹑手蹑脚地进来房中,却见车三平躺在床上,辛渐和狄郊倚在床沿,竟也睡着了。

卧房中也是一贫如洗,只有一张木床,连柜子都没有一个,倒是窗边有一张书桌,上面摆有笔墨纸砚等文房之物。王之涣走过去一看,案头几张纸上写着一篇《道德经》,一手隶书颇有飘逸之姿,虽非十分出众,但对一名算命道士而言,也可谓难得了。

辛渐已然起身,叫了狄郊、王之涣一齐出来,拍醒王翰,道:“现下所有线索都已经断了,老狄昨晚跟我说,他想回去州廨,将宗大亮、黄瘸子的事主动告知宋御史。我也仔细想过,不如我和老狄一道回去自首,你们留下来,万一有事,也好有个照应。”王之涣道:“说好要共同进退,要去一起去。”辛渐道:“不行,我们四个如果都回去,就剩羽仙一个人在外面,她的处境又危险了。”

狄郊道:“之涣,你还是留下来跟阿翰一起照顾羽仙。官府要抓的人主要是我,我回去了,他们就不会那么着急追捕。你们人在外面,万一有新线索,也好追查到底。”当此境地,众人也别无选择,王翰只能同意。

辛渐和狄郊从车三家出来,原路穿过昨夜经过的小巷,刚拐上大街,就见到河东县令窦怀贞正与一名白发老者边走边谈,神色甚是急切。辛渐叫道:“窦明府!”窦怀贞一愣,问道:“你是谁?”

辛渐猜想对方已经知道自己沦为通缉要犯,假装不认识不过是有意放纵己方逃走,当即道:“我是辛渐,他是狄郊,我们正要去蒲州州廨投案。”

窦怀贞道:“噢,那你们自己去吧,本县还有要事,恕不奉陪。”竟也不命随从差役捉拿二人,与那老者自去了。

辛渐只得与狄郊自行往州司而来,到了衙门前,也没有遇到任何搜捕的官兵,不免有些出人意料。窦怀贞一行一直走在二人前面。狄郊道:“他们是不是也要去州廨?”果见那一行人进了蒲州州司。辛渐道:“奇怪了……”

正巧谢瑶环从衙门出来,远远见到辛渐、狄郊,忙叫道:“逃犯在那里。”门前数名兵士“哗啦”一声拔出兵刃,朝二人围上来。辛渐道:“谢制使不必着急,我二人本来就是来投案的。”蒙疆、青鸾二人抢上前来,又是意外又是不解。

谢瑶环喝道:“将他二人绑了。”兵士取走绳索,一拥而上,辛渐、狄郊也不反抗,反手就缚。

辛渐见蒙疆无事,倒也欣慰,又见他身上背有行囊,有车马正停在衙门前,问道:“谢制使是要走了么?”谢瑶环道:“我奉诏立即回京。”扭转了头,道,“狄郊,你可千万别再逃了,不然会害死许多人。”狄郊道:“狄郊愚钝,请制使明示。”

谢瑶环道:“神都有消息传来,圣上已经将派人将庐陵王自房州押回京师。”狄郊大吃一惊,道:“皇帝又要杀自己的亲生儿子么?”谢瑶环道:“哼,你该知道,这跟你那封反信有很大干系。”

狄郊道:“制使自己也说过不相信我会勾结突厥可汗反叛,那封反信是旁人伪造的。”谢瑶环道:“我是知道,很多人都知道,可想要庐陵王死的人会假装不知道。”狄郊闻言,一时战栗惊惧,不能自已。

自武则天登基后,全仗高压手段维持宝鼎神器,人心思唐,然则最具威望的前太子李贤已经被杀,两个儿子也被武则天下令活活鞭死,是以人们将全部的希望全放在了庐陵王李显身上。昔日宰相裴炎因告密导致李显被废帝位,尽管其人也不赞成武则天称帝最终获罪被杀,但至今仍遭时论非议。狄郊心道:“是我害了庐陵王,我成了千古的大罪人,我……”额头汗水涔涔而下,悔之莫及。

谢瑶环道:“不过,庐陵王并没有下狱,圣上只说他病重,要将他接回洛阳治病,如今软禁在宫中。庐陵王的生死,可见全看你这件案子的结果了。”挥手命道,“将他们两个押进去交给宋御史。”重重看了蒙疆一眼,道,“可得锁好了,别再让人救走。”

蒙疆道:“娘子……”谢瑶环道:“你还敢多话?回去神都奏明圣上再好好治你的罪。”蒙疆被她一喝,便默默低下头,不再言语。

兵士将辛渐、狄郊二人押到公堂外,等了许久,才有人来传令,命将犯人带去后衙书房中。御史中丞宋璟正站在桌案前凝思,丝毫没有留意到有人进来。侍从杨功从旁提醒道:“相公,狄郊、辛渐二人带到了。”

宋璟“噢”了一声,抬起头来,命人松了绑缚,招手叫道:“你们二位请过来。”二人依言走过去,见桌案上正摊放着那封反信。宋璟命杨功将信件取走,摆上一张白纸,道:“狄公子,请你在纸上写下你和几位同伴的名字。”

狄郊料想是要辨认笔迹,依言在纸上写下自己和辛渐、王翰等五人的名字。杨功又将反信摆在一旁比照。宋璟本人也工于翰墨,俯身看了几遍,摇头道:“在本史看来,字迹可是一模一样,看不出任何分别来。来人,请张道子先生出来。”

只听见脚步声响,屏风后转出一人,正是适才辛、狄二人在路上遇见过的与河东县令窦怀贞在一起的老者。狄郊心道:“原来他就是张道子。”

张道子甚是沉穆,只朝宋璟略微点头,径直走道桌案前,两下一看即道:“虽然笔迹确实很像,难辩真假,然则正如老夫适才对相公所言,写这封信的人是左手持笔,写这张姓名的人却是右手执笔。”

狄郊大奇,问道:“这张姓名是我所写,请教先生,如何能分辨出书写人是左手还是右手?”张道子道:“咦,你年纪轻轻,字写得还不错。你细看‘王翰’的‘王’字,有何出奇之处?”狄郊心道:“这是我亲笔所写,能有何出奇之处?”摇头道,“狄郊愚钝,看不出来。”

张道子又指着反信道:“那么这‘庐陵王’的‘王’字呢?”狄郊仔细看了看,道:“嗯,似乎没什么分别。”张道子道:“你仔细看最末一划。”

狄郊凑得近些,见那一横甚是流畅,并无奇特之处,只在最后一点时极细微的毫笔丝往左挑回,这才恍然大悟——平常人也就是右手执笔的人写信,均是纸张在左,毫笔在右,“王”字最后一横是收劲所在,应该是个重重的顿点,再抬起毫笔;而左手执笔的人是纸张在右,毫笔在左,到最后一横时非但无法像右手使笔者那般沉力,而且写完后左臂会自然收回往左,毫笔斜提上来,微微一带,即有笔丝,这是人天生的本能,无论如何都无法掩饰。只是这等细微差别极难分辨,若非张道子这等嗜字如命之人,旁人万难察觉。

张道子见狄郊已经明白其中原委,捋捋胡须,点头道:“孺子可教也。”狄郊道:“多亏先生指点。”

他本来极度沮丧懊悔,万万想不到凭空冒出来一个人来,轻而易举地证明了信是仿冒,不仅还他本人以清白,还戳穿一场大阴谋,力挽狂澜,拯救了庐陵王李显和宰相狄仁杰,脸上不自禁地流出喜色来。

张道子道:“听说是你们几个发现了韦月将的尸首,对么?”狄郊不明白他如何认识韦月将,又突然提起这件无头案子,道:“是,韦月将被埋在他家院中的柴垛下,我们发现他也是纯属侥幸。”

张道子道:“侥幸,嘿嘿,侥幸。那你们有没有侥幸发现一本王羲之的书卷?”狄郊一愣,摇头道:“没有。先生认得韦月将么?”张道子道:“唉,这个人……人已经死了,不提也罢。宋相公,老夫这就告辞了。”宋璟道:“好,我送先生出去。”上前扶了张道子手臂,亲自送了出去。

辛渐道:“是窦县令特意请来张先生相助的么?他是如何想到请张先生来辨认笔迹的?”狄郊摇了摇头,道:“这窦县令当真深藏不露,行事出人意料,我实在猜不透这个人。”辛渐道:“不管怎样,这下可算是洗清你的冤屈了。”

等了一会儿,宋璟重新回来,命道:“来人,将狄郊锁了,押回死牢监禁。”

辛渐惊道:“御史适才均看见狄郊右手握笔写字,不是已经清楚信是伪造、他是被冤枉的么?”宋璟道:“狄郊是谋逆重犯,岂能因一名证人的话就轻易释放?”挥手命人将狄郊带走。

辛渐无力阻止,又不知道宋璟为何刻意留下自己,问道:“宋御史有什么要问么?”宋璟道:“咦,你们二人专程回来投案,不是有话要告诉本史么?怎么反倒问起本史来了?”

辛渐道:“是,我们查到一个绰号叫黄瘸子的人可能就是仿冒信件者,找去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在昨晚的大火中遇难了。”宋璟道:“你们认为是河东驿站驿长宗大亮做了中间人,所以想去河东县狱找他问明白,不巧的是,宗大亮刚好被本史派人带了出来。”

辛渐望了杨功一眼,心道:“原来你早知道当时我们就藏在附近。”他见宋璟极其精明,又曾派人暗中保护王羽仙和田智,也不想有所隐瞒,道:“原来御史早就知道了。现下我们能找到的线索都断了,无迹可循,只好回来投案。御史,你已经审过宗大亮了么?”宋璟道:“你是狄郊的同犯,本史不能轻易透露其他证人的供词给你知道。”

辛渐道:“那好,御史打算如何处置我?”宋璟道:“你这就回去,说服王翰、王之涣还有李蒙一起回来投案自首,本史保证不追究你们上次逃狱一事。”辛渐道:“是。”行了个礼,昂然走了出去。

宋璟招了招手,叫道:“杨功!”杨功忙躬身问道:“相公是要属下跟着辛渐么?”宋璟摇了摇头,道:“不必,辛渐这些人讲义气、重情意,本史扣住了狄郊,他们几个都会乖乖回来投案,不必再派人手追捕。你派人去带宗大亮来,再去查一下黄瘸子这个人。”杨功道:“是。”

辛渐离开州廨,走出老长一段,确信没有人跟踪,这才直奔车三家中而来。王翰等人无处可去,当真还滞留在这里,见辛渐这么快就独自回来,极是意外。

辛渐因为车三还躺在屋里养伤的缘故,感觉谈话不便,道:“走吧,回逍遥楼再说。”王之涣道:“回去不是自投罗网么?肯定有官兵守在那里。”

辛渐道:“宋御史本来就没有因为我们昨晚逃狱大肆派人搜捕,眼下他扣住了狄郊,料我们早晚要回去投案,更不会派兵守在逍遥楼了。”王翰早厌恶车三家里的气味,忙道:“就算有伏兵,我也要回去。”

几人遂辞了车三,回来逍遥楼。果如辛渐所料,逍遥楼一切正常,并无官兵埋伏。自从王翰等人来到蒲州,变故连连,蒋大早已经见怪不怪,迎上前来,也不问几人是如何逃脱,只道:“昨夜黄老太太带着孙女练儿拿着王家娘子的信物住了进来,我已经将她们安顿好。”王翰道:“很好。蒋翁,我还有件事要你亲自去办,你这就赶去晋阳,找到大管家王安,传我命令,命他调一百万钱来蒲州。”

蒋大吃了一惊,问道:“阿郎忽然调这么多钱过来蒲州,到底做何用?”王翰道:“嗯,这笔钱暗中交给河东县令窦怀贞,请他用这笔钱帮助昨晚西门大火中遭难的那些灾民。”蒋大这才明白究竟,道:“啊,阿郎真是菩萨心肠。好,好,我这就去准备上路。”

王翰低声叮嘱道:“不过蒋翁可别提这里发生的事。另外,顺便打听一下田睿的下落。”蒋大道:“是。田睿失踪了么?”王翰道:“他被淮阳王武延秀捉走了,不过先别让田智知道。”蒋大道:“是,阿郎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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