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涣目瞪口呆,道:“现在的县令都是这样问案么?这是哪门子的王法,威逼我们去找凶手,找不到的话凶手就是王翰。”忽听得狄郊道:“快来看!”

众人忙转过头去,只见狄郊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双筷子,慢慢撑开蒋素素双唇,她嘴中不知道含着什么物事。狄郊用筷子将那物事夹住,轻轻拉了出来,竟是半截血淋淋的舌头,舌根一方齿痕宛然若新。众人目目相看,一时惊住。

半晌辛渐才道:“看来凶手是交吻逼奸时被蒋素素趁机咬下了半截舌头,恼羞成怒下才杀人灭口。”

王翰蓦然有所醒悟,问道:“之涣,你有没有想起什么来?”王之涣道:“什么?”王翰道:“昨晚咱们不是遇到一个捂住嘴的奇怪男人么?”王之涣道:“啊,就是他!他一定就是凶手,被蒋素素咬下了舌头,疼痛难忍,所以才捧着脸一路狂奔。老狄,你昨晚说他是水手傅腊,可有看得清楚?”

狄郊道:“嗯,就算天黑我没有看得太真切,可傅腊是蒋素素情夫,难脱嫌疑,走,咱们去找他,看他嘴里是不是只剩下半截舌头。”找了一只碗,将舌头装好,又出来交代蒋大,尽量保持好蒋素素的尸首,以防有更多线索。蒋大连连抹泪,只应道:“是,是。”

众人出来巷口,狄郊目光锐利,一眼看见那曾经为傅腊作证秦锦遇害当晚他人不在秦家的苏贞正站在河津胡饼铺旁朝这边张望,心中一动,便让众人先走,自己与王之涣望胡饼铺走来。苏贞见状,转身欲走,犹豫了下,又顿住脚步,回头等狄郊二人到来,先柔声问道:“郎君有礼,敢为二位是为素娘被杀而来么?”

狄郊道:“娘子请说句实话,锦娘被杀当晚傅腊真在你家中过夜么?”苏贞迟疑道:“这个……”狄郊道:“人命关天,按律法来言,做伪证可是要判刑的。”苏贞面露羞愧之色,低下头道:“当晚傅腊确实来过我家,不过半夜他又走了,我猜他是要赶去素娘家里。”

狄郊道:“原来娘子早知道傅腊跟蒋素素之间也有来往。”苏贞道:“如何不知道,是素娘她……”她的声音陡然高昂了几分,一改常见的温婉,甚至露出忿忿之色,忽意识到自己失言,忙住了嘴。

王之涣忍不住道:“娘子温柔娴静,又如此美貌,与蒋素素分明不是一路人,如何与傅腊这种莽夫……”狄郊忙打断他,问道:“案发后傅腊可有来找过娘子?”苏贞泪水早已夺眶而出,举袖遮住面孔,哽咽道:“没有。他知道我丈夫回来了,如何还敢来?”

二人见她眼泪如掉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而下,哽咽难言,显是极为失贞一事懊悔,只得就此告辞,赶去追王翰等人。

众人打听到傅腊住处,就在西城墙根下的小巷中,很顺利地找到他家。踢门进去时,他正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见有人闯了进来,倏地从床上坐起,伸手去摘墙上腰刀。辛渐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抓住他右臂反拧到背后,一手捏住下巴,迫他张开嘴,果见口中只有半截舌头。

李蒙道:“哈哈,踏破铁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就是你了。”忙找来绳索,将傅腊结结实实地捆好。

姑嫂二人死于同一人同一把刀下已经确认无疑的事,既然傅腊就是杀死蒋素素的凶手,那么害死秦锦的也是他了。他既是蒋素素的情夫,出入秦家熟门熟路,绝不会摸错房门误入秦锦房间。会不会果真是传闻中的那样,是蒋素素嫌小姑碍眼,起心害死秦锦,所以请情夫傅腊杀人?可这样一来,之前蒋素素说看见凶手翻墙逃走就说不通,因为是真有人翻墙出逃,若是蒋素素与傅腊串通杀人,凶手又何必翻墙逃走呢?

如此,就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傅腊早对秦锦有意,逼奸不成,又被蒋素素和当晚留宿秦家的蒋会听到动静,遂杀了锦娘灭口。他是水手,孔武有力,一刀致命,轻而易举。他翻墙出逃后,蒋会随即进锦娘房中查看究竟,或许是有意,或许是无意,总之失落了王翰的玉佩在凶案现场,由此成为王翰到过秦锦房中的物证。今晚傅腊又去找蒋素素求欢,大约蒋素素已然发现是他杀死小姑,愤恨之下咬下了他的舌头,他一怒下干脆连蒋素素也杀了。这起姑嫂连环双尸案遂告真相大白,众人忙押了凶手赶来河东县衙。

河东县令窦怀贞听说已经逮到真凶,急忙升堂审案。众人将傅腊连同蒋素素口中发现的半截舌头一齐呈到公堂上。

窦怀贞道:“傅腊是军籍水手,隶属于折冲府,本县无权审问。来人,将傅腊押去军府交给折冲都尉处置。”

古代对军士犯罪的处理比普通百姓往往要轻得多,往往会不了了之。王之涣忙道:“军士犯罪按理由军府自行处置,可傅腊犯的不是军法,而是触犯律条,杀了明府治下的百姓,这是关联地方的刑事案件,按律折冲府不得过问地方州县政务,明府都无权问案的话,折冲都尉更无权审问。”窦怀贞甚是惊奇,道:“想不到你倒是熟识朝廷的典章制度。”

王之涣道:“若是明府怕得罪折冲府,结案时与都尉约会同时审问不就成了。”窦怀贞道:“那好,你们如何能断定傅腊就是杀人凶手?”静静听王之涣讲完经过,道:“嗯,有人证,也有物证。傅腊,我问你,你可是杀害秦锦、蒋素素的凶手?”

傅腊神色惊惶,连连摇头,口中“呜呜”连声,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窦怀贞道:“你们也看到了,傅腊的意思是他不是凶手。”

铁证如山,县令却如此问案,见之未见,闻所未闻,且大有偏袒傅腊之意,众人又是惊讶又是气愤。王之涣道:“明府的意思是只要傅腊不认,他就不是凶手了?”窦怀贞道:“莫非你们是想要本县严刑拷打,用酷刑逼迫他承认行凶杀人?”众人一时无语。

窦怀贞道:“你们口口声声说傅腊杀人,可有找到凶器、血衣?”李蒙道:“哪有杀了人还留下证据的?他肯定早将凶器、血衣扔进黄河了。”

窦怀贞的话倒是提醒了狄郊,不由得仔细回想起昨晚傅腊擦过身边的情形来——他只穿白色贴身衣裤,上身衣衫敞开着,那样一身打扮难以掩藏凶器,要么半途已将凶器扔了,可他身上并没有明显的血迹,不然众人早留意到了。从他当时疾步如飞的状况来看,他应该是疼痛难忍。试想一个男子试图与女子接吻交欢被意外咬下舌头,疼痛之下狂性大发杀人,定然是随手乱捅,哪会留下那般如缝隙般的三道精细的刀痕?

王之涣正与窦怀贞大声争辩,窦怀贞也不动怒,只懒洋洋地道:“本县明白地告诉你们,凶手不是傅腊。”

王之涣道:“天大的笑话,他失去的半截舌头在死者口中找到,他不是凶手谁是凶手?”

狄郊失声道:“舌头?哎呀,我怎么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一点,舌头有问题!”他一直默不作声,平地冒出来一嗓子立即引来所有人的瞩目。窦怀贞问道:“你说什么?”

狄郊也不多说,匆忙告退,王翰等人知他定然有了新发现,也一窝蜂地跟了出去。公堂上只留下瞠目结舌的县令窦怀贞等人及傅腊。

原来狄郊忽然想到他当时留意到蒋素素嘴中鼓起,所以才用筷子拨开她的嘴唇,以查看里面是否含有异物,她的牙关并未合上,轻轻一磕便张了开来,轻而易举就取出了断舌。试想一名弱质女流只单凭牙齿咬下一名健壮男子的舌头,定然将全身之力用在牙根骨上,会导致牙关紧闭,那咬下来的舌头也必然有血迹渗满牙缝。她随即胸口中了三刀,人的要害之处受到剧烈创伤时,会相应地咬紧牙根,这是人体的本能反应,如此,牙关更不可能松开了,他哪能那么容易就触碰了开来?

只是有了之前的教训,在没有见到实证之前,狄郊不愿意多说,只领着大伙儿赶来秦家。蒋素素尸首停在堂屋中,尚未入殓,重新撬开她嘴唇查验,果见牙缝中连没有半丝血迹都没有。

辛渐道:“看来是有人故意咬下了傅腊的舌头,再杀死蒋素素,将舌头放入她口中,好嫁祸给傅腊。这个凶手好狠毒!”

李蒙也道:“这凶手当真是高明无比!咱们这么多自诩聪明的人都让他骗过了。若不是窦县令……咦,县令和他下属从头到尾就没有亲自验过尸,舌头这一细节还是狄郊发现的,他如何能那么肯定傅腊不是凶手?”

王翰道:“窦县令其实早知道凶手是谁,所以根本不需要验尸。他要我们去找凶手时,露出有恃无恐的表情,显然料到我们会碰壁而回。”王之涣道:“你是说窦县令在庇护凶手,等我们一无所获时他再将罪名加到阿翰头上?”

辛渐道:“确实只有这么解释才合情合理。不过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我们现在知道阿翰玉佩是如何失落在秦锦房中了,蒋会就是秦锦遇害当晚在蒋素素房中过夜的人,有了这一点,窦县令难以再将罪名强加给阿翰。”

王之涣道:“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吧,咱们再回去县衙,设法问出是谁咬断了傅腊的舌头。”李蒙道:“既然窦县令一心包庇凶手,还会让咱们问他么?”

狄郊道:“李蒙提醒得对,目下这种状况,窦县令绝对不会因为傅腊是军人就放了他,或是移交给折冲府,一定会暂时将他以通奸罪收监关押,以阻止我们再见到他。这样的话,即便我们知道凶手如何行凶、再嫁祸给傅腊的经过,局面依然对阿翰不利,因为蒋会应该就是窦县令口中的神秘证人,他当晚人在秦家,跟蒋素素一道亲眼看见了凶手翻墙出逃,他是现场目击者,证词非常有说服力,说不定他当时已经认出了凶手,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却力指阿翰就是凶手。这实在于情于理不合。”

李蒙道:“老狄是暗示蒋会背后有人指使?如果是这样,那他一定是故意将阿翰玉佩扔在秦锦房中了。”

王翰道:“即使看在蒋翁的面上,蒋会也不该这么做,证人未必就是他。”王之涣道:“可惜窦县令坚持不肯吐露证人姓名,不然我们就不必在这里瞎猜了。”

辛渐道:“这窦县令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真真假假设置这么多障碍,我们得找出真凶,带到他面前,才能令他无可抵赖。”狄郊道:“嗯,辛渐说得对。幸好事情发展到现在,寻找凶手相对容易多了。咬下傅腊舌头的一定是女子,但杀死秦锦和蒋素素的一定是个男子。”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傅腊的舌头是被咬下而不是被割下,一定是跟女子交欢接吻正浓情蜜意时被对方使力咬下,随即疼痛难忍,一路飞跑逃回家中。那女子则将咬下的舌头交给同伙,同伙摸黑来到秦家,杀了蒋素素,将舌头塞进其口中,以达到嫁祸傅腊的目的。这本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甚至连狄郊等人也没有发现破绽,而是直接赶去捉住傅腊当作凶手送去县衙。不料河东县令窦怀贞竟似早已知道真凶是谁,一口咬定傅腊没有杀人,幸得狄郊经提示后及时发现另外的证据,确实能证明傅腊不是凶手。只是如此一来,窦怀贞就显得相当可疑了。

窦怀贞,字从一,外戚出身,论起来也是名门之后——其曾祖窦照在西魏时封钜鹿公,尚中宗文帝之女义阳公主。窦照的亲妹妹窦氏就是唐高祖李渊的皇后。窦氏生下来发垂过颈,三岁与身齐,才识过人,深为父母钟爱,决意为其求一贤夫,于是在屏风间画上两只孔雀,让求婚者各射两箭。射箭的人超过几十人,唯独李渊两箭射中雀睛,遂赢得美人归,留下“雀屏中选”的千古佳话。唐朝立国,窦氏被立为皇后,生有四子李建成、李世民、李玄霸、李元吉和一女平阳公主,尽是唐初叱咤风云的人物,就连平阳公主也曾创建娘子军参加开国战争,驰骋杀敌于疆场,其死后下葬,陪葬有羽葆、鼓吹、大路、麾幢、虎贲、甲卒、班剑等,其中鼓吹开古制女子下葬之先例。有了这层关系,窦氏家族在唐朝自然十分显赫,在朝中为公卿者比比皆是。窦怀贞的父亲窦德玄在唐高宗时曾出任宰相。不过与其宗族兄弟多好犬马锦衣、歌舞美食不同,这窦怀贞衣服俭素,折节谦恭,为官清正廉明,在河东一带颇有声誉。这样一个众所公认的好官,如何要在一件凶杀案上横加干涉呢?他所庇护的凶手到底是什么人?

众人正在蒋素素家中胡乱议着,忽见蒋大领着数名凶肆行人进来院中。李蒙忙道:“蒋翁来的正好,我们正有些事想要打听。”蒋大便让行人先将棺材抬进堂屋安置,自己跟随众人走到院角,黯然问道:“郎君想要打听什么?”

李蒙道:“蒋翁可知道秦家有什么仇人?”他这般问,自然是因为凶手要杀的对象是秦锦和蒋素素姑嫂,傅腊不过是作为替罪羊卷入其中而已,只有与秦家有难解深仇的人才会在杀了秦锦后不顾众所瞩目接连作案杀死蒋素素,尤其诬陷嫁祸傅腊是一个布置巧妙的计谋,非事先精心筹谋者不能为之。

蒋大道:“秦家是忠厚本份的人家,秦岭生前也只是在普救寺前摆摊卖点小玩意儿,没听说有什么仇人。”

辛渐道:“锦娘和素娘都还年青,秦岭年纪也应该不大,他为何如此年轻就过世了?”蒋大道:“天有不测风云,几年前秦岭淋了场雨,回家就得了急病,结果没能救回来。唉,一个好好的老实人,就这样没了。”

众人闻言无不扼腕叹息,只是要从秦氏仇家来追寻凶手又陷入了死胡同。

蒋大迟疑了一下,道:“有一件事,还是告诉各位郎君的好。适才老家来人,我才知道原来犬子蒋会并没有回去乡下姥姥家,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众人“啊”了一声,相视无言。要知道蒋会目下可是秦锦遇害当晚在现场出现并还活着的唯一一个人,原以为他指证王翰为凶手后就跑去乡下避避风头,现在看来并非如此。那么,他人去了哪里,是自己躲藏起来了,还是已经被凶手杀人灭口?河东县令窦怀贞知不知道这个证人已经失踪?

蒋大又吞吞吐吐地道:“这个……锦娘……”言语间,忍不住朝堂屋望去,面上露出紧张惊惧之色来。

狄郊早就想当面确认蒋会和蒋素素的关系以及秦锦遇害当晚蒋会人在哪里,不过一直不得其便,听蒋大如此口吻,立即会意,问道:“蒋翁是怀疑蒋会是杀人凶手么?抱歉,我不该说得这么直接。”蒋大唉声叹气半天,最终还是点点头道:“是。”

原来自从秦锦被杀后,蒋大已经怀疑儿子就是凶手。蒋会一直对蒋素素十分倾心,却因为同姓同族不能结婚,本想顺势娶秦锦为妻,再树上开花亲近蒋素素,可秦锦却识破了他的意图,不顾羞耻,亲自赶来逍遥楼向蒋大当面揭破。蒋会当晚冒充王翰调戏赵曼被当面撞破已经是十分懊恼,听说秦锦向父亲拒婚后更是忿怒,恨恨出了门,再也没有回来。次日秦锦被杀,蒋大又从厨子口中得知儿子临出门前曾去厨下取了一把剔骨刀,便已经有所怀疑,本来还不愿意相信,随即王翰因为玉佩和人证被河东县令当作杀害锦娘的凶手捕走,心下才更加确实是儿子蒋会所为,只有他才认得王翰,只有才有机会取到玉佩,也只有他才有杀死秦锦的动机。但随后发生的事更令人目瞪口呆,一向桀骜的王翰竟然当众承认自己正是杀死秦锦的凶手,以致蒋大又糊涂了起来。不久蒋会托街上的闲汉带信说要去乡下姥姥家,他也无法当面向儿子问个清楚,心中一厢情愿地想着儿子不是凶手。直到今日,蒋大才知道王翰自行承认行凶杀死秦锦是另有缘故,他当晚根本就没有到过城东,如此一来,还是蒋会嫌疑最大。

王之涣听完经过忙道:“蒋翁不必忧虑,令郎不是凶手。”蒋大道:“什么?郎君可有凭据?”王之涣道:“锦娘和素娘身上伤口一模一样,凶手是同一个人。既然令郎真心爱慕素娘,他又怎会狠心下手杀她?”李蒙道:“是啊,而且凶手用半截舌头嫁祸给水手傅腊,这等计谋也不像是令郎所出。”

蒋大尚不知道舌头和傅腊一事,忙详细问了经过,不喜反忧,呆在了那里。

王翰道:“蒋翁可是又想到了什么?”蒋大道:“是,回阿郎话,这个……这个……”支支吾吾了半天,最终还是说了实话。

原来蒋素素性情风流,同时与好几个情夫来往媾和,蒋会对此极是不满,常与蒋素素争吵,然而蒋素素却依旧我行我素,蒋会多次扬言要杀了她和其它的情夫。尤其是傅腊,蒋会还跟找上门跟他打过一架,只可惜不是对手,反而被对方打了个鼻青脸肿。

王之涣道:“这么说,蒋会确实嫌疑很重。”辛渐道:“他确实有杀死锦娘、素娘的动机,可他为何要在杀死锦娘后指证王翰呢?直接指证傅腊不是更好。”李蒙道:“要我说,他杀死锦娘后无意中遗落了阿翰的玉佩,干脆顺势将杀人嫌疑转移到阿翰身上。之后杀死素娘,再嫁祸给傅腊。”

这样倒也说得通,那么秦锦遇害当晚在蒋素素房中过夜的就是傅腊了——这一点,倒是与苏贞所提半夜傅腊离开她家吻合,男人在情浓时离开女人床第,一定还有另外一处温柔乡在等着他。

蒋会是凶手的话,他理当还有一个帮凶,就是咬下傅腊舌头的那名神秘女子,又会是谁呢?这傅腊年纪不小,却还没有成家,听说也是浪荡风流的人物,那女子到底是他熟识的相好,还是街上临时搭上的陌生人?河东县令窦怀贞为何又要包庇蒋会?

众人低声商议几句,决意分头行事:李蒙和辛渐去河东县衙,即使无法见到傅腊,也要打探监视县令窦怀贞的行踪;狄郊和王之涣留下来追查秦家凶案的凶手;王翰惦记着王羽仙,得先回趟逍遥楼。寻找蒋会下落的事,外地人难以下手,就只能交给蒋大自己了。

一直等到旁人走尽,狄郊才慢吞吞地走出秦家。王之涣开始尚且不解,见他出了巷口即朝对面河津胡饼铺走去,忙追上问道:“你是想去找苏贞么?”狄郊点点头。

王之涣道:“呀,你不会怀疑是她……”蓦然想到苏贞也是傅腊情妇,不正有机会咬下傅腊舌头么?而且昨晚傅腊自他们身后奔过,可见他也是来自东城,苏贞家不正是在东城么?

忽听得狄郊叹道:“昨晚遇到傅腊是在将到逍遥楼的时候,所以我们从普救寺出来时蒋素素应该还没有被杀,若是当时顺道去她家看一看,也许她就不会死。”王之涣见他大有黯然之意,只得安慰道:“生死有命,这怪不得谁。”

二人来到韦家院前,敲了敲门,半晌才听见苏贞隔墙应道:“是谁?”王之涣道:“我们之前见过面的,有点事想请教娘子。”苏贞道:“我丈夫不在,身子又不方便,郎君请改天再来吧。”

狄郊道:“娘子昨晚可有见过水手傅腊?”苏贞道:“没有。”又意甚坚决地道,“二位快些离开,别再给我惹麻烦了。”

狄郊问道:“什么麻烦?”王之涣急忙拉他到一旁,低声道:“你在这里隔着墙大声喊水手傅腊,不是让人人知道她不贞不洁、背着丈夫偷汉子么?”狄郊道:“抱歉,我没有想到这么多……”

又叫了几声“娘子”,院中再无人相应,二人知道苏贞已然生气,只得悻悻离开,来到河津胡饼铺坐下,要了几张胡饼,又向胡饼商打听秦家的事。胡饼商道:“没听说秦家有什么仇人。不过我也是秦家郎君过世后才搬来东城,以前他就在这家铺子里卖些小玩意。外面风传其实还是蒋素素惹下的祸事,凶手本来就只是要杀她,第一次下手杀错了人,才不得不第二次下手。”

狄郊自不会相信这等坊间传闻,又打听后院韦姓一家,那胡饼商没口子地称赞女主人苏贞,对男主人韦月将则没有太深印象,只因他极少回来。

狄郊问道:“最近可有见到那位韦先生?”胡饼商道:“嗯,昨日见到了,每个月他都是这一天回来,在家过了个夜,今早又匆匆出城了。”又深深叹了口气,道:“唉,现在秦家的人死光了,这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什么人收回去,我看我们两家都该留意找新的去处了。”

狄郊心道:“男主人既然在家,苏贞当无可能与蒋会勾结陷害傅腊。况且之前她不得傅腊叮嘱,便肯主动为他做伪证,可见对情夫尚有情义,又是如此贞静贤淑之人,不可能一口咬下情夫的舌头。”遂无二话,起身作别。

狄郊、王之涣回来逍遥楼,刚刚见到王翰和王羽仙,尚不及坐下告知情形,伙计来报说外面来了官差,指名要几人出去。王翰道:“羽仙,你留下等我,我们去去就来。”

赶出来一看,却是河东县衙的差役,说奉请县令之命请三人前去县廨。王翰问道:“我那两位朋友辛渐和李蒙呢?”差役道:“辛、李二位公子正在衙门做客。”王翰料来二人已经被窦怀贞拘捕,此行是非去不可,便道:“好,前面带路。”

差役一直将王翰、狄郊、王之涣三人领入后衙一间书房中。进去一看,辛渐、李蒙坐在窗下椅子上,手足未带镣铐,左右也不见差役看守,不似被拘禁,一时不明所以,忙上前询问究竟。李蒙双手一摊,道:“我们来打探消息,没有别的法子,只好照老一套用金钱贿赂差役,结果钱刚出手,就被请到这里来坐下了。”

五人也不明白县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坐着干等了一会儿,只听见脚步声响,窦怀贞身穿便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五人一起站起身来,窦怀贞道:“请坐。”自己掀袍坐下,问道,“几位公子可有追查到凶手?”王翰道:“有,是蒋会。”目光炯炯,紧盯着窦怀贞不放,这位县令面上丝毫不见意外之色,显是早已知道蒋会是凶手。

王之涣道:“看明府神色,似是早已经知道。”窦怀贞点点头道:“自从蒋会向本县检举指证亲眼看见王翰王公子自秦家翻墙而出,我就已经猜到他才是真凶。”

原来秦锦死后第二天一早蒋素素赶来县衙报案,窦怀贞随即派差役前去验尸,差役在凶案现场捡到了玉佩,出来秦家巷口时正遇到蒋会,恰好二人甚是熟稔,蒋会索要玉佩仔细看过后,称认得玉佩的主人,又跟着差役来到县衙,举报说他昨晚本有意去找情妇蒋素素,意外听到里面有动静,就躲在门口柴垛后,哪知道不久就见到有人从秦家翻墙而出,正是才刚刚住进逍遥楼不久的王翰。

辛渐道:“蒋会的话有始有终,明府是如何发现的破绽?”窦怀贞道:“本县虽然孤陋寡闻,可晋阳王翰的名字也曾听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怎能相信堂堂王公子会深更半夜摸进民女家中逼奸杀人?定然是蒋会自己做的事,况且只有他才有机会取到王公子玉佩。”

狄郊道:“既是如此,明府为何不立即将蒋会逮捕下狱?反而放走了他,任凭他又有机会再次下手杀死了蒋素素。他跟明府到底是什么关系,明府为什么要一力庇护他?”窦怀贞长叹一声,道:“各位公子如此聪明才智,当真猜不到我为什么要纵容蒋会么?不瞒各位,河东县衙距离逍遥楼不远,那晚的事本县早已知道经过,淮阳王既然一心要指认各位是刺客,驿站驿长宗大亮和那些羽林军都是他心腹,各位自信能逃得掉么?”

狄郊心道:“那宗大亮可不一定跟武延秀一条心,殊不知正是他暗中救了一名真正的刺客,藏在普救寺中。”表面却不动声色,道,“原来明府是一番好意,想用蒋会的证词将王翰卷入另外的案子,间接帮助我们几个从刺客案中脱罪。”

窦怀贞道:“正是。可本县料不到几位公子机智过人,也料不到蒋会竟然又再次下手杀了蒋素素,还想嫁祸给水手傅腊。今日各位已了然真相,本县的建议是,杀人罪名还是由王翰王公子承担下来,不过是权宜之计。”

王翰倒也镇定自若,起身问道:“这么说来,淮阳王针对我们几个的罗网很快就要收紧了?”窦怀贞道:“淮阳王遇刺当晚已经派驿马飞传神都,按理这两日就该有回信到来,各位想想能是好事么?”

众人一齐望着狄郊,他坚决地摇了摇头。王翰便道:“明府好意心领了,我们不能因为自身一时安危而令真凶逍遥法外,不能让秦锦和蒋素素白死,这就请明府发告示缉捕蒋会吧。”窦怀贞异常惊讶,半晌才道:“公子应该知道,如此一来,可能就再无退路了。”王翰道:“是,无论来的是什么风暴,我们五个誓死共进退同担当。”他这话说得豪气十足,其余四人一齐站了起来。

窦怀贞沉吟片刻,道:“既是如此,本县也不勉强,我这就去签发告示。”狄郊道:“我们还想见一见傅腊。”窦怀贞道:“这是自然。本县已知会过都尉,都尉表示要除去傅腊军籍,任凭本县处置。”大声叫进来一名差役,命他带五人去大狱。

五人来到大狱狱厅,微微等了一会儿,傅腊被带了出来。他遭受断舌之苦,面目已疼痛得扭曲变形,看上去狰狞而恐怖。

典狱嘲讽地道:“这个人既不识字,又不能说话,你们要怎么问他?”也不等众人回答,挥了挥手,带着狱卒便出去了。

狄郊早有所准备,上前喂傅腊吞了一丸药。他只觉得嘴中一片滑腻清凉,痛楚大减,当即感激地点了点头。

狄郊问道:“秦锦被杀的当晚你是不是在蒋素素房中过夜?”傅腊到此境地,知道实话实说是唯一的出路,偏偏又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点了点头。

辛渐道:“这么说,你和蒋素素一道看见凶手从秦锦房中跑了出来。”傅腊又点了点头。

王之涣道:“那你看见凶手的样子了吗?”傅腊摇了摇头。

狄郊道:“你昨晚有没有去找过蒋素素?”傅腊摇了摇头。

王之涣道:“那么你去找了谁?是谁咬断你的舌头?”傅腊立即激动了起来,口中“嗬嗬”数声。

李蒙道:“呀,这下可麻烦了,他只能回答是或不是的问题,无法告诉我们咬掉他舌头的女人是谁。”

傅腊更是急不可待,紧紧抓住狄郊双臂,“呜呜”叫个不停。狄郊道:“好,好,你别着急,咱们慢慢来。你认识蒋会吗?”傅腊点了点头。

狄郊道:“你认为蒋会可能是杀人凶手么?”傅腊脸上闪过明显的轻蔑之色,竟然摇了摇头。

辛渐道:“你如何肯定不是蒋会杀人?”傅腊转过身去,扯住上衣背面,他双手戴着镣铐,只能用单手揪住衣襟一点点往上掀。辛渐上前帮他掀开上衣,问道:“你是说你看见凶手的当晚他是光着身子逃出秦家的?”

傅腊点了点头。又转过身来,将辛渐背过去,揭开他衣襟,从旁边案桌取过一支笔,往他背上随意涂画了几下。

狄郊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凶手背上有剳青?”傅腊摇了摇头,连连指着自己,又指着辛渐摇了摇头。

王翰道:“我知道了,他的意思是说凶手身上很干净,跟他本人一样,蒋会背上却有剳青,所以蒋会不是凶手。”傅腊这才释然,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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