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进入了医院。

迎接他的是一片白茫茫无人的大厅。白色的灯光犹如水底一般幽静。

“欢迎光临!”

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回头一瞧,眼前站着一位护士。

“院长正等着你呢,我替你带路!”

D答谢了她,便尾随其后往里边走。

“我也有梦到你!”护士难掩兴奋地说着。

D却毫无反应。

这位护士内心里也憎恨这他吧!

事实上,就D而言,在这个世界生存的所有生物都是他的敌人。

就连贵族所在的世界,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两人搭乘电梯,很快地抵达了地下室。

然后继续走在白色灯光下无人的穿廊。感觉像是永无止尽似的。

只有护士的脚步声在沉闷的空气中回响。

随着脚步声停止的同时,周围的景物变得扭曲。

整个屋子充满了自然光。必须用到何等的力量,才能使夜晚的地下道变成白天的原野!

映入眼帘的绿,填满了整个世界。奔跑在草原上的少男和少女,似乎正朝着彼方的森林奔去。

自然光和绿草祝福着他们。宛如天上的神拥有着宽容的意志,将世上所有的幸福完全如愿地赐予他们!

少女回过头来。原来是思薇!

少年也回头了。依稀可以分辨得出是保安官。

听得见远方传来的笑声。

不管是谁,都渴望拥有这样的美梦吧!

D伫立在森林之中。

酸甜的香气扑鼻而来,树梢染成红色一片。此时正值晚秋。熟透了的苹果在脚下滚动。

思薇追着那些滚动的苹果,穿过D的身体奔跑而去。

所有从树枝延伸至生命所结的果实都垂了下来,迎风摇曳闪耀着红色的光辉。

背着竹笼的农夫们,笑眯眯地看着思薇,信步离去。今晚的餐桌上,想必会有厚厚的苹果派作为点缀!

景物又改变了。

钟声震撼着飘零的雪花,一个个披着黑色大衣的身影,三五成行进入徒具骨架的建筑物内。这里好像是还没兴建完工的公会堂。

其中,有保安官和思薇。院长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艾琳及希尔敦老婆婆也站在那儿。

雪花打在他们的脸颊上,将黑色的大衣染白。白色的雪似乎不那么轻易融化。所有的人一边从嘴里吐出白雾,一边眼神专注地倾听村长及校长的演说,并为着村庄美好的未来祈祷着。

村庄随着岁月一天天成长。

老人死去、孩子们长大了,浮云聚散、旧房子又再度重建。

这里几乎不曾发生过因气象控制器故障而酿成的灾害,因交通事故而丧命的人也极少见。

春天的夜里,女孩们换上白色连身洋装,手里拿着仙女棒,如梦幻般地点燃淡淡的七彩火花,正赶往大马路参加村民所举行的舞会。

会场正是梦中的那片空地。

奇妙的是——思薇连一场舞也没有跳,只是向着月光下河舞伴嬉闹的男男女女,投以欣羡的目光。

年轻的保安官和艾琳一起跳舞,一边跳一边望着思薇的方向。于是,艾琳哀怨地将她的脸紧贴着保安官的胸膛。

这个村庄很和睦。

D在墓地里。白色的墓碑,井然有序地排列在一起,显示出埋葬者的用心。其中,有几个没有生苔的大理石墓碑,每当黄昏来临的时刻,孩子们会相约来这里,呼唤着死者的名字。

时间更晚一些,每当天边最后一片残霞消失后,就会有蓝色的影子从墓碑下方站起来。

然后,他们便会牵着孩子们的手,或是围成一个圆圈,诉说着贵族世界里的故事、或是教一些和村民的舞蹈完全不同的优雅舞步,以及苹果派的做法。

有时候,他们之中如果有谁挨饿了,村民们会毫不嫌弃地割破手腕,将鲜红的血液装在牛奶瓶内,汗流浃背将这些送去给他们饮用。

体贴、和平共存、劳动——在那里正实现着一个理想。

如果那是梦境。

肯定是不愿被唤醒的梦。

微弱的声音传到D的耳朵。

为何来此?

那声音如此问道。并不是真实的声音,而是发自D内心的疑问。

你为何来此?这里是和平的村庄,不正是你的理想吗?

D没有回答。

犹如美丽的精致雕像竖立在那儿。

许多眼睛凝视着D。

保安官、院长、希尔敦婆婆、旅馆主人、男的、女的、孩子们,以及拥有苍白皮肤和白牙的男士们。

也包括思薇。

“留在这里!”

他们这么说。

——在这里和平地过日子也不错,谁都不会躲开你。因为这里是那家伙所创造的世界。

“说得没错!”

D首次回应了发自内心的声音。

“吸了一名女孩的血!那女孩后来怎么了?”

——那是迫不得已!这里可是个美丽的村庄啊!也是那女孩的梦境!

“也有可能是那家伙的梦。那女孩把握找来,至于委托的内容,我还没问她呢?”

——你会接受她的委托吗?

“我不知道。”

——你可是吸血鬼猎耶!别学那些有的没得!

D的眼里露出奇妙的光芒。

“说得没错!”

他又说了同样的话。其中包含着什么样的感慨呢?凝望着他的眼神,像是要诉说些什么,却突然冻结住

璀璨无比!那道光闪耀着。

转瞬间,周围又被黑暗所覆盖。

只剩下D——以及另外一个留在原地。

那是刚才的护士。

“请为我带路吧!”

D平静地发出声音。

护士转过身来,竟然是思薇的脸。

“你出去,快离开这个村子!惟有这样,事情才得以圆满解决。”

“你是哪一个思薇?”

“我就是我。——求求你!不管你做什么,都会让这世界的我消失!什么都别说快走吧!”

D慢慢走出去。

“D!”

思薇的形貌改变了。

D走了出去。

**********

“可恶,又来了!脑波操作得不太顺利!情况变得有点麻烦。”

“该怎么办呢?”

“随着这个世界自由发展吧!”

“可是——这里原本就是从思薇的梦里所创造出来的,能够自由改变吗?”

“不晓得?!思薇的抵抗也很强烈!”

构成这部机器的水晶片发出淡淡的紫色光芒。

护士高举右手,向着的D悠然离去的背影挥动。

是何时拔出来的?刀子闪烁着光。

光弧一闪即逝,不知不觉间细长的身影已被银光斩断。

护士也消失了。

到底是这个世界的产物呢?还是经由操控思薇脑部的那只手所创造出来的幻象呢?D是在无从判断。

穿廊又开始无止尽地蜿蜒下去。

*******

D停下脚步。

原本什么都没有的墙壁上,并列了好几扇门。D打开靠近手边的一扇门。

黑暗中,浮现出思薇的身影。

“我叫你离开这里!”

D无言地把门关上。

又开启下一扇门。

周围一片白茫茫——那是雾,浓密的水气残留在皮肤感觉黏黏的。

“小心!”左手说。

“这些成分,我无法分析。里头掺了一些梦酵素。”

D转过身来,穿廊顿时消失在雾中。连方向都分不清楚。

D往有门的地方走进去。耳边传来微弱的摩擦声,听起来很熟悉,他马上就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希尔敦婆婆坐在摇椅上,摇晃着她的身体。铺在她膝盖的毯子上,还盛着冒着热气的茶杯及茶壶。

D看着上升的热气,在上空逐渐染成了天蓝色。

这也是幻象吧!

D的左手变得朦朦胧胧的。

老婆婆的左胸插入一根白木针,那是D放上去的。

那根针掉落在摇椅上,发出细微的声响。老婆婆的身影也消失了!

“看来这威力不如梦里那样强。”

伸出去的左手如此说道。

“不过,还是小心为妙!就算我们受到伤害,也应该不会消失的。——来了!”

那意味飘散在上空的水色烟雾迎面而来。

D停止呼吸的刹那间,烟雾像是带着什么重量似的落下,压迫着他的上半身。

一道银光掠过。

那道蓝烟被十字形的银色轨迹硬生生截断,旋即又融合在一起,朝着向后跳开的D凌空滑去。

虽然想要跳起,D的双脚却无法使唤。

因为倒卧在地的希尔敦婆婆,双手紧抓着他的脚踝。

D的上半身逐渐变成了蓝色。

他感觉烟雾渗透进入皮肤。

风在呼啸。

蓝烟化为一直线吸入D的左手之中。

不到一秒钟,又恢复成原本白色的世界。

左手咳个不停。

掌心上,眼看着人面疮隐约浮现。

“可恶……这阵烟……不会吸进去了吧!”

人面疮怒气冲冲地说道。

“它有渗透性!”

D不慌不忙地这么说。

“现在,待我好好来分析它。至少要分解达到梦的微粒子层次。”

陡地,大喝一声,喉头发出巨响,人面疮从小小的嘴巴里,吐出了蓝烟。

看上去好像抽烟一般。蓝烟立刻混入白雾里消失了。

“你终于知道——这家伙又多厉害!”

左手大声喊着的时候,D的全身被异样的恶寒笼罩住。

毛发浓密的触手,由内而外地窜出他的身体,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存在他体内的怪物——会不会是这烟雾和老婆婆的蓝色花瓣所合成的东西?

触手蹿出D的胸部、腹部及脸部。一颗头从D的手掌弹出去,分辨不出是蜘蛛还是蝎子的脸,窥探着四周。

D用左手抓住那颗头。

那光景,犹如置身在地狱一般。

D只用一只左手,就把那怪物从身体里拖出来。

登时皮开肉绽、粉身碎骨。

怪物的头应声落地,被长剑斩成两半,D泰然自若地站在那儿。

“直到今天,才真正让我见识到你的威力!”

感慨的声音自空中传来。

“若不能认清这世界充其量不过十一场梦,再多说也无益。”

D猛一回头,老婆婆已不见踪影。

这年轻人似乎连看不见的方位也能感应得到。

他从容不迫地走出去。即使在雾中行走,依然架势十足的年轻人!

D走没几步便停下来。

艾琳伫立在他的前方。

“D!”

分不清是她在呼唤着D?还是她在喃喃自语?

D又前进一步。

“等一下——我是和你碰过面的艾琳!”

极其悲痛的叫声!会说出那番话心理很难难受吧!和爱着自己好友的丈夫一起生活,明知道他会再继续爱着她,依然默默守着这个家——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她?

那就是他扮演的角色吧?

“别管我!”D淡然地说。

“我一定要见到思薇!”

“你会留在本村吗?还是安静地离开!”

“去告诉思薇好了!”

“如果你能留在本村——留在这世界的话,我会一直——”

D一直向前走。

艾琳却文风不动。

D用手按住艾琳的肩膀将她推开。动作比平常要来得激烈,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

有一道门在他背后出现。

“D……”

艾琳在他背后喃喃地道。

“把我……杀了吧……”

D抓住门把。

在背后的空气剧烈地震动。连带D的身体也动了起来。

艾琳握着刀子向前突刺的右手,被D的左手轻易地拨回去。

“拜托,D。……杀了我吧!我没办法自我了断。因为这世界会让我再次复活!不过,如果能死在你剑下的话……”

D——根本就是死神!

黑色的手一挥,艾琳已跌落在地面。

正当低沉的呜咽声不经意地流泻,黑衣的年轻人已消失在门后。对那名啜泣的女子连看都不看一眼。

来到微暗的病房里。院长和哪部机器并排在病床边。

“来了!”

院长高兴地说着。

他说的并不是D。

D转过头去。

房间的角落,涌现了两名身影。

跨在马上的巨汉以及趴在黑豹背上的矮个男。

尽管是狭小的病房,双方仍相隔这一段距离。

“你——就是传说中的D吧!”

跨在马上的男子说。语气中带有几分敬畏之意,八成是对D的传闻深信不疑吧!

“我是哈洛德拜尔——是哥哥。那位是我的弟弟。”

“我是邓肯拜尔。”

黑豹和矮个男的眼神散发着妖邪的敌意仰望着D。

“总算及时赶到。若是被消灭了那可担当不起啊!”

哈洛德从窗边发出了声音。

“反正,在这里即使被杀死,又会立刻复活!——现在,居然还能安稳地待在这个村子?”

哈洛德将左手靠近大衣胸前的口袋,接着掏出一个发亮的物体,放在D的脚下。

那是银星!

一瞬间——房间整个被冻结住。

不光是院长、拜尔兄弟,就连黑豹身上也战栗地竖起如针尖般的毛。——D的两眼顿时射出血光。

就在血光消失的刹那间,黑宝无声地跃起。

一道银光从下方弹射上来,将豹的躯体截成两半之后,D手持长剑,回复预备攻击的态势。

刚才的出击如今想来等于是虚晃一招。

结果黑豹在墙边,眼神中熊熊地燃气一股杀意。

刚才被截成两半的躯体,在下一瞬间又恢复了原状。

在黑豹及马背上,那两张脸贼笑着。

然而——

黑豹的上半身随即应声滑落到地面,跨在马背上的哈洛德,眼中浮现出真正的恐惧。

“不会吧……你……”

发出呻吟声的坏死遭受到爱兽同样命运的邓肯德上半身!

D连一眼也不瞧,随即将长剑朝骑在马上的男子挥去。

“一对一很难吧!”

面对低沉的声音,哈罗德稍微点了点头。

“唉呀,我们的手脚真实不灵活!两个人联手竟然还对付不了吸血鬼猎人——D!”

“还没!还没结束!”

躺在地上的邓肯呻吟着。

大量的黑血从伤口汩汩涌出,一点一滴靠近D。

他右手握的剑,正是不轻易放弃决斗的证据吧!

D前进了些。不是朝哈洛德那边,而是往邓肯那儿去。

这把斜斜挥下的剑,也可以叫做无情剑吧!朝着只能爬行在地面的敌人攻击,接连将邓肯以及黑豹的头斩断!

间不容发之际,D旋即跃至空中。

那把沾满黑血的剑身,顿时贯穿了哈洛德的胸腔,顺势又将俯向地面巨汉的头颅自颈部切断。

等到D双脚一着地,血泉马上从伤口处喷涌而出。

院长默念着以下这段话,D朝着他的方向回头望去。

“分出胜负了吗?……真是个恐怖的家伙!看来永远沉睡的梦姬真实找对了人求助!”

“我无法让她从梦中醒来!”D淡淡地告诉他。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我只想知道这个。将这里的思薇所做的梦取回来吧!”

“如果我不答应,你会杀了我吗?”

D没有回应他。

院长马上点了头,浑身汗毛直竖。

“即使只是个梦,死亡依然很恐怖!”

D看着他将双手伸向机器。

转瞬间,灼热的剑刃从背后刺穿了D的胸膛。

猛一回头,哈罗德丑陋的笑容浮现眼前。

“很遗憾!”

哈洛德得意地眨了眨眼。

“不只是我,弟也还健在!”

地面上露出了獠牙的黑豹头部,被切成两半的胴体,单凭着两条腿的力量,勉强站起来。不消说,邓肯的身体仍压在上面。

“我们都是所谓生化工程学这种超古代科学下的产物。可以从细胞的原型组合成千奇百怪的状态,简言之就是可随着环境任意改变身体,就象这样!”

随着哈洛德发出声音的同时,胸部也朝向前方隆起。

诚如“剥皮”这两个字的意思,哈罗德半透明的幻影从本尊的肉体分离出来,在数公尺前的前方飘浮,眼看那半透明的躯体又浮现出原来真实的质感及色泽。

随着那样的变化,本尊反而急剧退去色彩,失去了重量,变成了犹如映在水面上的倒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幻影从本体分离出来,创造另一个自己。正是虚实并存的“镜像分身”。会以这样的形式显现,就连D也没料想到!哈罗德拜尔利用幻影迷惑敌人的眼睛,本尊却隐藏在背后操控着致命的武器。

再加上,弟弟身上的细胞组织正快速活性化,即便是被斩断的肉体,仍有可能独自行动,还能和其他生物融合在一起自在地移动。——面对这这对难缠的兄弟,到底谁会在这场角力之战胜出呢?

“纳命来吧,吸血鬼猎人!”

似乎已认清D的本性吧?哈罗德没有拔出插入D的短剑,另外又抽出了一把剑,朝下挥砍。

说时迟那时快,转眼之间哈洛德的手臂从肩膀被斩断,立时掉落到地上。

“……你……不是普通的半吸血鬼……吧?”

哈洛德按住从肩口喷出的鲜血,他的身体因痛苦和愤怒震颤不已。

他能成功地闪避“啪”的一声划过空气瞬间即逝的银光,若说是因为短剑,倒不如说是由于D的心脏被利刃贯穿的缘故。

然而,究竟是何等惊人的体力,单靠着摇摇欲坠俄身体,还能以精妙无比的姿势迅速地移动?

哈洛德——和地上的不死之身邓肯,两人的瞳孔都留下惊愕的神色。

D右手拿着长剑刺向两人,左手则伸到背上去。

抓住短剑的柄,一口气抽了出来。

尽管如此——从胸前拔出来的剑刃,反方向伸向前方。

一瞬间D痛苦到连表情也扭曲了。

同时有三个物体,往他的身上跳过去。

分别是黑豹的头,以及被切成圆柱的两截胴体。

这两个胴体都分别附在前脚及后脚上。但黑豹的头究竟是如何弹出来的?

露出来的豹牙,像剑齿虎一样弯曲地伸展着,黑豹的头在空中大反转,上颚朝着D的头顶直扑下来。

从支撑着豹牙的上颚,到豹的鼻梁,都被银光斩碎,四处飞溅,D无声无息飞舞在空中。

大衣一甩,又将两截胴体反弹回去。

在D着地之际,他的视野倒转了三百六十度。大地在上、天空在下——不过,D还是以大地为目标降落了。

平衡神经错乱了,异样的感觉袭向D。

虽然中心在下方——正朝着大地的方向,但神经传达到大脑的感觉却恰恰相反。

“快动手!”

哈洛德从马上大声叫着。

从头上——D的感觉却是从下方,豹牙何爪子朝他逼近。

豹牙附着在被切断了的上颚前端。

只能说那真是个怪物。

D利落地将豹牙及爪子弹回去之后——便跪在地上。鲜血从胸前滴落下来,染红了地面。

“在梦境里死了,等于是真的死了!”

院长的声音又不知从何处传来。

此一瞬间,D的身体开始扭曲变形。

“啊啊!”

不光是院长在叫,连哈洛德拜尔也一起大叫起来。

从他手中离开的短剑,贯穿了D的身体,也插入房间的墙壁。

“不见了……”

哈洛德一脸茫然喃喃地道。

银光自鼻尖迸出,从床上的机器,弹射了一大片水晶。

“糟糕了!”

院长高声大叫。

哈洛德凶暴的眼睛,以猛烈的态势被甩在床上。

纵使看上去面色苍白,神情悲哀,那充满兽性的目光却未曾消失。

“怎么回事?那部机器失灵了吗?”

“不!”院长摇了摇头。

“不是机器的问题,是世界的霸权正逐渐转移。与遭受到破坏是同样的道理。”

“你打算怎么办?”

从地上涌出一连串如诅咒般的问话。

这事邓肯拜尔。在鼻尖被切断的黑豹头上,用血一般的眼睛,直盯着院长。

“就任由他去吧!那家伙会去见思薇。那样一来……”

“一切都会结束!”

希尔敦婆婆在门边说道。

“我是无所谓啦!劝你还是趁早想好因应的对策吧!”

面对不急不徐的声音,院长皱紧了眉头。

“我还有办法。再稍等一下就好!就算这是一场梦,世界也不会那样简单就消灭了!”

*********

D待在空地上。

是那片空地没错。周围的光景何他刚来的时候一样,青草随风摇曳,闪耀着月光。

“我拒绝接受,凭我的力量根本办不到。”

对于左手传来的话,D并没有回应。

“休息一下吧!”只说了这句话。

从医院将他运送至此的力量,应该是来自思薇没错。而妨碍那女子做梦的机器,早就在消失之前,被D仍过去那把哈洛德的短剑所破坏了。

胸前被染成朱红色的血迹正逐渐扩散。

“那样也好。这世界——总是会有两股势力彼此相争,双方势均力敌。相对来说,倘若我方壮大起来,那么敌对的一方很有可能愈来愈强盛。话虽如此,总得先找个安稳的地方休息,以免睡着时遭受到突袭。”

那匹改造马,拴在离他稍远的树干上。它也是被运送来的。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如此一说完,便走向靠近手边的树干。

“有意思。打算在这种地方睡吗?真是好胆量,一下子就会被发现吧!”

如此雀跃的声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

看来D即使被消遣了,依然能自得其乐。

对他来说,无论到哪儿都是一样的吧!

因为全世界都与他为敌。

所以说,也许敌人马上就会想到他又在这儿休息——毕竟D并非一般的年轻人。

当他躺下来休息时,那薄薄的双唇,不经意地传出微微地叹息。

大概时他一直在忍者胸口的伤吧!

当然这种痛是外人所无法理解的。

所有的痛苦、欢乐、悲哀,对这位年轻人来说,只属于他自己。

将背上的长剑放在左下方的草地上,D闭上了眼睛。

他立刻被蓝色光芒所包围。

这儿是一座大厅。

甜美哀伤的旋律,围绕他的四周又旋即流逝。

为什么思薇会特地挑选如此轻快又哀怨的音乐呢?

不知不觉间,出现了几个人影在D的周围流动,大厅内人影摇晃着。

如梦一般优美的舞姿。

舞会上的谈笑声。

D穿梭在剪影般的男女之间,走到大厅正中央。

一切动作嘎然乍止。

舞者手握着手、谈笑者手拿着香槟杯、如同蜡像般永恒地固定在那儿。

其中,活生生的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思薇。

D无言地望着悄然伫立在那里的白衣少女。

“可以,让我倾听你的愿望了吧?——你想要什么?”

“请杀了我吧!”

在说些什么啊?

白衣少女,正做着甜美的梦。

——请杀了我吧!

思薇黑色的瞳孔中,映照着D的脸孔。

如此冷漠、凄美,仿佛所有的感慨都与他无关。

“你不是一直希望着舞会永远不终止,黑夜永远不结束的吗?那家伙正好探知了你的心愿,所以才吸了你的血。”

说完,D冷眼瞧了一旁正在跳舞的人。

舞会中,男子们黯淡的脸上,却在嘴边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而他们的舞伴都是普通的女性。这是人类和贵族的夜会——是手牵着手,既温柔且充满了蓝色光芒的。

不过,说那家伙知道她的心愿,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所谓达成思薇的心愿不就是吸她的血吗?难道这就是她所期望的事?

结果是……

“杀了我!”

思薇又说了一次。话语真挚,没有半点怒气、哀伤及疲惫,是她打从心里的愿望。

“你死掉的话,所有东西都会跟着消失。不要忘了,这个世界也是从这儿衍生出来的,连梦里的东西也是。”

这话充满了相当的把握。

“快点杀了我吧!”

难道那女孩宁愿舍弃这一切,只求一死吗?

D反过身去。

思薇快步跟了上去,白色礼服的裙摆随着步伐,出现了凌乱的皱褶。

“别走,要走等杀了我再走。这是我把你找来的原因。”

D仍是走了,手连挥都没挥便走出了大厅。

“把我给杀了吧!”

思薇的眼里充满了泪光。

D走到了阳台上停下来。连接铁门的砖道上,出现了一具黑影。箭,已在弦上。

“我不杀她,你就把我给杀了吗?”

D冷冷说道,心想她那么想死?即使理想的梦境到手了也无所谓?

“求求你!”

D没有回答,径自走下石阶。黑影手上的弓稍微振动着,D的左手已给快伸向那支飞鸣的铁箭。

看到这一幕,黑色的身影先是颤抖,进而整个身体要动了起来。D趁机正欲快步离开,但影子的脚,却往D的胸前,伸出了致命的一击。这一击,贯穿了D的胸部。但还未待D有反击的时间,黑影已跳到铁栅栏前,在那儿只留下那一击的后劲。

D丢了一剑过去!

投掷他的长剑——真是可怕的绝技啊!

长剑贯穿黑影男子的心脏,碰到他背后的铁栅栏,停了下来。就在转眼间,铁栅栏前,已不见敌人的身影。他在栅栏背后。手按住滴着鲜血的左胸,慢慢地退到了森林深处。

从栅栏那儿拔下了剑之后,D试着将门推开。门上锁着重重铁链。

D高举右手,毫不费力地往下一划,白色的火花在空中飞舞,门上的锁,一下子像失去生命力的蛇一样垂了下去。

“别走!”

铁栅栏的嘎吱声混杂着女人的声音。

“你不杀我的话……我就把你给……”

“杀了,是不是?”D这么说。

为了毁灭,所以杀你。

为了不毁灭,所以杀你。

“这就是人类吧!”出现了另一个声音,在那里自言自语。

突然,D的眉间显得十分忧郁,一阵紫烟及轻声的呻吟从握着栅栏的左手边冒了上来。

“求求你!请你别走!”

门开了,风飒飒地吹袭而来,月光被撕裂了,树梢也咆哮了起来。

这撕裂了的树叶,像旋风般包围着D。白色脸颊上布满了微细的红色血丝。树叶化成锐利的钢片,朝他身上划了下去。

大衣在下摆,像黑色羽毛似展开来。

“如果只想吓吓人的话,那么就免了!但如果想被杀的话,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没错……没错……”

风将思薇的声音传到D耳边。

“呵!呵!呵!说这种狠话。真是让人看透了你的本性。”

D握着烧得焦烂的左手,走了出去。

“你要上哪儿去?除非眼睛张开来,否则没法从这里出去。因为你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对D来讲,不管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雷鸣声在远远的天空中轰轰作响。

**********

这是个月光皎洁的夜晚。

兰的眼睛澄澈,躺在床上怎么样也睡不着。

虽然有时也会和凯因拌嘴。

他们明知道那些尽是芝麻绿豆大的事。她试着阖上眼,但脑海中却马上浮现出那狩猎者的面孔,胸中也好似浮现出蓝色的月光般。

她跑到外头,让脑袋吹吹风清醒清醒。

在庭院里让风吹着吹着的当儿,不自觉便散起步来,等她恢复意识时,已在通往空地的路上了,她很清楚自己去那里想做什么。当她一进到那空地去,马上发现了D,他闭着双眼,上半身倚靠在一棵高大的树干上。到思薇的豪宅去了吧?顿时涌起了嫉妒心。

她蹑起脚走着,来到他的身旁站着。当她伸出手轻轻触摸到他的肩膀时,D张开了眼。深邃的眼看着茫然怯懦地伫立地兰说道。

“谢谢你把我叫醒。”

“啊!”

兰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对于D被困在梦的世界里的事浑然未知。

“你来这儿做什么?”

“你——流血了!”

“已无大碍了!”

“可是伤口还很严重!你到我家,我帮你清洗包扎一下。”

“别麻烦了!”

D轻轻闭上眼睛马上又问。

“你和白天那年轻人和好了吗?”

“谢谢你的关心。”兰一边说一边摇头。

这傲慢冷血的美男子,突然让人觉得有一股无法言喻的孤独,而且疲惫不堪的样子。

帽子、长靴、大衣是以什么材质做成的呢?没有缝线也没有伤口,正因如此,穿着那一身的他,面对着毫无他容身之处的现实世界,兰强烈的感觉到,那种痛苦实在是会让人喘不过气来的。

这名青年,没度过一次真正安详的夜晚吧?或许这是某个年龄层的感伤,想到这兰不禁落下泪来。拭去泪水,当她再度张开双眼,D的脸直朝着这儿看,不自觉中,兰的脸红了起来。

“怎么啦?”

“没什么。请不要发出恐怖的声音。”

“你现在还觉得我很恐怖吗?”

“……”

D移开了视线,兰觉得不妙了。

“嘿!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在干吗?”

她不好意思地说了出来,D却没回答。兰真咒骂自己问些什么无聊问题嘛!

“我因为睡不着才跑出来散散步。并不是特意来这儿见你的,请别误会了。”

“好美的夜晚!”D突然这么说。

“这才像一个真正的和平村落。你也希望它一直保持这样吧!”

兰不知自己该有什么反应,只是点点头。感觉上好像是非这样做不可。

“这是我出生的村庄。没有地方比这儿更好了!”

“你从未想过要离开这儿吗?”

兰抬头看着夜空。

“你是说到很远的村落去吗?”

“我很想。但心里怕怕的,不知道别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那他呢?”

“你是说凯因?再过一年,他们就会像脱缰野马一样往外奔走。这儿的男孩都一样。对于未知的事物,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恐怖。不,应该说是因为恐怖才想去看看的。”

想离开边境村落到外地闯荡的年轻人,并不是很多。因为这些年轻人对于家无横产、三餐难以为继的村民来说,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劳动人口,如果他们,本身也能接受到这点的话,其中大部分的人,都会在这村子里成长、老去,永远的长眠于斯,这是他们的宿命。

但也有些年轻人,向往着村落以外的世界而出发去旅行,而且留在村庄的年轻人,他们的心中也怀抱着对于未知世界的憧憬,就像少年们狂热的梦想,一直燃烧个不停。

“那思薇呢?”D问着,他的声音使月光晃动。

惹得兰心旌荡漾。她的声音直发抖,呼叫着梦姬的名字。

D为什么会向对那位梦姬所知有限的兰问起这个问题呢?

“我不知道……”

她当然会这么回答了。

“可是……”

D偷偷看着少女。

“可是……那女孩,就算是她想到别的土地上去,还是一直忍着,还是会在这村子里终其一生。就好比是一个父母,即使对自己的孩子要出城,就算有再多的不舍,仍会默默目送他们离去的心情是一样的。不管怎么说,那女孩所愿的,就是梦想着一个和平的世界。”

“这个村子,和其他普通的村子比较起来,年轻人们到远地旅行算是蛮多的。他们有捎信回来吗?”

“有。”兰用力点了点头。

他们就像刚学会飞翔的雏鸟一样,也会向自己的双亲告知音讯及寄钱回来。有时,家人想见见自己到异乡闯荡的孩子,他们也会回来让他们看个仔细。

D静静地听她讲,兰觉得他好像即将告别这个世界,但她马上否定了,他不是一个感伤的人。

“我觉得我好象知道你为什么被叫来?”

这句连兰自己都没想到的话从嘴边溜了出来。

“可以说吗?“

“请说。”

“因为我觉得你不是属于这个世界和这个村子的人。虽然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但我知道他们是因为这个才选上你的。思薇在睡眠状态下感受到地欢欣与哀愁、这个世界的希望及绝望,你完全无动于衷,总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

当她说完,原本还真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伤害他的话了。但他却一点都不动容,只是直盯着远方,眨都不眨一下眼。

看着D地侧面脸庞,不觉中,她的胸中突然第一次感受到一股炽热涌上心头。

她明知道他是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却也因此把他当成重要人物。

她也希望对方是这么想。因为她见到D数次,比村里其他人都多。

这曾经一度从思薇深处所浮现的想法,轻轻地将理性的压抑给退却了,兰的手动了起来。她心里好像又有另一个念头,少女洁白的手指,轻轻地搭在D的肩上。又好像觉得凯因的影子在那儿,却又马上消失了?

“D——”兰叫了出来。

“或许我们无法再见面了也说不定。”

说这句话,没有什么根据,但却是相当真实的想法。兰在不觉中,慢慢地将自己的脸颊,朝那感觉上布满强壮筋肉的肩膀倚靠了过去。她无法压抑自己不那样做,因为她在连续三天的梦中,都只梦见他的脸。D什么也没有说。如果使凯因的话,他会将自己抱在怀中,并轻抚着她的头发。

“D!”

她并未存在任何期待,只是当她想进一步要求时,又再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兰被推了开来,像刮起一阵黑色旋风似的,D站了起来。

“回去吧!”

在那抽鞭似的残酷声响中,兰朝森林里头逐渐退去,她和D的眼睛不约而同的朝同一方向望

去。

“爸!”

之所以会不假思索地叫出来,是因为她看见她爸爸出现在空地的出入口,不但如此……

“妈——怎么凯因也在……”

三个身影好像察觉到这个叫声,互相注视,同时又快速靠近过来。

“兰,你在这里做什么?”面对父亲的斥责,兰转过脸去。

“回去睡觉。我担心得要死,才要求凯因跟着一起来。”

被母亲这名一说,兰越觉得消沉。

“是不是你把她诱拐出来的?”

对于凯因这句惊人之语,使大家都将目光转向了他。

D站在少年面前,他的身高,高出少年一个头。

“凯因,这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要来的,我一直睡不着——所以才会想来这里。”

“你倒说说看!”少年用颤抖的手指着D。

“兰最后是会和我结婚的,你不过是漂泊客,我劝你最好别动歪脑筋!”

“凯因别再说了。我不记得和你承诺过什么!”

“好了,兰!”母亲制止她。

“反正,怎么都好,快点回家吧!”

“下次别在这一带闲晃了,知道吗!”父亲一边瞪着D,一边说道。

“我讨厌你!”凯因摇了摇头。

“我女朋友三更半夜被人带出来,我怎能不闻不问?喂,跟我决斗吧!”

“你在胡说些什么?凯因你闭嘴!”兰气得浑身发抖。

令人寒毛直竖的台词,又再次出现了。

“来啊!有胆就放马过来!”

兰愕然地回过头去看看父亲,那一贯不变的严肃表情,使女孩感受到一股凄凉的恐怖。

“爸!”

“不可以!你给我过来!”

母亲的手抓紧她的肩,兰被拉到后面去,怎么连妈妈也——

“喂,拿着这个!”父亲将斧头交给凯因。

接下斧头的同时,凯因后退了几步,跟着父亲也后退。

D就这么站着。

兰忘了抵抗母亲的力量,站在那儿呆立着,觉得是一场难以置信的噩梦。

此刻,在她脑海中迸出异样的光芒。

——噩梦。梦……我——

她发出奇特的声音,双眸的焦点注视着D。

凯因将斧头朝下砸了一下,划过空中。

并未看见任何动作,D早已轻巧的在草地上迅速一动。

嗡地一声,只见横劈的斧头一闪,立即被黑色身躯给吸了过去。接着从下方迸现银色光芒,凯因的手腕连同斧头竟消失不见了。

兰倒抽了一口气。

D不作声,只是俯视着这发出野兽般哀嚎声倒地不起的凯因。就在此时,另一个身影忽然从D的背后靠过来。

“爸!”

和这叫声比起来,那把剑刺穿父亲胸部的速度要快了许多。他倚倒在D的背上,父亲手上暗藏的刀落了下来,口中发出哀嚎。当他趴在地面的时候,早已断了气。

“爸!怎么会这样?”

D甩掉剑身上沾的血,一言不发地朝马的方向走去。

“我不想杀你,但我也还不想死!”

只有这句话,还残留在夜气中。

兰的脑中一片空白呆立在原地,母亲的手仍紧紧地抓着她,不一会儿功夫,耳里的马蹄声,渐渐远离而去。

*********

“你打算怎么办呢?”

D的左手含笑地问着快速奔向村郊的D。

“不论是你自己不要醒来,或是别人不让你醒来——都已经和你照过面了,而且他们也认真地想夺取你的性命。一旦消灭不了你,便是被你所消灭。真实造孽唷!你到底是哪个星座诞生的?”

“我们要出城啰!”D透视着前方一片幽蓝说道。

“没有用的,这里是梦的世界,除非你可以期望梦到什么。”

“把风吸进去!”

这句话像风刃一样尖锐。

D伸出了掌心像是要跟风挑战似的,发出了令人骇怖的吸引声。

“就这样穿过去啰!”这番话分不出是掌中人面疮,抑或是D自己所发出的。D用脚踢了一下马的侧腹,随即发狂似的疾走。

突然,D的身旁有个东西与他快速并行着。那是黑豹和跨坐在黑豹上的邓肯。他的身体已精确地缝合起来了。

D的手快速闪过一道银色光芒,转瞬间,疾驰的身体被分成了三截,随着D跳到空中去了。

如同降落的银蛇般,张牙舞爪。

接着,剑身发出一阵优美的声响,三截身体已再度完好的排列在一起。趁其不备之时,剑影又再度亮了起来,这次,黑豹和邓肯的身体,又在都被纵切成两两截,血雾在飘动的空气中四散开来,此时D早已跑了十几公尺远了。

然后,它们化成了一块块的棒状肉块,前后追逐的四只脚,变成了四个独行的个体。

前方,出现了又高又长的打栅栏,这是村外了。不知道D有没有逃出去的胜算?左手伸到前面去。

从掌心浮出人脸——嘴巴尖尖翘翘的。

风呼啸着。

刚刚吸气,现在吐气,吐纳之间,掌心内侧到底施展了怎样的魔法呢?此时前方的景象,开始像雾般的摇晃起来了。

栅栏和森林,就像一张被暴风雨摧残过的薄纸一样,变得模糊不清。在那无法确定距离的远方,看得见别的景色。

朦朦胧胧宛如梦境般的树梢及破晓天空——那才是现实的东西吧!

在栅栏的这边,马的四只脚跳了起来,呈现一副英姿焕发的姿态。这幅恍惚的美丽景致就像是因重复曝光而影像重叠的照片画面一般。

一切都在空中乱了起来,D离开落下的那匹马,他的身影在空中飞舞后着地。长剑奔驰着,将飞来的短剑挡了回去。

“果然好身手!如果是从正面袭击而来的话,那就更不得了。”

D早已看穿声音的位置便是短剑的来处。从树荫后面,随着马而来的巨汉,正是拜尔兄弟的另一个——哈洛德拜尔。

“所以说,让我从四面八方朝你进攻——看招!”

哈洛德拜尔二话不说,一个后空翻之后,随即分离出虚像。紧接着白木针四散飞出,轻易地穿过徒具形貌的本尊,刺进了他背后的那棵树。

虚像笑了起来。

另一方面,透明清澈的影像飞向了前方。就这样,分出的那部分还在,新生的那半,又生出了新的个体,一直衍生、一直衍生——。在不到几秒钟内,D的周围,已被无数个哈洛德给围了起来,根本分不出哪一个是他的本尊。即使D有过人的超感觉,虚像的气势仍与实体无异。

“就是这家伙!”

数十个哈洛德齐声喊道,同时拿出右手的武器——白木桩。

“听说白木桩很有效。现在这里有近百人,用近百支的桩刺你,但是攻击的方式将完全不同。接招吧!”

说完,从数十只右手边,白色光芒拖曳着尾巴飞了起来。

发出呼啸声,从马上滚落的桩木之下,D化成了黑旋风遁走。

或许是察觉到了吧!包围在前排的哈洛德们,冷不防地将桩木握在手上迎面袭来。

然而,虚像们所挥出的白木桩,却全都枉费了。而且每当黑色身影像魔鸟般逼近时,无数的哈洛德便会断成两半,和空气同化而消失不见。

在傍晚的月色下,不到二十秒的光景,D已孤独的站在那儿不动。

“怎么办?”、如果就此撤退的话,那么来这儿的意义就都没了!”

此时只有冷冷的风回应着这低沉的问话。

D的眼神,停在横躺的马尸上,长剑深深地刺进了它的脖子上。

“不加速你可以走吗?”

“我看很难。”左手回答道。

“为什么这时候不出现一头新马呢?说是一场梦境,却又不能完全满足梦想!”

D一语不发,将剑上的血甩掉之后,收在背后的剑鞘里。一瞬间,又见他的身体反转了一下。

金属声和火花齐飞,那一剑制止住看不见的攻击,并集中压倒性的迫力,砍向空中的某个点。

当撕肉般的声音确切地响起时,断续的呻吟声伴随而来的,竟是哈洛德拜尔模糊的身影。

“别太……得意……这里……并不是属于你的……世界……”

当他好不容易吐出这句话,随即从口腔溢出鲜血,哈洛德忽地趴倒在地上。先前D之所以会受伤,想来是受了院长及机器的影响。

“再厉害,也不过如此而已。对了,到底打算怎么办?”

D想着左手的问题,看都不看哈洛德一眼。

“我看只有等了!在这里,连影子都是大敌。”

“是啊!但也不能光站在这儿不动啊,要不要出去走走!”

根本用不着他说,D早已朝栅栏方向走了出去。栅栏高度不到两公尺,却有三层,D轻轻跃起,在栅栏的对面着地。他并没有再立刻前进。

栅栏打对面,没有任何街道,甚至连一座小森林也没有。

树梢的身影,离他很远,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四方形、圆形——大大小小的墓碑石林立着,原来是一块墓地。今后将发生的,如果是最后的战争的话,那么这儿可以是真正的战场了。曾经,这里是贵族和人类和平友好的交谊场所,如今,却变得荒凉腐朽,即便是在夜晚,还是覆盖着一层妖孽的瘴气。

他往前跨了一步,站在墓地的正中央。左手边有一个巨大的大理石墓地,在圆顶式的屋顶上,还架着情报卫星专用的天线、雷射探知器,上面布满了灰尘。在被磨穿了的门扇表面,有一条线般的细缝,D默然地看着那门被无声、轻轻地打开来。

从贵族之家走出来的人,是贵族没错吧!

这一定是梦里的世界送给D最后的刺客了。

黑暗中,出现了克鲁兹保安官地身影,但D地表情始终未变。睡梦中刺客遗留下来的布片,正是保安官上衣的一部分;他手握着木桩射击枪。两眼透着虚幻的眼神,嘴角左右牵动着,使得牙齿露了出来。他早就被别人控制了。这世界大概给了保安官与D同等的条件,好和D作战。

“事情还是演变成这样了!”

保安官边从墓地走下来,边说了这句话。

“现在,我已经失去自由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隔了三公尺多。

“不能放下枪,绝不能放下枪!”

保安官静静重复自己的话。

“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再守住这个世界,一切都是不得已。去思薇地世界向她道歉吧!”

“变成了贵族,要怎么死呢?”D以狩猎者的眼神及声音这么问着。

“思薇依旧长眠不醒,你夫人也还在等着你回去。你一心想保护的世界,似乎不全然是快乐的。”

保安官扣下了扳机。枪机内的液化瓦斯气瓶,以秒速七百公尺的速度,射出五百公克的桩木,当桩木到达D胸前的那一刹那,却被更快速闪现的银光击落。保安官的身体,条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处上。

咻的燃烧声,从他伸出的指间发了出来,手指吐出一小团火焰,好几支银色导弹,朝地上的D发去。

D抓着大衣下摆,朝自己的胸前迅速向外展开。

这真是个绝妙的好时机!

大衣没有拦下导弹,只改变了它们的方向,这是D独到的绝活,接下来不论是谁,再也无法将新的方向转变过来,瞬时地面变成了充满火焰的大熔炉。

在空中影和影交错着。

飞离地面数公尺后才着地的一个身影,剧烈地摇摆之后,便倚在墓石的一侧。

“……如果将我改变的话……世界会跟着改变吗?D?”

“我不知道。”

“不管怎样……我已经不想起来了……你自己保重。”

在墓石上的震动,迅速地减弱了下来。

“……”

声音愈来愈小,保

安官的身体滑向墓石下方去了。

“那名字是……”D的左手虽然只是自言自语,口吻却相当认真。

“你说什么?是艾琳?还是思薇?”

D没有回答。

刺眼的火焰将脸庞和身影照成一片苍白。

“不让梦醒来”的意志及行为,虽然还是持续存在着,但对D的攻击,可以说告一段落了吧!

接着又会有什么在前方等待着他?

此时,D正准备要走出去。

他已察觉周围好像有了什么动静。

几乎所有的墓石都在摇动。

他停下了脚步。

“咚!”的一声,东西倒了下来。

同样的声音此起彼落。

一直到最初的身影从墓穴升起,声音仍未中断。

“D!”院长叫着。

“D!”希尔敦婆婆叫着。

“D!”艾琳叫着。

“好了!”旅馆主人说道。

“够了!”克莱门兹说。

“不要醒来!”贝兹呻吟着。

托诃夫也在。

村里的每个人都在那儿,每个人都在苦苦地乞求着,祈求着。

别让他们醒来!一只只苍白的手,朝D逼近,他们原本就从不姑息曾与自己做对的人,全身涌上凄烈的鬼气时,D也整装准备迎击。

人群就像大海的波浪般相拥而至,那一瞬间,只觉得空气像被切了一半似的。有些人不出声,有些人悲鸣着,但每个身体却不断靠近,他们的胸中或喉头,甚至还插着黑色光箭的箭尾。

这些人苟延残喘至今,在脸上留下苍白而虚幻的意志,为了自己的执念不断朝D前进,却不幸地一一被从天而降的箭射倒。

终于,最后一个人也倒下了,当这世界被成堆的死尸和血腥所笼罩时,D忽然认清了站立在墓地另一端的一对男女——射箭地黑衣人及着白衣的思薇。

反复出现在梦中的梦境,是那个有关思薇的感觉的梦,现在终于在这个世界成真。单凭一名射手,便能轻易将数百名村民射倒,这也是梦里才有的把戏吧!

“我不会让你被杀!”

思薇的声音充满了无限的恨意和哀怨。

“因为我要你杀了我!”

苍白的手指指着D,男子的弓箭搭上了弦,钢箭穿过了风。D看着那一支箭在空中变成了数十支。然后,他用大衣的下摆和银光去迎接它们,四处飞散、弹跳的箭,纷纷插在大地上,却仍有几支刺穿了D的肩膀及腹部。

“现在觉得怎么样?”

思薇笑着对痛得跪在地上的D说。

“你现在还要不要杀我?你一贯的作风不是处死那露出獠牙的人吗?纳闷求求你,把我杀了吧!”

虽然全身插满了箭,但D的表情依然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面对如此断然的拒绝,思薇的眼里充满泪光。

黑衣男子,又再次举高了弓箭。

此时,D奋力挺起了上半身。

“够了!”黑衣人只说了这句话。

如果接下来这一箭能穿过他的心脏,那D就死定了。

咻的一声,箭放了出来,同时,D的手也闪着剑影。他挥起长剑,那剑的速度比箭快得多了,它穿过了黑衣男子的心脏,划过他的嘴角,给他致命的一击。黑衣人倒在地上,围巾也掉了。

“……”

D摇摇晃晃地朝着茫然伫立的思薇走去。

“你这样还想寻死吗?”

“是的!”

不紧张也不抖动,那女孩高兴地回答着。

“只有一种办法!”D平静地说着,从他身上滴下的鲜血,渐渐将大地染成红色。

“某个男子寄托了无限希望而选择了你,但是这村落、这世界,人们和贵族互知互信互爱地在一起生活,都是因为你的沉睡和梦。”

“……这一切的确十分美好,但对我来说却十分痛苦!永远都在做梦……,只能永远一直沉睡。别说欢喜、悲哀,就连痛苦也都无法感觉……”

D看着一旁的黑色尸体。

黑衣人的围巾脱落后,便可以很清楚地看清他的脸。

天啊!竟然是保安官。

选择最爱的男子来保护自己,也许是人之常情吧!

一阵悲哀的曲调,传到D的耳畔。

地面变成了一片光亮的地板。

D瞄了一下在周围的人影,他们的舞步,不必多看就知道是华尔兹。

舞会已进入高潮。

“D……”

当思薇叫着这名字时,气势也包含了些许的感情。

她苍白的手上,刀刃正闪耀着青光。

思薇缓缓走向前去,直到两人在身体,重叠在一起。

像是全身都感染到欢乐一样,思薇闭起了眼睛,恍惚地颤抖着。

她的泪水闪耀着蓝色光芒——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下来。

D将保安官胸前的那把剑拔起,刺进了思薇的体内。

少女的短刀,依然是握在自然下垂的右手上。

D虽然没有杀她的念头,却还是照她的话做了。

然后,压在身体的重量渐渐消失了。

回头一看——

跳舞的人们,如同影子般的站立着,又如同影子般消失。

思薇的脸上所浮现的正是兰。

一直长眠与梦中世界的女孩,将自己意识投射在兰的身上而活着。

D和保安官或许都知道这一点。因为第一次出现他们两个面前的思薇的幻影,穿着也和兰身上的衣服一模一样。

D拖着十分疲惫的脚步,绕道兰的背后。

他看见舞伴的脸——竟然是保安官。

紧接着又出现另一张面孔——是D的脸。

那男子既是保安官,也是D,或者两者都不是。

一个是三十年来,一直在月光下不停跳舞的男子。另一个则是为了让沉睡的梦姬恢复意识而引来的男子。

D的眼神,落在保安官的脸上。他一边拔起全身的钢箭丢弃在地面上,一边朝着门的方向走去。他脸上的表情,不管是在拔箭也好,走到门边也好,始终没有改变。就像是把剑刺进思薇身体时的那副模样。

兰在卧房的床上醒来,而希尔敦婆婆仍坐在门廊前的摇椅上,艾琳则正在眺望夜空,院长目送着思薇消失。

四周静得出奇。

事实上,这是个十分安静的夜晚。

*********

D睁开双眼。

清晨的晓光将世界染白。他仍在森林之中。从光线的强度及进食就寝的时间看来,前后大概还不到两小时吧!D仍清楚记得这场奇怪梦境的每个细节。这地方是豪宅的空地,而他的身体倚靠着在这棵树,大约有十公尺,高高地耸立着,那匹改造马也在那儿。

“真是个奇特的梦境啊!”

这句话本身带着些许嘲讽的意味,听起来感觉似乎有些疲倦。

他很快地明白了隐藏在背后的理由。

在他的脚边,有一具尸骸横陈。

从四周长得比人高的草丛,可以看出经历过长年的岁月。

至少有——

“三十年了吧!”

某个声音说道。

“胸膛上有刺伤,就明白了。”

现实中的思薇,早被村民们所放逐,丢弃在这座森林里。

三十年来——任凭风吹雨打,当她梦想着贵族与人类和平共存之际,心里自然而然产生平稳的愿望也说不定!

D朝着马的方向走去。他一定要在今天之内赶到邀请他的村子里去。

将寝具安置在马鞍上之后,却出现一种气势凌人的声音,朝着即将上马的D发问。

“请教一下,你知道这附近有没有村落?”

坐在马上的妇人,以欣赏的眼光看了看D说道。

“没事,或许是我的错觉吧,昨晚的梦境实在是太逼真了,你的脸有点似曾相识——你在看什么啦!”

“没有!”

D微微地摇摇头。

“如果没有的话,请不要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人看,你来到这里,就会听说‘万能屋玛琪’这个响叮当的名字,但是……”

这位胖妇人皱着眉头。

“说到这儿……我好像……在哪儿曾经见过你?”

“不是,我们才初次见面吧!”

“说得也是,像你这样的好男人,看过一眼应该绝不会忘记。可是,总觉得你的脸很面熟……”

说着说着,这位妇人便浑然忘我地,直盯着骑在马上地年轻人。

她的脸颊眼看着染成了蔷薇色。

微笑刻划在那远去的黑衣年轻人的嘴角上,但那女子始终没有察觉到那是自然浮现的笑容,随即便消失了。自此,又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幸福的感觉化成年轻人的姿态,每到了夜晚便出现在她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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