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将改造马交托给旅馆的马厩进行调整与维修,一回到房间,先拉上了窗帘。

当房间微微暗下来的同时,体内的倦怠感也随之缓慢提升。

这是贵族的血液使然。

然而,即使体内继承了两种血液,又分别拥有贵族旺盛的体力和人类的耐阳光性的半吸血鬼,若是在多云的日子走上半天,也会感到呼吸急促,必须在阴暗处待上数小时,才能消除体内累计的疲劳。

若是在灿烂的阳光下走三小时左右,则必须花上半天时间睡眠,才会恢复体力。

这名年轻人并非普通的半吸血鬼。

从马鞍的袋子里取出两颗干燥血浆放在掌心,D立即吞下去。

如果有不知情的孩子在他的身边,必然会察觉到他明显的举动。

对继承吸血贵族血统的半吸血鬼来说,直接摄取鲜活血液的养分远比像人类那样食用固体食物吸收得更快。

仅限于黑市或非法的密医处贩售的干燥血浆,在别处很难买到。若是购买一千粒装的胶囊一瓶,靠着这个就算一年内不吃任何东西也能活下去,以D的体能状况来说,短则一个星期,长则半个月,仅需服用两粒胶囊即可保持充沛的活力。

当D放下长剑,将脱下来的大衣拎在手上时,忽然有人叩门。

“进来!”D说。他的声音很低沉却清晰可辨,带着一种即使敲错了门,也非得进来不可的魄力。

门立刻打开,旅馆老板的秃头闪亮地出现了。他凝视着左手拿的木质托盘,以及摆在上面厚厚一叠的钞票,又马上频频望着D的方向。

“总算是可以找零了。在这镇上已经好久不曾见到一万元的钞票。我走到酒店去才借来这些钱。”

D把找来的零钱收下,老板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老实讲,吓了我一跳。若是梦中的话道不稀罕,没想到这世上竟然会有如此俊美的男子。美到连一根头发都有人想跟你要!”

“为何肯收留我?”

D淡淡地问道,同时左手握着长剑。老板有点吃惊地说:

“为何?——你不是想呆在这儿吗?我也是为了生意嘛!你是不是在担心自己的半吸血鬼身份?尽管放心,身为旅馆老板的我心胸没那么狭窄啦!”

会出现以上这段对白,是因为如果半吸血鬼没有和他的雇主同行,通常是不会选择在旅馆过夜,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理由自不待言。

如果让半吸血鬼和一般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雇主则必须提出相对的保证。假使半吸血鬼消灭了贵族之后,因发狂而滥杀无辜,雇主就得支付赔偿金给那些被杀害的牺牲者。正因为如此,他的雇主往往仅限于边境一带屈指可数的大财主。

一想到这点,即使是在贵族与人类能够和平共存的村庄里,这位旅馆老板的行为,就人类的胸襟或气度来说,有着深不可测的英明果断!

“况且,听说克莱门兹那家伙也被你狠狠修理了一顿,不是吗?”

老板的脸上涌现出笑容。

“那家伙仗着自己是地主,嚣张跋扈、为所欲为。唉,所幸本店和保安官移植维持着良好的关系,他还不至于胡来,但也从未给过好脸色看。贾多克说他头一次见识到如此高超的绝技!那小子兴奋过了头,整个人看傻了眼。”

不知是否意识到自己太多话,老板闭上嘴,轻咳了一下,用细细的手指拉正了刺眼的蝴蝶领结。

“不过,可别掉以轻心,那两个人尽管粗鲁却非常固执,我相信他们决不会罢休。此外,保安官也要忙他的家务事,无法随时留意街上的状况。搞不好这个房间会被他们投掷炸弹也说不定。”

“我会多加留意的。”

“最好是这样!那么,我先告辞了。如果有什么事,请按服务铃吧!”

老板的身影消失后,D脱下大衣,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现在有几件事必须理清一下。

村里的人梦见他,是因为引他来此的少女力量太强的缘故。有一种人的精神感应力可以影响周围的人是常有的例子。

没想到也会出现在梦里,真不可思议!

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呢?把D引导这里来呢?

少女究竟想借着那个蓝色的舞会,传达出何种讯息?

还有一件事——那个袭击D的暴民,为何会被梦中的钢箭所贯穿?在梦中向D射出钢箭的那名男子,是不是意图杀害D呢?

不!那绝妙的箭法早已染上了杀意。

既然如此,又为何要救D呢?还是说……只是凑巧?

得到线索的方法只有一个。

D深深地将身体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即使是吸血鬼猎人也要有充足的睡眠。

为了防范贵族的肆虐,夜间战斗自是无可避免,睡眠时间只好安排在白天。

贵族超乎常人的生物韵律跌到最谷底,是在正午前后两小时左右。

老练的狩猎者会选在这时间,将自己的体力调整到足以让贵族致命的阶段,如果顺利的话,睡眠时间通常是在那之后,一直到傍晚为止。

若是失败的话,他们保持绝对优势的时间是在太阳下山最后一道残光消失之前。在那之后,或许是一场决定胜负的殊死战。或许要悄悄地躲在什么地方等待天亮。无论哪种状况,狩猎者都没有休息的时间。正因此,人们常需要无色优秀的狩猎者,惟有个方面都符合条件,才配得上“吸血鬼猎人”的称号。

现在,时间是100A右,正是半吸血鬼睡觉的最佳时刻。

D梦见了什么?

梦境中等待着他的世界和那些居民是谁?

终于传出D的鼾声,远远超过人类可听的音域,只有房间听得见。

*******

雾气从脚下流过,树林化成薄薄的淡影般,包围着D。只有载着雾气的风吹着。每走一步,雾就会被驱散。

忽然之间铁门迎向D开启。不用说一定是这幢豪宅的人打开的。

此时一片嬉闹声从屋内传来——

乐团演奏着哀伤的舞曲。

充满幽默的笑话。

在杯中注入的琥珀色液体。

庭园里形影交错的男男女女。

今晚似乎也在举行盛大的宴会。

不过,D也是被邀请的来宾吗?

钻过门,穿过充满创意的花园小径,当D正要踏入宏伟豪宅的阳台时,一切的声响退潮似的渐去渐远,只留下一大片蓝光,裹住他的身体。

脚下发出轻微的声音,那是碎了一地的枯黄落叶。

不知道D是否留意到墙壁上无数条的裂痕?

他站在豪宅的内侧。

细长的影子在寂静蓝光的彼端晃动着。

那是思薇!

穿着白色洋装的少女与一身黑衣装束的狩猎者彼此默默相望。

看似没有距离。

数公尺的空隙却仿佛相隔无限遥远。

“找我有什么事?”

在D唇边的蓝光如幻影般荡漾。

对方没有回音。

很符合这位少女神秘的气质。

思薇温柔地将刘海往上拨。

少女的双眸流露出微妙的晴芒。

喜悦中带着忧伤。

或许对她来说两种情绪都一样。

D朝着她的背后走过去。

知道确认眼前的人是思薇,才停下脚步。

他的位置恰好在门的正前方。

“找我来这里又不说话,想打发我回去?”

D喃喃自语地说着。

“我没有理由一直待在这儿。就算你的梦不醒,我的——”

思薇点头。

“我明白。”

非常清澈的声音。

“无论如何,都希望你能来。拜托——救救我!”

“我能为你做什么?”

思薇沉默不语。

“既然如此也爱莫能助。我是吸血鬼猎人,能做的事只有一样。”

D再度往回走。

门就在D的眼前。

蓝色的光逐渐散去,就在D往门的方向,打算要离去的时候。

“请等一下!”

思薇的声音叫住了D。

“我知道你是猎人。那么只有一件事你能办得到——消灭那个男人!”

她并没有说“杀掉!”

消灭。——原来这女孩很清楚自己的命运,以及她所引来的这名男子的真实身份!

“这里是梦的国度,能不能遇到那家伙,或是攻击之后能不能消灭掉,还是个未知数?更何况——”

“更何况——”

思薇复述D所说的话,又立刻吞了回去。

“那个男的对你做了什么要求?”

D并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

经过短暂的沉默,思薇的表情变得僵硬。

“你知道……那个男人的事?”

“回答我!他到底要求什么?是不是吸了你的血?”

“别再说了!”

思薇浑身颤抖/

“请不要再问可怕的事!”

“一切都是从那儿开始,因此,我才会被你带来这里。消灭那家伙也不错啊!在那之前,还是先回答我吧!”

“……”

思薇泪眼盈眶。她凝视着D,但丝毫没有憎恨或埋怨的眼神。

黑衣猎人漠然地在蓝光中耸立着。

“回答我!”

这究竟是D的梦境,还是思薇所操控的世界?

面对如冰雪般严峻的逼问,少年的喉咙微微地动了。

“是他叫我……把这个世界……”

下一瞬间,D攸地从梦中消失。

“……?!”

在他所伸出的手指前端,只有蓝光摇曳,思薇的身影,犹如石像般定住不动。

********

“是他叫我……把这个世界……”

下一瞬间,D从梦中清醒。

几乎是同时睁开了双眼,并扭动着身体。

突然,窗玻璃发出爆裂声,只见有个黑色圆筒在房间正中央滚动着,那时D跳向角落的缘故。

很可能是前端装有榴弹发射器的来福枪所发射出来的吧!

天花板、墙壁以及床铺一口气膨胀了起来。

装填在圆筒内特殊火药的能量,千分之一秒立刻粉碎了那些障碍物,旅馆的建材业向外飞散。

旅馆老板单手拿着灭火器,冲入已不成形的屋内,已是数分钟之后的事。

“啊?!”

吐出一句与惨状极不相称的惊呼,他便走在原地不动。

墙壁和天花板都被掀掉了!从裂隙朝外面望去,苍穹下一片瓦砾堆中黑衣的身影飘然而立。

老板茫然地环顾四周。

爆炸并没有引起火灾。

只剩下一点窗帘的碎片还冒着蓝烟,连原本应该充斥屋内的烟硝味行也意外地稀薄,房中的空气依然和外边一样清新。

那些烟硝味,简直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得一干二净似的。

“喂!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老板瞪大了眼睛问着黑色人影,立刻又说:

“噢——甭说也知道!炸弹是被人扔进来的。想问的事待会再说。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把火和烟给熄掉的?”

“因为我迅速把炸弹丢还给他。”

D朝向正冒着紫烟的长大衣瞧了一眼。

那薄薄的衣料竟能挡过冲击和碎片,没有任何人会相信吧!

“承蒙您的照顾。”

老板的眼前,出现数枚金币。

“很抱歉,我市很想让你再多住几晚,但是如果每晚都像这个样子……”

老板搔着头,只拿起一枚金币。

“这就够了!”

“没关系,通通拿去吧!”

D伸出的那只左手如

此说道。

“耶?”

老板不经意朝下瞄了一眼,此时D的左手,把剩余的金币全放进他衬衫口袋里,且早已放下。

“实在是做得太过分了,肯定是克莱门兹那票人干的!不过,这次他们选错了对象。胆敢跟吸血鬼猎人作对,真实不要命了,真希望你把他们痛扁一顿,好让我大开眼界!”

D无言地朝着毁坏的大门离去。

“你……你要到哪里去?”

“医院附近有间风车小屋。”

只丢下这句话,黑色身影便步下楼梯。

*********

太阳西沉的时候,踩着枯叶的脚步声在森林中移动着。

那时兰。

这几天落叶似乎特别多,每走几公尺的路,就非得用手将沾在头发上的落叶拔下来不可。

几天以来,恶性感冒来势汹汹,由于老师们都病倒了,学校不得不停止上课,所以即使孩子们在外面游荡,也不会被父母斥责,但若是想去找吸血鬼猎人,绝对不会获得允许!

兰所走的路途是一场小小的冒险。

表面上,是为了要详细地告诉D,自己所做的梦和关于思薇的事,以及解开围绕在D身旁的谜团。一边这么想着,内心深处也涌起一阵热血沸腾,大概是因为想起了那名年轻狩猎者只能用“秀丽”来形容的美貌。

兰是村庄里第一个梦见D的,比街上的那些人还要早三天。而且,打从第一眼看到他,那孤傲的外表,犹如细致的工笔画一般深刻在她心中。

只因为男人俊美的外表怦然心动。但,有谁会笑她的痴傻呢?毕竟,兰已经十八岁了。

在夕阳西沉的金黄色光芒中,风车小屋忽然出现在眼前。

四片大型俄扇叶,十字形的影子黑幽幽地落在地面上。

踏着还留着绿意的草皮,兰前往建在小屋左侧的住宅区。已坍塌的屋顶,扇叶下方生锈的旋转轴,只消吹口气墙壁就会剥落似的——早在十年前别弃置的这座小屋荒废的情况很严重。即使是这样,从前它应该是这附近发电能力最强的一座风车,是村庄里电力的主要来源。风车小屋没有沦为妖兽们栖息的巢穴,可说是相当幸运。

住宅区的大门敞开着。

立刻闻到一般刺鼻的霉臭味,兰用单手捂住口鼻。从玄关有一条笔直的通道,左右两侧是寝室,据说平时这里有八个人轮流看守着。

无论哪一边都不见D的踪影。

穿过连接住宅区和风车小屋圆锥形的通道,兰终于进入昏暗的小屋之中。

迎面而来的是巨大的圆锥形空间。

从小屋的地面到屋顶高度大约十五公尺,一共分为三层。一楼是动力设备,但能用的已经被运到五公里以外的核融合发电厂去,只留下几个布满红锈的装置类,而那个发电厂如今也停止运作了。

尽管如此,将风车旋转产生的动力传至能源变换装置的巨大旋转轴以及滚轮,仍有着说不出的压迫感,光凭想象就觉得不寒而栗。

从破裂的玻璃窗射入的光线,也开始转为阴沉的蓝色。

沿着天花板布满四处的电缆,如葛藤一般地垂挂下来,向前走了几步寻找着D途中,兰的肩膀不小心碰到其中一条电缆,一瞬间,心脏停止跳动。

如果发电机正常运作,不仅会被电死,还会化为焦炭。

兰慢慢地喘口气,往外头走出去。

走到一半时右脚踩穿了地板,使得脚踝的部分陷下去,不禁发出一声惨叫!

“真是够了!”

她低声咒骂,拔起脚的同时,前方的光轮被一个黑色物体穿过。

哪里正是通往环绕着小屋回廊的出入口。

“——D?!”兰下意识地叫出了D的名字。

她的声音,哀求的语气里夹杂着疑惑,那黑影一闪即逝,瞬间消失在回廊尾端。

不安的情绪包围她。

搞不好,是克莱门兹那帮人?

兰不顾一切地狂奔。急促的脚步,使地板发出类似惨叫的声响,同时扬起灰尘使得周围朦胧一片,眼前的情景如同梦境般模糊。

兰冲出了回廊。

既看不到黑影,也听不到脚步声,一切都消失无踪。

跑到楼梯口,兰一口气冲上嘎吱作响的木梯。

奔向第二层楼,那人就在入口处。

冲进去之后——兰突然止步。

在幽蓝的正中央,黑衣的身影伫立着。

——D!

嘴里叫着,声音却出不来。

从他体内自然散发出的森然鬼气,兰也感觉到了。

似乎D正处于备战状态。

第二层楼正是风车的调节楼层。

在贯穿天花板和地板相通的旋转轴上,有数十根大小不等的动力杆和齿轮相衔接,为了要分散旋转轴因过度运转所产生的能源。

从径直三公分的大型齿轮,到二十公分左右的小齿轮约有数百个。为了不妨碍人们的活动,它们全在离地面三公尺的高处以活动杆串连。整个像是无秩序般纵横交错地彼此咬合,当它在运作的时候会产生何等光怪陆离的景象呢?往往令观者产生庞大的压迫感。

即使现场的气氛令兰感到无比寒冷,眼睛仍凝视着D和周围的昏暗处。

却什么也没有。

只有古老的寄物柜与工具箱并排在D的身后。

视线突然变得模糊,眼睛感到尖锐的刺痛。

那时汗珠流入眼睛的缘故。

兰反射性地闭上眼睛,直觉眼前一片漆黑,好像有什么坚硬如刀刻般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在梦境中睁开的双眼,兰朦朦胧胧地瞥见动力杆和齿轮群正在转动。

然而,是怎样办到的?

早在十年前风车已牢牢被固定住。当记忆闪过的那一瞬间,D的身影动了。

肩上的长剑,顿时伸长了一倍。

正当她以为D已拔剑时,兰再度因汗水带来的刺激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只听得见声音。

她心头为之一震——怎么会有这种声音!是齿轮所发出的声音决不会错!

即使是无知的少女,也知道旋转轴正异常地转动着。

声音时高时低,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而且连结在齿轮上的动力杆也显示出异常状态,风车巨大的轴依然旋转着。

若是,兰的视力正常的话,应该会察觉到那顺序根本是颠倒的。

并不是风车在动,而是动力杆和齿轮使巨大的轴旋转着。

而且,虽然兰的眼睛看不见,但风车的扇叶一动也不动,仅被夕阳的余晖所笼罩。

不晓得D是否注意到,所有的运动完全是为了供给某种东西所需的能量。

这时候突然发出金属合叶弹动的声音,寄物柜的门应声倒在地上。一个黑色人影从它的内侧站起来时,D立刻转向背后,同时也解开兰身上的咒缚。

兰拼命地揉眼睛,想看清楚眼前一触即发的生死对决。

就在她睁开双眼的那瞬间,她看见D的跳跃,不知该不该说是幸运?

——“啊!”惊讶的叫声已从她口中泄出。

影子也跟着跳跃。

两个人影在空中交会,当剑锋彼此交手,发出悠扬的回声,瞬间优、有股奇妙的感觉攫住兰。

D从黑衣人的上方一跃而过,双脚稳稳着地,站在兰德面前。

然而,D也从哪里跳跃,在空中变换他的位置。

兰的眼底惊讶地几乎要喷出火焰似的。

对面的人影——不也是D吗?

难不成闹双胞?!

而且,如今在空中所见到的两人,都是右手握长剑,左手护在胸前的姿态!像是单一影响被瓜分为二!

从兰的眼中望去,在两个吸血鬼猎人之间,似乎摆着一面巨大的镜子。

想当然尔,连蹬地的动作也是在同一时间完成!

两个D的动作都是对称的——从右肩上方朝着对手的左颈部斩下,一闪,剑锋横向一扫迸出蓝色火花。

很显然这次剑锋并没有交手,两个D再度改变位置,双脚着地。

熟悉的身影,再次映入兰的眼帘。即使知道他是本尊,两人也未免太相似了,在一旁的她看得目瞪口呆。

虚与实的影子正在缠斗之际,是不允许有人类的声音出现。

倘若,任何一方都是D的话,本尊该如何对付幻影呢?透过看不见的镜子,闪闪发亮的剑身,绝对可以将双方的骨头应声砍断。

只要这边的D脚步向前跨一步,另一边的D也亦步亦趋模仿他的动作。或许是无心,总觉得那张脸似乎带着残忍的笑容。

下一瞬间,那张脸又浮现出困惑的表情。

D保持着架势不动,直接转向后方。

敌人一动也不动。虚实之间连系的那条线,就这样硬生生地被截断了。

D面对僵直了背的另一个D。

“喂!怎么啦?不想借助另一个你的力量吗?”

说话者吐出嘲弄似的语气。

这声音就好像从D的左手前端流泄出来似的,在兰茫然地睁开双眼的瞬间,D身后的那个D,一声不响地往地上一蹬。

“唰!”如波涛汹涌地砍出一剑。

面对这一击,D并没有闪躲,黑暗在攻击者的眼前张开了翅膀。

那时D的黑色大衣。

原以为会砍断骨头的致命一击,居然只割裂大衣的下摆!因动摇与绝望而无法站稳的上半身,被由下而上挑起的剑身深深地刺穿。

D一个劲地往后退,避开向上喷出血雾倒卧在地上自己的分身。

就算那是自己的影子,这年轻人也丝毫没有任何感慨。

D迅速地收起剑,转身面向兰的脸,始终没有表情。

“……D,这是……”

面对总算只说了这些的兰,D开口道:

“你来这里做什么?”

仅以冰冷的语气回应她。他的眼睛盯着头上的动力杆,所有的动作都挺下来了。

“想告诉你……有关梦中的事。因为在酒店只说了一半……”

兰的声音就像喉咙里打了结似的。虽说她是边境的少女,但亲眼见到人死在自己面前,这样的经验还是第一次。

“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快回去吧!”

如此冷淡的语气,兰的心中终于爆发出与常人无异的情感愤怒!

“太过分了!我特地来这里却……”

这句话是冲着D说的。说到这里,她再也讲不出任何话。对这名猎人来说,自己究竟算什么呢?——虽然她心里明白得很,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夜晚毕竟不是属于人类。”

D平静地说着。几秒钟前的战斗恍如梦境一般。

“这村落很安全。虽然,再也不能这么说,但真的令人很安心。自从最后的贵族消失迄今已有一百年,除了思薇之外,没有任何夜里的牺牲者出现。”

“或许今晚出现也说不定。”

兰紧抿着嘴,眼睛一阵灼热,并不是汗水的缘故。

“我回去了。”

原本打算冷静地告诉他,却一点自信也没有。怒气使她的声音颤抖着。她心想,若是能背对着他走出去就没事了。她比街上的人们多做了两天的梦,这到底代表了什么意思?对这年轻人来说这些梦不具有任何意义吗?

兰仰着脸,如同瞪着他一般。

“让我告诉你关于酒馆里未说完的话吧!为什么,我会注意到思薇?——因为我,就躺在她隔壁的病床上。”

一口气说完,便转身离去。

步出穿廊,在走下楼梯的途中,眼泪夺眶而出。

她努力地回忆起凯因的事。他是住在相隔几栋房子的儿时玩伴。

虽然很快浮现出他的脸,但记忆并没有伴随任何感情。

外面是黑暗的国度。

“……?!”

兰抱着双肩一直站着。

秋夜里,透着一股惊人的寒气

那是不存在任何记忆之中,凛冽刺骨的冻寒。

如今正等待着她!

不晓得什么原因,兰不自觉地仰望着天空。

在夜空中闪烁的星星,如锥尖般锐利耀眼。

风从树林间吹掠而过。

从孩提时代以来眼前的景色丝毫没有改变。

再过不久,又到了酿苹果酒的季节,兰发呆地想着。

不知不觉间,寒风已远去。

只剩下——她孤单一人。

********

希尔敦婆婆的家,位于果园西侧的尽头。

当风吹过绿油油的草地掀起万顷碧波之时,大地和丘陵顿时改变了形貌。

红色屋顶上装着风标的那间破房子看起来,与在此渡过余生的一百二十岁老婆婆外表给人的印象十分合衬。

希尔敦婆婆正坐在玄关外门廊的摇椅上。

自从最后一位访客离去,已不知过了多少年。访客之中,除了那些来自学校的学生们之外,其他的访客在老婆婆记忆中根本不存在。偶尔,忽然忆起一名白发皤皤老人的面孔,对她来说,那只不过是一种微妙的熟悉感。不晓得什么缘故,她甚至连屋后小山丘上,还立着自己丈夫的墓碑的事实也全忘了。

由于一百年前曾经接受过生化手术的关系,现在只要每三十年更换一次混入营养素的血液就可以继续活下去。或许就是因为这样街坊邻居们很少来拜访她也说不定。

那天下午,老婆婆在做了二千多次的前后运动,迎面来了一位酗酒未曾见到的拜访者。

********

看见老婆婆坐在看似坚固却很老旧的摇椅上,D下马靠近她。

“你是希尔敦婆婆吗?”

“没错。你是哪位?”

老婆婆在极短的时间回答了D,望了他一会儿之后,微笑着说:

“你以为我已经迟钝啦?以前,只要我突然作出回应,大家都回被我吓到。因为他们都以为我已经不中用了,老到分辨不出红色还是绿色,甚至是个经常处于半睡眠状态的老太婆呢!”

“有件事想请教你,我叫D。”

“感觉上,这名字听起来像是从哪儿来,又要往哪儿去似的。不过——像你这样的人,在转身离去之前,一定有很多为你哭泣为你而死的人吧!——进来吧!”

老婆婆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前头把门打开。

室内整理得有条不紊。晨光把扬起的尘埃照得如同砂金般闪闪发亮。

“请那边坐!”

老太婆示意他坐下,随即转往厨房。

“我来替你泡杯茶!”

“谢谢。”

老婆婆推开门,脚踩在地板上发出嘎喀声便消失在门后。没过多久,她端着热腾腾的杯子回来了。

“这是五十年前‘都城’来的商人买来的茶叶喔!特别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如果换作是村里那些家伙,我决不会让他们喝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

D并没有理会把茶杯端到眼前布满皱纹那双褐色的手,而是仰望着像是满脸刻着岁月痕迹的那张脸,他问道。

“像你这种眼神的男人,能够长久待在同一个村庄吗?”

老婆婆捶着腰,坐在椅子上。

“村庄里的人们,好像被看不见的锁链拖住似的。锁链的一端牢牢地固在地面上,虽然勉强可以走到两三公里远的地方,想要走得更远一点就行不通了。锁链的名字,有时是‘家庭’、有时是‘财产’,也有‘恋人’后‘回忆’。年轻的时候,还可以脱离锁链的束缚任意游荡,经过十年、二十年之后,锁链变得更粗、更多,到了那个时候,只能找个适当的地方安定下来。一旦这么做,人们的眼里把锁链看作是黄金,却不知道那不过是镀金罢了。——神明,早就设计好不想让人看清事物的真相。你明白吗?换句话说——拥有一双清澈的眼睛,不受任何锁链羁绊的人,是神以外的家伙创造出来的。——那么,这位创造者会是谁呢?”

于是,老婆婆带着意味深长的眼神凝望着D,并且把手上的杯子放在桌面。

“你有急事吧!谢谢你陪我喝茶,听我说这些无聊的话。如果换作是别人,早就被你砍头了。真令我感到自豪!”

“我想听听贵族与人类共存时代的事。”

D开口问道。

“什么都可以,尽管问吧!”

老婆婆眯起了眼,两手交错放在桌上。就那样维持了几秒钟不动。

“太多了!”D回答。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在我学走路的时候,所有人早已迁往远方去了。后来变成怎样,谁也不晓得。从那时起,他们也只由回来过这里一次——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如果说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就是在那时候所种下的祸因吧!贵族毕竟是贵族。”

“那少女被人亲吻了之后,现在还依然保持年轻持续地沉睡着。并将她的梦境托给了别人。”

老婆婆拿起杯子凑到嘴边,看起来像是在呼着热气。稍待一会才把杯子移开。

“三十年前,那少女被人发现躺在北边的森林中,颈部有两个咬痕。早知道当时就该把她逐出村外,总比留在村子里好吧?……谁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她还没与你相见吧?”

D点头。

老婆婆频频望着D。

“像你如此俊美,即使看不到也会想看吧!不过呢……”

说着说着就闭上了嘴。

D默默无言。

“……如果换作是我,就算看过百万次,也不会想要梦见你。因为到最后,免不了要痛哭一场。尽管边境的女性不管是谁,早已习惯了流泪,但不管哭多久,总是件痛苦的事。”

尽管如此,思薇还是做了梦。在梦境中,梦见了不曾谋面的男人。

“咬了思薇的贵族是怎样的男人?”

这次的问题总算有收获。

“当时有目击者哦!是思薇的祖母。虽然她早在二十年前就去世了,她是在找寻思薇的途中遇到那名男子。她每天都跟别人重复同样的话,我已经听腻了,只差没把耳朵塞起来……对了,是个黑色装束的大男人。”

说到这里,老婆婆闭上了嘴。露出了微妙的眼神,化作两道光芒刺向D的脸。

“表情……让人感觉是个不属于这个世上的好男人……和你很相似,不是吗?”

D把杯子凑到嘴边。

他的双眸既像是望着老婆婆,又像是盯着其他东西,并没有固定凝视着某一点。

“怎么了,是你咬了思薇吗?”老婆婆的神情显得很激动,露出几近疯狂的眼神。

“为何让那女孩做梦?又是什么样的梦?”

当然,得不到任何回答。

这是D的疑问,也是他来这里的原因。

“那女孩最要好的朋友是谁?”

“这个嘛……是艾琳。”

“她在什么地方?”

“从这里向西南方走两公里,抵达的农场就是她家。现在她应该在家。”

D站了起来。

“等一下。”

老婆婆阻止他。

“再喝一杯吧!很久没遇到说话的对象了,我绝不会轻易放你走。要等到下次,不晓得是几十年以后。即使那些被鼻涕虫抓走的孩子,也不会到这儿来的。虽然这里是和平的村庄,但我觉得好寂寞!”

D又回到座位上。

“你不但英俊而且善解人意。总有一天,你会在某处安定下来!而且会找到一个很不错的结婚对象。”

说完这些话,老婆婆起身向厨房走去。

“和平的村庄?”D喃喃自语。

“没错。”

从放在膝上的左手附近,一个沙哑的声音回应着。

“是善良的村庄吗?”

“我不知道。”

“对你来说也是如此吗?”

“不能说因为和平就是善良。不是和平的村庄也不等于邪恶,况且,善良本来就不存在这世界上。对于贵族也好、人类也好,甚至是你,都是一样的。”

与左手的人面疮交谈结束后,D回头看着窗外。

草原无时无刻不在改变着它的形状,一片片绿叶生意盎然,仿佛告诉我们秋天也是个充满斗志的季节。

白色的光之中,只有D带着冬天的影子。

老婆婆伴随着微微的香气走回来。

“喝吧!”把茶杯放在D的面前。

在淡淡的琥珀色中间,漂浮着一片蓝色的花瓣。

像是小小的蓝色的海。

D用作手送入嘴巴,把右手空下来,不用说,是为了防备突如其来的攻击。

右手就算停下来,也不会让人感到流畅的动作有中断的感觉。

“怎么啦?”

D对着笑眯眯的老婆婆说:

“我喝喝看。”

“咦?”老婆婆发出疑惑的声音。

“你怎么不喝喝看自己的茶,味道不一样。”

“噢,那个啊?有因为我换了茶叶呀。现在喝的是我在院子里种的自制茶唷!刚才喝的则是向‘都城’的商人买来的廉价品!”

她眯起一只眼睛,用满是皱纹的嘴啜吸饮着热茶。

“看吧,现在你知道里头并没有放毒吧!疑神疑鬼的狩猎者,真是小心眼!不想喝也没关系!”

D把杯子凑近嘴边。

老婆婆不大满意地,只盯着他颤动的喉结。

放下杯子,D站了起来。

“你也梦见了我吗?”

老婆婆点了头。

“你怎么想呢?”

短暂的沉默,不知是基于礼貌还是疑惑?

“别人我不知道,我是觉得很危险呢!”

“危险!”

“在梦中,你边走路边说自己是个‘危险的男人’,其实,就算嘴里不说,我们心里也很清楚。”

或许那是最贴切的形容也说不定。

“多谢你的招待!”

D只说一句,便步出了房间。

“果然是高手!”

那是老婆婆从门廊喊叫的声音。

“不久的将来,我们还会相遇的。下次,让你听听我写的歌。很好听喔!因为那是我年轻时候写的啦!”

D默不作声地跨上马,然后轻轻地踢了马腹一下。

当小屋已隐藏在山丘后面时……

“你真是没事找事做!——竟然要我喝那种茶,搞不好那是毒药也说不定。”

“不知道它的成分吗?”

“嗯,只知那是茶,里头掺了不明的成分。”

“帮我想想办法吧!”D仿佛事不关己地说着。

“危险的男人?”喃喃自语着。

“她说的应该没错!对任何人来说。但是,那老婆婆——她说村里的人们都是这么说的哟!”

危险的男人——我想对我们而言,是很能理解的。

“也就是说,村里的人感觉你是个危险人物,还特地把你给拐来。是打算要杀掉你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农夫的行动就可以理解了……但我认为并非如此。老婆婆虽然那样说,村里的人们却未必都这么想。我很清楚他们并没有敌意,因为这是一个和平的村庄。”

“和平的村庄?……”

D的喃喃自语随风而逝,前方的景色也向左右两旁飞驰。

“你是不是打算离开这里?”

轻描淡写的声音。若是从旁人的眼光来看,还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应答。

“可是,途中袭击我的家伙,却被那个人从梦中射过来的箭矢所杀害。那个人士故意让你活下来的,好将你留在这个村庄。袭击你的农夫,说不定就是那个人唆使的也说不定。”声音嘎然乍止。

D不发出任何声音,只凝视着前方。

不见踪影的奇怪声响,和那些不可思议的内容,对这名年轻人来说,都不在他关心的范围之内。

对于人以外的妖兽,以及人以外的物体变化,或许也会有他感觉不到的领域。

*********

D骑马的背影消失在山丘的彼方。

希尔敦婆婆以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感性眼神眨了一眼之后,走下门廊绕到后院。用栅栏围着的一百平方公尺左右的院子内,许多色彩鲜艳的花朵的那儿竞相绽放着。在那之中,她的脚步停在一簇缀着蓝色花瓣可爱的花朵前。

“虽然他是个危险的男人,但若能和他在一起,就算再危险也无所谓。希望那茶有效,却又希望它无效。——哎呀哎呀,好久没遇过令少女心慌意乱的人了。”

接着,她悠闲地望着脚边的蓝色花朵。

“茶叶,的确是从这里摘得……但究竟是何时长出来的?这还是今年头一次见到哟!”

她决定再摘一些,弯下腰时,老婆婆听见耳边响起空气锐利的振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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