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维登斯医疗中心精神病科病房里每天有八场集体治疗的聚会。阿奇参加四场。两场心理健康集体聚会。两场药物滥用集体治疗聚会。阿奇不敢肯定他们为什么这么麻烦地把这些聚会分开。参加的是同样的人。他们当中大多数每场聚会都参加。

“你想不想待下去?”萨拉·罗森堡问他。

“不想,”阿奇说。他刚才帮忙把桌子推到了一边,然后在屋子中央把椅子摆成一个圆圈。“这是精神分裂症和狂躁与抑郁状态交替症患者的聚会。抑郁症患者到下午两点才开始聚会。”

“你的幽默感正在恢复,”她说。

“这是好的征兆吗?”阿奇问。

他跟在她身后穿过走廊来到一间单人心理咨询诊室。他每天和罗森堡会见二十五分钟。为什么是二十五分钟而不是整整三十分钟,他不得而知。但他猜想这和保险有些关系。

“黛比怎么样了?”她问。

诊室里面对面放着两把棕色椅子,阿奇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细雨飘洒在窗户上。“可能有点儿紧张吧,”他说。

罗森堡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把咖啡杯放在椅子扶手上,“出什么事了?”阿奇不知道亨利把多少信息公之于众了,“我只是觉得住在外面那么个地方,明明知道格蕾琴随时会出现;这样子肯定会把人搞得心力交瘁。”

“她喜不喜欢温哥华?”罗森堡问。

“在其他国家,她会感觉更安全一些,”阿奇说。实际情况却是,他们之间并没有多少话说。她每周把孩子们带过来探视一回,但是她并不说话。她已经开始和一个企业家约会了,鹊巢鸠占。他们往往把孩子们丢在一边,双双去市中心找个地方美餐一顿。“我尽量不让她把问题弄复杂了。”

罗森堡歪了歪脑袋,两眼紧紧地盯着阿奇。“对你来说,她有安全感是至关重要的,”她说。

阿奇把脑袋斜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天花板。头顶上有一个自动喷淋嘴。仅仅是防备万一突然起火吧。“是的。”

一时间,他们谁都不说话。

阿奇听到有人在隔壁房间大喊大叫。

“你觉得安全吗?”罗森堡问。

阿奇伸直脖子,冲她晃了晃手指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说。

罗森堡向前坐了坐,把胳膊肘放到大腿上,“你已经停止服用止痛药。你的健康状况已经稳定。你需要自己办手续出院了。他们有一个良好的门诊计划。你会得到很多支持。”

阿奇摇了摇头。即便是出了院,他也无处可去。“我的肝酶还是很高,”他说。

“说实话,你吃了那么多凡可汀,居然没上器官移植名单,我都感到吃惊,”罗森堡说,“如果你要我让你留下来,你需要努一把力。你需要到医院的外面练习身体的机能。你已经是四级了。去散散步吧。”

雨越下越大。阿奇朝窗户外面看去。地面原来太干燥,但很快就会一片汪洋了。“她就在外面,”他说。他能感到她的存在。思考是一件愚蠢的事。人们是无法互相感受到对方的存在的。他没有特异功能。他不相信什么预感、灵魂或者宇宙的关联什么的。但他还是知道——仿佛他无所不知似的——格蕾琴从来没有离他远去。

罗森堡把手放到他手上,直视着他的眼睛。“总是会有连环杀手的,”她说,“森林里总是会有熊罴的。”她捏捏他的手,“坏事情总是会发生的。人总是会死的。”阿奇并没有专心听。走廊对面传来的喊叫声越来越大。一个女人的声音,但是阿奇听不出来是谁的。

阿奇不知道此时《动物星球》在播放什么。

罗森堡坐着,两眼瞪着他,等待着。精神病科的病房就是这个样子,每一个人时刻都在观察着你,等着你身体抽搐,或者尖叫,或者说,多亏了这一切,你好多了。

阿奇原来就很擅长等待。在询问目击证人的时候,这是一种很有用的技巧。温柔的沉默。几乎每个人都感到填补沉默的需要,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细节浮出了水面。人们什么东西都会跟你讲,仅仅是为了避免无边的静坐。

但是让别人期望他讲话,做这样的一个人他还不习惯。他把手从她手下面抽出来。“还是问问题吧,”他说。问完问题,他就能走了。和罗森堡会面,最后总是问这同样的三个问题。昨天以来有没有什么变化?给你的情绪打分。有没有马上要关心的事情?

“你要是从这里出了院,”罗森堡说,“你还可以有一个生活。”

什么生活?他已经把家人赶走了。他的工作也岌岌可危。他没有地方可去。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到格蕾琴。

当然了,他将来不得不离去。这一点他心知肚明。但现在还不能。

他还没有做好离去的准备。

只要手里有一张牌,他就决定赌一赌。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对我自己还是一个危险呢,”他说。他知道,只要他说了这句话,他们就不能强迫他出院。但是两个月以来,这句话头一次成了谎言。他并不想死。和格蕾琴订的协议已经取消。她曾威胁说,如果他自杀,她就会再开杀戒,现在她不管不顾已经开始杀人了。他有自由把那件事做了,只用沾在他手上的是他本人的血就行了。

而他不想死去。

他想把她杀了。他想杀了格蕾琴。这就是为什么他必须在医院里待着。因为如果他允许自己回到这个世界上,他就会找到她,把她伤害了。

罗森堡皱了皱眉,眉毛拧成了一个结,“在某一点上,你恐怕得原谅自己。”

原谅自己。对。阿奇用一只手揉了揉脖梗,不由自主地嘿嘿苦笑了一声。“萨拉,”他说,“我跟连环杀手上床干过那事儿。”

罗森堡没有停顿。“你为哪一件事儿更恨自己?”她问。

她等着。

然而,这次沉默疗法没有奏效。

走廊对面太多人在大喊大叫。

阿奇抬起头朝门口望去。

“他们能对付得了,”罗森堡说。

一阵卡嚓嚓的响声透过墙壁响彻走廊。他们两个人都知道这是什么声音。一把塑料椅子砸到了防爆玻璃上。

阿奇站起来。

更多的叫声。

“叫保安呀,”有人大喊。

阿奇穿过大门,进了走廊。罗森堡跟在他身后,两个护士正要转过拐角。他进来的时候,三个人从他身边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屋子里剩下五个人。咨询师浑身是血,蹲伏在掀翻了的桌子后面。两个女人吓呆了,傻愣愣地靠墙站着。弗兰克仍旧坐在塑料椅子上,双膝分开,一脸迷茫的傻笑。那个站在屋子中央的女子弓着腰在哭喊,紧紧地攥着一个什么硬东西,上面沾满了鲜血。

“哦,该死,”阿奇说。

女子叫考特妮·塔格特,是从急诊科转过来的,当时手腕上扎着绷带,接着,她设法把房间里那张嵌入式床头柜上的塑料贴面板揭起一块,试图了结此生。自此以后,她一直在接受自杀观察。他们把她房间里的一切东西都拿走了,只剩下一个垫子。她的门也从来不关。医院一名工作人员每天二十四小时坐在她门外的椅子上。阿奇从走廊里经过时,通过门洞见过她几次,只见她躺在床上,乖乖的像个孩子似的。

现在她猛地转过身来,举起硬塑料片,放到脖子柔软的皮肤上。很显然,她是从别处找到了桌子贴面塑料板。

“你在干什么,考特妮?”阿奇问。

他猜想,她年龄大约二十来岁。她如果穿便装,而不是医院的绿色睡衣,说不定看上去会更年轻些。她染成金黄色的头发向后梳拢着。她脸色通红,像太阳灼烤了一样,粉嫩粉嫩的。她有一张漂亮的脸,圆圆的脸蛋儿,那种从来没有任何瑕疵的皮肤。

她张开嘴正要说话,这时阿奇看见她的目光投向自己的身后。他扭过头,只见一名护工正小心翼翼地从门口走过来。这是一个小伙子,身体各个部位都是九十度角,身强力壮,五短身材,头发剪得很短,一张四方脸。阿奇在很多走廊上见过他,他要么是推着拖把,要么是推着饭车。

“把它放下来,”护工说。

考特妮看着护工,把硬塑料片往脖子里压了压。

一个女人缩在墙边,吓得大口喘气。

“出去,”考特妮冲护工尖声叫道,美丽的面孔扭曲着,一时间唾沫飞溅,涕泗横流。

“没关系,”护工说,“我的名字叫乔治。你叫什么名字?”

阿奇一哆嗦。不要承认你不知道她的名字。护工的表情是认真的,两个手掌向上,伸了出去,姿态不偏不倚。他可能参加过如何处理人质的研讨班。做自我介绍。建立一种融洽的关系。拖延。

“考特妮,”阿奇说,试图把她的注意力从护工那里吸引过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她冲护工点点头。“我不想让他在这里,”她说。一滴血顺着她的脖子流了下来。

“走吧,”阿奇威严地对护工说,同时环顾了一下整个屋子。“大家都走,”他说。刚才吓得大喘气的女人哭了起来,抱了抱身边的同伴。咨询师蹲伏在地板上,吓得动弹不得。弗兰克坐在椅子上,傻笑着。

阿奇需要把房间里的人清空。人太多了。他需要考特妮镇静下来。愤怒而又激动的人会做出错误的决定。已经有太多无法预测的因素了。人质就很不好操控。精神不稳定的人质会使情况变得非常危险。

阿奇转向护工。“相信我,”他说,降低了声音,“我知道怎么处理。都出去。”护工瞥了考特妮一眼,转过身,冲阿奇点了点头,往回走去。他这么一离开,就好像是一个封条给撕破了。咨询师紧抓着流血的手臂,赶忙向门口跑去;两个女人跟在他身后。弗兰克没有动弹。

电话铃响了起来。

“保安过几分钟就到,”一名护士在门口对阿奇叫道。

此时只剩下三个人:阿奇、考特妮和弗兰克。

考特妮每呼出一口气鼻孔就张大一下,指关节由于紧攥着硬塑料片都发白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阿奇轻声说。他缓缓地伸出手。“请把那个东西给我。”

考特妮看着阿奇的眼睛,手上又加了把力,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流,流到了胸口。

“你没必要这样做,”阿奇说。

她放松了硬塑料片,血色又回到手上,眼泪顺着两颊扑簌簌落下来。“我很胖,”她说。

她并不胖,身体各部位的比例甚至都不算过分得大。睡衣穿在身上都嫌太大。这就是驱使她攻击咨询师,把桌面上的硬塑料片插进脖子里去的原因吗?

“那是锂,”弗兰克从椅子上来了一句。

“你并不胖,”阿奇说,“所以,你要是因为这个就用桌面上的硬塑料片把自己割死的话,那才是十足的冒傻气呢。”

电话铃还在响。

身后,阿奇可以听见走廊里乱作一团。人们在喊叫、哭闹。精神病科的病房就像是幼儿园——突发的怒气是具有传染性的。

考特妮把脑袋歪向一边,看着阿奇。“那件事儿,你是怎么搞的?”她问。

阿奇不知道她是不是在他身上看见伤疤了,正如他能看得见她的绷带一样。“吃药,”他说。

“你有孩子吗?”她问。

“有两个,”阿奇说,“一个六岁,一个八岁。”

电话铃继续响着,不屈不挠的样子。不把电话线从墙壁里拔出来,这就是阿奇所能做的一切了。

弗兰克站起身来,朝电话机走过去。

“弗兰克,坐下,”阿奇说。

弗兰克抬头一看,被阿奇的口气吓了一跳,他举起一根手指,指着电话机。“电话是打给我的,”他说,“是我姐姐打来的。”

“电话并不重要,”阿奇咬紧牙关说。

考特妮用前臂擦了擦嘴唇上的鼻涕。“我割了手腕,”她说,“可是我割的方法不对。我是横着割下去的。你应该竖着割才对。这一点你懂吗?”

“懂,”阿奇说。

弗兰克咧嘴笑笑。“孩子们,记住了,”他说话跟唱歌似的,“是顺着马路走,不是横穿大街。”

“弗兰克,”阿奇警告道。

考特妮哀伤地摇了摇头,“我当初不知道啊。”

她的指关节又变白了,胳膊肘举了起来,阿奇知道,他只有一秒钟的时间制止她。

“那玩意儿是插不到颈动脉里的,”他快速说道,“那东西不够锋利。”

他朝前迈出一步,拉低衣领,露出脖子上的伤疤。“看,”他抬起下巴,又朝她迈出一步,这样,她就能看清格蕾琴给他留下的绳子般丑陋的伤疤组织了。考特妮可是要漂亮的。

“你那样最后只会严重残害自己的身体,”阿奇

说。

考特妮的目光一落到他脖子上,嘴巴就惊得张大了。她迅速地眨巴着眼睛,硬塑料片跌落到地上,她赶忙用手指头擦了擦伤口。“我会不会落下伤疤?”她问,额头惊愕地皱了起来。

阿奇走到她身边,轻柔地搂住她的肩膀。这既是一个安慰的举动,也是确保她不会冷不防再去抓硬塑料片。“我觉得你甚至连缝针都不需要,”他说。

三个身穿制服的医院保安匆匆走进病房,紧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那名护工和罗森堡。保安们两边架着她的胳膊,一声不响地把她带走了。

阿奇朝电话机走去,电话就放在沙发椅旁边的茶几上,还在响个不停。他拿起话筒。

“喂?”他说。

但是电话的另一端只有沉默。

阿奇挂断了电话。

“我要去我的房间了,”阿奇对罗森堡说,“我需要加一件毛衣。”他说的是真话。他突然感到浑身发冷。有可能是肾上腺素下降的缘故吧。医院总是把温度调得比任何人感到舒适的温度低上几度。阿奇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或许是为了让像他这样的病人不喜欢住在这里。

他有两件毛衣:一件绿色的开襟毛衣,一件蓝色的圆领毛衣。它们都放在靠墙的梳妆台最下面的抽屉里,那堵墙正好面对着床腿。就在他打开抽屉的时候,他感到了那种震动。他刚开始还以为那是药物反应呢。他们在调整他吃的百忧解的剂量,有时候他感觉到那种东西,电流的感觉顺着他的两只胳膊奔流而下,或者在夜里使他的大脑感觉透亮。护士们把这些感觉叫大脑活力,这些感觉就像是肿胀,仿佛是一种完美无比的正常的副作用似的。

但是,那种震动不是药物反应。

那是一部手机。

阿奇惊呆了。他有两个月没有听见手机的震动声了,那种古怪的低频率的嗡嗡声,既是一种声音,又是一种感觉。十五年了,他一直在衣兜里装着手机。而两个月的光景,他已经把它忘记了。

手机在梳妆台抽屉里。

他用手指顺着抽屉摸索着,感受着那泄密的震动。嗡嗡声停止了。

他把第二个抽屉打开,拉了下来。

那部手机被一条裤子遮住了一半。阿奇抬头瞥了一眼屋顶一角的摄像头,摄像头没有以恰好的角度对准这边。

他把手伸进抽屉,假装对一条灯芯绒裤子上想像出来的污点着了迷,同时用另一只手抚摸着手机。他并没有把手机从抽屉里拿出来。五百三十八个未接电话。一条文字短信。阿奇打开短信。

“亲爱的,”上面写着,“感觉好些了吗?”

阿奇的身体僵硬了。是格蕾琴发来的。

她让人把手机放在了这里,医院里的某一个员工,那人可能以为,这手机是让阿奇跟亲人保持联系用的。

这是她设法送给他的第二部手机了。第一部手机他是到这儿的第二周发现的。手机用胶带粘在洗手间的洗脸池下面。他当时把手机扔到洗手间的垃圾桶里,塞在半卷手纸的下面,这样,监护人员就不会看见了。

这一次,阿奇把手机悄悄地从抽屉里拿出来,放进衣兜里,他已经是四级了。罗森堡说过,他应该去溜跶溜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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