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垂的阴霾,沉重地压抑着驼罗口附近的崇山。蜿蜒的长城,如挣扎起伏的巨蟒,不见头尾没有边际。黄河以北的神州天宇,战云密布,杀气弥漫。血肉横飞的厮杀,在五条战线的几十个战场上残酷地进行着。萧太后身披金黄薄绒斗篷,佇立在最高处的烽火台上,久久地向南凝视。她仿佛看见战乱区的百姓啼饥号寒、流离失所、死于非命的悲惨情景。她不禁自言自语说出声:“宋王呀宋王,你放着和平日子不过,为什么偏要发动战争,致使两国江山不宁,百姓遭受战乱之苦?”

身后侍立的韩德让,以为是说与他,便接话作答:“太后,依宋王看来,这燕云十六州应属于他,自然要夺取为快,以便青史留名。”

“假若把这十六州让与他呢?”萧太后也就认真地同宠臣探讨起来。

“太后,万万不可发此奇想。”韩德让急忙晓以利害,“十六州隶属我国多年,岂可拱手相让。人心不足,得寸进尺,得陇望蜀。十六州一旦到手,宋主又会发兵上京,以实现一统华夷的美梦。”

“如此说,这仗是非打不可了。”

“太后不甘契丹消亡,就不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传宣官连跑带喘拾级而上:“启禀太后,耶律斜轸有紧急军情报来。”

“讲。”

“斜轸大军尚距蔚州百余里,闻报军都山口已失。”

“什么!”萧太后猛地转过身来,面对传宣官发怒,“斜轸大军赶不到,那大鹏翼、马贝、何万通呢?难道他们贻误战机不成!”难怪萧太后发火,因为军都山口太重要了。

传宣官不敢高声,低头嗫嚅地说:“据报,大鹏翼及马、何二将,经与宋军激战,俱已兵败被俘。”

“啊!”萧太后又吃一惊,“你待怎讲?”

“大鹏翼、马贝、何万通被俘,三万人马全军覆没,花牙为国尽忠,于山口自刎。”

萧太后半晌无言,如痴如呆。这个打击太大了。在她心中,大鹏翼与军都山口都是万万不可失去的。

韩得让见状劝慰:“太后,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可过于伤感。”

萧太后冷静一下缓缓开言:“是谁能把天下无敌的大鹏翼生擒呢?”

传宣官跪答:“是杨业和杨延昭。”

“又是他们!”萧太后气恨交加,“传令大军开拔杀奔军都山,哀家要亲自会一会杨家父子,不信他们就三头六臂!”

“遵旨。”传宣官起身欲下。

“且慢。”韩德让叫住他,又向萧太后劝谏,“太后不可意气用事,西路战场宋军兵力不算太多,已派斜轸领大军拒敌,足以对付潘美、田重进和杨家父子。而中路方是宋军主力,太后理应坐镇中路,危急时方可东西策应。”

因为韩德让所说有理,萧太后不得不收回成命,但她咽不下这口气,又重新传旨:“命令耶律斜轸大军疾速前进,星夜兼程,夺回军都山,救回大鹏翼。”

“太后,此令依然不妥。”

“怎么?”萧太后有几分不悦。

“请恕为臣冒犯。”韩德让倒是为国家不惜触犯凤威,“斜轸乃帅才,智勇兼备,自会根据战场形势,审时度势相机决定进取攻守。若太后强令其如何如何,他违心强进,万一招致失败,岂非反为不美。”

萧太后承认韩德让所论在理,但又实在割舍不下大鹏翼:“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大鹏翼陷身宋营?”

“太后爱将之心可以理解,但总不能为一人得失而影响大局,对大鹏翼也只能相机救援了。”韩德让进一步说:“倘能俘获宋方大将,就可换俘救他。”

萧太后想了想别无办法:“也只有做此期待了。”

这时,一名马探上来报告:“启禀太后,小人侦探确实,大鹏翼伤重被俘后不肯接受治疗,业已绝食殉国。”

萧太后复又惊呆。

韩德让问马探:“那马贝、何万通二位将军呢?”

“大鹏翼一死,二位将军痛不欲生,大骂不止,已为田重进所杀。”

萧太后心头又一震颤,两行清泪流下眼角。

“报!”又一马探从前线返回,登台跪奏,“杨业配合田重进夺取军都山口后,又回军北上,与潘美合兵进犯灵丘,我军守将马步军都指挥史穆超,困守孤城不敌杨家将猛攻,业已献城降宋。”

萧太后未及细问,第三名马探又上台报告,杨业父子势如破竹业已攻下广昌。萧太后这里尚未喘过气来,又一更坏的消息传到,潘美、杨业乘胜猛攻西京云州,守城官兵不敌,弃城逃走,西京失守。

这一连串的坏消息,分明是对萧太后的连续打击。韩德让真担心她难以承受而急气交加病倒。岂料萧太后反而异常镇静,她挥手令马探们全都退下,又吩咐传宣官立刻准备三牲祭物。

韩德让感到奇怪:“太后这是何意?”

“哀家自有道理。”萧太后步下烽火台。韩德让随后护卫,一直返回硬寨。

居中的大帐内,猪、牛、羊三牲祭礼业已准备停当。敌列麻都近前拜询:“太后欲祀天还是祭山?乞明示。”

萧太后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吩咐传宣官:“请皇上出来。”

十六岁的圣宗,正在后帐手握狼毫冥思苦想作诗,这是母后布置的功课。萧太后要求甚严,他不敢有一刻偷懒。太后传召,他赶紧手持未完的诗稿出来叩见:“儿臣恭祝母后圣安。”

“平身。”萧太后面容严峻,“诗作得怎么样了?”

“还差两句,请母后御览。”圣宗呈上诗稿。

萧太后对儿子的才华深信不疑,有意在群臣面前树立圣宗威信,命传宣官:“当众宣读。”

传宣官恭恭敬敬接过,看一眼后说:“万岁所作,乃‘传国玺诗’。”随即朗声诵道:

一时制美宝,千载助兴王。

中原既失鹿,此宝归北方。

萧太后听罢,颇为满意。但仍表现得异常严峻:“后两句呢。”

“容儿臣仔细斟酌。”

“蠢才!”萧太后当众呵斥,“想那曹子建七步能诗,你这两句诗还要等一天才可接续不成?”

“母后息怒,儿臣有了。”

“念来。”

圣宗正容朗诵:

子孙宜慎守,世业当永昌。

“好!”韩德让首先赞美,“万岁才思敏捷,诗意治国安邦,不愧为人君主。”

众臣同声赞颂:“万岁一代英主,太后教诲有方,契丹洪福齐天。”

萧太后忍不住脸上现出一丝笑意:“众卿休要言过其实,万不可纵惯了他。”接着又吩咐传宣官:“笔墨纸砚侍候。”

众臣以为萧太后要当殿为圣宗批改诗作,谁料萧太后竟依次写下了:

已故将军大鹏翼、马贝、何万通、花牙之灵位。

敌烈麻都遵旨摆下供桌,立好四人灵位,供上三牲祭礼。萧太后满面悲戚对众臣说:“众卿,自宋兵入寇,我国边将降者多,战者少,而如大鹏翼四将,拼命血战誓死报国者实属罕见。倘我契丹兵将都如彼四人,宋军又何足惧哉!为旌杨英烈忠魂,哀家才亲自设祭,以慰四将在天之灵。”

在场的北南大臣,已有人感动得啼泣出声。因为当朝国母带领皇上大臣,为这四名官位卑微的败死之将致祭,实属古所未有。而且灵堂又设在行宫宝帐之内。众大臣无不感激涕零,韩德让深知太后用意,率先表示:“太后如此体恤臣下,我等便粉身碎骨,亦难报答皇恩之万一。”

众臣齐声说:“誓与宋军血战,愿追随四将报国捐躯。”

萧太后暗暗得意,用心业已达到目的。她又命圣宗将元老重臣一一扶起,再对众臣慷慨陈词:“此番宋王经七载准备倾全国之兵来犯,气焰嚣张,不可一世,但只要我契丹臣民如大鹏翼四将一样血战,定能挫败宋军,保住我国江山。”

“与宋军血战到底,契丹必胜!”众大臣异口同声。而且纷纷请战,要求上前线杀敌。

把臣下的斗志调动起来了,萧太后却不急于决战。她分派两名传宣官去往耶律斜轸与耶律休哥处,命斜轸据守蔚州,不许出战杨业父子,只要守住蔚州一线便是胜利。也命耶律休哥于南京城外筑垒据守,决不出战。

萧太后的旨意传到耶律斜轸军前,斜轸恰好已进驻蔚州。他深为理解萧太后的用兵方略,明白宋将锐气正盛,辽军应以静制动,消磨宋军锐气,以待战机。倘出兵决战,万一失败,局面将不可收拾。因此,斜轸重兵固守蔚州,任凭田重进如何叫骂只不出战。田重进面对契丹方面名将重兵防守的蔚州城,一时间束手无策。

而与宋军主力对峙的耶律休哥,对于萧太后据守不战的旨意,就有些不以为然了。耶律休哥对副将萧达凛说:“太后旨意甚为有理,但何妨锦上添花。坐等战机不如创造战机。”

“大帅还欲出战?”萧达凛说,“违旨即为欺君,太后防守反击之策,末将以为切合实际。”

“本帅想法与太后一致,只是略加发挥罢了。”休哥发问,“宋国大军云集涿州,远离后方,最怕什么?”

萧达凛不加思索:“断其粮道。”

“着!”休哥夸奖说,“不愧为屡经沙场的大将。”

“大帅欲绝其粮运?”萧达凛问。

“我军坚守不出,宋国必以为我胆怯,决不会想到我军会深入其侧后,岂不正合孙子兵法出其不意。”

萧达凛已完全领会了休哥的战略意图:“十万宋军一旦缺粮,必然发生混乱,我军趁乱全线出击,必将大获全胜。”

“只是这深入敌后乃千斤重担。”

“末将愿意承担。”萧达凛主动请战。

这正合休哥之意:“如此重任,遍观我军,非将军莫属。不过,要做到深入就需隐蔽,不为宋军察觉,所带人马就不能多,只能给你一千精骑。闹不好,倘被宋军包围,就有全军尽失之可能。”

“大帅放心,末将既领重任,就把生死置之度外。”萧达凛又说,“末将虽少谋略,也决非一勇之夫,自会相机行事,我个人死活事小,一千弟兄的性命我不会白白送人。”

“好!本帅要嘱咐的言语,你全已说出,别无他话,祝你成功!”

当夜定更,浮云掩映星月,大地夜色如漆。萧达凛率一千精锐骑兵,战马戴上笼头,马足包裹棉布,悄悄打开后营营门。休哥乘马来到,萧达凛一见至为感动:“大帅亲自送行,末将敢不以死效命。”

“非也。”休哥出言令萧达凛大为诧异,“取消这次行动。”

“这却为何?”萧达凛急了,“难道大帅怕太后怪罪,我领兵走后你就可以奏报吗?”

“咳!”休哥叹口气,“怪我考虑不周,请问,你深入宋国腹地后,在何处埋伏截粮?”

“这?”萧达凛被问住了。是呀,事先他也未曾仔细思考这一问题。

休哥又说:“宋国从开封向涿州前线运粮,有三条路可走,两条旱路一条水路,怎能知其走哪路呢?”

“大帅,不论哪条路,我只埋伏一路,也许碰巧呢。”

“撞大运乃下策也,弄不好白赔一千人马,我不能让你们盲目冒险。”

“有了!”萧达凛又想出一个主意,“我可以捕获几个宋兵,审问明白后再做埋伏。”

休哥付之一笑:“运粮路钱乃是绝密,下级官兵怎能得知?再说,你捕捉宋军,就难免暴露,无隐蔽行动必招致失败。”

“那,我们就这样罢手了?”萧达凛很不甘心。

休哥也无可奈何:“计议不周,只得作罢。”

巡逻哨兵突然跑来:“报告,后营外发现一小队人马。”

“奇怪!”休哥分析,“难道宋军绕到后面偷袭?”

“管他那些。”萧达凛正有劲无处使,“我带这一千精骑,出去杀他个下马威。”

“莫急,不可莽撞。深夜之间,敌情不明,不能轻动,以免误中奸计。”休哥作战经验何等丰富,立刻发出命令,“弓箭手做好准备,待敌军靠近,听我命令乱箭齐发。”

巡逻哨又报:“敌队中一人单骑向我营寨冲来。”

“待我射杀此贼。”萧达凛扣箭。

休哥忙说:“不可。”

但是,待休哥话出唇,箭亦离手。只见那乘马人中箭落马,而座下马仍旧向营寨疾驰,转瞬来到寨门外。忽地,马背上又坐起一个人来说:“守门将校听着,快叫你们元帅耶律休哥前来回话。”

休哥明白,方才萧达凛那支箭根本未曾射中,对方是使了个蹬里藏身的骑术。灯笼光恍惚照见,马上人是辽将打扮。

“好小子,假扮我军想要骗开寨门吗?”萧达凛方才未能射中,脸上甚觉无光,“再吃我一箭!”

休哥欲拦又来不及,箭带风声直奔那人面门。来人并不躲闪,伸手一绰,箭入手中:“大胆!还敢冷箭伤我,尔难道不要命了!”

休哥始觉耳熟:“我是耶律休哥,来者何人,快报上姓名。”

“我乃勿答是也。”

休哥始知来人乃太后亲信:“原来是护卫太保,但不知深夜引兵来此为何?”

“大人,休再多问,快快开门接驾。”

“什么!”休哥以为自己听错了,“接驾?什么接驾?”

“太后驾到,你敢无礼吗?”

勿答身后的队伍已渐次抵近,金丝驼拉的毡车出现在休哥视线内,这是萧太后的专用驼车。耶律休哥大惊失色,他万万想不到萧太后会轻装简从夜间突然驾临前线。他赶紧与萧达凛大开寨门出迎,在毡车前跪倒:“臣接驾来迟,死罪。”

萧太后移身下车:“二卿平身,我这唐突造访,你们措手不及,何罪之有。”说着,步入寨门。

休哥跟在侧后:“太后只带百名护卫,万一有个闪失,那还了得。”

“我有常山赵子龙保驾,绝对万无一失。”萧太后用手指指身后的韩德让。

萧达凛不太买帐:“太后,倘被宋军得到消息,重兵袭来,韩大人只怕也双拳难敌四手吧。”

“宋军怎会想到呢。”萧太后倩然一笑,“我这是临时决定,正合兵法出其不意,就连你们也没想到呀。”

进了营寨帅帐,落座重新叩拜之后,休哥忍不住问:“太后此来,一定有紧急军情。”

“不,我只是心血来潮,到此视察一下战况。”

“太后,为臣谨遵懿旨,任凭宋军叫骂,坚守不出,敌方无可奈何。”

“我看未必。”萧太后忽然敛去笑容,“后寨门集结精兵千骑,萧达凛顶盔贯甲,不是要出征吗?”

休哥想不到被萧太后一眼看破,他原打算稍候些时间,婉转陈奏一下想法,如今是不容许了。赶紧双膝跪倒:“臣死罪。”

“请问爱卿身犯何罪?”

“臣不该违背懿旨,欲派兵出战。”休哥连连叩首,“请太后处罚,臣死而无怨。”

“你真无怨言,可要斩首示众了。”

“臣心悦诚服。”

“不行!”萧达凛不顾一切喊出声,“这不公平!”

“何以见得?”萧太后颇有耐心。

“休哥大人违旨是为国并非为私,”萧达凛决心以身代过,“况且这主意是我出的,要杀杀我!”

休哥岂是推过之人:“太后,是为臣欲派他率一千马军去偷袭宋军粮道,罪责全在为臣。”

“是我有罪!”萧达凛仍在争。

萧太后对休哥之言甚感兴趣:“既欲出兵,为何不奏报?”

“臣拟在萧达凛出发后,即派飞骑向太后奏闻,因已决定取消这次军事行动,故而未报。”

“不,这主意是我出的,太后降罪末将吧!”萧达凛决心替死。

萧太后脸上又绽开笑容:“怎么,萧将军要争功?”

“争功!”萧达凛糊涂了,“这是何意?”

韩德让在一旁说,“太后为战事忧心,夜不能寐,想到一味消极拒战,何时才能有转机?经过认真思索,决定适当派出小股军马袭扰宋军。为了解前线实况,故不避危险驾临,待征得耶律休哥大人同意后,便做出决定。”

萧太后倩笑微微:“想不到与休哥不谋而合。”

“为臣不敢,”休哥跪倒,“太后英明。”

萧太后问萧达凛:“出兵是谁的主意呀?”

萧达凛发出憨笑:“末将本粗人,哪有这样高明见解。适才弄谎,望太后恕罪。”

萧太后又复正视休哥发问:“只因怕担逆旨罪名,你就改变初衷吗?”

“并非如此,臣担心徒劳往返。”休哥将三条粮道难以确认其一的原因详细奏述一遍。

“断粮道是着妙棋,倘能成功,不异扼住曹彬十万大军的咽喉。”韩德让对此举深为赞赏。

“可惜难以确定粮道。”休哥不无遗憾,“主张虽好,亦只能画饼充饥了。”

萧太后并未放弃:“设法探明宋军运粮路线呢?”

“太后,这谈何容易。”休哥认为毫无希望,“宋王不是庸才,岂不知粮道乃命脉,焉能不保守秘密。”

“不然。”萧太后仍怀有信心,“天下事往往怪得很,看似容易其实难,看似万难其实易,只要肯下功夫努力,凡事都有成功可能。”

韩德让为萧太后一番议论所提醒:“太后莫非要利用红叶?”

萧太后会心地一笑:“今日上午,红叶捎来信息,言说她已随宋王到达澶州,不堪奴役,请求派人救她。这岂非天赐良机!”

韩德让感到可行:“不妨一试。”

休哥、萧达凛二人莫名其妙,萧太后并不解释,而是召来勿答,当面交待了一番。

澶州,是宋都开封以北、黄河南岸的军事重镇,堪称宋都的屏障与门户。宋朝开国以来,与辽战事不断,深知澶州重要,历年不断增修扩建,使澶州城高池深,坚固如磐。宋太宗自这次北伐以来,前线捷报频传,特别是潘美、杨业已攻陷云州,占领辽之西京,太宗龙心大悦。可是,萧太后倾国南援,耶律斜轸据守蔚州,耶律休哥据守涿州以北,一时间双方处于相持阶段。对此,宋太宗并不苛求速胜。他明白,两军主力相遇,必有一场恶战。此番决战获胜,就可收复幽燕,甚至直捣临潢。为了便于指挥,他特地移住澶州。并根据西路战场形势,果断做出决定,命杨业率军沿桑干河东出,进攻耶律斜轸侧翼,配合田重进夺取蔚州。对于北面主战场,他深知十万大军深入敌境,粮草给养至为关键。因此,一面诏令曹彬节省粮草,一面坐镇澶州加紧催调,力争尽快把接济粮草送到前线。但是,宋太宗犯了个致命错误,他千不该万不该把红叶带到澶州。

人的欲望很怪,越是得不到的越觉珍贵,于是又激发起更大的欲望,越是要得到它,宋太宗对红叶就是如此。按说宋太宗后宫不乏佳丽,不见得诸多妃嫔的色艺都不如红叶,可是宋太宗偏偏看中了红叶并对她着迷,而贵为天子的他不能占有红叶,又怎能甘心!在这种心理支配下,尽管红叶失身后仍不肯与他伴寝,他还舍不得把红叶处死。但是,红叶也铁了心,她发誓宁死也不让宋王再玷污身体。当然,她并未放弃求生的希望。来到澶州次日,她就巧遇一名幽州来的商贩,委托这个人带信给义父韩德让,请求义父救她脱离深渊。

几天过去了,宋太宗几乎天天都来纠缠,红叶始终是老原则,伴酒,唱曲,跳舞诸般皆可,就是拒不伴寝。前方战事胶着,宋太宗心情渐渐不佳,他也要同红叶决战了。

青山吞下红日,碧云拥出金轮,宋太宗行宫融进烛焰映照下的辉煌中。赵光义处理完最后一件国事——前线军粮业已备齐,运送路线、护粮兵将业已选定,只待明早启程了。他估计,这批军粮如昼夜兼程赶路,不过三五日就可到涿州前线,那么至少半月军中粮足,以后就不愁接济了。有粮军心稳,何虑与辽军决战,胜利自然可期。心情愉快思欢乐,想起红叶不肯伴寝,烦恼不觉又袭上心头。传令总管太监,召红叶立刻来见。

晚风中传来一阵悦耳的环声,绣帘起处,病恹恹的红叶,愁锁双眉,凄惨惨的芳容,无语步入,木然佇立在太宗面前。

宋太宗心头残存的一点愉悦立时灰飞烟灭:“你哭丧着脸,像木头一样,分明是有意欺君。”

红叶半眯杏眼,只不做声。她想,义父接信后定会派人来设法搭救。如今她恨不能立刻飞离牢笼,对宋太宗的积怨都上心来,应酬之意全无。

“你!哑巴了不成。”宋太宗气得一拍书案。

红叶索性装起哑巴,银牙咬住樱唇,一字不吐。

“好吧,看来我们的缘份尽了。”宋太宗决心实施既定方案,“来呀,带白柳。”

少时,蓬头垢面的白柳被两名武士押来。他双臂倒绑,口内塞物,看见红叶,珠泪双流,却难以出声。

红叶见日思夜想的表哥,如此骨瘦如柴的情景,再也不钳口了,她哭奔过去:“表兄,你受苦了!”

两名武士死死把红叶拖住,她与白柳咫尺天涯,不能靠近。白柳只能靠泪水与目光与她交流感情。红叶五内如焚,捶胸顿足:“表兄,你为我受尽了折磨,此生我定以死相报!”

“好,孤今夜决心成全你们。”宋太宗起身踱了几步,“这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三更以后,先将白柳凌迟处死,五更天亮,再将红叶乱箭穿身!带走。”宋太宗转过身,狠狠心袍袖一挥。

武士不由分说,先将白柳推走,又将红叶推出朱门。宋太宗这时又突然说:“且慢。”

武士挟持红叶立定候旨。

宋太宗头未回身未转,背对他们说:“到三更还有两个时辰,红叶如肯回心转意,一切都可改变。”

“昏君,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兄妹二人有一死足矣!”红叶毫无贪生怕死之意。

“带走!”宋太宗暴怒地喊道,他彻底绝望了。

清冷的月光,斜照进阴暗的牢房,一把大锁,锁死了红叶最后一点希望,义父派来救自己的人,肯定是赶不到了。与其明晨当众受辱而死,何不现在就悬梁自尽。红叶打定主意,解下束腰丝绦,搭上房梁,将头伸进去。

房门无声地被推开,一条黑影闪身而入,又将房门无声关上:“红叶,你要做甚?”黑影跃上桌子,手中刀一挥,刀光过处,丝绦无声斩断。

红叶瘫坐在桌上:“你,是谁?”

“低声。”黑影叮嘱后告知,“我是勿答呀,韩大人派我来救你。”

“啊!”红叶一阵喜悦,昏了过去。待她醒转,急不可耐地要求,“将军,快救白柳,我们好一同脱离险境。”

“莫急。”勿答身负萧太后交办的重任,急如星火赶到澶州,摸入行宫,捉住一名太监问清了红叶关押之处,这一切都很顺利。但是,要求红叶为国分忧之事该如何启齿呢?“将军,我是一时一刻也呆不下去了。”红叶哀求,“快救白柳出来,我们好一起逃走。”

“红叶,”勿答想干脆直说,“韩大人和太后要你办一件大事。”

“义父?太后?要我办事?”红叶甚为糊涂。

“红叶,眼下宋国数十万大军入侵我国,韩大人保太后和万岁御驾亲征已到南京。两军对峙,决战在即。如若我军战败,宋兵长驱直入,辽国百姓只怕都要沦为奴隶。此战若欲取胜,就需靠你红叶出力了。”

“将军,义父对我恩深义重,若用着奴家,万死不辞。”

勿答点出主题:“韩大人要你设法弄清运粮路线。”

“这,我无从知晓呀。”

“你可以设法嘛。”

“请将军明教。”

勿答迟疑,虽觉难以启齿,但还是出唇:“宋王荒淫,垂涎于你,正好借此探明运粮路线。”

红叶听罢,半晌无言,经过一番权衡,毅然扬起粉面:“为了契丹百姓,为了不负义父厚望,我甘愿受辱献身!”

“小姐!”勿答的担心解除了,“大辽君臣都会感激你的。”

“昔日西施、郑旦,为了越国复兴,委身事吴,千古流芳,红叶为何不能步其后尘?”

“小姐,战事紧急,须早做主张。”

“将军放心,我自有道理。”

“好,小姐,在下告辞,我会暗中保护你。”

“将军。”红叶关心勿答安全,叮嘱一句,“宋王身边护卫,多为武艺高强之人,千万不可涉险,以免招致杀身之祸。”

“多谢小姐指教,我会小心行事的。”勿答从心中感激。适才也潜入行宫,他也曾想到何不刺杀宋王,无奈试了多次,发觉御护卫警戒甚严,难以接近,只得放弃了这一念头。勿答把话说明,就抽身离开了。

时近三更,宋太宗的寝宫依然灯火辉煌。百无聊赖的赵光义,在满室珠光宝气中晃动着身躯。至高无上的皇帝就无烦恼吗?继兄登位后的闲言碎语仍充斥朝野,急于建功立业扫平契丹一统天下,以赫赫武功树立形象青史留芳的设想总是难以实现,宋太祖儿子的存在更是对皇位的威胁……这一切说明,贵为天子亦不能随心所欲。人生在世,不论地位高下,都难免有苦闷与烦恼。不是这样吗?拥有天下富有四海,却不能占有一个小小的红叶,这帝王的权威何在呢?总管太监小心翼翼入内请旨:“万岁,时辰已近三更,那白柳如何处置?”

宋太宗略一思索;“杀。”

“如何处死?”

“千刀万剐!”宋太宗似乎要把一切怒气都发泄到白柳身上,说时咬牙切齿。

“遵旨。”总管太监转身欲出。

一阵兰麝香气中,浓妆艳抹的红叶款款步入:“公公,请暂留贵步。”

红叶的出现,使宋太宗立刻惊呆,张开嘴巴合不上,却又说不出话来。这许多年,何曾见过红叶如此盛妆。红叶姿色绝伦,淡扫蛾眉就足以令天下男人垂涎三尺,如今这刻意妆扮,愈加丰采照人,使宋太宗神魂颠倒。

红叶挨近宋太宗,檀口中的馥馥香气直扑他的面颊,使他感到痒酥酥地惬意。红叶粉面桃腮上漾出媚笑的涟漪:“万岁,三更天可是尚未到呀!身为天子还自食其言吗?”

“啊!”宋太宗方始清醒过来,他万万没想到红叶会回心转意,因此显得手足无措,“不,不,不,朕从来言而有信。”

“奴家可亲耳听到了万岁传旨杀人。”

“前旨做罢,你快退下。”宋太宗将总管太监赶走,满面笑容问红叶,“你想通了?”

“咳!有什么法子呢。”红叶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总不能眼看表兄死得那样惨。”

“你明白就好。”宋太宗为自己的权威最终取得胜利感到振奋,迫不及待就要将红叶拥入怀中。

红叶机灵地闪身躲开:“万岁,我还有条件。”

“条件?”宋太宗很大度地,“说,千条百条均可。”

“其实,我这条件对万岁是微不足道的。”红叶由浅入深,“万岁要赐我表兄千两黄金,以供他终生度日。”

“小事一桩。”

“还求万岁把我表兄送回家乡。”

“这,也好说。眼下我大军已逼近幽州,不日即可收复失地,白柳届时自可返归故里。”

“不,表兄即刻回家我才放心。”红叶点明说,“运送军粮的队伍明晨启程,何不叫白柳随行呢。”

“倒也是个办法,朕答应你。”宋太宗并未多想,或许是他太急于得到红叶了,“你的要求,朕俱已应允,今夜良宵,莫负这千金一刻的吉时吧。”

红叶稍稍避开一些:“万岁,数年都过,何必急于一时呢。明晨送走表兄,明夜就陪万岁效鱼水之欢。”

“好吧,朕全都依你。”

红叶芳心带着初战胜利的喜悦,回转自己的卧房。

明艳的彩霞刚刚染亮行宫的脊檩,马军护送的运粮队就已待命出发。红叶将白柳扶上马背,悄声叮嘱,“你且安心随队向前,今天夜里我们会赶上来,勿答救你离开。”

“我记下了。”白柳依恋地看看红叶,随队出发了。

红叶刚刚回房,宋太宗便来纠缠:“你已如愿以偿,也该让朕如意了。”宋太宗在她粉腮上啄了一口。

红叶为稳住他,并未躲闪,含笑相劝:“万岁,奴家已经属你,只待今夜合欢,何如平民百姓一般猴急。万乘之尊,白昼做儿女事,未免不雅。”红叶与勿答约定,入夜后出逃,故而尽量稳住宋太宗。

这番话还真把宋太宗说住了:“啊,朕岂是庸夫俗辈,怎会有苟且之为,且待月照纱窗,朕与你同赴阳台。”

宋太宗走了,红叶在紧张不安的心情中熬过了漫长的白天。夜网渐次笼罩了澶州,行宫内开始亮起了灯火。红叶摸黑守在窗前,焦急地等待着勿答。可是,迟迟不见勿答影踪。正在心急如焚,背后有人声唤:“红叶。”

红叶一惊,回头看时,却是勿答站在面前,又复一喜:“哎呀!你怎么进来的?”

“从门而进哪,这点武功不值一提。”

勿答手执短刀,“可都收拾好?快随我走。”

红叶把手中小包一晃:“随身物件全在这里,我们走吧。”

“怎么还不掌灯呀?”院中传来太监的说话声。

“糟了!”红叶问勿答,“怎么办?”

“我先隐身藏起,你设法先把他支走。”勿答说罢,缩身钻入床下。

红叶点上蜡烛,将太监迎入:“公公请坐。”

“不了。”太监站在门内说,“皇帝宣你立即进见。”

“公公,”红叶已有主意,“请您回去奏明万岁稍候,我要沐浴后才能去面君。”

太监一想也对,陪皇上睡觉,哪有不洗澡的道理!就退出回奏去了。勿答从床下钻出,手拉红叶:“快走,再晚就怕走不脱了。”

二人出门,躲开岗哨,准备走东侧院出行宫。就在这时,东侧门里一片喧嚷,无数灯笼照得通明,十几名护卫押着一个人走过来。隐身在树丛后的红叶看得真切,啊!那被绑之人分明是白柳!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时间她什么也不顾了:“表哥!”高喊一声扑过去,勿答要拦已来不及。

红叶与白柳拥抱在一起:“表哥,你为何不听我嘱咐?”

“表妹,你被欺骗了,我跟的运粮队是假的,一个护兵告诉我,他们到高阳关就要杀死我,所以我才逃回来报信。”

“怎么!”红叶想到义父的期待,“那真的粮队呢?”

“还有两支运粮队,一走瓦桥关,一走益津关,但是一真一假,我也不知何假何真。”

护兵们竭力分开他二人,但红叶与白柳死死抱定不松手。宋太宗闻讯赶来,见状大怒:“你二人快快分开!”

红叶怒斥:“呸!你这个衣冠禽兽,骗我表哥随假粮队出发,然后在路上把他害死,你不是人!”

“红叶,你知道也好。白柳罪大欺天,绝难活命,你现在回心转意,尚为时不晚。”

“昏君,我死也不会让你如愿!”红叶面对夜空,“义父,我只有来世再报大恩了!”她突然抢过护卫手中刀,刀锋一横,香销魂断。

白柳扑在红叶尸身上昏厥。宋太宗见一切落空,气恨已极:“将白柳与我碎尸万段!”

十数把钢刀翻飞,月光中鲜血四溅,勿答不忍再看,紧紧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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