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86年3月,春的脚步又及早踏青了土河、潢河两岸。上京周围的群山微泛新绿,早归的云雀、黄莺、蓝靛颏儿扑展着彩羽竞飞鸣叫,愈发点染了撩人的春意。潢河畔平展展的芳草地上,欢声笑语伴着和风向云天飘散。萧太后与16岁的圣宗皇帝耶律隆绪,正与北南大臣们欢渡“淘里化”节,呈现一派军民共乐的升平景象。

沿河一字排开五只木桩,顶端各置一个雕刻精美的木兔,通体漆成银白色,惟双睛点墨,兔唇染红。“咚咚咚”,一通鹿皮鼓声响过,御帐军中两骑并出,俱都挽弓持箭。鼓声再起,双马跑动,马上二人把弓拉开,搭上雕翎箭,待跑出百步以外,鼓声骤停,二人在马上急回身,手一松箭飞出,红箭射中,黑箭则擦身而过。鸣金声中,失败的射黑箭者下马,从案上端来斟好的一木碗美酒,跪呈给胜者。此刻,胜者在万众欢呼声中畅饮美酒,感到万分荣光,从而也激励将士平素刻苦习练武艺,以期在人前露脸。契丹人的民俗节日,大都与比武有关,看来这也是契丹统治者提高臣民战斗力的一种手段。

接着,皮宝军两名兵士射了第二只木兔。而第三只木兔,将由北面大臣中的武将赛射。当鼓声响过,萧太后钦点的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南京留守耶律休哥,一齐离队进入场中。双双至萧太后前在马上施礼:“谢太后恩宠!”

众大臣皆知,在这淘里化节上,御旨从来都是钦点最为亲信之人。因此,都把被点中看做是天大殊荣。而斜轸与休哥,一人在朝执掌兵机,一人在南京析津府亦即幽州担负防宋重任,堪称契丹国这座政权巨厦的两大栋梁。二人又都武艺超群,箭法出众,向来难分伯仲,众人都大感兴趣,觉得有好戏看了。

萧太后端坐看台之上,说出了令人意外的话,“二卿比箭射兔,我要另定章法。”

斜轸、休哥纳闷:“请太后明示。”

“按老规矩是先中者为胜,这不足以分出高低。如今,我要斜轸箭射木兔左目,休哥箭射右眼,愿二卿各显神通。”

斜轸、休哥听罢,都觉心头涌上热流,暗说真是爱惜臣僚、善收人心的女主。因为比赛必分高低,二虎相争则必有一负,这样总有一人向另一人跪拜敬酒。尽管是游戏,跪拜者总未免尴尬,而萧太后的新章法,则是要使他二人并驾齐驱,一同风光,应该说是颇有一番苦心。

鼓声又起,斜轸、休哥双马飞驶,正欲回头射兔,突然一骑快马从队列中冲出,马上人高呼:“二位大人且慢,我来也!”说着,马至起点,挡住了二人视线。

全场立刻乱了,在这种场合,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闯场者肯定要斩首示众,人们都争相挤上前要看个明白,这不要命的人究竟是谁。

萧太后早巳震怒,喝令:“将闯场者拿下!”

然而,无人应声。因为负责警戒的南院枢密使又刚刚加封政事令的韩德让不在。由于萧太后信任,尽管韩德让多年来官职一再高升,但“总知宿卫事”这一关系到萧太后生命安全的要职,始终由韩德让兼任。按常规,此刻韩德让应高声接旨后再派人动手。可如今,韩德让竟不在场,而且去向不明。谁也不知他何时离开,去往何处。

萧太后不由怒上加气,重传口谕:“斜轸、休哥,将闯场人拿下。”

闯场人很不服气,而且力大无穷。斜轸、休哥二人将他推到看台下,萧太后甚为惊讶:“怎么是你!”

闯场者是南京统军使萧达凛。大家都知萧达凛是萧太后一员爱将,而且在平息宋王喜隐叛乱等关键事件中,都曾立有殊功。但又尽人皆知,凡在重大喜庆仪典日,如祭山、射柳、燔柴等闯场后,一律都要问斩。

萧太后不由皱起眉头:“萧达凛,你不知闯场就是死罪吗?”

“太后,我不服!”萧达凛挣扎着跳起来,“你不公平。”

斜轸怒喝:“大胆!你想罪上加罪吗?”

休哥作为萧达凛的主帅,此刻战战兢兢跪倒:“为臣约束不严,致使萧达凛闯场,甘愿与他同罪。”

萧太后并未理他,而是板着面孔对萧达凛说:“你道我不公,我倒要听听哀家如何不公?说得有理,饶你性命;说得无理,罪加三等!”

“太后,射兔为何单点他二人出马?我萧达凛论武艺论箭法,都不在他二人之下。却不能上场献艺,显然是太后偏心,这难道公平吗?”萧达凛仗着酒劲不顾一切说下去,“臣就是不服!”

萧太后心中已有了一个主意:“你既然自命不凡,可敢同汉将比试?”

“焉有不敢之理,”萧达凛拍两下胸膛,“我定叫汉将甘拜下风!”

在谋反势力被逐一翦除之后,原来坚定的同盟者就发生了矛盾。其一就是一些北面大臣对于韩德让的不断晋升多有微词。如今韩德让官居开府仪同三司又兼政事令,而南院枢密使与行宫都部署这两项最显贵重要的官职,又长年为他霸占,契丹大臣们难免不服不满。但是这些人都知太后对他宠信,所以都不敢公开反对,惟独萧达凛常在公开场合流露,甚至当面顶撞韩德让,而韩德让总是宽怀大度不予计较。萧太后对此已有耳闻,今天决定借此机会煞一煞萧达凛的威风,也震慑一下那些与韩德让做对的契丹大臣。因此,萧太后说:“哀家要你同韩德让比试箭法,若胜,闯场顶撞之罪不究;若败,罪上加罪!”

“臣愿比试。”萧达凛求之不得,箭法,对于他这个世代将门出身的人来说,真是易如反掌。

“传韩德让进见。”萧太后吩咐。

“传韩德让,传韩德让……”传宣官喊过几遍,仍不见应声。

萧太后更加皱起娥眉。

传宣官继续呼叫:“传韩德让,传韩德让。”

“臣在。”韩德让应声了,从人群外面挤进来,匆匆来到看台前。

“你为何擅离职守?”萧太后发问。

“臣有下情回禀。”

“先不要讲了,且和萧达凛射兔比箭。”萧太后关照一句,“愿你技高一筹,战胜对手。”

“我先来。”萧达凛抢着占先,他不等韩德让同意与否,已飞身上马,驰入场中。此刻,斜轸、休哥也只好退回观众群中。只见萧达凛兜了一个圈子,竟然站立在马鞍之上,这才摘下弓箭,拉满弓瞄准,当马至起点,手一松箭飞出,雕翎箭稳钉在木兔兔唇中间,真是神箭!顿时全场金鼓齐鸣,欢声雷动。萧达凛得意洋洋下马来到韩德让面前:“献丑了,且看你的本事如何!”

萧太后此刻心中好不懊悔,她低估了萧达凛的实力,想不到这个鲁莽的勇将,还有这一手精巧的绝活。立马射箭,是没有几个人办得到的,韩德让此番只恐输定了。自己一番好心,谁知反叫韩德让当众丢脸难堪。但话已收不回来,也只好眼看韩德让栽跟头了。

韩德让拱手向萧达凛祝贺:“萧将军果然身手不凡,在下只恐望尘莫及。”

“干啥,想耍滑头缩回去?办不到!”萧达凛逼迫说:“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蹓蹓。”

“萧将军放心,太后有旨,强弱总会一试。”韩德让飞身上马,立刻引起人们大哗。原来他是翻跟头从地面跃上,而且是头顶马鞍倒立马背。全场无不欢呼喝彩,这难度显然大大超过萧达凛的站立,使之相比之下黯然失色。

萧达凛脸上火辣辣,大声叫嚷:“这不算数,不是演马戏,要看箭法,比的是箭法!”

萧太后欢喜之中也为韩德让担心,倒立马背,箭又岂能射准。忧虑之际,韩德让马已到起点,但见一箭飞出,“嘭”地一声,木兔被箭射透,随之裂成两半。

全场惊呆片刻,萧达凛惊呼出声:“透甲箭!”他是内行,这种箭法,要求至少有千斤之力,战场之上,能在百步内贯透敌人金甲。但以往只是听说,从未目睹。人们从惊呆中震醒,欢呼声如山摇地动。

萧太后喜得满面飞霞流光溢彩:“萧达凛,你有何感想?”

萧达凛人虽粗鲁,但却正直,屈身跪倒:“太后,末将五体投地心悦诚服,甘愿领罪。”

“你应该对韩德让说上几句吧。”

萧达凛对韩德让深深一躬:“大人,末将井底之蛙,适才言语冲撞,冒犯虎威,深感无地自容。”

韩德让拱手还礼:“萧将军言重了,同朝为官,同殿为臣,但愿携手合作,共保我契丹国昌宁。”

萧太后现出满意的笑容:“韩德让、萧达凛箭法出众,各赏南朝贡酒一坛。”

二人叩头谢恩。

萧太后又借题发挥说:“想我契丹辽国,乃契丹人、汉人、渤海人、黑车人等共存之家国,本朝人种绝无贵贱之分,惟才是用,有文韬武略者皆得委以重任,望我契丹大臣好自为之,莫以人种论高低。即以韩德让为例,固然地位显赫,但其才华武艺确实超群,哪位如不服气,就请上场一试。”

无人应声,妒忌韩德让的契丹大臣尽管心里不服,却无人敢与之较量。

“好。”萧太后此刻兴致极高,“下面让我皇儿也试上一箭。”

16岁的圣宗皇帝,应声离开宝座,少年天子,风度翩翩,准额龙目,器宇果然不凡。回头望月转身一箭,正中木兔心窝,全场大臣兵丁无不高呼万岁!只有韩德让显出焦虑不安的样子,他思之再三,还是开口说:“太后,臣有军情禀报。”

“莫急,且待我也试试箭法。”萧太后正在兴头上,离座跨上金丝驼,在场中往来驰骋,手中箭连连发出,整整七支,全围护在圣宗那支箭的一点上,成伞状四外张开。这难度确实不小,全场欢腾起来,万岁声如雷滚动。契丹以武立国,当政的太后不仅文治聪英,且又武功卓绝,臣民兵卒由衷地拥戴。萧太后自己也觉高兴:“哀家这马上功夫还足以上阵厮杀。”

“太后英武,圣寿无疆!”百官又齐声称颂。

圣宗近前跪拜祝颂:“母后神箭射出七星护斗,儿臣有母后庇护,定能永享安宁。”

萧太后笑逐颜开:“敌烈麻都将御酒佳肴尽数罗列,今日定要君臣同乐一醉方休。”

河滩上,呈现出节日的欢乐景象,人们载歌载舞,快乐非常。

萧太后悄然起身,对韩德让轻声说一句:“随我来。”便步入看台后的临时庐帐。待韩德让入内,萧太后又说:“适才你突然离开,我就料定必有重要事情,但身为国主,遇事必须稳重。喜庆之际,突然中断,必然引起臣下惊慌,所以我才稍稍拖延一下。”

韩德让由衷地佩服:“太后英明。”

“有何军情,讲吧。”

“太后,臣适才接到密报,宋主调集数十万精兵,即将大举侵犯我国。”

“这消息可靠吗?”萧太后以商量的口吻询问,“那赵光义七年前亲率大军犯我疆界,在南京城外全军覆没,他也险些被俘,难道真就忘了那惨痛教训?”

“正因为有七年前之败,宋主才耿耿于怀,此番说定要雪其国耻,报当年一箭之仇。”韩德让又奏道,“且其文武官员皆以为我国主幼,太后当国,有隙可乘,俱力主北犯,故宋主下此决心。”

萧太后总有些疑虑:“如此绝密军情,你是如何得来?该不会是宋主施放迷雾,借以干扰我国朝政吧?”

“太后,消息绝对可靠,”韩德让迟疑一下还是说,“因为宋主身边有为我所用的耳目。”

“你如何便想到这一点?”

“太后视臣为股肱,臣自当时刻想着为太后出力,为国分忧。”韩德让又说,“孙子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时刻掌握宋军动向,就能有备无患。”

“好,卿不枉被哀家视为心腹。”萧太后问“这耳目是何人?又是如何安在宋主身边呢?”

韩德让瞄一眼侍立的太监、宫女:“请太后恕臣不言之罪,这秘密只在臣一人心中足矣。否则万一走漏风声,内线生命危险尚在其次,岂不危及到国家安全?”

“可以,你要注意保护这难得的内线。”萧太后因为看重韩德让,越发显得通情达理,并又加垂询,“依你之见,我朝当做何准备?”

“西夏主李继迁上月即已派来使者,提出脱离宋主依附我契丹……”

萧太后马上领会,接过话来:“应立即接受西夏归顺,以免两面受敌。”

“太后英明。”韩德让进一步建议,“西夏是因不堪宋国无休止的盘剥索取,才生叛念的。我朝应引以为鉴,一定要宽宏大度,不为小利而失大利。”

萧太后又采纳了:“除西夏主动献呈贡品之外,我朝不索一羊一文。”

“太后英明。”韩德让不忘提醒,“还应抓紧做好军事准备。”

萧太后心中已有招法:“准备不难,关键是要搞清宋军进犯的具体时间、路线、兵力、统帅以及目标,这样我才好采取相应措施。为此,你派勿答潜入宋都,设法与内线接触,搞到准确详尽的消息,火速回报。”

“臣马上照办,”韩德让从内心里赞赏萧太后部署得当。不过他作为统兵多年的大将,如今又执掌兵机,想得总是深一层,“此番宋军大举来犯,我军是在国门固守,拒敌于疆土之外,还是向宋国境内出击,或者大举南下?望太后明示。”

萧太后心中自有城府,即使对最亲信的韩德让,她也不会将心扉洞开:“战局向来犹如棋局,变幻莫测,具体如何进行,到时候哀家再相机行事。”

韩德让不便再深问了;“谨遵懿旨。”

萧太后从宝位上缓缓站起,一双凤目穿过庐门注视远方,似有所思地吐出一串斩钉截铁的话语:“只要勿答探明宋军动向,此番定叫赵光义知道一下我这女主的厉害!”

地处黄河流域的宋都开封,时值阳春之月,春意正浓。御花园中绿柳垂丝,碧波泛玉,鲜花竞放,蜂游蝶戏。映心亭上,宋太宗赵光义正在召见新任云、应、朔州都部署潘美和副部署杨业。

因为不是上朝,太宗皇帝身着赫黄袍,顶上折头巾,腰系九环带,足登六合靴。端坐九龙宝椅之上,虽说常服,仍不失威仪凝重。太宗身边侍立着一位芳容出众的宫女,云发蝉鬓,杏眼桃腮,举止端庄,又透着机敏娇媚。合朝尽知,她就是深得太宗喜爱的红叶。刚满二十的红叶,不只精通音律,能歌善舞,棋艺精湛,书、画俱佳,而且诗文工整流畅,又绝顶聪明,善解人意,太宗已经到了离不开的程度。

恭立在太宗面前的潘美潘仲询,尽管其第八女已嫁与太子赵恒,也就是说他与太宗皇帝是儿女亲家,但他亦不敢稍有不恭,甚至不敢抬头正眼看看皇帝。古有明训,天威莫测,伴君如伴虎,他不能不时刻格外谨慎。站在潘美下首的杨业,头低得看不见面孔,因为他是北汉降将,又曾有过重创宋军的经历,故而仕宋之后一直小心翼翼。

宋太宗看出他二人的畏惧心理,暗中为自己的皇帝威仪满意,口头却相当和气:“二卿不必过于拘谨,朕独留你二人垂询,足见倚重之心。适才金殿之上,二卿或有不便直言之处,如今尽管敞开心扉,展望一下此次北伐的胜负得失。”

“万岁,契丹主幼,国事决于其寡母萧氏,韩德让因宠而以汉人身份主兵,契丹国臣民大多忌之,胡汉不和,君臣有衅,此正千载难逢之良机,万岁应天顺人,定能一鼓作气直捣幽燕,扫平辽虏,一统华夷。”潘美明白,北伐是太宗已定的雄图大计,当此出战前夕,只能顺情说好话,他把朝议时的奏答又复述一遍。

杨业默默恭立,一言不发。

太宗深知杨业骁勇善战,熟悉契丹军事情况,很想听听他的意见,便再次追问:“杨爱卿请直陈高见。”

杨业岂敢再不开口,但是他虚晃了一枪:“主帅潘大人所奏极是。”

潘美现出得意神色,心说谅你杨业也不敢同我同万岁唱反调。

岂料宋太宗执意要逼杨业说出真话:“杨业,不讲实话便为不忠,为大臣者当以国事为重,不计个人荣辱得失。”

这番话使杨业顿感内疚,心底一切俱被皇上看透,他不能再隐瞒观点了:“万岁尧舜之君,臣斗胆将拙见奏闻,恕臣直言,北伐时机并未成熟。”

“你!”潘美立刻动气。

宋太宗挥手制止他,仍是和气地对杨业说:“请道其详。”

此刻,忠正刚烈的本性使杨业忘了顾忌:“万岁,对契丹国母萧太后切不可低估,她文武兼备,极善驭人,执掌国事十余年,引学我朝制度,使契丹渐趋强盛。且她不仅得韩德让一班汉臣死命辅佐,又有耶律斜轸、休哥等契丹良相虎将拥戴。萧太后选派那休哥为南京留守,嘱其勿忘七年前战事。休哥未负萧太后之望,修武备,劝农桑,边境大治,日夜严防。此刻北伐,并非乘虚,而是碰硬,只恐难操胜券。”

这一番慷慨陈词,使宋太宗和潘美听后都不觉沉吟。因为杨业之言合情入理,论据充分,使得他二人不能不认真思考。片刻,宋太宗问潘美:“你以为杨业所说然否?”

潘美略略思索一下才回奏:“杨业之言似乎有理,其实不然。原因是我朝近年来风调雨顺,国库充实,兵精粮足,可谓强盛已极,若不趁锐气北伐,更待何时呢?”

宋太宗不觉点头:“朕自七年前北伐失利,可说是旦夕耿耿于怀。想起幽燕黎民,在胡骑下悲苦呻吟,恨不能立刻扫平北国。苦熬七个寒暑,而今兵强马壮,若坐等契丹内讧有隙,天知晓要何年何日,朕又怎能等得下去?倘若契丹越等越强大,岂不更无北伐时机?因此,朕才决意发兵。”

皇帝态度坚决,杨业还能说什么呢?只有表示忠心:“圣意既定,臣自当奋勇杀敌,为收复幽燕,情愿肝脑涂地,马革裹尸。”

“杨业,你忠勇之心朕早知之。”宋太宗踱了几步,“朕想知道的是,当金殿之上朕道出四路出兵设想时,你似有异议却欲言又止,现在你可剖明心迹。”

杨业对宋太宗洞若观火明察秋毫的精明深为叹服,问到头上,也就只好直说了:“万岁,臣以为四路出兵过于分散,不能有效配合,对敌人难以形成强有力的打击,只恐为敌各个击破。”

宋太宗又转问潘美:“依你之见呢?”

“臣以为,四路进兵可使敌人顾此失彼穷于应付,而我方则可很快攻占敌人大量城池。”

宋太宗不觉点头:“朕是吸取了七年前失利教训后,才决定四路进兵的。七年前我大军重兵云集,高梁河一战败溃,便全军不可收拾,朕也险些落入敌手,此种现象决不能再重演。而今我四路进兵,倘东路败,还有中路;若中路败,还有西路。这样总不会全线崩溃全军覆没。”

“万岁英明,此番分头并进,契丹尚蒙在鼓里,四路军马定能同奏凯歌,大获全胜。”潘美从内心认为宋太宗决策正确。

宋太宗仍不放心,又问杨业:“你看朕如此排兵部署可有道理?”

杨业怎好再加反对,但他提醒道:“万岁方略既定,臣等只有身体力行。但应晓谕各路统帅,分兵并非分家,一定要互相配合,互相照应。”

“卿言有理,朕自会严令各路人马做好配合。”宋太宗又语重心长地说,“潘杨二卿,四路军马中,朕把你们西路最为看重。一则二卿俱为我朝名将,潘卿功勋卓著,平南唐,灭南汉,平楚国,统率之军连战皆捷。杨卿更是战绩斐然,雁门之捷,以几百兵卒败敌十万之众,以后战无不胜,号称‘无敌’。其他各路统帅,实难与二卿相提并论。二则,二卿麾下并州之军久经沙场,且又训练有素,战斗力最强。三则,西路为契丹鞭长莫及之地,距其腹地甚远,运送粮草、增援兵力都颇为不易。因此,朕料西路必胜,只要西路不败,其他诸路万一有些失利,战场主动权将仍在我方手里,想来二卿不会有负朕望。”

潘、杨二人都觉一座大山压在背上,如今宋太宗这单独召见目的已经点明,就是要他二人只许胜不许败。两人同声回答:“定当誓死以报皇恩!”

宋太宗仍不放心,又加强调:“二卿,朕当年北伐失利,是垂泪返回中原。七年励精图治,成败在此一举,若再败归,朕有何颜见国内父老。朕之荣辱,全系二卿一身。西路必胜,千万不能有失呀!”

二人不约而同跪倒:“万岁放心,臣等一定不负圣望。”

潘美、杨业心头负载着巨大压力飞马返回前线去了,宋太宗赵光义也不轻松。尽管他坚持自己的用兵方略,但是杨业的奏答总是在他心头留下了阴影。他觉得杨业作为有实战经验的大将,所说所虑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思之再三,不觉在映心亭内久久踱步、沉吟。

侍立在侧的红叶,见状说道:“万岁如此忧烦,只恐有碍龙体。”

宋太宗抬头看看红叶,似乎发现了救星:“红叶,朕为何把你忘了!你绝顶聪明,适才朕与潘、杨二臣的谈话你也听到了,依你看来是四路进兵好,还是如杨业所言集中兵力为好?”

“万岁,要以奴婢之见,不只四路,倒应是五路进兵。”

“五路?”宋太宗颇感兴趣,“四路还不够多吗?”

“还应加上水路。”红叶奏道,“万岁当派一支水军跨海北上,从沧州出发,至契丹平州或营州上岸,那里是契丹侧后,倘登陆后进展顺利,与我四路大军正好对契丹上京形成合围之势。”

“怎么,你想到了攻取上京?”宋太宗有些兴奋。

“万岁,既为一代人主,当如秦皇、汉武,立不世功勋,彪万代史册。万岁此战若一举收复幽燕,扫平松漠,天下一统,岂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宋太宗为红叶描绘的辉煌前景所陶醉,也为红叶的远见卓识所倾倒,对她大加称赞:“你简直就是女诸葛,朕此次北伐获胜归来,一定要册你为贵妃。”

“奴婢不敢有此奢望,只求能在圣驾前随时侍候足矣。”

“自古君无戏言,朕决不失信于你。而且此番朕若督师离京,也一定带你在身边。”

“圣上恩宠,奴婢没齿不忘。”

“你随朕来。”宋太宗头前便走。

红叶在后跟随,不由得心头“突突”直跳。他要干什么?难道他要……红叶在紧张地思索对策,一旦皇帝再提出那种要求,该如何度过难关。

宋太宗走进御书房,显然还处在兴奋之中:“红叶,准备好文房四宝,代朕拟旨。”

红叶心中始觉踏实一些,将黄绫铺展开,手提狼毫玉管:“请万岁示下。”

于是,由宋太宗口述,红叶记录,写成了关乎到宋辽之间千百万生灵存亡的一道圣旨:“幽燕松漠,自古皆为中华疆土。契丹恶胡,逆天强占,为收复故土,解民倒悬,朕决心北伐,誓在必胜。为此着令曹彬为幽州道行营都部署,崔彦进副之,辖李继隆、贺令图、刘知信、郭守文、杨重进、李延斌、傅潜、史诖、陈挺山、荆罕儒等大将,领兵十万,为第一路兵马,自保州出发,直取敌之涿州。第二路人马,着令雄州道都部署米信为统帅,杜彦圭副之,领兵五万,辖赵彦溥、张绍、董思愿、蔡玉诸大将,由雄州出兵,沿拒马河东岸北进。第三路王师,由定州路都部署田重进为主帅,谭延美副之,领兵五万,麾下曹元辅、袁继忠、荆嗣诸将,自定州唐河河谷出发,北进直趋蔚州。第四路精兵五万人,以云、应、朔州都部署潘美为总指挥,杨业为副总指挥,曹克实、王贵、贺怀浦、杨延昭、郭超为部将,出雁门关兵锋直指军都山。第五路为水军,命高琼为总指挥,张永俨、安得佐为大将,统兵五万,由沧州跨海北攻平州。着监察御史韩国华出使高丽,诏喻高丽国王起兵,合围契丹……”

宋太宗说罢,颇为得意地问:“红叶,朕这一军事部署如何?”

“契丹将是四面楚歌,无法招架。万岁部署万无一失,必获全胜。”红叶放下笔,发觉皇帝的目光有些色迷迷,立即想了脱身之计,“待奴婢将圣旨送到枢密院。”

“不急。”宋太宗笑了笑,“朕甚觉困倦,且随朕到帐中宽衣休息。”御书房里面也有床帐,是为皇帝临时休息备置,如今赵光义似乎要在此演一出阳台会。

红叶本能地退后一步:“万岁,奴婢去宣妃嫔来陪王伴驾。”

“红叶,你入宫七年,朕从未临幸,每次都借故推拖,拂朕雅兴。”宋太宗已是不悦,“莫非你在为人守节不成!”

“不,不,”红叶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奴婢幼年受过惊吓,若与男人亲近,会立刻气绝。”

“我就不信,朕如今定要为你破瓜。”宋太宗决心不放过她。帝王后宫不乏绝色,可是,越是得不到的才越为珍贵,就越要千方百计得到。宋太宗对于红叶,大概就是这种心理。

不料,红叶柳眉直竖起来:“万岁,定要临幸,也需夜静更深之后,如果相强,奴婢有死而已。”

也许是红叶的暴怒气势,震慑住了宋太宗:“好,二更天你到永乐殿。”

红叶以死相争,总算暂时得免失身,但二更以后呢?还能保得此身清白吗?千娇百媚的红叶,似经严霜,一下子憔悴了。待夜色笼罩了深宫,她避开宫女,悄悄来到了与心上人相会的库房。高墙深院,夜色如磐,风吟如泣,红叶倍感凄寒。她已横下一条心,决定要铤而走险。当一个人萌生了必死意念后,对原来苦涩的人生和多蹇的人世,往往又增添了几分依恋。红叶手抚库房内的床板,就是这里,曾经留下了她与表兄白柳多少狂热的依恋和裂腹的辛酸。如今,这一切都将永远成为梦幻了,都将永远不会再现了。二更以后,永乐殿中,将是怎样一种血淋淋的场面?她不敢再想下去。巡夜的太监提灯走过,一瞬间的光明又消失了。红叶开始隐隐感到不安,表兄为何迟迟不到?莫非出了什么意外?难道自己的命就这样苦,报仇的愿望不能实现?临死前竞不能见上亲人一面?红叶不住倚门探首翘望,黑洞洞的过道总是黑沉沉悄无声息。再有半个时辰就是二更了,她失望了,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库房。

一名太监刚好来到,急趋两步拉住了红叶后衣襟。红叶一惊回首颤声问:“谁!”

“嘘。”太监示意她莫出声。

红叶认出是表兄白柳,不觉身子一软,倒在白柳怀中。白柳将红叶扶进库房:“表妹,你身体不舒服?”

“你为何迟迟才来?”红叶声音中透着委屈。

“表妹有所不知,北边又来人了,故而延误了赴约。”

红叶一听立刻振奋起来:“来的何人?”

“还是勿答。”

“太好了!”红叶着实兴奋。

“好什么,”白柳叹口气,“义父要他来弄军事情报,要宋军的准确进军路线和兵力部署。这属于绝密,你我如何能办到呢!”

“表兄莫愁,一切都在这上面。”红叶取出一纸片,上面几乎一字不差地写着宋太宗要她拟写的圣旨。

白柳听罢,欣喜异常,双手使劲扳动红叶香肩:“表妹,你真神了,博闻强记,倒背如流。”

“表兄,你快别夸我了,当务之急是将这情报尽快送回辽国,交到义父手中。”

白柳认真收好:“对,我这就走,想办法连夜送到勿答手中。你我兄妹十天后再相会。”

红叶眼见得白柳要出门,又忘情地叫住他:“表兄!”

白柳止步回身:“还有吩咐?”

红叶停顿片刻:“表兄,你好好亲亲我吧!”

“表妹,你怎么了?莫非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红叶怕引起白柳疑心,尽量加以掩饰,“人家,这几天,想你想得厉害!”

白柳扑过来,激动地拥抱住红叶:“表妹!”

此刻,彼此不需用言语来表达。周围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只有两颗心儿在“咚咚”激跳。那炽烈爱火的高温,似乎把二人融成了一体。

良久,红叶狠狠心推开白柳:“你该走了,我也该去了。”

白柳感到她太伤感悲戚:“表妹,莫要伤怀,十天后我们再相会。”

红叶眼角已噙满泪珠,幸喜是夜暗之中看不见,她紧咬香唇,说出两个包含无限深情的字:“保重。”

待白柳走远,红叶急步返回住处,忍着巨大的悲痛对镜梳妆,涂脂抹粉,熏香更衣。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为仇人理妆的心情确实是够复杂了。最后,她从梳妆匣中取出一柄半尺长的匕首,绿鲨鱼皮鞘,拔出来雪亮刺眼,扯一线青丝吹上锋刃,毛发立断。这是义父送与她的珍贵礼物,如今要用它手刃仇人了!红叶将匕首袖好,莲步轻盈地走入附近的永乐殿。

殿内,红烛高燃,金灯喷彩,宋太宗正在案边观书,见红叶步入,笑吟吟起迎。此刻恰值二更鼓响:“红叶,果然言而有信,准时前来。”

红叶紧走几步,撒娇地一按宋太宗双肩:“万岁莫起,可别折杀了奴婢。”她原想等睡熟后再动手行刺,但临时又改变了主意。如果那样做,就难保清白之身。她一双纤手,在宋太宗背上轻轻抚摩,温软酥痒,宋太宗好不惬意。红叶银牙一咬,突然拔出匕首,向仇人后心便刺。刀尖上,几年来红叶不知喂过多少遍七蛇涎,只要刺破皮肉,宋太宗就性命难保!岂料宋太宗一跃跳开,飞旋转到红叶身后,伸手叼住红叶玉腕,匕首早已夺到手中。

“小贱人,想要行刺?须知朕乃马上皇帝。”宋太宗刀尖抵住红叶前胸。

红叶自知必死:“昏君!恶徒,我生不能杀尔,死后也要找你索命。”

“贱婢,朕待你不薄,为何恩将仇报?”

“我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红叶怒目圆睁,“你害死我母,毁了表兄和我一生幸福!”

“宋军所为,就算可以把帐记在我的头上,但你却不该盗窃情报与北国通款,要毁我北伐大计,真是贼胆包天!”宋太宗说到此处咬牙切齿。

这番话使红叶大吃一惊:“什么与北国通款?你是诬陷。”

宋太宗冷笑一声:“带进来!”

内监孔秀和两名武士押着白柳进来,他垂头丧气:“表妹,我们在库房的交谈全被孔秀听去了。”

宋太宗厉声喝问:“白柳,你写是不写?”

“只要饶命,小人愿为。”

“写了便饶你不死。”于是,宋太宗口述,白柳执笔写了一份给韩德让的假情报。大意是宋国正在调集人马,因粮草不济,定在三个月后发起进攻。显然这是意在麻痹萧太后,以便宋军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红叶急得跳脚:“表哥,你不能写。”

白柳叹气:“表妹,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白柳,你再给勿答写信一封,就说你在宫内脱离不开,委托至交密友孔秀转交这重要军情。”宋太宗又做吩咐。

“千万不能写!”红叶明白,这一来就要弄假成真,韩德让一信,辽国就要吃大亏。她声嘶力竭,“表兄,写了对不起恩人义父呀!”

白柳迟疑。

宋太宗将匕首移近红叶粉面:“白柳,你若不写,我就用这尖刀在红叶脸上刻写。”

“别,别,我写,我写。”白柳早巳服软,此刻只能从命。

红叶见白柳写好,孔秀全都接过去,她仿佛看到宋军大举侵入辽国,辽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无力地瘫倒在地昏厥过去。

宋太宗晓谕孔秀:“按白柳说的办法去见勿答,不许露出破绽。”

“奴才一定不辱圣命。”孔秀下去了。

白柳向宋太宗求情:“万岁,要我做的全都做了,开恩放了小人与表妹吧。”

“这要看孔秀能否顺利办妥事情,若是出了一差二错,我就将你们千刀万剐!”宋太宗命人将红叶、白柳押下去。他自信萧太后一定要上当,决定给辽军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打击,于是连夜发出谕旨,命令五路兵马立刻出动。

直接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宋辽第二次大战,悄悄地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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