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是会变色的。”

查尔斯·格雷迪坐在急救中心外面等候区的橙色塑料椅上,茫然地低头盯着地上那张已被千百双绝望的脚跟磨秃的绿色亚麻油地毯。

“我指的是刑事案。”

在这个等候区里,罗兰·贝尔坐在检察官旁边,路易斯则用他魁梧的身材堵住一扇房门。此外,在附近另一个通往人员往来频繁的走廊的出入口,站着贝尔的另一个手下——特勤小组成员格雷厄姆·威尔森,他是个英俊又热情的警探,那双敏锐坚毅的眼睛具有侦察员的天分,像装了X光探测器似的,一眼就能分辨出对方身上是否暗藏武器。

格雷迪太太进急救中心去陪克里西了。和她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位负责执行保护任务的警员。

“在学校的时候,我认识一位法学教授,”格雷迪继续说,但表情仍然呆滞,“他做过检察官,后来又成为法官。有次,他在课堂上告诉我们,在他执法的那些年中,他从未见过一起黑白分明的案件。他说,所有案件都是不同程度的灰,有的灰得相当阴暗,有得灰得十分浅白,但无论如何,它们全都是灰色的。”

贝尔看向走廊,看向值班护士为那些受伤的溜滑板者和自行车骑手所围起的临时候诊区。正如贝尔所坚持的那样,医院的人已清空了他们所在的这块区域。

“可是,一旦你亲身涉入某桩案件,它就会变了颜色,变成黑色和白色。不管你是原告还是被告,灰色的部分会完全消失,你所在的这一边是百分之百的正义,而另一边则是百分之百的邪恶。你的眼中只剩下对与错。我的教授说,我们必须留意这点,一定要时时提醒自己其实所有的案件都是灰色的。”

贝尔盯上了一位护理员。这位年轻的拉美人看起来并不可疑,但他还是朝威尔森点了个头,示意他将这个人拦住,仔细检查他和证件上的照片是否相同。他给了贝尔一个表示OK的手势。

克里西已送进手术室十五分钟了。为什么没人出来汇报一下情况呢?

格雷迪继续说:“可是,罗兰,你知道吗?这几个月来,自从我们发现他们在坎顿瀑布密谋的活动后,我便把康斯塔布尔这件案子视为黑白的了,从未想过其中有任何灰色地带,只知道尽一切力量去调查起诉他。”他苦笑了几声,抬头看向前方,但笑容很快便消失了,“医生怎么还不出来?”

说完,他又意志消沉地垂下头去。

“但是,如果我把这件案子视为灰色,也许就不会把他逼得那么紧;如果我能稍作妥协,也许他就不会雇用威尔,而他或许就不会……”他撇头比向自己女儿此时所在的那间手术室,没说完的话全哽在喉咙,忍不住抽泣起来。

贝尔说:“查尔斯,我认为你的教授说错了。至少,这不适用在康斯塔布尔这种人身上。不管是谁干出像他这样的恶行,都不会有什么灰色地带。”

格雷迪搓了一下脸。

“你也有孩子,罗兰,他们去过医院吗?”

只有在他们的母亲过世时去过,罗兰心想,可是他不愿意提这件事。“医院是常去,不过没什么大事——他们顶多是被垒球打到额头或小指,要不就是在冲上二垒的时候和游击手撞个正着。”

“那么,”格雷迪说,“你一定也了解这种担心的感觉。”他又抬头看了手术室一眼,“真让人揪心。”

几分钟后,这位警探发现面前的走廊上有了动静。一位穿着绿色准备服的医生看见格雷迪,便缓缓朝他们这里走来。在他的脸上,贝尔看不出任何表情。

“查尔斯。”这位医生轻声说。

尽管格雷迪的头依然低垂着,但他早已知道这个人已逐渐向他走来。

“黑色和白色,”他喃喃地说,“上帝啊。”说完,他便起身迎向这位医生。

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林肯·莱姆听见电话铃响了。

“指令。接电话。”

喀嗒。

“喂?”

“林肯吗?我是罗兰。”

听见罗兰的声音,梅尔·库珀立即把头转过来,一脸严肃。他们早已得到报告,知道贝尔此时正和格雷迪全家人一起待在医院里。

“医生怎么说?”

“她没事了。”

库珀闭上眼睛,仿佛有位新教徒过来为他祝福,在这个时刻。莱姆也感到一股强烈的宽慰。

“没中毒?”

“没有。那就是一块糖,里面没有半点毒素。”

“这么说来,这又是一次误导了。”莱姆沉思着说。

“看来的确如此。”

“但这到底表示什么呢?”莱姆轻声问,不是问贝尔,而是问自己。

贝尔提出了意见。“根据我的看法,既然威尔让我们把注意力放在格雷迪这边,就表示他仍有可能另想办法把康斯塔布尔救出拘留所。他现在一定还待在拘留所里的某处。”

“你们已前往安全屋了吗?”

“是的,全家人都在一块。我们会留在那里,直到你逮住那家伙为止。”

直到?

万一逮不到呢?

结束通话后,莱姆驾着轮椅离开窗边,来到那张证物表前。

手比眼快。

除非能克服这点。

魔术技法娴熟的埃里克·威尔现在心里究竟在盘算什么呢?

莱姆感觉颈部肌肉已紧张到了接近抽筋的程度,于是再次看向窗外,思索他们面对的这个复杂难解的谜题。

企图开枪狙击格雷迪的霍布斯·温特沃思伤重而死,目前格雷迪和其家人都安全无虞。康斯塔布尔明显已准备好想从会客室脱逃,但威尔却没有发动任何救援行动。由此看来,威尔的计划可能出了差错。

但莱姆无法接受如此简单的结论。既然疑犯设计让克里西·格雷迪吃下巧克力糖,把他们的注意力全引到拘留所外,莱姆就不得不赞同贝尔的看法,不能排除威尔企图继续拯救康斯塔布尔的可能。

要不,威尔就一定还有别的目的——也许他企图杀掉康斯塔布尔,以免他上法庭成为证人。

莱姆感到一股强烈的挫折感。长久以来,他早已接受自己再也无法亲自逮捕犯人的事实,然而,丧失官能的身体换得的补偿是强大的心理力量。他虽然只能动弹不得地坐在轮椅或躺在床上,但至少,在思想上他永远可以超越疑犯一步。

唯有魔术师埃里克·威尔例外。这个人已完全把灵魂卖给诈术,让他实在无法猜透。

莱姆苦苦思索,看是否还有什么事可做,以求找出这件案子所能引发的问题的答案。

萨克斯、塞林托和特勤小组队员都还在拘留所和法庭大楼里搜索,卡拉去奇幻马戏团找卡德斯基谈话去了。托马斯正在打电话给威尔以前的助手济丁和罗塞,询问这两天威尔有没有再打电话和他们联系,并问问他们是否想起什么其他有帮助的资料。一支从联邦调查局借调来的物证反应小组正在霍布斯·温特沃思误杀自己的那幢办公大楼中搜索,而华盛顿方面的专家还在分析萨克斯在拘留所中找到的纤维和假血颜料。

到底用什么方法才能挖掘出威尔内心的想法呢?

只剩一件事可做了。

他决定试试这个他已多年不用的方法。

莱姆开始亲自走格子。这次搜索从男子拘留所开始,他点亮一盏海藻绿的荧光灯,走过复杂的通道。他绕过转角,来到货架上堆满材料物品的阴暗贮藏室,进入小房间和暖气室。他循着埃里克·威尔的足迹前进,同时也努力探究体悟此人内心的想法。

当然,这次走格子的活动是他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在脑海中进行的。然而,这种在想象中追逐猎物的活动却是极其恰当的,毕竟,这次他追寻的对象是一个消失的男人。

绿灯亮了,马勒里克缓缓加速前进。

此时,他心中想的人是安德鲁·康斯塔布尔。这个人就像魔术师,他记得杰迪·巴恩斯曾这么说过,他具有心理学家的特质,能在短短几秒内看出一个人的特质,并能说出适当话语让对方安心。他谈吐幽默,充满知性,而且总是站在理性和同情的位置。

贩卖药物给那些容易受骗的人。

就这些人来说,他们的数量可多了,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相信爱国者会这种狗屁团体胡扯的废话。然而,正如那位伟大的经纪人P.T.巴纳姆——马勒里克的经纪人——所说的,在这个世界上每分钟都会有笨蛋出生。

当他开车行驶在这星期天夜晚的街道上时,马勒里克不禁愉快地想着,此时康斯塔布尔一定完全摸不着头脑,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这次劫狱计划中,有一部分是需要康斯塔布尔自己来做的,必须由他来摆平那位律师。几个星期前,在贝德福车站的那个餐厅里,杰迪·巴恩斯对他说:“呃,威尔先生,还有一件事情。因为罗特是犹太人,安德鲁一定很想让他受到一点教训。”

“对我来说没什么分别,”马勒里克回答,“只要他高兴,我就可以出手把他杀了,这不会影响我的计划。只是,我希望他能自己摆平,不要碍事。”

巴恩斯点点头。“康斯塔布尔先生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可以想象康斯塔布尔此刻惊慌失措、六神无主的模样。现在他一定坐在逐渐冷却的律师尸体旁边,等待变了装束、手持枪械的威尔进来带他离开这幢建筑——当然,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当会客室的房门打开时,冲进来的将会是十几名警卫,他们会粗鲁地把他拖回牢房。至于那场审判,也将会照常进行。巴恩斯、温特沃思和所有在上纽约州那个原始帮会中的人一样,他们会迷惑不已,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全都被利用了。

在他等待下一个信号灯变换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他布置的那个误导戏法——“中毒的小女孩”(虽然有点难听,但这个戏法的名字绝对耸人听闻,马勒里克心想。他通过多年的表演经验中学到,越是简单的戏法名,越能让观众从中获得明显的信息),不知是否已经启动。当然,这并不是世界上最好的误导手法:首先,针筒也许不会被发现,其次,糖果也许不会被那个女孩或其他人吃掉。不过,莱姆和他的手下确实相当优秀,因此他猜想那根针筒还是有被找到的机会,而且能让他们推断出恐怖的结论,认定这又是一次针对检察官和其家人所发动的攻击行动。等他们白忙一阵后,才会发现那块巧克力糖里面根本没有毒。

那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难道真正下过毒的糖果已被放置在另一个地方?

或是,这根本只是一次误导,好让警方的注意力远离男子拘留所,让马勒里克有机会实施另一个计划以劫出康斯塔布尔?

总而言之,现在警方一定乱成一团,根本不知道案情究竟会往何处发展。

是的,尊敬的观众朋友,在过去这两天来,你们看到的是一场最精彩的表演,将物理和心理两种层面的误导手法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物理层面——把警方的注意力同时引向查尔斯·格雷迪和男子拘留所。

心理层面——消除警方的戒心,让他们对马勒里克的犯案动机深信不疑,而那正是林肯·莱姆骄傲地自以为已经被他破解的:认为他受雇杀害格雷迪,并且计划劫走安德鲁·康斯塔布尔。一旦警方这么认为,他们的脑袋就会停止再去寻找其他答案,不会再多加思考他现在真正要去做的事。

他所要做的,完全和康斯塔布尔的案子没有任何关系。他留下的线索是如此明显——遭到魔术戏法攻击的前三名身份与马戏团有关的被害人、黏有狗毛和泥土的鞋子、俄亥俄州的那场大火与奇幻马戏团的关联……这些线索都让警方相信他真正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向卡德斯基复仇,因为正如林肯·莱姆所说,这些线索都太过明显了。他一定还有别的目标。

但是,他并没有。

现在,他身穿医护人员的制服,开着一辆救护车,缓缓驶入马戏团的入口,进入这个世界知名的奇幻马戏团的帐篷区。

他把救护车停在包厢座位区的脚手架下方,下车锁上车门,附近没有任何舞台工作人员、警察或安全人员多看他一眼。这里早些时候才刚发生过疑似炸弹、虚惊一场的事件,现在有一辆特勤车辆驶进马戏团,停在这个地方,可以说是相当正常——用魔术师的说法,这是自然而然的事。

请看,尊敬的观众朋友,这就是你们的魔术师,他悄然出现在舞台中央。

他就是“消失的人”,他以实体出现,但却没人看得见。

没人多看这辆救护车一眼,然而,这毕竟并不是一辆普通的救护车,而是极佳的伪装物,是他早在几个月前便构思好并改装过的。车上原本摆放医疗设施的位置,现在放有十几个塑料筒,里面共有七百加仑的汽油,连接至一个简单的引爆

装置。汽油很容易就会引燃,大量致命的液体将会喷进帐篷、射入看台,来到这个超过两千名观众聚集的地方。

其中也包括了爱德华·卡德斯基。

你瞧,莱姆先生,还记得我们在“烧焦的男人”演出时的对话吗?我说的可不只是行话而已。卡德斯基和奇幻马戏团毁掉了我的一生和我最挚爱的人,所以我要摧毁他们。复仇就是这一切行动的最终目的。

这位魔术师小心翼翼地走出帐篷区,进入中央公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已脱下了医护人员的制服,换上了新的装扮。在夜色的掩护下,他变换了一下自己的地位,暂时成为观众中的一员。在此,他要寻找一个有利的位置,以便能好好欣赏这场最精彩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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