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聂九罗的个展如期开展。

开展前,老蔡找到聂九罗,确认一个关键事宜。

如果在巡展过程中,有人看中了展品且能给出合适的价钱,卖不卖?

炎拓的想法是:当然不卖,艺术是无价的。

哪知聂九罗脱口说了句:“卖,当然卖。”

顿了会又补充:“不过要保证巡展期的展出,先付定金,巡展期结束才能提货。”

老蔡走了之后,炎拓问聂九罗:“不是说,艺术是无价的吗?”

聂九罗瞥了他一眼:“艺术当然是无价的,但艺术品是有价的,艺术家也是要吃饭的。”

在老蔡的运作下,巡展有一条重点城市名单,首展避开热门的北上广,选择了山西大同,因为这里被称为“中国古代雕塑博物馆”,而且有着国内规模最大的古石窟群之一,云冈石窟。

首展定在这里,有致敬,有传承,也隐隐有不畏比较的意味。

作为创作者,聂九罗需要跟线,虽然不至于跟全程,但多地打卡是必要的,这就意味着,她会有一段较长的旅程从前出游,是去看别人的作品,拜访、采风,这一次,是送自己的作品给别人看,心情自然不同。

人生首展,意义重大,炎拓决定全程陪她走这条线。

再说了,他也是赞助人不是?钱花出去了,得去验收一下、听个响。

除此之外,他还联系了远在泰国的余蓉,希望她和雀茶有空也能来。

余蓉对个展什么,完全不感兴趣:“开个展览,又不是斗地枭,干嘛要我回去看?你拍几张照片给我看看得了。雀茶啊,最近ipsc射击考证呢,她想进射击场工作……”

泰国不禁枪,射击运动很风行,雀茶在这方面估计是真有天赋,不管是射箭还是射击,一玩起来,直追专业水准。

……

出行前夜,卢姐给聂九罗收拾好行李,期期艾艾,向她提出了辞职。

用生不如用熟,聂九罗自然挽留了一番,还问她是不是对薪资不满意。

卢姐赶紧摆手:“不是的,聂小姐,很满意,跟薪资没关系。”

又解释说,其实之前就想提了,但知道她在备展,不想让她分心,才一直拖到现在。

看来是去意已定了,聂九罗也就不再勉强,顺口又问:“那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啊?”

卢姐居然噎住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我有个朋友,投了个小饭馆,想扩店面,我也想占一份,顺带帮点忙。”

这不挺好的嘛,一举从打工人跃升为小老板了。

聂九罗真心为卢姐感到高兴。

大同首展,并没有如何如何的盛况空前这也正常,雕塑类展览,本来就是小众,比不得热门电影,一上映就能引起风潮。

但它达到了预期,符合老蔡制定的“口碑发酵”路线:出其不意,先引起业界大拿的注意,得到权威的肯定之后,再投放各类文化相关kol,最大限度地争取文艺爱好者的关注。

老蔡喜滋滋地说:“盘子得越磨越大,这样,展览进入北上广的时候,就是同档期的热展了。”

果然,到第二站西安时,热度比之大同,已经高了好几个档,大同的媒体多是老蔡请来的,西安多了不少不请自来、主动约采访的。

聂九罗先还兴致勃勃配合,几轮一过,新鲜感过去,就疲了,她本来就是任性的人,找到老蔡说,自己跟线还是跟线,但不跟展了,只偶尔露面坐馆,其它时间,她要像从前一样,去邻近的郊县转悠采风。

老蔡非常爽快地同意了。

他有他的考虑,艺术家嘛,就得行踪不定、一面难谋,才显得有神秘感,更容易吊大众的胃口否则一来就见着了,一约就采访上了,会显得不太金贵,太easy。

这一晚,聂九罗和炎拓入住石河县的金光宾馆。

这算故地重游了,聂九罗特意选了最初入住时的那一间,跟炎拓好一通摆忽当初狗牙是如何夜半破窗而入、她又是如何镇定以对的。

炎拓听到后来,居然有些惘然:破了的窗户早就修补好,窗外也是一派平和气象狗牙还有地枭什么的,仿佛只是他做过的一场噩梦,醒来时阳光一照,金光万道,一切也就过去了。

……

炎拓做了个梦。

梦见有人敲门,乒乒乓乓,他怕吵醒聂九罗,急急地下床开门。

门一开,居然一脚跨进黑漆漆的坑道里。

炎拓顺手拎起一盏矿灯,顺着坑道往里走,矿灯的光左晃右荡,每次只能照亮小方桌那么大的一块地方,愈发衬显出周遭的阴森。

走着走着,炎拓反应过来。

这是他爸炎还山的矿场,他是下到了矿底。

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溜滑,炎拓哎呦一声,踩着那玩意儿滑出了几米远,仰天摔了个结实。

他恼怒地坐起身子,拎着矿灯四下去照,先照见了害他摔跤的罪魁祸首,那是香瓜靠结蒂处的那一块。

再然后,他看见灯光的尽头、模糊而又黯淡的黑里,站着一个人。

他下意识提高了矿灯。

那是他的林姨,林喜柔。

林喜柔就站在那里,容颜如过去一样姣好,长发又浓又密,眼睛死死盯着他,里头满是愤恨和怒火。

她的声音从齿缝里往外迸,字字怨毒:“炎拓,如果不是你,我不会输。”

炎拓的心头很平静。

事到如今,输赢有什么意义呢?

他说:“你就是输了。”

林喜柔的面目渐渐扭曲,喉咙里发出阴毒的怪声,她亮而浓密的长发渐渐灰白,如被燎焦的枯草,两只眼睛夸张地外分,外扩,脸上的老皮一层一层,耷拉着垂下。

她像极了老迈不堪的蚂蚱。

炎拓听到她尖利的嘶声:“我只是不够聪明,会有人比我更聪明……”

咔嚓一声响,她的脚下裂开一道地缝,林喜柔的身子整个跌落下去,只余两只带趾爪的手,死死扒住了边沿。

她仰起倒三角锥一样的脑袋,昆虫口器一般的嘴巴诡异地蠕动着,朝着他喃喃重复:“我只是不够聪明……”

……

炎拓一身冷汗,翻身坐起,再没了睡意。

窗帘没拉严,外头已经有些微微亮了。

睡在边上的聂九罗半睡不醒的,睡眼朦胧问他:“干嘛?”

炎拓轻声说:“没事,你睡你的,我先起了。”

起了?

聂九罗迷迷糊糊摸过枕侧的手机。

6:57。

还没到七点呢,她带了点起床气:“没到点呢,再睡会。”

边说边欠身过来,伸手抱缠住炎拓,头枕住他胸口,又阖眼睡过去了。

炎拓被她八爪鱼样缠着,起不来,又躺不舒服,只能半倚着靠在床头,哭笑不得。

不过,聂九罗是这样的。

她起不了早时,经常要拖着他一起,似乎多拉一个下水,会更心安理得、睡得更安稳。

炎拓一般都只笑笑,就依着她了。

他伸出手去,轻轻蹭磨她细长的眉毛,指腹又慢慢没入她的鬓角,任无数细软的发丝在指间拂过。

聂九罗大概是觉得痒,蹭了两下之后,微微掀开了眼,眼睛在微暗的晨曦里,朦朦胧胧,像含水衔雾。

她说:“这么听话啊,让睡就真躺下了。”

炎拓笑,手指顺着她颈后,慢慢下抚,指腹下隔着丝袍,也能探出肌肤的细腻微温。

他说:“那睡不着,你又不让起,我能不能做点别的?”

聂九罗眼皮微垂,目光幽幽深深地暗下去,下巴垫住他心口,语焉不详:“那会让我睡不好觉的。”

炎拓说:“不会,我保证,适当运动一下,还能让你睡得更好。”

聂九罗噗嗤一声笑出来。

炎拓也笑,搂住她翻了个身,顺势把盖毯拉过头顶。

……

天光大亮的时候,聂九罗果然全身酸软,又恍恍惚惚地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是被电话吵醒的。

聂九罗打着呵欠摸过电话,炎拓不在,估计是下楼吃早餐去了。

电话是老蔡打来了,这些天,老蔡经常给她报好消息,声音永远亢奋,仿佛开个展的是他而不是她:“阿罗,昨天洛阳开展了,好多人来捧场,下午我们都限人了。”

聂九罗坐起身子,语气不咸不淡的:“是吗?”

心里是高兴的,洛阳哎,龙门石窟的所在地,能在这种地方获得认可,意义不同。

老蔡:“可不,有几个久不露面的前辈都来了,他们之前看过你的作品,说这一年真是进步很大,还问起你干妈了。”

聂九罗哦了一声,赤脚下床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拉开窗帘。

天气不错,一派晴好。

过去的一年,老蔡经常旁敲侧击地追问她究竟是跟着谁学习的,聂九罗被问烦了,答说是干妈,人低调,不爱交际,让老蔡别老打听。

她猜到了老蔡一定贼心不死。

果然。

“和几个前辈聊起这一行比较资深的女大佬,都觉得不是你干妈的风格。阿罗,咱干妈真不考虑出来交流一下?”

聂九罗拉长声音:“不考虑。”

脸真大,还“咱干妈”,用炎拓的话说,“这小腿真会攀”。

“那如果是业界邀请呢?也会给到一定的酬劳……”

聂九罗呵了一声:“不稀罕。”

老蔡不屈不挠,采取迂回战术:“我们就是觉得,干妈有这水准,不出来太可惜了。哪个创作者不想看到自己的作品被大众认可呢对吧?只要干妈愿意,真的,我能想办法做到一流的策展,绝佳的展示……”

聂九罗说:“没必要,早就在展示着了。”

老蔡一怔,有点懵:“哪展示呢?北京、上海?还是国外啊?”

聂九罗没吭声。

她额头抵住窗玻璃,出神地看远近的熙来攘往、车水马龙。

早就在展示着了。

女娲造人,这烟火世界,千人千面的众生相,神仙名士,魑魅魍魉,哪一个不是她的作品啊?

论真论美,论丑论恶,哪一间展馆里立着的雕塑能比她塑得更见血见肉、入骨三分?

早就在展示着了。

一代一代,无数人身在展中,看展,也被看,有至死堪不透的,也有临了悟了道的。

偌大红尘,稠人广众,巨幅画轴,万里群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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