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近十一点,聂九罗洗漱完毕,把头发吹得半干之后,面朝下,朝床上狠狠一扑。

使的力够大,床垫都弹了好几弹。

聂九罗的脸半埋在枕头里,嘴里含了缕湿发,累到不想动。

这些天,她可太累了,画稿完成,逐一搭建龙骨,她敲敲打打的木工生涯又开始了,都是体力活,一天忙下来,比被人揍了一顿还累。

这种时候,就该把炎拓抓过来,又咬又抓又掐,发泄发泄,排遣排遣,作一作什么的。

可惜了,人家不在,搞事业去了。

不过,算算日子,再过几天也就回来了。

聂九罗趴了会之后,欠身摸起手机,看了一下时间。

十一点,炎拓该打电话来了。

这是她给炎拓定的规定,认为两人即便分隔两地,也该同步入睡十一点刚刚好,大小事都忙清了,身体疲累,心境轻松,视个频通个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睡意渐浓,耳畔软语,然后渐入梦乡。

既不耽误工作,也不影响睡眠,还能谈情说爱,拉近距离,堪称完美。

这几天“试验”下来,聂九罗简直上了瘾,最惬意莫过于半醒半睡间,听炎拓在那头絮絮说话,讲黄昏时下的一场小雨,道旁瞥见的cos唐时仕女却控着无人机的姑娘,仿佛情人在侧,再凉的夜都温情脉脉。

……

十一点零五分了,炎拓还没打过来。

聂九罗心头忿忿,食指指甲不断嗒嗒点着手机屏上炎拓的头像。

很好,敢迟到。

今天敢迟到,明天就敢爽约,后天就敢约别的姑娘蒸桑拿,她要生气了。

电话终于响了。

聂九罗接起电话,正要郑重通知炎拓这五分钟已经让她的情感受到了莫大的伤害,炎拓一句话让她把先前的盘算忘了个一干二净。

“阿罗,你还记得许安妮吗?”

许安妮?这名字有点耳熟。

聂九罗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她来。

没错,许安妮是血囊,和一个叫吴兴邦的出租车司机配了对的。

她问:“许安妮怎么啦?”

炎拓叹了口气,说:“很不好。”

……

炎拓其实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和从前一样,沿路拜访了一下大的合作方:公司的具体事务由专人代劳,这种高层情谊还得亲自维护。

到安阳时,忽然想起了许安妮,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吴兴邦的失踪,对许安妮来说,是巨大的不幸。

他们都知道吴兴邦不是好东西、待在许安妮身边是包藏祸心,但许安妮不知道。

非但不知道,还把吴兴邦当成了生命里唯一的一道光。

他想知道许安妮怎么样了。

炎拓说:“开车去了许安妮打工的那家餐馆,打听了才知道,她早不在那做了。”

“吴兴邦这一票,是余蓉负责的。我问过余蓉了,她当时处理得很干净,从监控上看,吴兴邦就是主动弃车,然后一去没了音讯,所以即便报警,也不会引起特别重视。”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

聂九罗急着想知道下文:“然后呢,许安妮什么反应?”

炎拓说:“许安妮当时不是怀孕了吗,但她从前坐过台,可能药吃多了,身体很虚,本来就难保胎,再加上吴兴邦突然失踪,对她的打击很大,情绪崩溃之下,没保住。”

聂九罗没说话。

她侧脸埋在柔软的床褥里,觉得一颗心沉甸甸的,沉得整个人恍恍惚惚。

许安妮的脸忽然无比清晰,仿佛就在眼前。

那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圆脸,大眼睛,扎着个低马尾,素净得近乎朴素。

怎么这么叫人惆怅呢?聂九罗指尖轻轻抠擦着丝质的床单,继续听炎拓往下说。

“我找到了许安妮租的房子,听人说,她已经不工作了,也几乎不出屋,一两天点一顿外卖,白天黑夜地在家里宅着,现在还欠着房租。”

聂九罗嗯了一声,顿了会才说:“那你是什么想法?”

炎拓沉吟:“我想着帮许安妮解决一下工作……”

聂九罗打断炎拓的话,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炎拓,雀茶没去处,你想让她进你的公司;余蓉没找着工作。你又想让她进你的公司;现在轮到许安妮处境不好,你还想让她进你的公司,你开的是公司,还是收容所啊?”

炎拓说:“那……开公司,不就是可以增加劳动力、解决就业问题的吗。”

聂九罗在这头翻了个白眼,但心底深处,柔柔地软了一下。

她觉得,炎拓的心很软。

一次两次,他都是能想到并体察许安妮的那个人,不像她,一次两次,都忘在了脑后。

她的处事逻辑是谁都问题一堆,就该自行成长,以及,以硬碰硬,你惹我,我就要抽你,不能明抽也得暗搓搓地抽。

炎拓比她柔和,也比她宽容,但说来也怪,她反被这性子吸引也许这是两人得以能够最终在一起的原因,不像之前的男朋友,都是被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给嫌弃没了的。

她说:“要我说,就该当头棒喝,让她清醒过来。长痛不如短痛,把吴兴邦这种货色当生命里的光,不荒唐、不讽刺吗?对自己的人生都是个侮辱。”

炎拓头疼:“我也想啊,但地枭这种事,太复杂了,没法跟她说。”

再说了,即便讲了,许安妮也可能把他当神经病给打出来。

聂九罗说:“你让我想想啊。”

许安妮迷迷糊糊间,被捶门声吵醒。

她像游魂一样坐起身来,肿胀的眼睛眯缝着,半天搞不清楚状况。

谁?谁来敲门了?房东?

不是说好了下个月再来收吗?这世道,人说过的话都像狗屁,翻脸就变。

她懒洋洋地下床,一脚踩扁一个塑料饭盒,那是昨晚吃的炒饭,就扔在床边。

许安妮打着呵欠走到门边,却没开门,只是直勾勾盯着门背板:也许,外头会以为里头没人,等不耐烦自行走了。

过了会,捶门声停下,有女人的对话声,断断续续传进来。

没找错?是这家吗?

绝对没错,阿邦给的就是这个地址。

阿邦?

许安妮脑子里一激,整个人都发抖了,她几乎是飞扑过去拉开门,话都说得颠三倒四:“阿邦……谁找?我是,是我!”

门口站了两个女人。

看清来人的长相,许安妮怔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兴邦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

一个人高马大,光头,眼神凶悍不说,头上还纹了条蜥蜴,第一时间让她想起混、杀人不眨眼的打手。

另一个烈焰红唇,大波浪,金粉色的眼影晃人的眼,细高跟踩得别有风情,一看就不像良家妇女。

这得是交际花那种类型的,或者大佬的情妇吧?

许安妮口吃:“你…你们,谁啊?”

余蓉跟她确认:“许安妮?”

“是啊。”

“那找的就是你。”

说着,余蓉一把搡开许安妮,大喇喇进了屋,下一秒,她踩扁一个圆的塑料饭盒,里头剩了点麻辣烫的汤水,晃晃漾漾。

这真不赖她,屋里头无处下脚,不是成包的垃圾,就是尚未打包的垃圾,簇拥成海,不见地板。

余蓉处变不惊,以一脚之力拂开一条道来,又回头提醒雀茶:“慢点走。”

雀茶“嗯哼”了一声,摇风摆柳地进了屋,经过许安妮身边时,带过一股艳靡的香风,醺得她脑仁疼。

许安妮彻底懵了,直到这两人反客为主地在桌子边坐下,她才紧走两步过来:“不是,你们谁啊?你们……认识兴邦?”

余蓉瞥了许安妮一眼:“我姓余,在泰国开赌场,顺便走个毒、运点枪,阿邦以前跟我混的。”

泰……泰国?

许安妮没去过泰国,她连泰山都没去过。

兴邦怎么跟泰国扯上关系了?

余蓉又指雀茶:“这是我弟妹,阿邦的老婆,叫她茶姐好了。”

老婆?

许安妮一下子激动起来:“兴邦是我男朋友,我们都要结婚了,你是不是搞错了?”

余蓉哼了一声,啪地拍了张照片在桌上。

这是一张结婚照,一看就泰式风情满满,男的是吴兴邦,女的就是这妖里妖气的茶姐,两人都身着泰国传统盛装,一身金黄璀璨,简直要闪瞎人的眼。

这是聂九罗找圈子里的同行做的,换脸加ps,大师手法,非拙劣抠图可比,几可乱真。

许安妮不说话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照片。

雀茶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从小挎包里抽出一张纸巾,夸张地遮住了鼻子:“这屋子里,可真味儿。”

余蓉:“我就开门见山说了,大概四年前吧,阿邦帮我走一批货,被泰警给堵了,逃跑的时候,杀了三个。”

许安妮脑子里嗡嗡的,如听天书。

“这么一来,泰国肯定不能待了,我让他回国避风头,等我的消息。”

“没过多久,阿邦就跟我说,在这干出租了,还找了个床伴,男人嘛,闲不住。”

雀茶适时“哼”了一声,还拿白眼把许安妮从头到脚翻了一遍。

许安妮的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到底没说。

“去年底吧,风头过得差不多了,通缉令也撤了,我刚好有笔大买卖,就喊阿邦回来帮忙,还让他想带就带你一起回来,毕竟咱们阿茶大度,不计较。”

雀茶嫣然一笑,语气却淡淡的:“计较也没用啊,睡都睡了,我还能把他阉了?”

余蓉接着往下说:“后来阿邦自己回来了,我也没多问。”

“谁知道特么的流年不利,遇到黑吃黑,”余蓉脸色渐转狰狞,舌头在唇角一舔,舌钉锃亮,“也怪阿邦这几年闲得太久,身手没跟上,被一群王八犊子乱枪打死了。”

许安妮面无表情,信息太多了,她的大脑已经当机。

随便这个姓余的怎么说吧,就算她说兴邦是被核弹爆死的,她也无所谓。

“阿邦临死前跟我说,自己死了没关系,老吴家不能没个后,还说你怀孕了。这不嘛,风头一松我就带着阿茶过来了。”

说到这儿,她瞥了瞥雀茶。

雀茶知道轮到自己了,她满脸堆笑,语气温柔:“妹妹,我看你肚子扁了,是不是已经生了?孩子在哪呢?”

许安妮没说话,脸上漠然得如同罩了一层霜。

雀茶碰了个钉子,一点也不恼火,笑得愈发妩媚:“你一个人,这么年轻,带着孩子不容易,也不好找新饭票不是?我想着,不如就交给我带,你放心,包管当自己亲生的一样疼。”

“还有啊,你生孩子受了苦,我懂,我这趟来,就是代表阿邦给你做些补偿的。”

说到这儿,她低下头,从小坤包里拿出一个不怎么厚的红包来:“这两万块钱,就权当你的营养费了,你看……”

她一边说,一边殷切地朝里屋看去:“孩子在哪呢?”

许安妮面色铁青,颤抖着抬起手指向门口:“你们给我滚出去!”

雀茶笑意顿收,吊梢了眼看许安妮:“这好好跟你商量着,怎么还骂人呢?你要嫌钱少,我再给你加两千!”

许安妮咬牙:“我c你祖宗!”

她突然就发了狂,上前一把掀翻了桌子,雀茶尖叫着站起身,还想分辩两句,许安妮已经抄起灶台上的油盐醋瓶,没头没脑地扔了过来。

这还没完,她完全不管不顾,又从地上抱起餐盒,向着两人无差别攻击,一时间,残剩的汤水,米饭粒,以及坨了的面条,满屋乱飞。

余蓉边撤边吼:“要不是看在阿邦的面子上,老子抽死你!”

雀茶踩着细高跟紧跟余蓉,边跑边嚷嚷:“怎么还打人呢!我就说,阿邦看上的,怎么会是好货!”

许安妮冲到门口,最后向两人逃窜的方向扔了个可乐瓶,伴着清脆而畅快的玻璃裂响声,齿缝里蹦出三个字来。

“王八蛋。”

炎拓的车子停在街角,他等得不耐烦,已经下车踱步了,忽地瞥到两人过来,心头一喜,赶紧迎上去:“事情……”

本来想问问事情进行得怎么样的,但话未说完,一股酱醋味直冲鼻端,定睛一看,余蓉右肩湿了一块,雀茶胸前一片醋渍,一个光脑壳上粘着米粒,一个大波浪上挂着面条。

炎拓赶紧改口:“事情不顺利啊?”

余蓉一肚子气没地撒:“也就聂二不在这儿,她要是在,我非把她摁水缸里。”

还导演呢,自己不演,可着劲把别人往死里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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