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却觉得命运是可以相信的。

冥冥中,似有一双手在为她安排,要与他相遇一场,可以将他这样拥在怀里。三百年,她不断地修行转世,或许就是为了见到他。

不知过了多久,胡砂以为自己要这样甜蜜地窒息而死,交缠的四唇终于稍稍分开一些。

芳准的手指细细摩挲着她的脸颊,炽热的呼吸喷在她面上,像是美酒一般令人陶醉。

“……这样一桩心事就了结了……”他喃喃说着,“早就想这样做了。”

窗外还隐约传来小乖委屈的叽叽声、风过竹林的飒飒声,以及凤狄平缓冰冷的呼吸声。

胡砂却什么也听不见,甚至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床上,一个人盖上被子睡觉的。

与全天下所有陷入爱恋中无法自拔的少女一样,她的世界里除了芳准一人,其他都再也容不下。

那夜,她做了无数美梦,口角噙笑,甜蜜渗入眉梢。

这一刻,她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清远山五年来没有任何变化,大门那处依旧挤满了求仙问道的凡人,守在门前的依然是那几个人。五年的时光对他们来说,像是只过了五天。

只是守在门前的那些清远弟子,一见到胡砂与芳准,脸色都有微妙的变化,气氛教人很不舒服。

芳准他们三人一兽一言不发,朝门内走去。胡砂跟在最后,忽觉那叫做白婷的中年女子轻轻抓住自己的袖子,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师妹,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以后可不要任性行事了。”

胡砂见她满脸关切的神情,心中不由一暖,对她微微一笑。

白婷看了看芳准,又低声道:“那些下三烂的谣言,你不用放在心上,许多人都是不相信的,都是些无聊之人在传罢了。”

胡砂感激她纯善,不由握住她的手,低低叫了一声:“师姐。”

白婷拍拍她的肩膀:“快,去吧。祖师爷应当在一目峰等着你们呢,知道你们要回来,他十分开心。”

他怎可能开心?胡砂在心里想。金庭祖师只希望芳准回去罢了,不见得希望她跟着来,如今她身上装着水琉琴,到哪里都被有心之徒觊觎,回来一趟,等于是给清远找麻烦。估计他巴不得她赶紧离开,滚得越远越好。

芳准在前面唤了她一声:“胡砂,跟上。”跟着便在大庭广众之下一把牵住她的手,带到身前,揽住了肩膀。

后面果然传来一阵阵倒抽气的声音,胡砂怀疑很多人的下巴都要掉在地上。

芳准低声道:“你跟着我,一步也别离开。”

胡砂点了点头,此刻再也不敢回头去看白婷的脸色,埋头进了大门。

金庭祖师还是那么金光闪闪,端坐在一目峰毓华殿中,面无表情。

凤狄大步走到他面前,跪下沉声道:“拜见师祖,弟子已将师父带回清远。”

金庭祖师微微点头,朝四周一扫视,守在殿中的八个大弟子立即垂手退下,沉重的殿门被关上,殿中阴暗寂静,只有柱上几颗明珠发出微弱的光芒。

芳准缓缓放开胡砂,在他面前跪下,低声道:“弟子拜见师父。”

金庭祖师没有说话,只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忽而又抬头望向胡砂,说不出是什么样的眼神,令她心中阵阵发颤,忍不住想跪下求饶。

然而想到昔日他在杏花林中无情地驱逐自己,导致后来的惨痛经历,胡砂心中不由又兴起一股倔犟的意思来,咬牙僵在那里,只朝他拱手拜了一拜,态度极勉强。

金庭祖师没有与她计较,他将双目合上,良久,才轻道:“芳准,你起来。”

芳准从善如流地起身,立即握住胡砂的手,攥得死紧,像是生怕她马上要消失一般。

金庭祖师深深吸了一口气,定定望着他,目光中沉痛、爱怜、失望、犹豫交错而过,道:“芳准,知道我为何要叫你回来么?”

他第一次没有用“本尊”,而用了“我”。

芳准淡道:“师父,您既然已经派了凤狄那般恳求我,我又怎能不回?无论叫我回来的理由是什么,都不重要了,弟子如今身在这里,师父有何责罚,弟子绝不推脱。”

金庭祖师从台上站了起来,背着双手走到石柱那里,不去看他,说道:“有人见到你与成魔的凤仪交涉,令他为你窃取五件神器。说你妄图利用神器五行之力成神,甚至不惜引诱自己的女弟子,叫她为你取得水琉琴。你可知,这些作为足以令你在地府中死上千万次?”

芳准慨然一笑:“原来如此,师父是听信了谣言。那么弟子自当领罚,没有任何异议。”

金庭祖师倏地转身,目光灼灼:“我不信。”

众人都是一愣。

他淡然道:“我不信自己带了三百年的弟子会如此恣意妄为,不顾天理。更不信我的弟子会有这般恶毒的心肠,胆敢在我眼皮下做这等龌龊之事!我眼看着他长大、成仙、逍遥懒散,我更知他并非面上看来那么没心没肺,我知他实际上有一腔热血,容不下任何利己私心,甚至不惜与自己的师父翻脸。这样的弟子,有人却告诉我他自私恶毒,我会相信么?”

芳准禁不住动容,静静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金庭祖师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道:“因为我不信,所以我必须把他叫回来,我不能让谣言玷污我的弟子,也不能容忍他人因着谣言来欺辱我的弟子。所以你现在站在这里,这里是清远!”

芳准将衣角一甩,缓缓跪了下来,叩首于地,轻道:“师父。”

金庭祖师不再看他,径自踱步,坐回台上,道:“今后你二人便留在清远,两百年之内不许擅自离开。”

两百年,凡人成仙差不多便需要这么久。

胡砂垂下头,感觉到自己的眼眶慢慢湿了。她终于弯下身体,缓缓跪了下去,自始至终,一个字也没说。

芳准轻声道:“师父,弟子向来任性妄为。”

金庭祖师笑一声,似有无限感慨,点头道:“不错,你自小便任性得很,说走就走,总是强迫师父来成全你。如今你也做了师父,为了自己的弟子宁可回来,又怎能不明白我的一番苦心……我是你师父。”

师恩似海。

芳准恭恭敬敬地对他叩首三下,这才领着胡砂、凤狄飘然离开,回到阔别已久的芷烟斋。

三人离开后,金庭祖师默默扶住台上的鎏金凤头,面上现出一丝愁容来。

一抹白衫自殿门处闪现,轻轻走到他面前,低声唤道:“师父。”

金庭祖师神情疲惫,道:“……芳冶,你去查查,究竟谣言是从哪里传出的,即刻将那乱说话的弟子赶出清远。”

白面微须的芳冶含笑道:“师父,谣言都是无风不起浪,虽然弟子也不信芳准师弟会做出那种事,然而人言毕竟可畏,这般严厉排查,只怕反而冷了弟子们的心。”

“荒谬。”金庭祖师眉头皱了起来,“谣言就是谣言,何来无风不起浪之说,你莫非连自己师弟也不相信?”

芳冶垂头:“弟子不敢。”

金庭祖师注视着他,到底忍不住又叹了一声:“只可惜芳冷、芳净都已不在人世……如今为师身边,亦只剩亲传弟子五人……你办事最为稳重,与芳准向来处得好。为师事务繁杂,不能专心照料他师徒三人,你替为师多为他操心些。”

芳冶眸光微动,轻道:“师父说的是青灵真君那里传话过来的事情吗?”

金庭祖师冷冷哼了一声:“我清远向来尊他是真君,他所作所为,无论对错,清远亦不做任何评价,更不愿插手。这并非惧怕于他—如今他却要压到清远头上来,清远莫非就白白给他做踏脚石么?”

芳冶垂手道:“弟子明白了。日后必然照看好芷烟斋,不令任何闲杂人等前去打扰师弟清修。”

金庭祖师微微颔首:“……你去吧。”

芳冶躬身退下,殿中阴暗,他眸中似有血光微烁,一闪即逝,面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胡砂刚到清远的那段时光。

寅时左右她自己起来,去冰湖那里跑上几十圈,在冰雪中入定半个时辰,跟着练上半个时辰的十八莺。

天色快要亮的时候,便赶去若言堂听讲。

金光闪闪的金庭祖师依旧面无表情,不偏不倚,见到新弟子惫懒便毫不留情地责备,若遇到勤奋好学的弟子,也毫不吝啬自己的赞扬。

胡砂如今看到他,亦不会像以前那样有疙瘩,这位祖师爷的行事作风,实在让人敬佩。

结果因着听讲的时候出神次数太多,胡砂又被点名批评了,惹得周围弟子纷纷看她,交头接耳地指指点点。

听讲结束后,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窃窃私语,目光闪烁。

白婷说大家都不相信谣言,很明显是在安慰她。这种情况能叫大家都不相信吗?

好在经过了这么多事,胡砂早已不把这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神色坦然地走出若言堂。忽听身后芳准唤她一声:“胡砂。”

周围的人群嗡地一下,一哄而散,纷纷避开芳准,躲在远处偷偷看他俩说话。

胡砂苦笑了一下,叹道:“师父,我第一次这么出名。”

芳准不以为意地笑笑,握住她的手:“午后没事吧?陪我去三目峰,替小乖洗澡。”

胡砂点了点头,芳准笑得更开心,在她脸上一捏,转身便走,一面摆手道:“那我先回销魂殿,你在升龙台修行完毕,别忘了早些回来。”

销魂殿?人群里又是“哇”的一声响,众人都带着“我们终于看到八卦”的神情,眼睛滴溜溜地来回在他俩身上转。

胡砂叹了一口气,脸上微微发红。

芳准回到清远之后,不顾小乖的胡搅蛮缠、凤狄的沉默以对、胡砂的无奈苦笑,硬是把“芷烟斋”改名成“销魂殿”,还特地在纸上写了三个字挂在他茅屋上面。

好吧,这应当是师父的浪漫,可每次胡砂经过茅屋见到那三个字,不知为啥,总觉得很丢脸……

胡砂摇摇头,抬脚正要走,忽觉身后有人靠近,她急忙转身,就见凤狄满脸隐忍地看着她。

“……大师兄。”胡砂低低叫了一声。

他们回到清远也有好几天了,凤狄自始至终不肯与她说话,就算路上遇到了,他也像陌生人一般,甚至都不看她一眼。这还是他第一次自己靠过来。

凤狄似是犹豫了一下,跟着低声道:“师妹,这里毕竟是清远,你与师父毕竟长幼有别。希望你们在外稍稍收敛些,不要教小辈们看笑话。”

胡砂默然片刻,没想到许久没说话,他劈头第一句居然是这个。

“你是说,我和师父是笑话?”她小声问。

凤狄脸色发白:“……我并非此意,只是如今清远对师父不利的谣言众多,不必再雪上加霜。你若是同样关爱师父,也应当谨言慎行。”

胡砂本想反驳,但见他脸色十分难看,他向来又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只会守规矩,心中虽然关心,却也说不出什么好听话。想到这层,她只得把一肚子话吞回去,默默点头。

凤狄转身走了,胡砂在原处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心中只觉他好像变得极其陌生,以往不过是外表冷漠,如今似乎从里到外都变成了冰山,充满了拒绝任何人靠近探究的味道。

在花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找到武曲部,将来年的演武场安排计划递交之后,凤狄缓缓出门,望着外面又熟悉又陌生的清远山,和往常一样,陷入茫然—回芷烟斋,应当走哪条路?

在清远住了七十五年,就连蚂蚁也应当闭着眼睛都能认路了,他却始终记不住。

如此这般在山头又晃了大半个时辰,越转头越昏,最后不知怎的晃到了一座华美殿前,这里他倒是认识的,是专管接待外来客人的巨门部。

凤狄心头一喜,正要过去找个弟子问路,忽见殿门从里面打开,几个鹤发童颜的老仙人飘然而出,十分眼熟,正是桃源山的长老们,其中一人更是与师父私交甚好的上河真人。

只是如今这几个长老面上神情很是不快,沉着脸一言不发,停在殿前不知等谁。

不一会儿,殿内又有几人飘然而出,其中一人正是金庭祖师,神色淡然,另一人缁衣铜冠,一绺雪白拂尘搭在臂上,须发如银,神采湛然,却是甚少出现的青灵真君。

芳冶、芳凝两个师伯跟随其后,神情肃穆。

上河真人面沉如墨,忽然开口道:“金庭祖师,清远何时沦为包庇罪人的场所了?我等再三前来,你却始终让芳准避而不见,是何道理?”

是找师父的?凤狄心中登时一惊。想到清远的那些谣言,估计桃源山这些人也是听说了师父要收集神器,故而把金琵琶失窃算在他头上,过来兴师问罪了。

情况只怕不妙。

金庭祖师淡道:“真人此话差矣,清远向来专心于清修,甚少过问世事,何来包庇罪人一说?何况那些谣言只怕是有心之人胡乱传出的,不能当真。诸位只听了捕风捉影之言,便三番五次前来打扰芳准清修,未免小题大做。”

上河真人旁边有个年轻些的长老,憋不住气,大声道:“只怕并非谣言!分明有人见到芳准与他的女弟子在元洲五色涧出没!水琉琴如今已是他掌中之物了!此人为了神器,令自家弟子成魔,实在罪大恶极!桃源山的金琵琶失窃,必然与他脱不了干系!”

金庭祖师神色一变,厉声道:“仙人难道不知人言可畏吗?没有切实证据就在这里含血喷人,桃源山的修为还真是令本尊大开眼界!”

桃源山几个长老还欲再辩,一直在旁默然不语的青灵真君忽然呵呵一笑,拂尘一甩,搭在另一边胳膊上,低声道:“老夫不才,昔日听说清远有传闻,老夫自海外拉人前来收集神器,因此传闻过于荒谬,老夫懒得置辩。今日再看,当真天地朗朗,日月昭昭,有心收集神器的人究竟是谁,相信世人皆已明了,不必老夫浪费口舌。”

金庭祖师神情淡漠,双目紧紧盯着他,道:“如此说来,真君四处昭告我清远妄图收集神器,便是为了给自己洗脱嫌疑?”

青灵真君微笑道:“非也,清远既然做得,老夫自然说得。听闻聚集三件神器,取其五行之力便能飞升上神,金庭祖师这般袒护芳准,清远想必来日也是大有前途的吧?”

金庭祖师勃然大怒,森然道:“芳冶、芳凝,送客!将大门紧闭!今日起清远再不收徒!若有闲杂人等前来相扰,即刻赶出!”

凤狄只觉掌心全是汗,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原来谣言不光是在清远上下流传,连外面都知道了吗?青灵真君,桃源山几位长老,都是得道高人,自然不会随意为恶劣的谣言所骗。

无论他怎么告诉自己不要相信,可一而再、再而三的浪潮到底还是将他覆顶。

他想起五年前去桃源山的情景,当日灵鹤突然攻击凤仪,他并没多想,如今才觉得事有蹊跷。那金琵琶必然是被凤仪偷了,那时候他就已经成魔了?他偷得金琵琶的途中,将雌鹤杀了,又故意大大方方地往桃源山走一遭,引得雄鹤来报仇,假借自己之手将雄鹤杀死,不引人怀疑。

果然好手段,好城府!

一阵风吹来,吹得他遍体生寒,凤狄不由打了个寒战,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离开了巨门部,腾云在空中乱飞。

脚下青山漫漫,景色秀美,应当是三目峰,离芷烟斋很近。

他降下云头,思忖半日,到底还是决定去找师父,将此事说给他听,看如何解决。

清远山顶到处冰封雪飘,唯独三目峰绿意盎然,山脚下一方无名小湖,常年温热,弟子们豢养的灵兽常来此处洗澡。

凤狄刚刚靠近,便听得湖边有银铃般的笑声,像是胡砂的声音,撞在心头,令人不禁莞尔。

他不由放轻放慢脚步,靠在树边极目去望,却见小乖在湖里痛快地打滚,跟着呼啦一下上岸,噼里啪啦一阵甩,弄得胡砂满头满脸都是水,她又笑又叫,跳到芳准身后,拉他做挡箭牌。

湖边红花如火,映得她两颊嫣然,双眸似含了春水一般。

凤狄觉得胸口有些发闷,欲要不看,却又不舍。

“哦,芳准在此过得倒是很逍遥。”声后有个含笑的声音响起,凤狄微微一惊,但觉那人走到自己身边,白衫微须,正是芳冶师伯。

他背着双手,笑吟吟地看着湖边一双有情人,不知是不是凤狄的错觉,总觉他笑意未到眼底,双眼冷冰冰的。

凤狄低声道:“师伯,弟子今日无意路过巨门部……”

芳冶笑着打断他的话:“我早知你在附近,来找你也是为了此事。”

凤狄不禁默然。

隔了半晌,他又道:“师伯,弟子如今才明白什么叫人言可畏。谣言威力居然如此大,令人心寒。”

芳冶淡道:“能让青灵真君前来问罪,这谣言只怕也不是空穴来风。不过无论是真是假,你师父都免不了要遇上些麻烦。”

麻烦?凤狄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芳冶笑了笑,又道:“凤狄,我问你,水琉琴是神器,对也不对?”

这还用说吗?他默默点头。

“神器是不容凡人私自携带玷污的,对不对?”

点头。

“那你说,如今水琉琴却被你师妹带在身上,而且丝毫没有归还的意思,并且你师父还护着她,这样做是对是错?”

凤狄又是哑然。

芳冶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怀里取出一个物事,缓缓递到他手里。

“你师祖也有这个意思,水琉琴必须要归还,如此才能令清远上下立于清白之地。”

凤狄手腕微微一颤,低头去看那东西,却是一个手环样的物事,通体漆黑,上面有无数密密麻麻的花纹,色泽暗红,像凝固的鲜血,沉重而且冰冷。

芳冶轻道:“你这孩子,我们也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素来刚正不阿。你师父一时岔了念头,走上歪路,谁也不希望他就此入魔,你自然更不希望了。你师祖叫我将这东西交给你,到时候如何做,你自己决定。”

芳冶走了很久之后,凤狄才僵硬地动了一下,将那手环放在掌中仔细看。

看了没一会儿,像是被烫了似的,一把丢出去,手环掉在草丛里,没有一点声音。

远处湖边又传来胡砂银铃般的笑声,凤狄只觉喉中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痛得厉害。

她在笑,她什么也不知道,她紧紧与芳准抱在一起,容颜比花好。

可这样是不对的,她是被欺骗,她要被摧毁。

凤狄弯腰将那手环拾起,无声地塞进怀里,掉头走了。

五月聚窟洲无念神宫有仙法大会,清远上下都很兴奋。

仙法大会对年长弟子来说,是增进修为的良机,对年轻弟子们来说,却是认识新朋友,甚至发展桃花运的机会。因各大仙山都不限人数,所以无念神宫往往人满为患。

胡砂没有参加过无念神宫的仙法大会,只能从其他年轻弟子那里听说一些乐闻趣事,譬如上回聚会,谁谁遇见了谁谁,天雷勾动地火,如今孩子都快生了。再譬如谁谁喜欢谁谁,另一个谁谁却总缠着前面那个谁谁,在仙法大会上痛哭流涕,出尽洋相。

胡砂听得半明半白,一头雾水。

其实这些趣闻说穿了就是两个字—“八卦”。

在百无聊赖的仙山里修行,八卦基本上是许多人兴致勃勃过下去的目标,一点风吹草动的事情都能被说上十天半载,这边厢胡砂与芳准的八卦才消停一些,那边厢仙法大会的八卦便已层出不穷。

可惜的是,她就算回到清远,也没什么机会趁着年轻去参加仙法大会,享受一下疯狂的青春。

金庭祖师明令下来,她和芳准两百年之内不得离开清远半步,所以什么仙法大会那都是浮云。在清远上下几乎走光了的时候,她也只有蹲在冰湖前面,用小树枝划泥巴解闷,身边还蹲着同样无聊的小乖。

芳准在入定,他每天都有三个时辰左右的入定时间,这段时间谁也不能打扰他。

胡砂用树枝在松软的泥土上写字,写了一首诗,一面笑吟吟地回头问小乖:“这首诗你没见过吧?”

小乖从鼻孔里发出一个高傲的喷气声,勉强低头去看,一字一句地念出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哼!这种缠绵的调调,我才不喜欢!就是因为你一肚子春水,成天想着情啊爱的,才那么笨,修为总也上不去!”

“才不是!”胡砂瞪了它一眼,“师父都说我勤勉努力,修为大增!你没念过书看不懂就直说嘛,有什么丢人的?”

“我怎么不懂?不就是一首情诗吗?我随便作一首都比它好一千倍。”小乖发威了。

胡砂把树枝一丢,拍拍手上的泥巴:“那好,你作一首我听听。”

小乖顿时开始抓耳挠腮,因着脸上全是毛,也看不出是憋得脸色发青还是发白,隔了半天,果然是一个字也吟不出来。

胡砂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懂。这首诗是我们那边一个大诗人作的,是说因为心里曾经真正爱过一个人,所以后面遇到再好的,也无法投入感情。你不觉得这种感情很真挚吗?”

小乖心不甘情不愿,但因为自己没什么学问,方才出了个丑,所以干脆不说话了。

胡砂又在地上胡乱写了好几首凌乱的诗句,毕竟离家五年,很多都已经记不得了。

看看天色,想必芳准入定的时间快要过去,她抬脚将地上的字迹胡乱抹去,起身道:“走吧,回去找师父……”

话未说完,忽听小乖欢呼一声,掉头朝后面扑去,她讶然地回身,却见本应跟着师祖去参加仙法大会的凤狄正站在湖边,被小乖搂住肩膀,使劲舔他的脸。

胡砂奇道:“大师兄怎么回来了?不是要去参加仙法大会吗?”

凤狄脸色原本有些苍白,听她这样一问,却又红了,低声道:“我……在一目峰下迷路很久,没找到大门,去迟了……师祖让守门弟子带话,叫我留在芷烟斋照顾师父、师妹。”

果然是迷路,他真是个大路痴,家门口也能迷路。胡砂忍不住要笑,但见他满脸尴尬,便把笑憋回去,只道:“正好师父入定的时间要过了,咱们一起回去。他在杏花树下藏了许多美酒,今天骗他拿出来喝。”

凤狄勉强笑了笑,把头一点,跟在她身后往杏花林走。

走了一半,他忍不住低声道:“胡砂,你当真不打算将水琉琴还回石山旧殿?”

胡砂刚摘了一枝杏花放在手里把玩,听他这样问,不由一愣:“当然不会还,不然水琉琴岂不是要杀死更多无辜的人?何况它是我用血肉养好的,于情于理都没有还回去的说法吧。”

凤狄沉默半晌,又道:“那是神器,你怎能私自拿走?”

胡砂笑道:“可师父说水琉琴已经属于我了,他说的自然是没错的。”

凤狄心中猛然一沉,正要再说,忽听小乖朝天叫了几声,声音甚是尖利,两人一齐抬头,却见好几个须发银白的老头儿落在林中,当中那人白衫微须,正是芳冶。

凤狄脸色又变得苍白,低低唤了一声:“师伯……您先别……”

芳冶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只沉声道:“孽徒胡砂,你私自窃取神器,祸连清远,今日要将你押送回瀛洲乐正石山旧殿,归还水琉琴!”

胡砂大吃一惊,举目一个个望过来,对面那些老神仙个个面沉如水,她认得两个。一个是桃源山的上河真人,另一个缁衣银发,却是许久未见的青灵真君。

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当下退了两步,冷笑道:“要我归还水琉琴是假,其实是你想要吧,真君大人!五年前,我还没谢谢你花费心思,千辛万苦将我从海外拉到这里来!”

青灵真君神色不变,垂头轻道:“这位姑娘,老夫并不认识你。如此胡言乱语,只会让芳准真人更加难做,神器乃天神之物,凡人不得玷污,还请你速速归还,俯首认罪才好。”

胡砂别过头,淡道:“我是不会把水琉琴拿出来的,别做梦了。”

青灵真君不再说话,只将拂尘轻轻刷过肩头,垂首合目。

芳冶退了一步,躬身向那几位老者肃然道:“孽徒甚是顽劣,我清远为避嫌,不便出手,还要麻烦诸位真人了。”

桃源山那几个老头默默颔首,然而对面站着的到底是个小姑娘,他们并不好用降妖除魔的法子来制伏她,其中一人从袖中取出一捆淡金色的细绳,修仙之人都知道那是大名鼎鼎的锁妖绳,一旦拴住妖物,念动束缚咒,若非梼杌那种上古凶兽,寻常厉害的妖魔都是动弹不得的。

那人低声道:“姑娘,你莫要冥顽不灵,回头是岸,速速与我们前往石山旧殿才好。”

胡砂脸色煞白,声音略带颤抖,气势却绝不输人:“就算我拿了水琉琴,与你们桃源山有何相干?此事是我与青灵真君之间的恩怨,你们插什么手?”

上河真人正色道:“此言差矣,天神遗物是何等物事,岂能被你这不懂规矩的黄毛小儿随意玷污?何况此事并非与桃源山无关,原本宝塔中供奉的神器金琵琶,想必也是你那师父叫自己的徒弟偷走的。解决水琉琴之后,还要再找芳准讨个公道!”

话未说完,只见胡砂面上犹如冰霜笼罩,抬手间寒光吞吐,正是要唤出水琉琴。

对面众人都是大惊,她若是唤出水琉琴,以神器之力来相抗,他们几人对她就毫无办法了。

倏地眼前金光一闪,却是锁妖绳抛了出去,此物最灵,一旦抛出,不捆住妖物绝不罢休。

胡砂只觉身上一紧,眨眼间从头到脚就被捆了个结实,连脖子都不能动一下。

凤狄急急走了几步,护在她身前,颤声道:“师伯!诸位前辈!胡砂年纪尚小,还请诸位手下留情……”

“凤狄,退下!”芳冶陡然大喝一声,神情极严厉。

凤狄浑身一颤,面上露出哀痛欲绝的神色来,轻声哀求:“师伯,求您放过胡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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