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砂撅着嘴,掉头就走。没走几步,就见几个桃源山弟子对这边指指点点,低声道:“看见没,就是她……胆大妄为得很,连自己师父都敢推倒……长得还蛮可爱,做事倒是雷厉风行!”

胡砂恨不得地上赶紧裂个洞,她好钻进去,别出来丢人现眼。

凤仪抱着胳膊朝那里冷冷看了一眼,那几个弟子赶紧跑了。他无奈地看了看胡砂缩成乌龟壳的模样,叹道:“不中用,就让旁人说两句怎么了,还能掉一层皮?”

胡砂讪讪点了点头:“我……我争取以后有用点。”

凤仪摇了摇头,自顾自往前走。胡砂小跑着追上,连声问:“二师兄,师父的伤势怎么样了?能走路了吗?”

凤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就知道你第一句话要问的必然是这个,成天师父师父挂在嘴边。罢了,教你安心点,师父没事了,有祖师爷出面,他只要没死,都能活过来,那点伤又算什么?这会儿他应当正偷懒睡在床上吧,明天就能看到了。”

见胡砂露出轻松的笑容,他略带讥诮地低声道:“师父问完了?现在又要问谁?”

胡砂脸上一红,怯怯抬头看他,嗫嚅道:“那……那二师兄……你找我……有什么事?”

凤仪眉头微挑:“没事就不能来找小师妹吗?”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胡砂急了。

凤仪哈哈笑了起来,将头发拨到耳后,道:“其实,只是看你怪郁闷的,叫你出来走走,散散心。难得来一次桃源山,不逛逛岂不可惜?”

胡砂心中感动,不由抬手牵住他的袖子,轻轻叫了一声:“二师兄。”

凤仪趁机握住她的手,两人慢慢在山顶闲逛起来。

桃源山诸多悬崖峭壁,这里也不知是哪座山峰,只是满山岩石缝隙中都盘根错节长着松树,看上去极为险峻。山顶建着一座宝塔,珠光宝气的,大约是供奉着九天诸神。

凤仪也不说话,一路走来只是静静望着那座宝塔,及至走到大门前,胡砂才发现门口贴满了封条,十几名弟子神情肃穆地守在那里。

见他们靠近了,立即有弟子挥手示意,让他们速速离开。

胡砂低声道:“这里不会是禁地吧?二师兄,咱们不如去别处看看。”

凤仪停下脚步,淡道:“这里便是先前桃源供奉天神遗物的宝塔了,可惜如今金琵琶被人偷走,空有宝塔,也无趣得很。”

原来传说中的金琵琶是放在这里的。胡砂回头多看了两眼,奇道:“不是说金琵琶是被梼杌吞食了吗?现在没找回来?”

凤仪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摇了摇头,牵着她转身便要离开。

变故就发生在那一瞬间,后面突然传来弟子们的惊叫,紧跟着“嗖”的一声,像是什么锋利的东西破空而来。胡砂本能地转头要看,猛地被人当胸推了一掌,身体不由自主朝后倒飞出去。

一阵炽热的风擦过耳朵边缘,闪电般蹿过,发出凄厉的叫声,笔直地朝凤仪攻击而去。胡砂狠狠摔在地上,顾不得快散架的骨头,爬起来急叫:“二师兄,小心!”

直到这时,她才看清急速飞来的到底是什么。那是一只仙鹤,比寻常的鹤大了三倍也不止,通体金光艳艳,犹如黄金铸成的一般。它正发了疯似的用尖嘴朝凤仪身上乱戳乱划,一面凄厉地叫着,声音尖厉刺耳。

守在门前的桃源山弟子全都慌了,纷纷冲上前试图阻拦,奈何灵鹤的长嘴太厉害,擦一下就是破皮伤筋,靠近不得,他们只好围在外面怪叫怪嚷,束手无策。

凤仪躲得极快,眨眼便闪开了第一下攻击,正要跳开,后襟却被灵鹤抓在爪里,“刺啦”一声撕烂了。他不由笑骂:“孽畜!撕坏了我最值钱的一身!”语毕,反手甩脱宽大的外袍,当头罩在灵鹤身上,掌心忽有红光吞吐,不声不响在它胸口打了一掌,谁也没看见。

灵鹤惨叫一声,三两下便将那外袍撕成碎片,细长的颈项折成一个古怪的角度,长喙如刀,横胸便是一划,凤仪胸口登时血花四溅。

他按住伤口,脸色苍白地连退好几步,看上去似是动也不能动了,只能眼睁睁望着那灵鹤抬头啄下。

一道玄色身影鬼魅般冲了过来,胡砂只见到寒光如钩,乍闪而过,那灵鹤扑腾了两下翅膀,“扑通”一声摔在地上,两腿微微抽搐一阵,立时咽气,身上那层璀璨的金光也一瞬间暗淡了下来。

那人一把将凤仪扶了起来,低声道:“伤势如何?”却是大师兄凤狄,关键时刻,到底还是他出手救了师弟、师妹。

凤仪苦笑着按住流血不停的伤口,说话都艰难无比:“这只灵鹤……为何突然攻击?若不是师兄赶到,我和胡砂只怕今日便要命丧于此……”

凤狄飞快取出丸药塞进他嘴里:“别说那么多,让我看看伤口。”

这时惊魂未定的桃源山弟子们才纷纷围上,七嘴八舌地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灵鹤本是祖师爷安置在这里看守天神遗物的,以前是一雌一雄两只。上回金琵琶被偷去的晚上,雌的那只被打死了,剩下这只雄鹤,成天疑神疑鬼,上次有师弟给它送水喝,也差点被啄瞎了眼!是我们疏忽了,想着它被关在塔里出不来,没想到竟然伤了道友,当真万分过意不去!”

凤狄皱眉道:“既然知道它会无缘无故伤人,便该看守好。倘若出了人命,又该如何?”

那些弟子自知理亏,只得喏喏道歉。又有人去看了死在一旁的灵鹤,哀叹:“剩下的一只灵鹤也死了,这下祖师爷还不知要怎么责罚我们!”

凤狄简单给凤仪的伤口上了一些药,回头去看那灵鹤的尸首,也有些诧异:“我本不欲取它性命,只想逼开……罢了,灵鹤既为我所杀,该有如何罪责,我一人承担便是!不必惶恐!”

话虽然这么说,但起因到底还是自家灵鹤突然发狂伤人,这样的事说给祖师爷听,照样要被骂。桃源山弟子们个个垂头丧气,无奈何,还是得捧着灵鹤的尸首去通报漆吴祖师。

凤仪脸色苍白,低声道:“师兄,到底是我与胡砂不好,不该来这里。想来那灵鹤因为上次金琵琶失窃的事,变得疑神疑鬼,突然嗅到生人气息,难免紧张。我们也有错,回头我自去师父那里请罪。”

凤狄摇头道:“你伤得不轻,不要再说话!胡砂,过来扶你二师兄,我将你们送回住处!”

胡砂还处于震惊状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颤巍巍地走过去死死攥住凤仪的衣服,还没开口,眼泪就滚了满脸。

凤仪摸了摸她的脑袋,以示安抚。

凤狄腾云而起,在半空没头没脑地飞了半天,越飞脸色越是铁青。

凤仪叹道:“师兄,往左。第三个山峰。”说罢,抬头看看他发黑的脸,调侃道,“师兄是迷路了,刚巧看到我们的吧?”

“不要说话!”凤狄恶巴巴地回了一句。

在半空花了好一番工夫,才把凤仪送回他住的院落。

凤狄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盒丢给胡砂:“我得去祖师爷那里一趟,你且留在这里照看凤仪,伤口不可见水,谨慎。”

胡砂从盒子里取出绷带和药粉,回头无助地看着凤仪,他咧嘴一笑,悠然道:“小师妹,看样子咱们不得不又多个秘密了。”

胡砂欲哭无泪,左右乱看一阵,做贼心虚。

凤仪笑道:“别担心,这是单人客房。门窗都锁好了,没人看见的。”

说着,他便脱了上衣,露出赤裸的身体来。胡砂本能地要捂眼,奈何手里拿着药粉、绷带,捂不起来,只得犹犹豫豫地走过去,蹲在床边。

这是一条四五寸长的伤口,两边翻开,血流不止,极为狰狞。一看就知道是灵鹤那种长嘴撕出来的。

奇怪的是,她好像看过类似的伤口。上次在房里给二师兄疗伤,他身上挂的也是同样的伤。

胡砂忍不住伸手轻轻按上去,低声道:“二师兄,这个伤……”

话没说完,只觉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攥住了。

“要非礼我,现在可不是好时候。”他笑。

胡砂登时涨红了脸,使劲把手抽回来,急道:“我只是觉得这伤和上次的很像而已!再说,二师兄你也真是的!干吗总是玩什么神秘,每次都搞得身上到处是伤!”

凤仪半躺下来,撑着脸颊,笑吟吟地道:“这大约就是二师兄的魅力了吧。一个有秘密的男人才有吸引力,小师妹,懂吗?”

她懂才怪了!

胡砂绷着脸给他上药上绷带,刚把绷带系好,忽听遥远顶峰上钟声当当响起,清越动听,犹如凤凰长啼,百鸟齐鸣。

凤仪闭目听了一阵,低声道:“听起来,像是恭迎诸位散仙降临的钟声。桃源山是要举办私下的仙法大会了吧。”

胡砂的手腕顿时一抖,颤声道:“仙法大会?那……那青灵真君会来吗?”

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看交情了。”

胡砂心急如焚,起身便要离开,凤仪一把扯住她的袖子:“你干吗?现在出去,谁也见不到,再说,今天也不是弟子们能随意参见散仙们的日子。”

她急道:“不……我只是……只是出去看看……”

凤仪用力一扯,胡砂立时站立不稳,倒头摔在他床前,脑袋撞在他肩上,两人都是痛得大叫。

便在这时,房门突然被人踢开,曼青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凤仪师叔!诸位散仙们都来了!你看到凤狄师叔了吗……”

话说到一半,停在那里,她一双漆黑的眼睛惊愕又震撼地看着房里的情景。

好吧,一个上身赤裸,裹着绷带,绷带上还隐约有血迹的男人,手里捏着一个两颊绯红,双目含泪的少女,两人都是气喘吁吁的。

菩萨来了都要误会的。

曼青很合作地捂着眼睛倒退着跑了,一面还在怪叫:“天啊!师叔!抱歉我又打扰了你们的好事!你们忙,你们忙!当我没来过!”

胡砂僵了半天,回头愣愣地看着凤仪:“你……你不是说房门……锁好了?”

凤仪叹息着一笑:“我以为你锁好了。”

胡砂一头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晚饭后,芳准来了。

胡砂又在洗脸。

他进门第一句话便是:“今日为师听人说,你趁凤仪有伤在身不便行动,故而暴力推倒意图非礼……”

“咣当”一声,脸盆从架子上掉了下来。胡砂脸色忽红忽白,神情哀怨、委屈、恼怒……变化万千。

芳准立即转了话题:“漆吴祖师方才与为师说,你和凤仪二人在琵琶塔那里被灵鹤攻击,可有受伤?”

胡砂沉默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事,倒是二师兄受伤了。我给他包扎了一下,现在应该是大师兄在照顾他吧。”

芳准看她脸色像是渐渐平静下来了,这才笑吟吟地走过去,熟门熟路地坐在椅子上,还倒了一杯茶。

“凤仪这孩子,也不错。”他语带双关地说着,“平日里轻佻了些,却没做过什么坏事。”

胡砂脸色微微发白,心里突然就乱成一团麻。

她定定看着窗外斑驳的星光,很久,才道:“他就是师兄。”

芳准了然地点了点头,又与她闲扯了些东西,见她心不在焉的,便起身道:“也罢,不早了,你休息吧。明日一早让凤狄来接你,与为师一同去景鸾宫参加仙法大会。”

她应当很高兴的,有见到青灵真君的机会,代表她能回家的机会也大了。

但就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她在期盼什么,自己也不明白。像是好容易见到他了,却得了那么一句话。

凤仪这孩子也不错。

这样冷冰冰,又漫不经心的,高高在上做着长辈。这份慈爱,令人齿冷。

胡砂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心神不宁,忍不得,将手指放在嘴里轻轻咬着,一面问自己:怎么了?你到底是要什么?

他是师父,是仙人,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

她不知道。

天亮之前,胡砂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流淌着杏花香气的斑斓梦境。春日杏花吹满头,谁家少年足风流。他有一双宝石般的眼睛,整个春天都藏在这双眼里。

忍不住,款款靠近,像是怕惊了他似的,隔着嫣红粉嫩的杏花,细细看他。

在这里,他不是仙人,不是师父,只是春日陌上偶遇的一个少年郎。

她眼睛也不敢眨,只怕眨一下,便要害他消失。

他回过头来,在皎白嫩红的杏花中微微一笑,唤她:胡砂。

天亮了,她醒了。脸上有一颗泪。

胡砂怔怔望着外面微亮的晨曦,到底还是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日上三竿的时候,凤狄来了,表情冷漠却是满头大汗,估计他也是花了一番工夫才找到这里的。

“走吧。”他就说了两个字,便急匆匆地拖着胡砂腾云飞走了。

如此这般折腾,赶到芳准院落的时候,他已经在床上等睡着了。凤狄脸色发青地过去跪下,沉声道:“弟子误了时辰!请师父责罚!”

芳准打个哈欠,揉揉眼睛起身喃喃道:“罚什么罚,还不快走,迟到的人可是要罚酒五杯的。”

他缓缓走到胡砂身边,抬手将她耳边的乱发理了理,柔声道:“头发都乱了。”

胡砂只觉心脏一阵猛缩,情不自禁垂下头,脸上烧得厉害。

桃源山虽然遭受了梼杌的一次重创,却也不愿示弱于人,故而发出去的请帖一张也没收回,今日景鸾宫来的各家散仙,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人,三三两两聚集在园中,相谈甚欢。

芳准刚进去,便有许多散仙笑吟吟地围上,连声道:“这下你可迟了,最迟的一个!来来来,罚酒五杯!”

早有人用白玉壶斟了五杯酒递上来,芳准慨然不拒,一气饮干,将最后一个杯子倒过来捏在手指间,笑道:“这下可不怪我了吧?只是许久不见,你们这顽皮性子还没改。见着倒也亲切。”

众人都哄然笑道:“最最顽皮的就在这儿站着了,他还好意思说别人顽皮!”

凤仪因为昨日受伤,不能出门,这次来的只有胡砂和凤狄。他俩因是弟子,尚未得道成仙,只能跟其他弟子一样,在角落里干站着。

好在这园中景致绮丽,名字叫景鸾宫,却并非宫殿,而是一座花园。里面四季诸般美景都可见到,这边还是樱花飞扬,对面便已是红叶乱舞,再转个弯,那里又是白雪皑皑、梅花香寒了。

胡砂在园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捉一把白雪来捏雪球,一会儿又去捡红叶放荷包里当做书签,一个人玩得倒也自得其乐。

忽听后面有人朗声报道:“逍遥殿,青灵真君到——”

胡砂像是被天雷劈中一样,几乎要跳起来,急忙转身,却见一个须发皓白,穿着蓝衫的老仙人翩然降临,身后还跟着两个粉妆玉琢的小道童。那容貌,那神态,竟与画上的没有二样。果然就是他了!

胡砂拔腿便要上去,不防被芳准一把拽住手腕,“现在别去!”

她又急,又激动,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像是被冰水与热水轮流浇灌似的,只觉浑身都在瑟瑟发抖,竟是安静不下来。

芳准安抚地用双手按住她的肩膀,轻道:“乖,冷静点。现在别冲动。”

这位青灵真君似乎面子很大,资格也很老,诸位散仙都过去与他问好,态度甚是恭谨。芳准隔空朝他抱拳点头示意,见胡砂脸色苍白苍白的,他不由又道:“他身为真君,自是不同寻常,你不得失礼,务必要恭敬小心。”

胡砂只觉他的声音在极遥远的天外,一点也听不清,她眼里只有那白胡子老头一人。

她定定地看着他微笑与众人说话,定定看着他望向这里,定定看着他朝这里走来—她的膝盖快要支持不住,恨不得立即跪在他面前,求他宽恕,求他送自己回家。

青灵真君一直走到芳准面前,含笑道:“芳准老弟,多年不见,可还安好?那咳嗽的旧疾,好些了吧?”

芳准笑道:“多谢真君挂念,我已比先前好了许多。”

青灵真君看向一旁脸色发白的胡砂,眸光微动,又道:“这位姑娘莫非是芳准的新弟子?看着面生得很。”

芳准轻轻推了胡砂一把,“给真君行礼。”手却在底下捏了捏她的手腕。

胡砂软软地跪了下去,颤声道:“弟子胡砂……拜见青灵真君!”

他笑呵呵地将她扶起,赞道:“芳准的弟子果然是与众不同,令人羡慕。老夫记得你还有两个男弟子,一个叫凤狄,一个叫凤仪,今日没来么?”

凤狄急忙过来给他磕头:“弟子凤狄拜见青灵真君!弟子的师弟因身体微恙,故今日不能来此,弟子替师弟给真君赔礼。”

“无妨,无妨,快起来。”青灵真君将凤狄扶起,也赞了一阵,又将没来的凤仪也赞了一阵,这才与芳准携手而去,与诸位仙家正式入座。

凤狄走到胡砂身边,见她脸色极为难看,不由低声道:“胡砂,是身体不舒服么?”

她慢慢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茶过三巡,仙法大会便开始了。几个散仙轮流上去侃侃而谈,与清远每日的听讲也没什么不同。胡砂越听越烦躁,干脆掉头走到枫树林里去,思索着要怎么给青灵真君赔罪。

不知过了多久,后面传来阵阵笑声,显见是仙法交流完了,仙人们又开始说笑。有一人抱着一把通体冰蓝的琵琶,铮铮弹了起来,流水一般欢快。弹到一半,便开始高声吟唱,引得天边诸多鸾鸟仙鹤纷纷飞下来合着节拍跳舞。

胡砂四处乱看,试图找出青灵真君,忽见他一角蓝衫在枫林中一闪而过,她急忙追至枫林深处,远远见他倚树而立,动也不动。胡砂心头乱跳,慢慢走了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身前。

“小人……小人胡砂,拜见青灵真君……”她的声音在颤抖。

青灵真君淡淡看了她一眼,转身飘然而去,胡砂急忙起身要追,忽听他身边一个道童斥责道:“放肆!谁准你这般无礼地注视真君?”

她急忙垂下头,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小人不敢……小人冒犯了真君……只求真君宽宥!”

那道童冷道:“冒犯仙人的凡人只有打入地狱一说,何来宽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胡砂颤声道:“小人……已经死过一回。只是真君既然将小人送到此境,必然是慈悲为怀的……小人诚心认罪,求仙人饶恕!”

道童的声音稍稍有些缓和:“看你年幼懵懂,真君也感怜惜。只是真君仙身为你窥破,实乃大不韪,绝非轻易可恕。你说你是诚心,诚心却在何处?”

胡砂愣了半晌,轻道:“这……小人不解,还求仙人解惑……”

道童淡道:“海内十洲有诸多天神遗落之物,你且去,将水琉琴取来,交给真君。真君自会感你诚意,送你回家。”

胡砂完全迷糊了,喃喃道:“可……我……我怎能……”

“天神遗物难得有金木水火土一套,金琵琶如今已被他人窃取,下落不明。剩下的木昊铃与土堰鼓,还有御火笛,均不知所踪,只剩瀛洲的水琉琴安置在野地里,由妖兽看守,无人能近。你若能取来水琉琴,真君自然如你所愿。”

胡砂沉默良久,突然开口道:“真君要天神遗物……有什么用?真君是仙人,都无法取得水琉琴,我不过是个凡人,更不可能拿到了……这……这件事我怎可能办到?”

他根本是在强人所难吧!

道童厉声道:“放肆!真君行事,何时轮到你来过问?此为给你的试炼,你竟疑心是真君有私心,简直冥顽不灵!”

胡砂垂头不语。

枫林里陷入一种奇异又凝滞的气氛中。

枫林外传来阵阵说笑声,悠然自得,胡砂却觉得与自己是两个世界。方才她还享受着仙人们的自在逍遥,现在却倍感煎熬。

有人在叫好,连声道:“芳准来一个罢!多年不听你唱曲,今日能闻,当真是奇迹了!说起来,青灵真君又在何处?莫非是先走了?”

众人又是说笑一番,似乎也并不在乎谁去谁留。

过了一会儿,只听外面琵琶淙淙又响,扭弦走得又急又烈。胡砂心中一动,竟忍不住回头去看,却见远远地,芳准一袭白衣,捧着那把冰蓝琵琶半卧于青石之上,长发委地,隔着烈焰般的枫林,像一朵优雅的云。

这又何止是一幅画。

胡砂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开始唱:“三千世界,众生黩武。花魂成灰,白骨化雾。河水自流,红叶乱舞。”

其声妖娆却又刚烈,旷达偏还缠绵,令人心悸。

胡砂怔怔地看着他,林中枫叶纷染似火,随风狂舞,每一片都像一滴鲜血。一瞬间,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了。

那道童微微冷笑:“芳准已是仙人,休动妄念。”

胡砂急道:“我没有!”

道童冷道:“海内十洲虽然不禁仙人嫁娶生子,却禁仙人与凡人苟合。你妄动便是冒犯,冒犯便是再一次的死罪,可要想清楚了。”

她越发急了:“我……我没有!”

道童也不理会她,又道:“我知你在想什么,是宁可留下来,与他一起在清远待一辈子。不过你最好记住,真君能将你从地府拉出来送到这里,自然也有法子将你打回地府永不超生。你要谨慎!”

胡砂心头猛然一沉,再也顾不得什么放肆不放肆,抬头紧紧盯着他。

道童露出一丝微笑:“昔日也有一个年轻人冒犯了真君,真君慈悲为怀,不忍他年纪轻轻就堕入地狱,便将他带来海内十洲,悉心教诲,更令他拜入仙山师门,盼他回头是岸。可惜此人大逆不道,不敬天地,竟自甘堕入魔道。堕入魔道之人死后灰飞烟灭,不入轮回,你最好不要像他那样。”

胡砂没有说话。

那道童低声道:“真君给你五年时间,取得水琉琴后,去玄洲逍遥山逍遥殿,真君自会如你所愿!切记,此为真君给你的试炼,除你之外,不许对任何人言明,否则真君即刻便将你打入地府,教你魂飞魄散!”

说罢,转身便走,一直走到远处青灵真君身边,三人的身影渐渐化作青烟,消失在枫林深处。

胡砂怔怔地在枫林中站了许久,外面芳准的歌声还在盘旋:“河水自流,红叶乱舞……”

她突然打了个寒战,像是刚刚意识到什么重要东西似的,忍不住抬手摸向怀里的荷包,里面藏着几根青丝。

一时间觉得神魂颠倒,几欲晕厥;一时间又觉得茫然失措,阴寒彻骨。

一直回到自己的客房,胡砂都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木愣愣的,神魂也不知飞在哪个天外。

凤狄见她如此模样,只当是身体不舒服,将她送回客房后稍稍安抚了两句,便走了。

天色快暗的时候,有人来敲门了。胡砂一直在床边干坐着出神,竟没听见,直到房门被人打开,她才猛然惊觉,怔怔地朝门口望去。

芳准。

他手里提着一个丁香色的荷包,倚在门上看她。那荷包看上去沉甸甸的,被他掂了两下,笑:“上回为师答应带你出去吃好吃的,因着突发事件没能请成。这次来补上了。还不快和为师走?”

胡砂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师父……您又何必借着请客的理由来套话。上次也是……有话干吗不直说?我又不是小孩子,给点好处就开心。”

芳准神情极无辜:“胡砂心里为师就这么卑劣?”

胡砂吸了一口气:“不是!我是想说……师父,其实您早就知道吧!或许听说我是从嘉兴来的便知道了!那天和我说那些话,您却不告诉我!我……青灵真君他……”

芳准没有说话,只将那荷包的系绳拿在手上绕圈,一圈两圈三圈,他突然低声道:“无论为师告不告诉你,最后结果都是一样。既然如此,何不先开心地生活一些日子呢?提前知道的事情越多,越不会快活。”

胡砂眼睛忍不住红了,颤声道:“不一样!怎会一样……”

“你是觉得,为师当初在山下见到你,得知你不是海内十洲的人,应当立即将青灵真君的事情告诉你,你便不用在清远浪费这么些时日了,对么?”

他语气柔软,却问得犀利。

“当然……”胡砂说到一半,突然哽住。她要怎么说呢?是的,她确实浪费了时间?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她来说就像过眼云烟,说丢就丢,完全无感?

她说不下去,最后颓然坐在床边,失神地拧着双手。

芳准将她一把捞起,笑道:“何苦在这里干坐着,和师父走吧!”

胡砂来不及拒绝,就被他一阵风似的掳走了。

仙人平日不吃饭,但不代表他们就不能吃。

芳准依窗远眺,面前放着一坛梨花酿,并一碟新鲜藕片,吃得清雅。胡砂面前放的却全是肉。红烧肉、小炒肉、烤肉、坛子肉……她看着就觉得没胃口了,只吃了两块,便在那里发呆。

“咦?不合胃口吗?”芳准很奇怪。

胡砂闷闷地看着他面前的酒坛子,低声道:“师父,酒好喝吗?”

芳准眉头一跳:“味道不错,要来一杯么?”

“……会不会醉?”

“醉了有师父在呢。”

他给她倒了一大杯,笑道:“常说借酒浇愁,你如有烦心事,来喝酒便错不了了。”

胡砂一言不发地一口喝干,只觉吞了一团冰冷的东西下去,到了胃里腾地烧起来,火焰一直烧到喉咙口,脸色登时变了,求救似的看着芳准,用眼神示意他赶紧给她一杯水。

芳准“哧”的一声轻笑出来,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手却无比自然地又给她倒了一杯,轻道:“想不到你喝酒也是个痛快人,再来一杯。”

胡砂连喝了两杯下去,不一会儿,就觉心跳得老快,眼前的东西微微旋转起来,这时再抓起杯子,已有些分不出到底是酒还是水,只觉喝着很舒心,方才堵在胸口的一团闷气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师父……为什么先前不告诉我呢?”她郁闷地攥着酒杯,喃喃问着。

芳准淡道:“那你先告诉为师,青灵真君究竟要求你做什么。”

胡砂摇了摇头,大约是喝多了,情绪有些控制不住,嘴一扁就要哭:“……我不能说!会下地狱的!”

“有师父在,你怎会下地狱?”他的声音听起来极温柔。

胡砂捧着脑袋,头晕晕的,眼前的东西好像也有点模糊,嘟哝道:“可是……明明先前是你说的,他身为真君,与众不同……师父你也不过是个真人,真人和真君……听起来还是后面的威风点,我……总之,我听他的没错。”

芳准不由失笑。

“你不说,那就让为师来猜猜。”他将酒杯放在唇边,似饮非饮,似笑非笑,“他让你去取金木水火土成套的天神遗物之一,并约定了十年时间为限,为师说的可有错?”

咣地一下,胡砂手里的杯子摔在桌上,她一个激动便要跳起来,谁知脚下不稳,仰面朝后直直摔落。芳准只来得及抓住她一根小辫子,将她的发带给扯断了。他又笑又气,赶紧过去扶她,却见胡砂躺在地上,泪眼汪汪,喃喃道:“不是十年,是五年!他……他居然偏心?”

这和偏心有关系吗?芳准摇了摇头,将她拽起来往椅子上一放,只觉她浑身软绵绵的,显是没了骨头,稍稍一晃便瘫在桌上,烂醉如泥。

芳准叹道:“怎么才两杯就醉了?”

胡砂脸色酡红,闭着眼也不知喃喃说些什么,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盯着他的脸,低声道:“您……您怎么会知道?难道师父您也是……”穿过来的?

芳准道:“胡砂,你不是第一个来海内十洲的海外凡人,只怕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光为师认识的,和你一样情况的人,有两个。”

胡砂顿时激动了,使劲抓住他的手,连声道:“还有谁?还有谁?我认识吗?”

芳准想了想,到底还是摇摇头,只道:“多年不见,现在也是行踪渺茫了。”

原来世上还有与她一样倒霉的人,想到这一点,胡砂心中倒也没那么难受了。俗话说,有人陪着一起倒霉,总比一个人倒霉好。这想法虽然不怎么正大光明,倒也是人之常情。

她醉得一塌糊涂,抱着酒坛子在桌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芳准好像在对面一直说话,她听得断断续续,依稀听见什么“青灵真君的事,疑心很久”、“收集天神遗物”、“暗中调查”、“处理”之类的话语,只是反应不过来,脑子里和糨糊一样,乱糟糟的。

最后,他终于不说了,半倚在雕花窗台上,看着楼下人来人往。

胡砂怔怔地看着他精致的脸庞,喃喃道:“我该怎么办?”像是问自己似的,问得无助又无奈。

他回过头来,说:“别去!你只留在清远,青灵真君的事,只当没发生过。有师父在,你什么也不用怕。”

胡砂像是没听见一般,只痴痴看着他,良久,喃喃道:“可……我得回家……还有个绝色的相公等着我成亲呢……爹、娘……我也舍不得……”

他轻声说道:“人生总是有舍有得,留在清远,做个逍遥的仙人,嫁个更绝色的相公,岂不更好?”

胡砂没说话。

心里有一种冲动,借着醉酒的力量,要呼之欲出。然而到底也没出来,她不敢。她也只能看着他,看着他柔软漆黑的长发,桃花带露的姿容,宝光流转的双眸,最后再到白皙修长的指尖。

很美。她在心里说。

能让一个少女心醉的美。

什么时候开始把他看到眼里去,她也记不得了。见到他,认了师父,他也没怎么教过自己东西,她却偏有一种信赖,见到他什么浮躁惶恐都瞬间消失。

开始觉得他年纪大,像祖爷爷;后来觉得他亲和得很,像大伯;再后来,又觉他顽皮,像兄弟……

到如今,她也不晓得他像什么了。

师父、师父、师父……在心里把这两个字默念上千遍,像是提醒自己似的,一面觉着他做师父真不错,一面又觉得他若不是该多好。

还是回去吧!倘若自己只是被美色所惑,家里安排的相公也漂亮得很,难保她不会见异思迁。留在这里又能如何?成了仙人也好,天神也好,他总是她师父,有什么意思?寿命一旦加长,这种郁闷也会加长,那么长久的年月活得不痛快,还不如做个利落的凡人。

以前背着爹娘看过一些所谓的禁书,书上说,倘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也不需要与他一起,只要能看见他,默默陪着他,看他过得好,便是心满意足。

可我不要那样,胡砂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

“胡砂,你醉了。”有个好听的声音靠在耳边说话,吐息温暖馥郁。

胡砂把沉重的脑袋抬起来,茫然地转向发声处,脸颊却触到两片柔软湿润的东西。那人仿佛也吃了一惊,急忙移开。她本能地抬袖子去擦,皱眉瞪着那人:“你……你做什么?”

芳准架着她的肋下,半拖半抱地弄下酒楼,惹得周围注目纷纷。

胡砂醉得胡天胡地,压根认不出他是谁,想挣扎,奈何四肢醉得不听使唤,只得色厉内荏地瞪圆了眼睛,用眼神震慑他:“你是谁?”

芳准见她醉成这样,只怕腾云飞起来之后一个不小心抓不住,真把她摔成肉饼,于是只得半提着她的后背心,慢慢往前走。

夜深了,晚风变得略带凉意,稍稍吹熄了胡砂脸上奔腾的热意,她慢慢眨了眨眼睛,怔怔看着芳准,动也不动。

半晌,她突然伸手摸在他脸颊上,小心翼翼地上下摩挲,一面还喃喃道:“原来长这么美……你是谁?”

芳准也不动,任她摸,淡道:“你说呢?”

胡砂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最后展颜了然一笑:“你……你不是画上的那个夫君吗?怎么……从画上跑下来了?”

芳准叹了一口气,喝醉的人要么沉默寡言,要么废话特别多,看样子她属于后者。

与醉鬼搭腔是最自寻烦恼的行为,他并不说话,由着她在那里疑惑地喃喃自语:“怎么就从画上跑下来了呢?是人是鬼?我……我得和爹娘说说,他跑下来,要住哪里呢?”

照这个情形看来,由着她醉下去,天亮了也到不了桃源山。芳准捏住她的后脖子,微微用力,胡砂只觉眼前一黑,顿时软绵绵地昏睡过去。

他像夹大米似的把她夹在手里,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腾云而起,直奔桃源山。

院子里的弟子都已经睡熟了,谁也不来管胡砂到底跑去了哪里。

芳准推开门,把胡砂轻轻放在床上,盖好了被子,忽然直起身体,淡道:“出来吧,从方才就一直隐了身形跟着我们,是何用意?”

屋里静悄悄的,而且黑灯瞎火,根本见不到半个人,芳准等了一会儿,不由微微一笑,突然出手如电,朝窗户那里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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