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危楼不疾不徐的话应声而断。

他素来是极愿与她亲近之人,可此时被她揽住腰身,竟愣了好几息胸口才生了些起伏,“幽幽——”

他沉声开口,嗓子似更哑,可垂在身侧的手却未动。

薄若幽见状手抱得更紧了些,脸颊在他胸口蹭了蹭,这才觉他身上竟没了往日的暖意,只是他胸膛挺阔,与她想象之中一般宽厚硬实。

她没说话,更往他身上靠近了些,这时,霍危楼手才抬起来,将她揽住,臂弯越收越紧,手在她背脊上游弋,而后将她深深扣在了怀里。

他低头在她发顶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呼出,笔挺的背脊终于松活下来。

薄若幽几乎能感觉到他轻薄绸衫之下硬实的肌理,羞涩在她眉眼间一闪而过,她语声轻软的道:“世子毒发之时失了神志,侯爷万莫将他所言放在心上。”

霍危楼“嗯”了一声,薄若幽话锋一转有些恼的道:“世子也实在太过放纵自己,此番所言虽是不清醒之时说的,可不知他从前有无此般念头,世子从前在侯爷跟前最是乖顺,等他此番好了,侯爷定要好好教训他才好。”

说着她语声一低,“我还从未听过有人这般与侯爷说话,便是我都想替侯爷打他才好。”说完她脸颊又在霍危楼心口蹭了蹭,“侯爷是世上最好的兄长,他怎能如此令侯爷寒心。”

霍危楼胸膛极快的起伏了一下,似未想到她能如此安慰他,她前面所言不过故意说的轻松,又说霍轻鸿并非发自本心,又斥责霍轻鸿做错了要替他出气,可唯独这最后一句,心疼之意溢于言表,才是她真正想说的,瞬间便抚慰到了他佯装无碍之下的痛处。

他呼吸发紧,情愫在心底满溢,喉头梗住的苦涩终于在这时烟消云散了,他又深吸口气,一把将薄若幽抱起,往前走了两步,将她放在了书案之上,此行令薄若幽微微一惊,她这般坐在书案之上,抬眸便能与他平视。

霍危楼眸色幽深的望着她,额头几乎快抵在她额上,薄若幽顿时心跳快了些,他却沉着嗓子道:“适才都听到了?”

薄若幽想到霍轻鸿所言的那些话,心底又有些酸楚,点头“嗯”了一声。

霍危楼唇角扯了扯,笑意颇为苦涩,“可觉害怕?”

薄若幽莫名,“为何害怕?”

霍危楼此时竟默然了一瞬,而后才道:“因他所言,并非皆是虚言。”

薄若幽回想霍轻鸿的话,不知哪些是气话哪些是真的,霍危楼涩声道:“我父亲过世的早,他与我母亲十分不睦,他也并非对外说的病亡。”

霍轻鸿说定国公乃是被长公主逼死的,薄若幽心底微惊,莫非是真的?

看她有些恍然意外之感,霍危楼便又倾身将她抱了住,她如今坐着高了些,下颌能落在他肩头,他亦与她交颈而拥。

“我母亲贵为长公主,婚嫁之初,是她看中的我父亲,我父亲对母亲本无爱慕,却不得不接受赐婚,成婚之初还算相敬如宾,可本朝规矩,做了驸马之后,便不得在朝中手握实权,因此我父亲虽然额外加封了定国公,却不过是个闲差。”

“父亲越来越消沉,待我出生之后才好了些许,可不过几年,他又觉苦闷,在我妹妹出生后,他甚至起了纳妾的心思,他将一个早年间有过交集的世交之女接回了府中。”

薄若幽心口一震,难怪霍轻鸿那时提到了“一家四口”,她彼时未曾上心,此刻方才明白原来是霍危楼曾有个妹妹,更想不出做为驸马的定国公怎会如此一意孤行。

霍危楼继续在她耳边道:“我母亲因此大怒,与父亲闹得不可开交,那时我妹妹还不满一岁,因他们夫妻反目,下人看护不力,令我妹妹得了急病,很快便夭折了。”

薄若幽眼瞳一颤,忍不住抱住了他,霍危楼继续道:“我母亲因此悲痛欲绝,处死了父亲的妾室,又囚禁了父亲,以整个霍家的前程相逼,她想令父亲认错写罪己书,可父亲抵死不认,就这般过了大半年后……他上吊自杀了。”

薄若幽无论如何没想到他父亲竟是如此亡故,再想到此前霍危楼所言之语,她更觉心房震颤,霍危楼说过,他比她更想要稳固牢靠到不可撼动的情谊,当时听来只觉霍危楼是想令她安心,却未想过他或许当真发自本心这般想。

“父亲死后,母亲彻底崩溃,很快便患了疯病,那时我十岁,日日侍在她身边,她病情时好时坏,到了十二岁之时,好转的更多了些,彼时长公主府无权无势,仅靠着陛下对母亲的些许体恤维持体面,霍国公府知晓当年内情,亦过的如履薄冰,那时,我决定上战场。”

“后来我半年归来一次,此前回来也没什么,可自十五岁新年那次归来之后,我母亲便再也不愿再见到我……”

薄若幽颤着声问:“这是为何?”

霍危楼从她颈侧退开,凤眸晦暗难见明光,可他开口,语气仍然是沉稳无波,“因我那时已有了几分青年模样,他们都说,我与父亲生了一样的眉眼,而母亲只要一看到我便会病发,她恨极了父亲,根本不能忍受与父亲有些相似的我在眼前,病发之后,她一时歇斯底里的寻我父亲,在她的想象之中,父亲是个懦夫,他害死了妹妹之后便逃了,一时又全然忘记旧事,却会不断的伤害自己。”

薄若幽的心狠狠的揪了起来,“那坊间说的长公主常年患病……”

霍危楼颔首,“其实是疯病,只是这些年她年纪大了,亦有些别的病状。”

薄若幽不由抱紧了霍危楼,她恍惚之间想起,当初在青州,霍危楼第一次被侯府大夫人撞上之时众人皆以为他会做怒,可他看着疯疯癫癫的大夫人,竟意外的敛了气性。

她不由道:“那侯爷此前说要带我去长公主府……”

霍危楼应声,“便是想让你知道,坊间传言的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殿下,如今不过是个神识不清的寻常妇人,想令你知道我母亲是哪般模样,亦不想令你畏惧那些虚名。”

薄若幽那时候不知这些,说要见长公主殿下,她只觉霍危楼太过心急,而长公主乃是人中龙凤,金尊玉贵,无论是为难她亦或是喜欢她,她都觉难以招架,又哪里敢顺从他?

而那时霍危楼的确说过,他只是想带她去看看他母亲是什么模样。

薄若幽收紧了臂弯,她不知霍危楼这样难,在看似天之骄子的贵胄出身背后,竟有个如此支离破碎的家,她有些抱歉,“侯爷若再带我去,我一定随侯爷去。”

霍危楼忍不住目光深重的望着她,“当真?”

到底是去见他母亲,意义非凡,薄若幽被他如此一问,心底又有些迟疑,可他带着希冀的目光却令她心底的犹疑渐渐消了,她心一定,点头,“当真。”

霍危楼一把将她揽了怀里,他似有些情动,薄若幽亦面上微红,若说此前她从未想过成为他的夫人,那从此刻点头起,她便算是松口了。

这下她当真生出些私相授受的隐秘羞耻之感,可如今她对他心意更笃,这些因忌讳礼教而生的心思倒也没那般骇人,她一时明白过来话本子上的故事都是真的,不是那些才子佳人不懂礼数,是情谊到了这一步根本不及自控。

她手在他背脊上抚了抚,心境竟有种别样的安然,哪怕亲密如斯,也不似往日多有羞恼,甚至想给他更多抚慰,令他再不似片刻前那般难过。

“只要你愿意,今日便带你去。”

薄若幽听的失笑,她可还记得是为了什么而来,见他心境好了许多,她便退开了些,“侯爷莫急,我今日其实是为了世子中的毒而来,我义父眼下用的法子可缓解中毒之苦,虽然不至于解毒,可能缓解一二也能令人多撑些时候,我是想来看看明公子可有了别的法子,若是没有,便可让义父过来瞧瞧他。”

霍危楼眉眼一动,“当真有用?”

薄若幽颔首,“义父眼下医治的那人,已有好转,寻常用药用饭皆无碍,只是人与人到底不同,世子这边如何,还得义父过来看看才好。”

霍危楼凤眸顿时亮起,仿佛全然不记得那些诛心之言,薄若幽又忍不住心道,有这样的兄长,霍轻鸿便是为了什么,都不该说出那样的话。

“如此自然极好!”霍危楼立刻道:“眼下去接你义父过府可方便?”

薄若幽想了下,“义父眼下只怕在给黄家少爷治病,去了多半要等片刻。”

“这不碍事。”他剑眉微皱,沉声道:“你也听到了,他如今并不好受,你义父来了,或能替他缓解一二。”

薄若幽听的心底一软,很是诚恳的道:“侯爷当真是好兄长。”

霍危楼眸色一时有些深长,“他那些话,我从前从未听过,也不知二叔曾经那样交代过他,那搬言辞那时候看或许有些过于担忧了,可如今看来却是对的。我如今在朝中有此位,陛下不会允许我堂弟再握重权,这些年陛下对我放心,亦是因为我父亲已经过世,而二叔不问世事,他亦是个无所事事的富贵闲人,但凡霍家有一贪权者,皆会招来猜忌。”

薄若幽想到这些神色亦严肃下来,又安抚他,“侯爷眼下莫要想这些,先替世子解毒为要,等以后好了,世子想如何也都还来得及。”

霍危楼点头,转身便出门去吩咐侍从接程蕴之过府,薄若幽看了看自己还坐在桌子上,面上一红,连忙跳下地来。

外间霍危楼刚吩咐完侍从,便见福公公火急火燎的赶了过来,一见霍危楼便道:“侯爷,世子发病发糊涂了,您可千万莫要将他说的放在心上。”

霍危楼平静的点头,“我知道,幽幽说她义父已有缓解毒发之法,我已命人去接了。”

福公公先应声,又仔细看他神色,见他面上一副无状模样,很是怜惜的叹了口气,“侯爷从不将这些委屈表露在面上,可老奴很是心疼侯爷。”

霍危楼牵了牵唇,“我知道,去看着他吧,稍后等幽幽义父来了,我自会过去。”

福公公应声,又仔细看他片刻,而后往书房内看了一眼,想明白什么之后,神色微松,而后才转身离开,看着福公公的背影消失,霍危楼在门外站了站才转身进去。

进门便见薄若幽人已站在了书案之前,她正在倾身看书案一角挂着的狼毫笔,纤细的指节拂过一排笔,令笔尖都晃动了起来,霍危楼忽然加快了脚步,在薄若幽听到脚步声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又一把将她抱在了怀中。

薄若幽人还背对着他,一时哭笑不得,这时霍危楼却低下头来,“我前世定是和尚。”

薄若幽懵了,“哎?”

“我前世一定是日日修佛念经,普渡众生,积下了大功德,所以这辈子上苍才会将你送到我跟前。”

薄若幽听得目瞪口呆,还有些牙酸,然而她无情的揭穿他,“可我记得,侯爷说自己从尸山血海之中淌过来的,从不看佛经,亦不信佛。”

“我往日不信,从现在开始信。”

他越说越是靠近,几乎想与她耳鬓厮磨,薄若幽觉得此般情形超出了她的预计,忍不住将他手从腰间扒下来,转身道:“侯爷心境大好了?”

霍危楼即便觉的寒心,也不过那几瞬,且霍轻鸿本性如何他最是知道,这些话的确勾起了些陈年旧事来,他却并不会因此生怨,若非薄若幽温柔相待,他只怕还不让自己伤怀那般久,更不会露出分毫,至此刻,自然就更不会还沉湎其中。

少年上战场,后又掌权多年,早已淬炼的一副钢铁心性,最信赖之人或许能在他身上划上一道血口子,可他却早已修得一套自我疗愈之法,毫无意义的委屈伤痛,于他而言乃是懦夫行径,然而如果能让薄若幽再亲近待之,他便愿展露些许给她看,他想要她的亲近温柔。

他望着薄若幽,剑眉蹙着,神情配上他高大英挺的身量,莫名显得委屈,“也不算好。”

薄若幽仔仔细细看他,很快便道,“侯爷休想骗我——”

霍危楼见未哄住她,便忍不住上前,将她留在了自己与书案之间,手臂一合,将她圈在了怀中,薄若幽哎哎的推他,霍危楼此番倒是规矩的很,只沉声道:“就抱一会儿,你不知我日思夜想便是如此揽你在怀。”

薄若幽手上便失了力道,无奈道:“这便是侯爷想的不合时宜之事?”

霍危楼忍不住笑了,“这也算一件,你若想知道别的,那我……”

薄若幽忙道:“不不不,我不想知道。”

……

程蕴之到了侯府门口,便见霍危楼和薄若幽一起在门口迎接,程蕴之心底暗哼了一声,从前薄若幽受伤之时,他便对霍危楼有些警惕,如今看来,当初的警惕果然是对的。

程蕴之下马车,待要给霍危楼行礼,霍危楼立刻快步上前扶住,“先生不必多礼,此番还要请先生救人——”

程蕴之见他识趣,不由满意了一分,说起看病,也颇为肃然,直言自己的法子暂时是治标不治本,霍危楼亦将霍轻鸿之境况告知程蕴之,程蕴之一听,只觉治标的法子对眼下的霍轻鸿也称得上是救命了。

一行人快步入了客院。

福公公闻声立刻迎出来,自然对程蕴之又是一番恭维,他是在皇室侍候多年的人,几番笑谈便能令程蕴之身心舒泰,程蕴之又本是好相与之人,待进了厅门,亦是打定主意要花十二分力气给霍轻鸿看病才行。

明归澜坐着轮椅上前来问安,程蕴之点了点头,往榻上一看,又听到霍轻鸿有气无力的念着什么,福公公忙道:“世子毒发难受好几日了,侯爷为了他好,不给黄金膏,世子如今神志全失,对侯爷颇为不满。”

霍轻鸿早就说不出连续的语句了,才不过几日,已瘦的皮包骨头,鬓发散乱,眼下青黑,面上灰白,躺在那里身体始终轻颤着抽搐,却无力气做更大的挣扎,眼角泪珠儿不断,也不知是忍不住还是真的想哭。

程蕴之看了一眼,“是正常的,我听闻坊间有些毒发了,而后逼父母去买黄金膏来,若是不去,便拿刀伤人,这毒毒发之时厉害,再强的意志都难以自控。”

福公公忙不迭应是,又去看最后面站着的霍危楼,霍危楼人站在门口,面容隐没在昏光之中看不真切,他还是心疼的很。

程蕴之已经走到榻边,见霍轻鸿手脚都被绑着,勒出了大片的青紫,不由也有些唏嘘,当初回京他们同船半月,霍轻鸿虽然言行举止骄纵了些,却也是个鲜衣怒马少年郎,可如今,当真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程蕴之先问脉,又问了寻常用药,而后便道可用自己的法子,“今日我带来的香药丸乃是配好的,待回去之后,我再为世子另配些药,我写个方子,暂时按照我的用。”

明归澜不知程蕴之身份,可能让霍危楼专门请来,自然不可小觑,他在旁默默打量着程蕴之,想到一同回京之点滴,不免后知后觉的发现程蕴之有些不凡。

程蕴之问脉时,因离得近,能听清霍轻鸿的低语,偶尔几言落入他耳边,便是他也听得微微色变,他面上不显,很快点燃了香药丸。

淡淡的草药香气混合着沉檀香味弥漫开来,霍轻鸿本好似失水的鱼儿一般瘫软着,可闻到这味道,却好似忽然得了几分活气,又睁开泪眼迷蒙的眸子,恍恍惚惚的寻香味,程蕴之将香炉靠的更近些,霍轻鸿好似品出了其中淡淡的黄金膏,立刻朝着榻边靠了过来。

他似黄霖那般疯狂的吸着烟气,吸了半晌,身子缓缓瘫软,却是舒展的,不似此前那般发着抖蜷缩在一处,福公公见状呼了口气,“此物可能用的长久”

程蕴之摇头,“自然不能当做黄金膏那般来用,眼下世子身体太弱,再过两日,我可为他施针,施针加上用药,先将身体调理起来,而后毒发之时用香药丸代替黄金膏,这里面黄金膏的剂量我亦会慢慢减轻,直至病患能靠着意志力撑过去,久而久之,希望能达到戒断毒瘾之效——”

明归澜听得若有所思,而程蕴之显然也没有私藏之意,竟这般毫无保留的道出了,福公公放了心,又去看霍轻鸿,果然见他平静了许多,他意识正一点点回笼,人亦有了知觉,只是整个人有些脱离的木讷,睁眸看着程蕴之一动不动。

“世子?这是程先生,可还认得?程先生来给你看病的,你可觉得好受些了?”福公公温声问他,霍轻鸿却没什么反应。

程蕴之道:“让世子缓一缓吧,稍后令他多少用些食物,而后喝些汤药,能喝多少喝多少,实在喝不下,也不必勉强,按照你们说的毒发时辰,只怕明日毒发也是在午时前后,明日我早些过来,看看世子毒发之时脉象如何。”

福公公道谢,霍危楼便送程蕴之离开,霍轻鸿听到他说话的声音眼珠儿动了动,身子却还是瘫在榻上动弹不得。

出了门,程蕴之又问了些霍轻鸿起居饮食习惯,而后便欲告辞,薄若幽自然也一道离开,霍危楼看了眼天色,心底颇不赞同,宁骁和路柯却到了,既有了公差,他便也不留薄若幽,亲自将二人送至马车前看着他们离去。

马车里,程蕴之蹙眉道:“那霍家世子适才嘀咕了不少话。”

薄若幽心底微动,“可是在说侯爷的家事?”

程蕴之点头,“说的有些诛心了……”

“我适才来时,也听到了几言。”薄若幽并未将霍危楼说的告诉程蕴之,只是问:“义父对当年之事可有了解?”

当年事发之时,程家还在太医院如日中天,程蕴之叹了口气道:“自然是知道几分的,且当初长公主下家给定国公,也是京城之中十分盛大之事,程家还去贺喜过,后来长公主府上闹出许多不快来,坊间传言颇多,而后定国公病亡,长公主也跟着病倒,我记得长公主本是喜好交际的性子,一开始的公主府总是门庭若市的,可那之后,长公主府一直关门闭户,便是到如今似乎也是关门谢客的。”

薄若幽又觉出几分揪心,“义父对世子的毒可有把握?”

程蕴之叹气,“难,他中毒之状,比霖儿更深些,从脉象上都看得出,只怕要费些功夫。”

程蕴之着急回府,亦是想照着霍轻鸿的病状重新制药,待归了家,果然第一时间进了书房,拟了几个方子比对一番,从太阳落山到晚间歇下,一直在给霍轻鸿制药丸。

第二日一早,程蕴之早早去黄家问诊,而后才带着薄若幽往侯府去,霍危楼前日忙了一日,心道程蕴之和薄若幽午时会来,便破天荒的归家候着。

父女二人到了侯府,霍危楼自来亲迎,态度亲谨周到,与从前大不相同,程蕴之看在眼底,且霍危楼到底也只是二十来岁又未经风月场,再如何持重,对薄若幽的心思还是有几分露在面上,尤其对程蕴之这个过来人,就更看的分明,他心底一时有些挑剔霍危楼,一时又能瞧出霍危楼对薄若幽颇有些珍视,可谓五味陈杂。

待到了客院,便见霍轻鸿并未有毒发之状,可整个人好似傀儡娃娃一般躺在榻上,虽不再有何混账言行,却是只动不言,仿佛失语了一般。

程蕴之刚落座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霍轻鸿整个人便不对了,程蕴之和福公公都有些紧张起来,皆至暖阁问脉的问脉,绑手脚的绑手脚,霍轻鸿今日却不喊了,再难捱也只是无声无息的咬牙流眼泪,待程蕴之将香药丸点上,他方才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的缓过劲来。

这个过程十分漫长,而霍轻鸿在意识清醒的境况之下忍耐这些也不容易,那香药丸内的黄金膏不过些许,好似隔靴搔痒一般不令霍轻鸿至溃败癫狂之地,却又缓和不了多少苦痛,福公公看的眼红,霍危楼带着薄若幽站在外头廊庑之下。

沉默令人更为焦心,霍危楼说起了黄金膏的案子:“卫衍已经找到,他果然用过黄金膏。”

薄若幽秀眉皱起,“莫非,冯烨处的黄金膏是从他那里来的?”

“一部分,卫衍给过一部分,他也在长宁侯处采买过,当日我问之时,他有心将卫衍瞒了下来,如今卫衍也染上了毒瘾,人被卫述藏在城外医治,卫述怎么也想不到,他本是图利,最终却害了自己的亲儿子。”

霍危楼沉声道:“李源和卫荃都招了,黄金膏在西南一带兴起,沈家靠着此物牟利不少,后来有心将黄金膏流入京城,便找到了李源做引子,沈家很聪明,他们并不在天子脚下大肆行商,反倒是整个西南,几乎为沈家掌控,李源是他们留在京中颇信得过之人。”

“要做这样的生意,朝中自然也要打点,可他没想到,卫述早就知道了黄金膏的声音,卫述令卫荃出面与李源合作,想盘下京城乃至整个北边的黄金膏生意,为此,卫述将此前在沁水县卫仓之上贪得的银钱投入了大半,他们已经派人去西南山寨之中募工,又采买美人笑的果实种子,这其中,宋昱做为卫述的得意下属,亦有份参与,那日去茶肆,宋昱是打着看最新到的美人笑果实和种子去的——”

薄若幽听得心惊,“所以户部贪腐卫尚书是主犯?”

霍危楼语声寒凉了些,“这个户部自上而下手脚都不干净,尤其在卫仓一事上,卫述占了大头,他人昨日已经下狱,只是嘴硬还未招供。”

顿了顿,霍危楼又道:“宋昱经手的文书账簿极多,他帮着卫述遮掩,眼下还不知是自愿还是受裹挟,不过沁水县卫仓事发之后,卫述曾从宋昱处拿走了许多账册,这些,亦是此前直使司一直在找的东西,宋昱死之前,他书房内仿佛遭了劫一般,也是在提醒直使司此案还有幕后之人,东西已经被拿走了。那些账册昨夜在卫府搜到了些许,其余皆被卫述毁了,若是宋昱未死,他要么令宋昱挡罪,要么便会令宋昱永远闭嘴,宋昱多半猜到了自己的结局。”

薄若幽唏嘘道:“卫尚书官至二品,却还要以身犯险……”

霍危楼唇角扯出一丝冷冷的弧度,“太贪了,有了权力,便贪图富贵,有了小富贵,便贪图大富贵,且他有心扶持大皇子,然而徐家势弱,无论是拉拢人脉,还是暗地里行不轨之谋,钱银都是极重要一环,便是金山银山,与他而言都不够。”

霍危楼几言,仿佛令薄若幽亲眼看到了朝堂皇家的明争暗斗,她有些心惊,“可长宁侯乃是二殿下的母舅——”

“这便是卫述的高明之处,倘若此物没有这般害人,不曾闹出这般人命案子,那这笔生意有长宁侯一起做,便是神不知鬼不觉,且此番严查下来,二殿下一脉亦脱不开干系。”见她皱眉苦思,霍危楼抬手在她眉心抚了抚,“朝堂上的谋算,可比人命案子要复杂险恶的多,我说给你听,你知道便可,不必深想。”

若是命案,她还可验尸还可搜证,尸体上的创伤她看的明明白白,案发现场的蛛丝马迹亦有迹可循,然而朝野之间的争斗全靠揣摩人心,可她却没有剖白人心的法子,薄若幽叹了口气,果真不再为难自己。

“那此番牵连甚广,侯爷岂非有得忙碌?”

霍危楼颔首,“接下来两月,只怕是今岁最为忙碌之时。”

薄若幽眼底溢出几分心疼来,霍危楼望着她此般神情便生出些意动,往正厅方向看了一眼,忍不住想来握她的手,薄若幽还想躲,人却已被他牵住。

他牵住她转身便走,竟是顺着廊庑往拐角处去,转过拐角,便回避了院内侍从的目光,亦离的厅阁更远了些,霍危楼将她圈在逼仄的夹道之中,一把将她揽入了怀中。

“侯爷——”

薄若幽心跳的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院内侍从颇多,夹道之后便是上房,程蕴之他们还在给霍轻鸿看病施针,他却……

“稍后你定要与你义父一同告辞,我留不得你,明日我多半不会归府,得后日才能再见着你。”霍危楼手上不松,她本就身量纤细,在他怀中更显娇小,简直反抗不得。

薄若幽面上微热,到底抬手将他腰身环住,然而霍危楼似乎想要的更多,他微微倾身鼻尖蹭上她脸侧,就在他要挨上来时,薄若幽重重在他腰间掐了一把。

“嘶——”

……

等施针完,已经是黄昏时分,霍轻鸿忍了整日,喝了汤药便昏睡了过去,程蕴之出来和霍危楼道:“一次没什么效用,还得连续的施针三五日才能看出成效来。”

霍危楼便道:“那这几日还要劳烦先生。”

程蕴之欣然应下,又叮嘱平日里该如何用药,而后方才告辞离府,霍危楼带着福公公亲自去送,看着父女二人乘马车离开,福公公狐疑的望着霍危楼,“侯爷如今对程先生颇为有礼……“

霍危楼看也不看他的道:“程先生到底是长辈,也是应该的,何况我难道不是一直敬老爱幼吗”

霍危楼心境很是不错,说完转身便走,福公公大大的翻了个白眼。

回正院的路上,霍危楼问:“公主府这几日如何?”

“说公主殿下好些了,还问起过侯爷。”

霍危楼皱着眉,片刻后道:“待这几日忙完了,我想带幽幽过府一趟。”

福公公眼底微亮,他一时明白霍危楼为何对程蕴之颇为殷勤,赶忙道:“这几日老奴会多问问那边,若公主殿下身体无碍侯爷便可带幽幽去看看,公主殿下也并非每次都会病发。”

霍危楼寻常道:“病发也没什么,我已告诉她了。”

福公公一惊,不免觉出些苦涩来,想到薄若幽知道此事还愿意去,也颇为欣慰,“那……那也好,直等侯爷忙完了户部的案子便可。”

霍危楼应了一声,快步进了书房。

第二日薄若幽陪着程蕴之再入侯府之时,果然不见霍危楼,这日霍轻鸿仍然和前日一般有气无力,毒发之时更显可怜,曾经嬉笑怒骂的面上没了生气,仿佛连活下去的意趣都失了几分,明归澜如今在此已经不是为了治病,而是为了陪着他。

待施针完了,明归澜上前来,“程前辈,敢问您可认得家父?”

程蕴之既选择来侯府治病,早已料想到会碰到当年故旧,他略一迟疑,也不隐瞒,“十多年前,是认得的。”

十多年前认得,如今认不认得却难说,明归澜面色几变,仿佛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忍不住道:“当年我出事之时,依稀记得有两位姓程的大夫入府,可是有您?”

程蕴之扫了一眼明归澜的腿,眼底带着些叹息,“是我和我父亲。”

他似不愿多提当年旧事,收好了针囊便告辞,薄若幽自然一并离去,福公公将二人送走,再回来时明归澜便在门口发怔,福公公是知晓程蕴之身份的,上前道:“公子猜到了”

明归澜摇头,“昨夜归家,我问过父亲世上可有厉害的姓程的大夫,是父亲提起我才知道,当年的事我亦是记忆模糊,且当时伤势极重,人都未曾看清,否则,说不定会认出前辈来,这般说的话,程前辈与我父亲,还有些旧年龃龉……”

福公公摇头,“都是旧事了,公子不必放在心上。”说着微微一顿,“公子这两日可能去长公主府走一趟?侯爷多日未去过公主府了,近来想去探望,公子去给公主殿下诊个脉。”

明归澜自然应下。

待薄若幽父女二人再至侯府之时,明归澜便未陪在霍轻鸿身边,程蕴之给霍轻鸿治病,霍危楼将薄若幽带入书房,将一本公文给她看,公文之上,写着卫述之证供,如何与卫荃在洛州的商号密谋换掉卫仓的粮米,又如何将所得钱银神不知鬼不觉迁入卫家钱庄之中,这些年来所获不菲,而后又将如何与沈家书信,与李源密谋,皆一并招出。

霍危楼省掉了官员贪腐名录未给她看,可光看卫述证供,她亦明白此番会引起多大的朝堂震动,卫述更交代,他已对宋昱下了死令,想令宋昱为其挡罪,而宋昱算他门生,本想屈从,可他虽涉入贪腐,却不赞成卫述将黄金膏流入京城,二人因此产生分歧,亦是如此,才令宋昱想出了这用自己性命来伪装谋杀的下策。

公文上证供写的简略,一看便是刚招供便给他送来的简略版本,字词虽然看着寻常,可这其中,不知牵涉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为此犯了律法丢了性命。

霍危楼便道:“接下来数日我皆不得白日回府,你陪着你义父来回,要受些辛劳。”

薄若幽摇了摇头,“侯爷只管安心便是,这两日世子虽无明显好转,可精气神却比此前好了许多,晚上亦能安眠片刻,尤其今日毒发比早前晚了些,若是毒发的时辰间隔越来越长,便是见效了。“

霍危楼眼底露着欣然,“倘若此法当真有用,便可推行至全城乃至西南之地,到时候,我会向陛下为你义父请功。”

薄若幽稍有迟疑,“义父他不想提起旧事,只怕不愿意被虚名所缚。”

霍危楼却眸色肃然,“我知道你义父家中旧事是什么,当年的事,其实怪不了老院正,你义父眼看着程氏家破人亡,程家的医药世家清誉亦毁了,定是有颇多苦闷不甘的,可他是否想过,或许有法子能替程家恢复名誉?”

薄若幽眼底微亮,霍危楼又道:“程家在京城素有悬壶济世之名,且当年惠妃的案子,我已令人去宫内调过卷宗,那卷宗之上记载模糊,更未提及老院正之过错,倘若你义父此番立了功,想恢复程家的名誉地位不难。且你义父医术高明,又继承了程家家学,我倒是觉得不该白白荒废了,他救邻家的孩子,亦是医者的恻隐之心。”

霍危楼最后两言与她不谋而合,薄若幽想着程家当年遭受不白之冤使得整个程氏一族消失在京城之中,亦颇为程蕴之不平,“那先看看义父的法子能否奏效吧,侯爷何时去查了义父之事的?”

霍危楼唇角扬了扬,“当初你义父带着你去林家,回来之后,我便去查过,之后又去看过惠妃案到底是哪般,心底自然有数。”说着又语声一柔,“我知道你义父便如你亲生父亲一般,自然亦会为他考量,当然,若他不愿,你也不必与他提起这些。”

薄若幽只觉心底有涓涓暖流涌出,她还不知霍危楼还做过这些,若只是调查程蕴之的身世,那也还算寻常,可想到去查惠妃案,又想着令程家恢复清誉,便是他用了心了。

“多谢侯爷……”

霍危楼一笑,又朝她走近了些,她人还未反应过来,霍危楼已将她揽在怀中,他一把将她抱起,又将她放在了书案之上,“如何谢?”

薄若幽只觉自从她抱了他一下之后,此人次次都忍不住要与她亲近些,她有些心虚的往书房门口看了一眼,轻声道:“侯爷……侯爷可不是那施恩图报之人。”

霍危楼听得轻嗤,目光灼灼的盯着她,盯得她心底发毛,几瞬之后,他忽然长叹口气一把将她扣入怀中,又咬牙道:“今日忍下的,来日我可要数倍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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