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青石的孤凳,静静坐落于绿树下,冷双成听不见任何声息,簇拥在中庭满室红花绿果里静坐。吴三手的尸首已被奉命火化,只留了骨灰与零星碎发放置她手边。她没有任何表情,然而却有条理地扎针、吩咐后事,在如此风云四起人心惶惶的时刻里,她的识大体得到了所有人的尊敬。

厅上众人四散而坐,留给院内的她一份宁静。因为他们知道,有一种人将伤痛藏在心底,不到山穷水尽,心底嶙峋的骨石是看不清的。

桌案上摆了众多雪白宣纸草就的快讯,想是从四方而来,书写之体均是各不相同。秋叶长身俊立,玉带白衣,面容上仍是亘古不化的冷漠之色。一旁的灵慧看向他时,心里抑制不了微动。

无论发生何事,世子气度沉稳,不露半分慌乱,心胸强悍仿似天生的王者。这样的男人她无法掌握,只能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了院外的冷双成。

灵慧转过眼眸,无声苦笑一下。

淡色阴影笼罩在石凳周围,秋叶走近树下沉默之人,伸手掐抬起她的下颌,看着她的眼睛。“还记得阮小玉对你说的话吗?若是你这双眼里只有仇恨,那便是万事难以做成。”

冷双成抬头看着白衣秋叶,他的力度通过手掌传了过来,再次给了她无比的震撼。“公子。”她干哑地开了口,“世局动荡,我不会悲伤自怜令你分心,该怎么做我都知道,公子不必小瞧了我的决心。”

“很好。”秋叶改掐为抚,用手细细摩挲她的脸,“我选的人果真没错,你必须承担接下来的血腥与残忍,只有这样,才是与我并肩站在人前的冷双成。”

她勉力一笑。

秋叶凝视着她的脸,凝声说道:“记住,在我心中,你比我更重要。”

冷双成心下大震,他始终将她摆放在心上,一旦发生变故,安慰她、陪伴她的亦是眼前这样的男人,他的坚定不可动摇,如斯深情怎么不令她感动?

她垂下眼睛紧握住他的手,将它拉到嘴边,轻轻地沾了沾唇。“我明白,余下的日子想必有多场恶战等着我。”

“那你知道怎样做了?”

冷双成抬头坚定说道:“既然人来犯我,我一定严惩不饶。”

赵应承负责搜集了所有资料,眉头深锁,一如室外绿柏森森的脸色,众人围案查看,这才惊觉事情极为棘手:

昨夜从丙子时起,青州城外的众多客栈均受到攻击,受创者往往是围水而栖的江湖门派,如崆峒全门八十三人、雁荡山三十豪杰、还有八大门派一些散余人手,一共一千人数之多!据残余之人汇报,整晚一艘画舫静寂停驻在河中,一名长发白衣女子仅是朝众人一笑,内力浅薄者均是束手就擒。

除去门派被袭的还有余下几人:安颉、柴进才、竹老、兰君、林青羽。林青羽由于雪公子出手救援,未被双唐棍劫去,而是被白衣少女伤了两臂。松柏还提到了个细节,青衣人从身形外貌上都像极了武炫,的确不易看出是由人假扮。

冷双成见名单中没有宇文小白与南景麒,推测小白剑术高超来人不易得手,抑或是已在奔赴江宁途中,才缓过了心神。

秋叶眼光落在情报上片刻,做出了推断,通常他的推断往往都是结果,所以众人都听他平淡无疾的话音回荡在室内,噤声不语。

“昨夜密宗手段一致,由主人梳雪带双唐棍收服众人,此人我见过她真身,应是货真价实的女人。捉拿三老最为困难,所以她先扮成死人武炫来蛊惑三老心神,再分开三老一举击破。她的武功也并非是匪夷所思的高强,应是借用了东瀛一类的诡术,乘着月色黑夜之便才得手,比如催眠和‘人面桃花’,但内力稍浅者必定为她生擒。”

灵慧未见过如此诡异之事,面色发白,程香叹口气将她护送至南苑安抚。

“梳雪使用冰蝉丝控制双唐棍身子,不同于湘西的赶尸术,这份诡异的确骇人听闻。”冷双成补充道。

“为何要单独抓了那几人呢?”赵应承看过名单,心里一直有这个疑惑。

秋叶一双鹰隼的眸子缓缓转过厅中之人,冷冷道:“这次错不了,她抓了那些人当人质,肯定想先对辟邪山庄动手。”

众声哗然。秋叶扫过一眼,致使全场安静后,才说道:“双唐棍应是被东瀛组织盗去尸身,辅佐药物控制了躯体,武功招数一板一眼不足为惧。如果我没猜错,密宗抓了如此多人物,定是继双唐棍成功之后,再炼就‘药人’攻占各帮各派。”他转头看向赵应承,“世子,血雨腥风来临之际,武林大会要提前召开。”

赵应承颔首,拱拱手离开中庭,着手对外散播消息。冷双成心中还有几处盲点,脸朝秋叶张了张双唇,隐约吐出几字。果然如她猜测的那样,秋叶懂得唇语,还默然点头应允。

冷双成想面见林青鸾。

她的着装虽典雅大方,可全身压抑着一股令人生畏的气息,不容秋叶忽视。

秋叶向她伸出左手,示意带她一起去。她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尔后默不作声地走开。

冷双成撇开秋叶,脚步越走越沉顿。

如果她没猜错,梳雪出手绝对是为了秋叶,这个她怎么看都是比常人聪颖一些,比常人权势稍大一些的男人。

可是却毫无逆转的,带给她这么多苦痛与灾难,先前冰刀冷雨被驱杀的生活她不敢回想,眼下风雨欲来的艰辛她愿意承担。

林青鸾没想到这么快会再见到冷双成,两两相望下,各自怀揣着心思没言语。

冷双成的双眼闪耀着微微的光火,如同将要点燃的炮竹。林青鸾看着她,突然察觉到,这不是平素温文尔雅的冷双成,因为即使盛怒如她,也应是那个捏碎船侧而不动声色的人。

为什么面对他时,她总是将喜怒哀乐毫不保留地表现出来呢?

林青鸾默默注视这张寂然的脸,心下思索着。

蒙着烟尘的光线飞舞在两人身上,狱室看起来越发沉重苦涩。林青鸾见她许久不说话,似是那样的不屑一顾,终究在心底一痛,抖动双肩时便渗落出了血迹。

“吴有死了,你家主人杀的。”冷双成看到他的指洞伤口在流血,突然开口说道。

林青鸾退后几步,在席上盘膝坐定,低眉在沉思什么。

冷双成一直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眸,冷冷说道:“为什么要杀了吴有?你可知道,我还想带他回到冷家祖宅去看看?看看那红枫绿水,看看那日暮古渡,看看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她走近几步,伸出了右掌,遽尔对准林青鸾脖颈说道:“林青鸾,我现在掐死你的心都有了,你还是不打算说实话么?”

林青鸾俊俏面容转为苍白,叹息道:“果真瞒不住你,我还指望着坦诚真话这一刻,来得慢些。”

冷双成冷笑不语。

林青鸾垂了眼眸:“能不能先告诉我,你是怎样看出来的么?”

冷双成应他所求,说道:“昨夜密宗四处杀人放火,惟独你这单间没有受任何损坏,你当这是巧合么?梳雪年纪不过十五六,能有多大修为,却一连力挫千人,你当这里没古怪么?”风送六月茜草清香,轻拂起冷双成淡素衣衫,她的袖结已经飘扬至林青鸾的下颌,再朝前一步,就是紧掐住他的咽喉不放了。

林青鸾看着她聚冷的手指,面色未改,只是叹息:“冷姑娘息怒……如果我要害你,我早就下手了……”冷双成听他话中有话,猛地撤了右掌,背在身后蜷起手指,“看来,你在青州的任务,不只是伏击吴有那么简单。”

窗外吹拂起紫薇花瓣,片片似雪扑落林青鸾胸怀,他的衣襟下摆处点缀了几点亮丽,为着他的清俊风流平添了几丝静美。他接过一朵紫色的小花,萧索说道:“冷姑娘,你真的不必如此恨我,因为我快要死了,我留在这里,不过是为了多看你几眼。”

这个消息如同洪水一样冲击了冷双成的胸口,令她晃荡一下险些没站住。说是有多痛恨林青鸾,那必然是假话。她没想到他将死讯说得这样轻松,只能哑声吐了个字。“说!”

“我生性淡然,追求超然御风的境地,主人知我成不了大事,早已弃我于不顾。伏击吴有时我放你离开,意同背叛了主人,当即我就被迫在水饮前服下一种毒药,除非是七日内杀死你换取解药,否则无药可救。而我为了看到你,就等着秋叶前来。”

林青鸾解释了青州赌坊时的细微转折处,皆是冷双成未曾料到的隐情。随后他又说道:“密宗少主叫荒玉梳雪,其实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由于她自幼熟习秘术练得可变男女,因而极容易控制身体。当她为男身时便带了夜枭独行的特性,像猫头鹰那样,所有秘术在夜间实施而变得无往不利――最重要的一点是,她致力于虏获秋叶。”

“传闻梳雪自记事起,就受了一名极为神秘的男子影响,对秋叶这个名字念念不忘。从此她便偏执地搜集一切与秋叶有关的情况,此番入侵中原,我猜想她也是为了打败他,而杀害了吴有,一定是想通过使你痛苦而引起他的注意。”

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病态的人,原来她先前隐约猜测都是真的。

冷双成一阵目眩,不由得后退几步,背靠在白壁上稳住身形。连番的打击接踵而至,她的面色已不能以溺水之人来形容。茫然中她抬头看天,痛恨到,如果有风,怎么不见带走她的痛苦?如果艳阳高照,为什么不垂怜这块芜杂阴暗的角落?

她脸色苍白地离开,如同方才用了全身力气去回避吴三手的尸首。直到她的淡衫远去,室内又负手走进一道白衣身影。林青鸾看着来人那双冰露雪刃的凤目,缓缓闭上了眼睛。

“林青鸾,看在你没伤害内子的面上,我今天不杀你。”

流水潼潼,凌霄花瓣似雪霏霏而下,阶前碧草深幽色,生机盎然。数枚紫薇花朵扑上冷双成肩臂,被她厌烦地拂下。走过九曲廊桥,走过碧水芙蕖,走过许多人影幢幢的地方,她最终在墨绿竹子前停驻了脚步。

安颉曾在这里接过她的一柄竹节,长石山的任务还没有消停。

冷双成顺竹节仰视,扶摇直上的高洁玉润令她沉淀了心神。她摸了摸身前挺秀的躯干,尔后转身。秋叶负手而立,眉如墨画,嘴角淡噙一丝浅笑,为他冷漠的容颜掠出一些亲近之意,是一种触碰珍宝般的小心翼翼。

那种落花飘零于水面的笑纹渐渐扩大,带了炽烈如阳的气息,仿似一见到她,冰雕一般的人便活了过来。冷双成心下一动,认真地问:“你一直跟着我?”秋叶走了过去,拉起她的手腕说道:“你这次又没冲我发作,我很高兴。”

他似乎还记得,以前在叶府后院时,她将赵应承说过的毫无怜悯之心的话原封不动送给他,此后被他一直引以为戒。

答非所问,但聪明的冷双成知道他的欢喜不假,就叹了口气:“尽管每次罪魁祸首总是你,但是我真的恨不起来……所以此刻见了你,我也有些高兴。”

轩室内清凉无声,白色纱幔透过微风,袅袅飘拂,再加上静坐窗畔的俊雅人影,一切都美得像一幅画。冷双成身在画中,无心流连任何美景,单刀直入地开了口,使得秋叶面色一变:“公子,我想去趟白石山。”看他冷漠如斯的脸色,她就知道结局如何。

“来。”秋叶又伸了双手露出膝上位置,袖口迎风飘拂。冷双成默默地想了想,吴有、林青鸾等心上几块大石,沉甸甸地压着她透不过气来,如今靠近了他,可能真的会松口气,当即依言走了过去。

秋叶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握着她的双手,逗着她说话忘记烦忧:“还记得以前的事么?”他的身上传来胜过夏花的清香,飘渺成丝,滑入了她的心肺。那十指修长有力,细细抚摸她的手掌,让她有些无力抵挡这一份触动。“不记得了。”

装傻是冷双成一贯的本领。

秋叶低下头,隔着衣襟在她领口处亲了一下:“叶府时你是如何折磨我的?解红袖之围又是如何答复我的?再不记得,就不是隔衣搔痒这么简单了。”

冷双成推开他不安分的手掌,身子朝外避了避:“我似乎记得了,那时公子在――”语声刚吐出“公子”两字时,秋叶捏了她的手腕一下,眼含警示之色地看着她。冷双成吃痛回道:“就知道不该这么轻易接近你。”她开始挣扎着要跃下他的双膝。

秋叶箍紧了她的腰身,低喝道:“别乱动,再动我可忍不住了。”冷双成如何不知这句话的暧昧含意,果真不敢再动,只能任由他亲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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