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树愣怔了一秒。

下一瞬, 她心跳不受控地加快。目光一瞬不瞬望着眼前的人影,试探着轻声问:“阿珩?”

灯光暗, 他逆背着光, 整个轮廓都和夜色融为一体, 只有那双漆黑的眸匍匐着黯淡的碎驳。

他应:“嗯。”

夏树捏着衣兜的手无意识地揪紧,不可思议, “你怎么……”

“我想你, 想见你。”他声音很低很低,吐息间还蕴着浅淡的酒气,遮盖了他身上一贯清冷的气息, “吓到你了,对不起。”

夏树讶然问:“你喝酒了?”

“……嗯。”

他顿了一下还是承认, 一手还垫在她的背后, 一手虚捂着胃。

夏树隐隐感觉到了他的不对。

轻扶过他的胳膊向有光的地方挪了挪,夏树这才发现他整个人的面庞都泛着不正常的白, 额角汗珠碎乱, 只有那双眸带着色泽,却漆黑隐忍。

她微惊,一向了解他。

少年哪怕受伤受疼,也从来克己强耐面不改色,除非到达极限。

夏树扶着他的手顿时都颤了, 喉咙开始发涨,“你,你怎么了?阿珩, 你怎么了?”

霍靳珩微微阖眼,一直强忍着的气息终于弱下来,“胃痛……”

“胃,胃痛……胃痛!”

她慌张无措,四下看了看。看到不远处的树下有一处石凳,忙扶着他过去坐下,蹲在他身前说:“你别动,附近有药店,我去给你买药,你等我!”

她起身想走,手臂却被一股力量滞扯住,接着踉跄跌进了一个微醺的怀抱。

霍靳珩起身抱住她——

“我不吃药。”他手臂紧环着她的肩,因为忍疼,低弱音调有细微的颤抖,“你别走。”

“不行呀!”夏树急得快哭了,用力推他又推不开,急声说:“你必须要吃药,我去买药,我会回来的,马上就回来,阿珩,你等我好不好?”

“不。”

“为什么!”她掌心里沁出了汗珠,眼眶红红的,音调生气了。

霍靳珩声音微弱,“我只有受伤的时候,你才会看我。”

以前是,现在仍是。

与其这样,他宁愿自己永远是带着伤的,哪怕能留住她片刻的目光和心疼也好。

夏树被他这句说得心一酸,鼻子忽然塞住了,推他的手也停下来。

她在他怀里轻轻仰起头。

女孩澈亮的眸子里倒映着他沉默的模样。霍靳珩静静对上她的目光,拥着她的手在她背后忍握成拳。

“不是的,阿珩。”她的眼底有些湿润,在灯色下流光澄澈,“是因为我经常看你,所以我才总能知道你受伤了。”

霍靳珩的世界因为她这一句安静下来,目光也宁静了,只有痛觉扰着眉宇隐忍轻颤。

她吸吸鼻子,对他弯眼甜笑,语气像哄小孩,“等我好不好?我去买药,很快回来,乖。”

他没再拒绝,轻闭上眼。任她将自己扶坐在石凳上跑远了。

视线一直随着她的背影走远,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霍靳珩的表情才变了变,弯腰蜷住身子。

夏树拎着一小袋药跑回来时,就见他蜷着身,头低埋在臂腕里,紧握的拳几乎泛出青色。

她心里担忧又难过,轻手触碰他的肩,“阿珩。”

霍靳珩缓缓从臂弯中抬起头。

他的脸色似乎更差了一些,额间的细汗也更多了些。

她匆忙将药瓶一一打开,边数数量边回忆,“这个两粒,这个是,三粒……”

霍靳珩凝神注视着她的脸。

暗色灯光下,女孩身上带着春夜的瑟意,眸中带泪。

她应该是急忙跑过,头发乱了,气息一喘一喘,细白的小脸上有细密的汗珠,脸颊爬上红晕。

将药都确认好了,她又从怀中取出一瓶矿泉水。那矿泉水竟一直被她放在衣服里面抱着。她将水瓶贴在脸颊上试了试温。

确认温度适宜,她拧开瓶盖将水和药都递到他面前,“阿珩,你快点吃药!”

目光相接,霍靳珩没动。

于是她又将手往前送了送,神情殷切。

霍靳珩没有接过,就缓缓低下头,就着她捧着药粒的手将药慢慢吃进去。

——温烫的唇轻拂过她的掌心。

见他吃下了,夏树微松口气,又忙将矿泉水递到他唇边,一点一点轻拍他的背轻饮。

止痛药起效很快。大抵十五分钟,霍靳珩气息渐渐平稳。

这一晚没有月亮,道旁的路灯昏黄黯淡,又被树影割碎。

一直陪着他呼吸渐稳,夏树忧心问他:“怎么样,还疼吗?”

男人雪白的唇还未恢复血色,他缓缓摇了头。

夏树无声松懈下一口气,按亮了手机。

已经快十二点半了,她四下看了看,轻声说:“阿珩,你是怎么过来的?你的司机呢?你喝酒了不能开车,你住在哪里?不然我帮你……”

她边说边站起身,想要到路口去定位约车。

一只手轻扣住她的腕。

她偏眸,就对上他深沉而无言的眼睛,像有无数话要说,像无数话说不出口。

风吹动树影,碎落在两人身上。

“夏树。”隔了良久,霍靳珩低声,“你是怪我当初说走就走吗?”

夏树的心底无声漫开一丝涩。

“我错了。”他声音里有带痛的沙哑,还有低卑的恳求,“如果再来一回,我肯定不走了,你别生我气,好不好?”

她轻吸口气,努力挥散开了眼里心里鼻息间所有的酸意,在他面前轻轻蹲下身。

“我没有生气。”她对他微笑,杏眸里水光清透晶莹,还是那样温柔清甜的模样,“你不要多想,阿珩。”

她曾多少次的庆幸,幸好他走了,幸好历经这些的不是他。

他曾那样艰难辛苦,他的后半生,又怎好继续辛苦着。

若那场阴霾暴雨,真是因为他们家,他面对那样的事实,该多难过?

若不是,最起码他们两人的梦想,还保全了一个。

她庆幸保全的那个是他。

“那你为什么……”他眼底微微红了,斟酌了再三,还是说出口,“因为那笔债吗?”

夏树微讶了一下,很快又平静。

她知道这件事是瞒不住的。只要遇见他,他迟早都会知道的。

“我替你还——”霍靳珩握着她的手微微有了颤动,他的目光里是小心翼翼的盼愿,“夏树,我替你还,你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怕。我们和好,好吗?”

夏树并不意外,轻叹了口气,对他轻笑,“阿珩,你不要闹,这件事是我们家的事,和你无关的。你知道,我和我家里人都不可能接受的。”

他握着她的手有灼烫的温度,她用心感受了两秒,然后轻轻将他的手分开。

她将他的手放在他膝上,“阿珩,放下吧。”

放下吧。

霍靳珩的神情思绪就因为这三个字完全僵凝,望着她的目光也有了不可思议的陈杂。

“我不放!”他嗓音执拗而低哑,眼底升起了种愠怒似的情绪。

不明白为什么她能放得那么轻松?说得那么轻飘?

他等了七年,找了七年,盼了七年。最终等来的居然是她这一句“放下”。

徒然站起身,他扣住她的臂膀转身。

夏树被迫靠在身旁的银杏树上,这一次没了他手掌的抵挡,她背脊痛了一下。

她微惊,不由自主喊了声:“阿珩!”

霍靳珩的手臂将她困在树干与胸膛之间,急遽扯开自己的衬衫领扣,从中扯出一样东西来。

“你的呢?”

他极少动怒,这次漆黑的瞳孔却燃着怒火,压抑着逼问:“你的呢?!”

那是一枚木坠。

一过经年,木料的颜色已变得暗沉。但或许是它的主人经常摩.挲,表面已平滑发亮。中间的小树刻痕已浅。

夏树的眸就在触及它的一瞬遽然湿润。她很想碰一碰,动了动手指又放弃,别开眼。

“我放下了。”

又是放下……

他呼吸停滞一瞬,所有的克制礼仪教养心疼一瞬不复存在,低头吻上她的唇。

夏树骤然睁大眼。

禁.锢她的手臂死死收紧,他的手掌抵着她的后脑,灼.热呼吸带着浅醺酒味。

吻很热烈,却也小心。似乎怕她疼,似乎又想她疼。

他急迫又轻柔,放肆又克己。

紧锢着她的手臂在发颤。

夏树不能呼吸。

“阿珩……”努力推搡着他的胸膛,她在间隙间喊:“阿珩!”

“阿珩——”

她徒然用力推了他一把,他与她分开,额头轻抵在她的额上喘.息。

夏树也在喘。

半夜的风是冷的。他的怀抱却是滚烫的,烫得她从指尖一路往心口烧。

“阿珩。”良久夏树气息平稳,轻声说:“你喝醉了,你住在哪?我……”

“我没醉。”霍靳珩音线喑沉,“对不起……”

他很清醒,清醒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

可就是因为太清醒,他忽然希望自己是醉着的。

他说:“夏树,七年前,离开时,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求她不忘是真的;想她念她是真的;渴盼重聚是真的;那个情不自禁的初吻更是真的。

他气息极微,“夏树,你爱过我吗?”

有液体一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湿热的,转瞬就冰凉。

他的额头靠着她的额头,距离太近,夜也太暗。她看不见他的脸。

“或者,不用爱,喜欢就好,哪怕一点点……有过吗?”

夏树整个心防都因他这一个问题击得险些崩溃,心脏肌肉绷.紧,回:“不是。”

语速极快,遮去了呜咽。

“不是。”他低声重复,声轻如叹,“没有过?”

所以那些不舍和眼泪,只是因为他是她幼时的玩伴?

所以那些好,不过是她习惯了对每个人都好,在他最灰暗阴绵的时光里,随手洒落的种子而已?

“不是……”

夏树垂在身侧的手死死紧握,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紧紧闭着眼,强行不让眼泪落下。

“我知道了。”许久没有回答,他轻放开她,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夏树眼泪骤然决堤。

灯影被风吹摇晃,周身的空气变凉。

一枚纽扣静躺在光影里,反射着黯淡的光。

那是他方才领口上扯掉的那枚。她轻拾起紧握在手心里。

阿珩,不是的。

不是。

我不是爱过。

我是……一直爱着。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爱着你,像九色鹿囿于追日,停不下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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