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这是明浚第几次迟到?所有的人都坐着等他一个人。

“他以为他是谁?让长辈这样等他!”明昌赫已经气得一脸铁青。

仲哲赶忙在一旁拨哥哥的手机,但是里面传出来的是“您好,您所要的号码不在服务区”的电话留言。

仲哲妈妈双手握着,一脸为难的着急样子,抬头向妍智妈妈一个劲的说“对不起”。妍智的妈妈一脸温和,笑着说“没关系,孩子可能有事情。”坐在一旁的妍智神情自若,一脸平静,她举止优雅地端起咖啡,轻轻吮一口。

只有妍智,她能想到现在的明浚在做什么。不过,他应该是不会来了。和一个人相处二十年,除了父母兄弟姐妹之外,这样的朋友应该是很难得了吧,又怎么会不了解?一个眼神,身体语言上的小小变化,妍智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呢,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他快乐、健康而充满活力,也容易接近,那时候的妍智几乎就已经看到十年后、二十年后甚至老去的自己,她看到自己和明浚在一起快乐的生活,有自己的事业,还有……还有自己和他的孩子吧。

六年前明浚妈妈突然去世,一切都改变了。那个自己原本熟悉的、能和她一起看到未来的人变得陌生起来,有时,她似乎还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锋利而冷漠的东西,可以将别人深深伤害的某种目光。

想到那眼神,妍智不寒而栗起来,她几乎将杯中的咖啡一口喝完,想像那是吞下整瓶让自己失去意识的酒。她沉默的面对身边的长辈,再要了一杯咖啡。

此时,ILL MORE的楼下,音琪修长的指尖在琴键上抚过,忧伤的音符在空中飘荡。

明浚正坐在楼上的吧台边喝酒。听到楼下的琴师演奏的曲子,他带着几分醉意发着牢骚:“什么曲子?真烦人呃。”

“明杰斯的‘最后的舞蹈’,这首作品完成之后,他自杀了。”明浚身边的陌生女人啜饮着“马尼拉落日”,慢慢回答他。

“想不开吗?哦……为漂亮的死亡之舞干杯……。”

“是坠楼身亡。”女人的嘴唇又轻轻碰了碰杯沿,望着楼下弹钢琴的音琪说:“这个,原本是他的小号作品,用钢琴来演奏,少了些哀怨,却更加伤痛。”

明浚端着酒杯朝楼下音琪的背影举起来,大声说:“好!为伤痛……干杯!”又将空酒杯伸向吧台,“再来……一瓶……”

他接过服务生的酒,将自己的杯子倒满,又将酒倒进女人面前的杯中。“为明杰斯……喝酒。”

女人朝他嫣然一笑,自己拿起将杯子伸向他。明浚觉得眼前的笑脸好象是妍智,一会变成在离岛上遇见的音琪,已经无法清醒的意识里,他向身边的女人送上了“原来是你啊”的迷离眼神。

“CBS的大公子,我看过关于你的报道,是有关你跟MBG千金婚事的……”女人的记性很好,有条不紊地向他讲述这些,一边慢慢将身体靠向明浚。明浚望着眼前的女人,眼神变得空洞起来,一时间什么也看不到了。

只要这样的他乐意,不同的女人都可以给他以慰籍。这就是现实生活里的明浚。妈妈过世后,他记恨爸爸,对突然成为家庭成员的仲哲妈妈与仲哲怀着敌意的时候,他一直是这样做的。

他像以前每次所做的那样接纳现在这个投怀送抱的女人,甚至不需要询问她们的名字。

她的口红在灯光下带着蛊惑的色彩,怂恿被酒精控制的神经所为。将酒杯推到一边后,她的身体紧紧地贴了过来,明浚觉得刚才喝的酒全部积聚在一起,像火一样在心里烧了起来。眼前的人是谁?是谁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他原本撑在吧台上的手无意识地收了回来,因为十分急切地想搂住她的腰而弄翻了酒瓶和酒杯。

女人的脸埋进明浚的胸前,他的手握住身后凸出的部位,两个人拥抱着亲吻起来。钢琴声在最后一个长音里结束,酒吧里开始播放音乐录音,SAXPHONE低沉的呻吟,像情人间最后的缠绵。

楼下,结束演奏时间的音琪离开钢琴前的座位,转身进后面收拾东西。

5.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被痛苦耗尽一切……哇,音琪,这痛苦真……带劲啊。”在音琪面前做出夸张的舞蹈动作,引得工作间的同事们都哈哈大笑的小伙子,是负责灯光的泽秀,因为较好的口才他偶尔还客串一下嘉宾主持。

“平时连夜路都不敢单独走的家伙还好意思这样说痛苦,臭小子!”玻璃房里师傅很快就揭了泽秀的底。

“谁说的?事实根本不是那样,是……”泽秀一脸不服气的分辨,又望着收拾好东西已经走到门口的音琪说:“今天还是骑脚踏车吗?我送你吧。”

音琪转过身温和的笑笑,说:“不用,你还是工作时间,小心老板查岗哦!”说着就跑掉了。

玻璃房师傅看在眼里,自言自语道:“醒醒吧,臭小子,凤凰终究是要飞走的。”

泽秀站在门口望着外面很久,有些失落地走进来,望着同事笑笑,又和他们调侃起来。

脚踏车穿行在夜路上,从脸上抚过的风十分温柔。迎面过来又擦身而过的汽车灯光慢慢在音琪的视线里晕染成彩色的光团,使她觉得这样生活着的自己与世界很紧密的联系着,融入进去,无法分离清楚。

一抹娇艳的红色将音琪从美好的自我感慨中拉了回来,是它,那辆上次遇到的、差点撞上自己的红色凌志。音琪心里猛地一紧,连忙离开原来的车道,小心翼翼地停在路边。

红色凌志蛇行一般“吱”地一个急刹车,在护栏边停了下来。车门被撞开,烂醉的明浚在路旁呕吐起来。

莫名的气息飘散在空中,音琪的脑海仿若触电般瞬间空白。这个背影让她想起离岛上的那个自己曾经触碰过的厚实的背,一切都是那么的突然,突然到音琪来不及做任何的反应,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却又是真实的存在着,音琪望着那个路边的背影,一步步向他靠近,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她。

这时一双女人的手从红色凌志内伸了出来,将明浚扶进车内,“嗖”的一声,红色凌志消失在五彩斑斓的霓虹灯下。

酒吧里出现的女人驾驶着红色凌志在马路上疾驰。她伸手按了一下驾驶座恰面的按钮,车内响起欢快的音乐。

“明杰斯……”已经醉了的明浚望了驾驶座上的女人一眼,伸手去调车内的播放器。

“臭小子,不是醉了吗?记性还这么好!”她望了望旁边浑身酒味的明浚,嘀咕着专注地开车,没有理会旁边的他。

明浚转过身盯着她,见她一动不动望着前面,他突然伸手用力砸向播放CD的机器,可西班牙音乐依然欢快火热的舞蹈。他冲她吼道:“换掉它!换掉它!换钢琴……”

“你喝醉了!”

车内的女人望着他,将车停在了路边。

“去哪里……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说着,他转身伸手握住她的肩,俯身过去。那酒红色嘴唇上布满了均匀的光泽,可对明浚而言,这全是无意识的身体欲望,开始就是为了结束。

第二天上午,明浚穿着睡袍在酒店房间的阳台上坐着,手里端着酒杯。他站起来,走到阳台边上,身子向前用双肘靠着栏杆,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从这里望向前面,远处山峦的轮廓隐隐约约,翻过那座山,就是大海。

“你醒了?”昨晚的女人一边拢着睡袍前襟一边走向阳台上的明浚。

明浚依然望着海的方向,因为离岛在海上。

见明浚的样子很出神,走到他身边的女人十分温柔的依偎过来,抬头望着他俊朗的面孔,问:“为什么不多休息一会?”然后准备伸手去抚摩他脸颊的优美线条。

“你可以走了。”明浚的语气冰冷,转身躲过她的手背对着她。

“什么?”她走到他跟前,将只着薄纱的身体靠过去,再次确认似的去伸手挽他的臂弯。

“没有听到?我想一个人呆着。”明浚将手从她怀中抽出来,没让手臂在她那里多停留一秒。

“你!?神经病!”女人冲进房间里面,捡起地上的衣服穿上,抓起沙发上的皮包,气冲冲离开。

明浚返身走回房间,望着重重关上的门,将空了的酒杯倒满,又回到了阳台上。

6.

暗房中

明浚将照片从药水中拿出来,一张张夹在面前的绳线上。

鼹鼠抱着一枚去年冬天掉下的松果,四处张望,碰巧被他的镜头看到。

山谷中间留着残雪的溪岸,开出了几丛小花,碰巧被他的镜头看到。

一望无际的草海同时昂起头迎接太阳的照耀,碰巧被他的镜头看到。

七叶树从早晨到黄昏不分昼夜的等待,碰巧被他的镜头看到。

起风的时候,鸟群逆风展翅,碰巧被他的镜头看到。

她因为失去重心摔倒在草坡上,碰巧被他的镜头看到……

此刻,她的眼睛睁得圆圆,一动不动的这样望着明浚。药水和寂寞的味道混杂在布满红色光线的暗房里,他闭上眼睛,能真实的感觉到从山里来的风和从海上来的风分别包裹着自己的身体。如果他就此放松下来,放弃站在这地板上的力量,风一定会将他卷起来,再将他送往离岛的某个地方。这应该是人潜在意识里的力量缘故吧。

明浚睁开眼睛,看到她受到惊吓的眼神正望着自己。奇怪的感觉猛地撞了一下他的胸口,红色灯光的温度让他有一瞬间失去了现实感。他伸出一只手,慢慢接近面前的照片。

手在照片前面止住,就这样停在空中。轻轻地,他对着照片上的音琪做出捋头发的动作,想将她散落在额前的凌乱头发抚到耳边,让那张面孔更多一点呈现在自己眼前。在心底里,几乎是无意识的,他轻轻的唤着她的名字“音琪……”

那么微弱的呼唤,小到甚至被自己忽略。

“哥……哥……”

仲哲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暗房,变得很闷,好象被关住的是仲哲。明浚的手触电似的突然缩了回来,转身呆望着通往外面的门,恢复神志的他意识到自己刚刚是被一种奇怪的力牵制了。他在原地停了停,几乎是倔强而赌气的离开站着的地方,走了出去。

“什么事?”看到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的仲哲,明浚问道。

仲哲看着明浚,探着身子往房间里望了一眼,说:“哥,是爸……他在书房等你。”

明浚下楼,走进明昌赫的书房。不多久,里面便传出激烈争吵的声音。

“别再指望我也去做那样的傻瓜了,我不会!”明浚的声音像突然爆炸的地雷般响及外面。

“你懂什么?你知道些什么?”明昌赫的声音显得沉闷,带着长者的强悍与尊严。

“这里不是你的王国!想想妈妈为什么会那么早离开……”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声音,然后有东西被绊到后倒下的声音。

“你给我站住……”

书房的门突然打开,明浚从里面冲出来,又猛地关上。对着书房门站着的仲哲,呆在大厅里,看到哥哥向自己投过来火一样灼人的目光。仲哲赶紧低下头去,听到大门的响声,明浚又一个人冲出了家门。直到晚饭时间,也没有见明浚的影子。

深夜

一直复习功课的仲哲觉得有些饿,所以下楼进厨房找东西吃,经过餐厅的时候被什么东西滚落的声音惊了一下。

“谁?”仲哲出于本能的问了一句,站住仔细听时却什么声音也没有,能听到墙上频率稳健的走钟。

仲哲从冰箱里找到牛奶和面包,用力将封口的塑料袋扯开,一边喝牛奶一边上楼梯。餐厅里面好象又有声音传出来。

仲哲转身走进餐厅时,因为踢到许多易拉罐而差点摔倒,他一低头,看见明浚靠墙半躺在那里。

“哥……”怕吵到爸爸而不敢大声的仲哲,小声叫着哥哥。

“唔……”看样子,明浚又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哥,哥,”仲哲将牛奶和面包放在桌上,蹲下来轻轻喊着推攘着明浚。

明浚斜着眼睛看了眼前的人一眼,含糊地说:“明仲哲……你的功课怎么样了?偷偷……下来喝啤酒。哈,幸福的家伙,别不满足吧……”

“哥,哥……你喝醉了,我扶你上去啊。”

“醉了?哼……你以为你是谁?‘捍卫王国’?国王吗?……所有的人都得因为你的事业而牺牲掉自己的人生……不会的!我不会……”

明浚的意识还停留在下午书房的争吵里,他毫无顾及的声音吓到了仲哲。怕哥哥吵醒爸爸又引起风波,体格单瘦的仲哲便俯身去抱他。

费了好大力,仲哲才把明浚半背半搀着弄到哥哥的房里。望着趴在床上的明浚,仲哲不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在房间,便啃着从楼下拿上来的面包,坐在他床尾的沙发上看书。直到整整一大瓶牛奶也喝光。

早晨的时候,因为头部痛感而醒来的明浚,从床上爬起来,看见了歪在沙发上睡得正香的仲哲。望着这个乖巧听话的家伙,他心里的怨恨似乎又多了点别的什么。沙发上的仲哲用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肩,以此来赶走梦里的寒意。看到这一幕,明浚心里突然因为怜爱而涌起一股暖意,他伸手拿了床上的薄毯去替他盖上。就快要接触到仲哲身体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将褥子使劲扔回床上,转身对着熟睡的仲哲大喊:

“明仲哲,都几点了,你还不去学校?”

仲哲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边喊着“糟了糟了”边跑出哥哥的房间。明浚回头望了一眼仲哲的背影,拿起毛巾进浴室去冲澡。

浴室这样的隐秘空间,褪去伪装的外衣和自己独自相对,明浚的人生充满了困惑。

他厌弃现在的生活,却没有拒绝的能力,在心里期望自己重新来过的他,已经有了无法再更改的过去。就像一直梦想看到洁净无暇雪地的孩子,回头时因为总是看到自己留下的脚印而充满无法拭去的懊恼。

浴室里,带着温度的大雨密集的敲打着砸向他,让他异常清醒。妈妈……妈妈的突然去世应该就是这一切碎裂得无法复员的原因吧。她走后不到三个月,另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孩子就占据了妈妈原来的位置,无论是名分上的还是物质上的。他因此而对那个在外面被所有的人尊敬着的男人不能原谅,永远不会。这种恨因为渗透着无法更改和转移的情感而变得复杂,像根须上的泥土,因为嫌弃而将它完全洗掉的话,也许就不能拥有生命了吧。

冲完澡出来,明浚看见仲哲坐在他刚刚睡过的沙发上。

“不去学校,在这里做什么?”平时明浚不是威胁这个单纯的孩子说假话,就是喝了酒无端训斥他,即使此刻,他的话里同样充满冷漠与尖刻。

“今天上午没有课……哥,我有话要和你说。”坐在沙发的仲哲做了很久的心里准备,才鼓起勇气抬起头站在他的面前。

“什么?说啊。”明浚用赶毛巾擦拭着头发,语气依旧冷淡。

“不管你生气也好,不愿意理我和妈也好,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仲哲很快说完,重重松了口气,像是已经准备好迎接暴雨的小苗。

“谁和你是一家人?!”明浚将毛巾摔到沙发上,瞪着仲哲等他说下一句。

“哥,是哥哥你。你每次对我发脾气,威胁我,不理我,我都没关系。可是,你是哥哥,爸爸最大的孩子,家里的长子,你应该看到爸爸他为了我们……老了很多……”

“别在我面前提‘我们’?一直只有你们。从妈妈去世的那一天起,一直就是,是你们!”他的情绪很激动,妈妈笑着的样子在床头的照片中望着他,这么近,却永远的远了。

“哥,如果一个人生气了,别的人还是笑着去爱他,他便不再生气了,对吗?从小到大,我也是这样对哥哥你的……因为,你是哥哥,我爱你。”仲哲说着哭了起来。

“说完了吗?啊?说完了走!”

“哥,为什么我们不能开心一些相处,在别人看来,我们是那么好的一家。”

“是谁叫你进我的房间了?出去!”

“哥!”

“走啊……出去!”

“哥……”

仲哲走出房间,明浚马上把门关上了。仲哲表情疲惫而痛苦的站在走廊上,他小声的说着:“我们是一家人,哥……”

穿上晨衣走出房间的仲哲妈妈看到儿子站在走廊上,便问:“仲哲啊,你一大清早站在你哥哥房间门口干什么?”

“哦,没什么,妈你多睡一会吧。”

仲哲说着,扭头将他挂满泪水的面容对着墙壁,走回自己的房间。

听到门外仲哲的说话声,明浚坐在沙发上,想到刚刚仲哲的话。也许,他只是自己和这个复杂家庭敌对下的牺牲品。

这样的早晨,房间里似乎透着黄昏的阴霾。明浚走到衣橱面前,穿着衣服。低低的云积压在他的心里,可是,却没有一场痛快的雨来临。他抱起吉他坐在地上,拨弄着自己的歌。背后的风景柱上,新挂上了一张照片,是音琪摔倒时受到惊吓的目光。

7

沿滨江道一路跑步的音琪,终于觉得替自己的肺部来了个大扫除,停下来的时候,她重重的舒了口气,感觉精神了许多。看来,还是要坚持清晨跑步的习惯啊。

前面拐角的路标上写着“前往花市”,音琪想到以前在昆明时,她每天早晨沿着公园外墙的安静街道跑步到花市,带上一捧便宜新鲜的姜花回来送给厨房里的妈妈,然后再去学校。

即使现在不能马上送给妈妈,放在成敏和自己的房间里也很不错吧。

她望着路标笑笑。

就像是约定一样。习惯晚起的正勋不知怎么了,四点的时候醒来,做了俯卧撑,还第一次有目的的打扫完了房间,可时间才刚过六点。

正勋第一次感觉早晨的时间漫长,无事可做。不是说“惜时在晨”吗?心里真是有些惭愧了。

换上果绿色的T恤,他出门沿街慢慢踩着脚踏车。刚刚洒过水的路面在清晨的路灯下泛着白色的光亮,脚踏车自由前行时,滚珠发出的清脆声响十分好听。

一切宛如启幕前的宁静。

在24小时营业的超市门口停下来,正勋进去拿了一些不同牌子的速食面后出来,看到穿着制服的小伙子骑着脚踏车,后面码着捆扎好的鲜花。

他跨上脚踏车,不自觉便跟着到了花市门口。

这里的人们好象已经忙碌了很久似的,就像现在已经是一天中的正午,而不是清晨。

因为他从来不曾这样早起床,更是第一次在这个时候来花市,正勋不由得被眼前的画面吸引了。

轻轻呼吸一下,感觉自己也是香的。

终于忍不住将自行车就这样丢在门口,伸开双臂像拥抱风一样,正勋去捕捉空气中的花香。

“喂,你的车子不能放在这里。”门口的大叔在正勋身后叫他。

“随便你好了!”

正勋一路纵身飞奔进花的世界,他的果绿色身影像这个季节在风中狂舞的叶子。

那些系着某某花铺围裙、戴着口罩的店员,那些起早就来进货的生意人,都向他投来惊异的目光,像蜜蜂和蝴蝶看着一只意外落到花丛里的蜻蜓。

正勋连忙收住自己的脚步,调整呼吸后有规律的迈着步子。

不管是多色的玫瑰,还是各种绿叶草,正勋都会将头探过去看看,闻一闻。

有时很香,正勋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碰它们的面颊,将手伸过去却担心会伤着它们,又急急的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有时候他猛吸一下突然感觉气味有些奇怪,慌乱地想将已经吸进去的怪气味呼出来,但已经晚了,只好站在那里看着店主人望着自己的奇怪眼神。正勋皱着眉头,一脸的尴尬。

正勋继续往里走,感觉空气中的香味越来越浓郁。他觉得这里的人们心情应该都是非常愉悦的吧。在这样一种舒适的环境里,就算遇到怎样的不愉快,都会被这美妙的香气给驱散了,这种“香薰疗法”或许是治疗心情的最佳良药吧。想到这些,正勋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

一种清甜的气味若有似无的萦绕着,正勋感觉自己的肚子里一阵空响。

白绿相间的铺面里,是一丛丛白色的花朵,它的花瓣薄得几乎透明。正勋走到前面停下来,将鼻子伸过去猛吸一下,是的,就是那种清甜的味道。

不过,好象头有些晕晕的。

他侧过脸,看见和自己并排站着一个女孩,头发向后面扎成马尾,穿着白色的运动服。她一边取下戴着的口罩,一边将脸凑近白色的花束前……

是她,那个在信息中心看《冰河世纪》的女孩。他笑了笑。

正勋呆呆的这样望着她的侧面,感觉自己差一些因为失去重心而一头载进面前的白色花束丛里,于是努力将全身的力量全都放在了脚上。

音琪陶醉地闭上眼睛,因为甜美的某种东西正缓缓地抵达全身,她张开眼睛,感觉旁边有人望着自己。侧过脸,她看见正勋正望着自己,便对着面前的姜花丛笑了笑。

有如阳光般晴朗、晨风般柔和的甜美正从她的笑里漾出,飞出很远。只是瞬间,正勋却相信这甜美正经过无法抵达的遥远地方,他用神志一路追随,直到它愿意轻轻落到自己身上为止。

可能是有些过敏,正勋突然觉得鼻子里有些粉粒状的东西在作祟,弄得他十分难受。尽管他不愿意在她面前表现出来,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像突然来临的感冒的症状,第二个,第三个,正勋窘得愣在那里。

“你应该戴上这个。”音琪说着从花丛边的大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口罩递到了正勋面前。

“什么?”

“保护你的鼻子。”她说话的声音也清甜清甜。

“哦。”正勋接过口罩来戴,也许是在她面前过于紧张,口罩后面的带子怎么也弄不好,总掉下来。

在她的注视下,他尴尬地朝她笑着。

音琪走到正勋身后,接过两根细细的棉质绳子轻轻一系,口罩就牢牢戴上了。等正勋转身过来,音琪已经走出一段距离。

他追上去,用自己感觉最轻的步子走在音琪身后,像不懂得说话的影子。

“有事吗?”音琪回头看着紧跟着自己的人问。

正勋指着自己的口罩,含糊地说着什么。

“哦,口罩不用还的,每个店铺都有。”

音琪似乎明白他的意思,说完扭头走了。

他将口罩取下来,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跑过去跟在她身后。

在前面的一家铺面前停住脚步,音琪望着脚边的一盆茉莉问老板怎么卖。

“这个,450元。”

茉莉会让音琪想到昆明。她给了老板钱,弯腰准备抱面前的茉莉时,身后的正勋抢先一步夺过盆载的茉莉,走在音琪前面出了花市。

音琪在后面大声说:“喂,我的花。”

“你的花,它需要一个派送员。”

“谢谢,但不必了。”

“有必要的。”

“为什么?”

“那你等我一下,等我一下。”正勋将茉莉放在地上,折回去跑进花市,不一会,推着脚踏车出来了。

正勋将脚踏车放好,像演员表演前的提示那样,站着咳嗽了一下。音琪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好奇地看着他。只见正勋一边学着《冰河世纪》中的大门牙黄鼠狼一边转圈一边望着自己的身后大声叫喊着:“比奇,尾巴着火了!着火了……不,是我的尾巴着火了……”

音琪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看到音琪的笑,正勋突然安静下来,好象刚刚表演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望着音琪难为情地站着。

音琪突然想到上次自己在学校电子信息中心的失态,不自觉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低声叫了一声“呀,真丢脸。”

“顺风车,贵宾座哦,要不要体验一下?”正勋拍拍脚踏车后面的位置,冲着音琪喊。

音琪抱着茉莉,坐在后面。正勋在前面问她:“在回去之前先吃早餐怎么样?”

“好。”

两个人并排站在街边喝热汤,说着话。

“你是学生?在哪所学校?”正勋试探性地问。

“我是中国来的交换留学生,汉城大学音乐系的冯音琪。”

“我叫许正勋,也在汉大读书。你快二年级了吧?”正勋望着汤里浮着的青菜梗。

“下个学期。你怎么知道?”音琪望着他问道。

“哦……猜的,我比你高两个年级。”像是不小心将秘密暴露了一样,正勋赶忙拿手边最近的一样东西去掩饰。

正在喝热汤的音琪并没有觉察什么,她觉得这热汤味道特别好,便对老板说:

“老板娘,我还要一碗热汤,另外替我包四个紫菜卷。”

听到音琪还要热汤,正勋高兴地笑了,端着手中的碗却目不转睛地望着音琪和店主说话的神情。一不小心,热汤全洒到了身上。

因为被烫到,正勋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音琪赶忙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手绢,伸到正勋面前。

接过手绢擦拭着衣服前面的汤渍,正勋感觉自己手中握着的并不是手绢,而是第一件能够将自己和她关联起来的物品。他心里指挥着手,想将手绢移到嘴角,眼睛望着正在将紫菜卷放进纸盒的音琪,赶忙将手伸进口袋里去拿钱。

“谢谢你请我们吃早餐。”

“你们?”正勋疑惑地问。

音琪笑笑,指了指手中的紫菜卷,说:“我,还有同住的朋友。”

“吃饱了?出发吧!”正勋将餐盒放在前面篮子的速食面一起,慢慢地踩着脚踏车。如果脚踏车不会倒下来的话,他希望还能慢一点。

“和你同住的也是在这里的中国朋友吧。”

“不,是突然遇见的韩国朋友。”

“哦。会不会已经迟了?”正勋想到之前自己的担心,在心里傻傻地嘲笑了自己一番。

“什么……”

“去学校不会迟了吗?”正勋扭头问后面坐着的音琪。

“哦,要到下午呢,回去还可以替它打扮一下。”音琪望着手中的茉莉,满足的笑着。

当音琪在成敏家旁边说“到了”的时候,正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一只脚撑在地上,另一只脚还踏在脚踏车的脚踏板上。

“你……住这里?”

“想不到吧。这里……看上去是不是像座城堡?”正勋脸上出现意外表情是音琪早就预料之中的事,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住在这样漂亮的房子里。

“呃……看上去真不错,是打电话找到的吧?”

“不是,我们突然遇到。”

“突然遇到?”正勋疑惑的望着那房子,又看看眼前的音琪,笑笑说:“进去吧。”

音琪捧着茉莉进去,突然记起她还有说再见或谢谢之类的话,连忙转过身来,发现正勋已经踩着脚踏车走了一段距离。

并没有直接回去的正勋沿着滨江路到了江边的公园。

在缓坡的草地上,正勋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双手松开脚踏车的前把手,让自己顺着渐渐失去重心的车子摔倒在柔密的草坡上。风的吹拂下,草的身影在正勋的视线里轻轻摇着身体,他伸出双手捂住胸口,剧烈跳动的心似乎不安分呆在胸膛里,它想要飞出去,想要疯狂地飞出去。

8.

坐在画架前的成敏抬头,看见推门进来的音琪,她怀中的茉莉冒出了好几处米色的小花骨朵。

音琪将花放在窗前,温柔的晨光从斜角45度的地方将她的身影侧影印在屋内的墙上,从额前的发丝、鼻尖到下巴的地方,是柔和流畅的线条。

“别动,站在那里别动。”成敏让进来的音琪站在原地。

“什么?”将花盆放下的音琪拍拍手上的土,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我说站在那里,别动呀!”

“怎么了?”

看到成敏手上的画笔,音琪又将已经放好的茉莉抱了起来,解释到:“要很久吗?时间差不多了啊。”

“没事。你快迟到了吧。”成敏将手里的笔扔在了条桌上,背对着音琪望着窗外。

换去身上跑步的衣服,音琪急急忙忙下楼。成敏放在身侧的拳头握了又松开,几番犹豫之后,成敏终于转身叫住了正欲出门的音琪。

“音琪……”

“唔。”音琪抬过头来看了一眼倚窗而站的成敏,她的橙色上衣很有秋天的感觉。

“和送你回来的人……认识很久了?”成敏问音琪,可看着她的眼光有些躲闪。

“什么?”音琪一时没有想到正勋。

“刚刚,送你回来的人……”成敏始终不说他的名字。

“你是说许正勋吗?在花市偶然碰到,他忘记戴口罩了。”

成敏听她这样说,心里松了口气,“哦,这样啊。没事了,你快走吧。”

音琪也没放在心上,说了句“我先走了”,便把门关上走了。

从窗户外面,看见音琪推着脚踏车出了大门的成敏,掏出手机按下了电话号码。

“您好,您拨打的号码已经关机,请转接到语音信箱。”

成敏重新拨了一遍刚才的号码,依然是同样的答复。她合上手机,将它朝沙发扔去。小小的身体在沙发上一弹,掉到地上后,碎成两半。

正勋的手机在床上放着,显示电量不足的提示音响了两声后,屏幕指示灯便不再亮了。旁边,放着喝热汤时弄脏的果绿色T恤和深色裤子。

喷头里的水带着热气喷淋在正勋的头发上、脸上、身上,再向四周跳开。铺满视野的白色花丛从透明的水帘挤进他的脑海,然后,是音琪转过头来的笑脸。关于她,他只须凭她有些单薄的背影,她在晨跑之后散落下来的发丝,她鞠身闭目的神情,她握着白瓷碗边的手指,就已经得到她的全部,一种让他感觉平和、温暖,同时却又让他激动而无法自持的力量。

只是面对记忆中这样的笑容,他感觉到心脏里面一阵狂跳,无端的慌乱了起来。

正勋将头对着喷头下的水仰起,可这样只会让他的心摇晃得更加剧烈。闭着眼睛,伸手在旁边的架子上扯下毛巾,将脸上的水擦拭干净后,才发现手中的毛巾和洗干净的薄手绢缠在了一起。

是她伸手递过来的手绢。

镜子里的正勋慢慢将手绢送到唇边,轻轻吻了吻,又因为这样的举止将握着手绢的手垂了下来,无助地注视着镜子里面的人。

不知道海浪拍打岩壁的时候,会不会让岸感受到这样的震动?

将手绢晾好,换了轻松舒适的衣服,再背上他从二手市场买来的笔记薄电脑,正勋骑着脚踏车去教室。

一会是朴教授的课,正勋伸出手看了看时间。

朴教授在讲解视觉中的主观分离意识。从后门轻轻溜进去的正勋,还是被点名叫住了。正勋朝教授抱歉的点点头,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课程结束后,学生离开教室,正勋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望着电脑屏幕发呆。正在收拾讲义资料的朴教授看到走神的正勋,便慢了下来。所有的人都走了,站在讲台前的朴教授才开口说话:“许正勋,时间到了。”

回过神来的正勋又抱歉的站起来歉了歉身,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

“许正勋,你有什么事情吗?”两个人并排走在校园里的时候,朴教授以朋友的口吻问他。

“哦,没有什么。”

“没有?今天的课堂上我讲过什么?你知道?”

“教授,我……”

“好了,拿着这个,下节课之前记得送到我的秘书手中。”朴教授将手中的讲义资料放到正勋手中。“还有,梦想虽只是方向,但由你的行动来决定你和它之间的距离,别只是站着观望。”

正勋望着手中的讲义资料,木讷地站在那里。

9.

在音乐系教授的办公室里,几个人在观看一些录象片段,屏幕上出现音琪演奏场景的时候,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指着屏幕问:“金教授,能不能看看她的资料?”

教授将资料放到他跟前,像往常上课时的口吻说道:“她是去年留学生交换计划来学校的中国学生。这个学生最擅长的是钢琴演奏,对音乐的体会很有自己的观点,并且注重细节,能很好的理会处理作品,情感流露把握……”

“好,就她吧。”男人打断教授的话,将手中的资料放到桌上,对身边的年轻男子说:“秘书,记得将冯音琪的资料影印两份。”

音琪站在教授的办公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金教授告诉音琪,她将参加MBG三十周年庆典宴会,看样子还有希望在毕业后成为他们音乐工作室的头号空降兵。

“MBG?”

“是很具声望的传媒机构,这也是很多人希望跻身进去的地方啊。好了,你好好准备一下,时间是下个月六号,离现在只有十多天了。到时候他们会拿来宴会上要求的音乐,到时秘书会拿给你。”

音琪从教授的办公室出来,有些期待,不知为什么,她可隐约感觉到忐忑。

晚上,两个女孩对坐着,银色汤匙与碗相碰,发出清脆干净的声音。两个人各自将饭送到口中,又不约而同的舀了一小匙汤,发出喝汤的响声。

空气中都是沉默的味道。

电视机里播放着最新上榜歌曲的MV,在厨房里面清洗餐具的音琪隔着空空的餐厅,对成敏说自己心里的不安。

成敏拿着遥控器按住,歌手的声音逐渐小了起来,剩下屏幕上的歌者随着原先的节奏在屏幕上做着舞蹈动作。放下遥控器,成敏拿了盘子里的一个苹果咬了一口,走到厨房门口问音琪为什么不安,语气中仍然带着对早晨那一幕的耿耿于怀。

“不知道。”

“知道那些大学生的高材生怎么挤破脑袋要进MBG的吗?就当它只是一次宴会,像往常那样演奏后回家就是。”

“……”

音琪沉默着,将碗递到水流下冲洗,因为隔着手套,她完全不能确定水的温度是否能将碗里残留的食物味道清除。

成敏见音琪这样,故意伸手挠了挠她的腰,笑笑说道:“不说这个了,洗完了吗?给你看样东西。”说着自顾自地将音琪身上的围裙脱了下来。

音琪把手套放在一边,被成敏拽着到了她房间的画架前。那是一幅淡彩画。

清晨的女孩子在一所房子前面驻足仰望着门楣上的图案,阳光洒在她脚边的落叶上。旁边,应该是成敏自己写的汉字:相遇。

“你的中文字写的很漂亮。”

成敏回头看看音琪,告诉她:“这不是用写的,是画。”

“画的?”音琪想起自己小时候不知道笔顺的时候写生字时的自己,便笑了出来。

音琪拿出纸和笔,说:“我来教你吧。”

“在你知道读汉字时,老师会提醒你记住它体形。先确定你要写的字的结构,还有,笔顺是十分重要的……”

成敏沉默地望着埋头认真写着“相”字笔顺的音琪,却慢慢将目光望向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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