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夫君心之黑、肺之狗的萧观音, 以为这只是一次寻常晚膳, 将宇文泓备好的酒菜,携侍带到澹月榭,选定一处临水赏月的佳地,与侍女们布置好食案茵席后, 便边倚窗赏景, 边静等着夫君和世子夫妇的到来。

来的, 自然只有世子宇文清, 他人踏入榭中, 正见萧观音倚窗望月的窈窕玉影,银霜般的月色清辉, 沐照得她周身似有烟雾朦胧,一袭素纱缕银拖地长裙恍若月光迤逦, 清纤肩背处披围着的银泥轻容纱帔, 似一道淡淡烟紫色的霞光,在花香浮漾的夜风轻拂下,曳曳飘飞,令她人立在红尘之中, 却似姑射仙人,意态高洁,仙袂如翼, 就将要羽化而去,直如天上明月,只可仰观, 不可亵渎。

庄子有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宇文清眼望着不远处的绝世佳人,想及眉妩的汇报,想他那二弟,竟对这般人间绝色,无丝毫慕色动心之举,不由有些要真信二弟心如稚童,一直以来是他多想了。

……或者,是他这二弟,比他想得更为深沉可怕,忍耐力远非常人可及……

宇文清不知还有一种黑心狗肺、不知妻美的可能,见萧观音闻声转看过来,含笑微一颔首,执扇走上前去。

萧观音见只有世子殿下来,如仪见礼后,不解问道:“怎不见公主殿下?”

也是凑巧,承安在奉公子之命,去请世子殿下至澹月榭共用晚膳时,升平公主恰好不在云蔚苑中,他遂也没用得着按公子的嘱咐,特意避开升平公主,直接大大方方地只请了世子殿下,宇文清也就更加没觉这顿晚膳有何异常——想边看水月边用晚膳算什么,他这二弟,还能捧着只碗,坐在月下屋脊上吃呢。

面对萧观音的疑问,宇文清如实笑答道:“公主她,去萱华堂陪母妃用膳了。”

说来这事也有些稀奇,他的这位公主夫人,向来对他们宇文家人,是性子微傲的,对她的婆母,也没怎么作为儿媳侍奉过,这般主动去陪婆母用膳,是极少见的,宇文清心觉有几分奇怪,但有美在前,暂也不多想这事,只与萧观音边坐下说些闲话,边等着二弟的到来。

从眉妩处知晓萧观音日常喜好的宇文清,有意“投美所好”,闲说了几句后,便将上次没送成一只紫檀佛手纹方盒,自袖中取出,递与萧观音道:“总来叨扰用膳,我这做大哥的,也有些过意不去,常想送些回礼给二弟和弟妹,但二弟视金玉如无物,弟妹是不染凡尘之人,我也不知该送什么,思来想去,拖了这么些时日,在近日得了件物事,勉强算是好物,送给你……和二弟,权当谢礼。”

萧观音原要推辞,但怎敌得过宇文世子辞令玲珑,最终只能道谢收下,打开檀盖看去,见盒内装的是瑞龙脑香,片片状如云母,洁白如雪,饶是她出身大家,也未见过这般品相极佳者,这一盒瑞龙脑香,哪里是世子谦说的“勉强算是好物”,分明是世所难见,乃是上品中的上品。

瑞龙脑香,可做礼佛的上等供品,拿这么一盒极品用来礼佛,放眼北雍,恐怕只有宇文家和皇室能够做到了,萧观音再次谢过世子殿下,见他轻摇着扇子着道:“这谢礼这般放着,弟妹中意,二弟可能不喜,但将这香换一种用法,二弟许就欢喜了。”

他含笑对她道:“等到了炎炎夏日,取这瑞龙脑香磨成粉末,再加水晶饭、龙睛粉、牛酪浆,调和完毕,放入提缸,垂下冰池冰镇,等到冷透,再盛出食用,不仅滋味清美,亦有解暑之效,二弟应会喜欢的。”

萧观音听宇文清所说的,是秦时《京都时录》中所记的“清风饭”烹饪方法,不由微微一怔。

宇文清见她这般,开玩笑问:“可是弟妹不舍拿这礼佛之香,用来调饭?”

萧观音回过神来解释道:“是我只以为大哥通读经典,不知大哥也看这些闲书的,心中惊讶,失礼了。”

宇文清闻言微静须臾,眸光轻漾,噙笑望着对面的女子,“这么说,弟妹也是看过这些闲书的。”

萧观音不由双颊微红,宇文清看着身前微羞的女子,拊掌笑道:“不瞒弟妹,我幼时不但爱偷着看这些书,还会偷偷照着书上去做,这‘清风饭’,我是有试着做过的,只是滋味一点也不像书上所说清美,只吃了半口,就叫我悄悄倒了。”

轻曳的灯火,落在他的眸中,璨璨流光,如能溺人,风度翩翩的玉面郎君,静望着一案之隔的女子道:“其实,我送弟妹这瑞龙脑香,也是有私心的。”

萧观音微一愣,又听宇文清含笑道:“我自己做不好这饭,就盼着别人做与我吃,等到夏日里来“蹭饭”时,不知食案上,能否出现这道‘清风饭’?”

萧观音见宇文清说的是这“私心”,笑着应下,道等夏日来临,让长乐苑厨子一试,如此二人又闲说了好一会儿话,依然不见宇文泓的身影,宇文清隔帘吩咐随侍去长乐苑催请,又见夜风忽烈,吹得榭内帘幕如飞,也不唤帘外侍从进来,站起身来,亲自去关那一排临水敞开的花窗。

食案前静坐的萧观音,因已闲话许久,微觉口渴,便自倒了一盅酒,抿了半口。

她原想饮酒止渴,可不知为何,抿了这半口后,却觉越发渴了,渐将一整盅喝完,渴意不但未消,反还似更厉害了,人也有点懵懵怔怔的,手靠上那只银鎏金錾如意纹酒壶,为求解渴,又倒了一盅。

于是,待关完长窗的世子殿下,走回食案前时,便见到以手支颐的妙龄女子,面容晕红、眸波如醉。

宇文清知道萧观音没甚酒量,平日里他和二弟用晚膳时随意饮酒,她在旁,至多只喝小小一盅而已,十分自持,怎么今夜,忽不畏醉?且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醉得这般?

心中疑惑的宇文清,在萧观音身前半蹲下,掂了掂她手边的酒壶,更是不解,里头酒也没少多少,可是这酒太烈了……?

宇文清正要打开酒壶壶盖嗅闻,一只纤柔的手,已抚了过来,她抓住壶柄,似还要倒酒,轻轻地醉喃着“渴”字,吐气如兰。

宇文清忙把这酒壶拿得远些,口中劝道:“弟妹你有些醉了,就不要再喝了。”

女子不肯,见他把酒壶拿远了,便手撑着食案跪直身体,去够那酒壶,宇文清没奈何,只能将酒壶抓在自己手中,努力劝她莫再饮酒。

然而,醉中的女子,听不进他的话,眼里只有那只酒壶,只想抓住那只酒壶,无可奈何的宇文清只能一边劝,一边将酒壶越举越高,执着的女子,便扶着食案站直身体,伸手去够,到最后踮脚也够不着,有些急了的她,不慎踩着了自己的披帛,脚下一绊,扑摔过来。

正摔进了他的怀中。

宇文清身体僵住,而扑摔在他怀中的女子娇躯,柔软无比,似水似云,她紧抓着他身前的衣裳站稳,微微仰首,醉眼朦胧地望了过来,茫茫弥漫着的眸中水雾,如笼罩在他们的身边,像把他的心,给一点点地濡湿了,还有香气,自她身上传来的淡雅香气,飘如丝缕,揉着撩人的酒气,不断地往他心中钻,令他也似跟着醉了,不知是为这酒,还是为这香,只知门窗紧阖、帘静不动的室内,半丝细风也无,闷得他心中的燥热感,一寸寸蔓延至身上,后背细细密密地泛起汗意,如有细火燎烧……

……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女子……仙而媚……纯而妖……

……竟会有这样的女子……

……就在……他的眼前……

旖旎香气勾成的无形密网,似捆缚住了宇文清的手脚,叫他动弹不得,不仅无法后退,甚至……甚至还想再进一步,再一次手搂住她的纤腰,将她拥在怀中……

他一直记得抱她的感觉,在西苑围场,他将她掠至马背之上,手搂着她,将她紧紧拥在身前,那一日,她穿的是朱色缘金蔓草胡服,他记得那样清楚,紧身的女子胡装,勾勒出曲线玲珑,那样危急的时刻,惊马,冷箭,生死悬于一线之时,竟有那么一瞬,他还是因她乌发轻逸的蔷薇香气,而微微恍神,那不是他宇文清该有的失误,他该是时时清醒理智的,就像现在,他清楚地知道应该唤侍女入内照顾,清楚地知道二弟就快来了,他不该任由她醉依在他的身前,不仅仅想维持现状,甚还想再进一步……不该……

……不,他该这般,他不是要借她试探二弟吗……这样叫二弟看见,岂不正好?

……他是理智的,他现在是理智的,他这样想是理智的……

尽管心底还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借口”,但它被一重又一重向往亲近的冲动给彻底淹没,僵立不动的宇文清,凝望着身前人酡红妩媚的面容,喉结微滚了滚,深望着她的双眸,嗓音轻哑地问道:“渴吗?”

她点头,又乖又着急,双眸浮红,如一只雪兔。

宇文清慢将举酒的手臂垂落下来,并将另一只忍耐多时的手臂,缓缓抬起。

烈烈的夜风,吹得园中花木凌乱、黑影纠缠,宇文泓飞快地在夜色中跑着,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眼前是打开圆盒一瞬所见,一片片殷红花瓣,如火苗燃烧,灼红了他的眼,让他所见一切模糊起来,又幻出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是她在满园春|色中看了过来,浅笑着接过花束,柔声道:“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我也谢谢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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