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怀琅站在船头,看着自己和薛晏离得越来越近。

那艘大船灯火通明,远远就能看清船上站着的那个人。

他而今应当已经十七,身量比分别时高出许多来,看起来尤为高大挺拔。他的五官也长开了,和前世他所见到的薛晏已然没什么二致。

锋利的眉峰下,有一双深邃的琥珀色眼睛。外族人的血统使得他的五官线条尤其锋锐,像开了刃的刀,让他通身那股慑人的攻击力无处藏匿。

他负着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君怀琅能感觉到,他也在看着自己。

……薛晏怎么会到江南来?

这过于突然,让君怀琅即便见了他,也仍旧回不过神,愣愣地看着他。

倒是旁边的沈流风见他在发呆,凑上来撞了撞他。

“怎么这个表情?”他问道。“难不成你得罪了这位殿下?”

君怀琅闻言收回了目光,摇了摇头。

“这倒谈不上。”他说。“不过是在京中和这位殿下有过些交集。”

沈流风闻言道:“那是好事啊!”

君怀琅闻言,微微笑了笑:“……只是太过突然了些。”

沈流风听到他这话,嗨了一声,说:“人家要来,也不能提前来信跟你说一声呀,来得突然是正常的。”

君怀琅心道,可前世,分明没有过。

前世没有发生,他就根本没想过,会在自己回京之前提前见到薛晏,还是薛晏自己来的。

江南将会发生的事,只有他知道,如今江南一片太平,他怎么可能丢下长安的诸般事宜,不远万里跑到江南来。

总不可能是因为自己吧?

他虽知道薛晏同他关系匪浅,但肯定不止于让他不远万里,专程到这里来看望自己。

君怀琅不知不觉地又陷入了思绪。

就在这时,两艘船近了,船身轻轻碰在了一处。

轻微地一道碰撞的声响,将君怀琅惊醒了过来,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收回目光,抬头看向船上的薛晏。

这次,他需要费劲地抬起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薛晏站在船头,低头俯视着他。

君怀琅对上了他的目光。

夜色里看不分明,但那目光深邃极了,只一眼,就让君怀琅有些怔然。

他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风声乍起,站在他身侧的那个少年,宛如夜色中的暗箭一般,纵身一跃上了船,带起了一阵凌厉的风。

他不声不响地隐匿在了薛晏的身后。

周遭的几个锦衣卫也纷纷上船,救了沈流风的那个,临走时还不忘把他拽了上去。这下,甲板上顿时只剩下君怀琅的。

紧接着,他收回目光,有些尴尬地发现,他不大好上船。

那艘大船的甲板要比这游船高得多。游船停在大船侧面后,大船最矮的地方也到了君怀琅的胸口处。

君怀琅不会轻功,自然难以纵身跃上。

……总不能爬上去吧?

就在君怀琅犹豫的时候,一双暗纹锦靴出现在了他面前的甲板上。

他抬头,就看见是薛晏。

他蹲下身,单膝点地,宽大的衣袍垂曳在地,冲着君怀琅伸出了一只手。

“上来。”他嗓音沉了不少。

离得近了,薛晏的面容更为清晰。熟悉中有两分陌生,骤然而来的压迫感,使得君怀琅呼吸都微微一滞。

就在这时,君怀琅身后传来了一丝细微的响动。

他回过头,就看见船篷中的苏小倩正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观望,似是不知该上哪儿去。

“小倩姑娘,还请你一同上船。”君怀琅不放心将她一人丢在小船上,便出声道。

苏小倩清脆应声,从船篷中走了出来。

鹅黄色的衣裙被扯坏了些,有些凌乱狼狈。她的发髻也散乱下来,配上她那副清冷秀雅的相貌,瞧上去颇有几分柔弱易碎的凌虐美感。

而在她衣裙之外,罩着一件青色的夏衫,将她整个裹住了。那夏衫大了一圈,一看就是男子的。

君怀琅没注意到,他身后的薛晏,目光顿时沉了几分。

忽然,不等他回过头来,忽然有股强大又蛮横的力道,不由分说地握住了他的胳膊。

紧跟着,他脚下一空,一回头,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他被那股力道一把拽上了船,虽然不疼,但让他一时不查,脚下也不稳。他在大船上落定时,一个趔趄便往后仰,紧跟着,一只手就拦在了他的腰上,将他稳住了。

他落入了一个坚硬的怀抱中。

“段十四。”一道低沉的命令携着温热的气息落在他眉前,连带着离他极近的胸腔带起了些震颤,挨着他,震得他皮肉微微一麻。

接着,风声又起。

段十四从暗处飞身而出,落在了小船的甲板上,单手提着苏小倩的胳膊,半点没有怜香惜玉的意识,像提着个货物一般,飞身将她带上了船。

在君怀琅没看到的地方,薛晏冷冷地收回了盯着她的目光。

——

君怀琅觉得,薛晏可能不大高兴,或者说,这人本来就话不多,在朝堂上的这一年,话就更少了。

他们二人连带着苏小倩坐在大船的前厅里,沈流风被带下去换衣服了。薛晏只坐着,并未起话头。进宝端了茶来,给他们一人上了一杯,便回到薛晏身后站定了。

他目光悄悄落在君怀琅身上,不由得在心中感叹,世子殿下的模样出落得愈发好。

他本就是长安出了名的翩翩公子,而今身量长高,五官也长开了,愈发芝兰玉树。他不仅容色出众,不似凡人,身上那股清冷温润的气度也愈发清润,像块打磨剔透的青玉。

进宝前些日子学认字,才读到了个词叫清风明月。

他心想,那词儿说的不就是这位活菩萨这样的人吗?

只是不知主子又犯什么横,坐在这儿半天不理人家。平日里在长安,他对谁都甩着这么张臭脸也就算了,反正他本就是这么个横人,但是到了菩萨面前,还耍什么横劲儿啊?

进宝不懂,也不敢插嘴。

倒是菩萨先开口了。

君怀琅放下手里的茶杯,微微笑着道:“一年未见,王爷倒是没大变化。只是不知您要来,有失远迎。”

薛晏看向他,却没接这个茬:“你们今日到这,是来做什么?”

君怀琅一愣,笑着答道:“啊,是方才的沈家公子,邀我一同来吃船菜。这位姑娘沈公子恰好认识,听得她在附近船上呼救,便就和方才那船上的人起了争执。”

薛晏目光不动声色地微微一变:“……他认识的?”

君怀琅并没注意到他情绪的细微变化,闻言径自点了点头,还不忘对一旁的苏小倩温声笑道:“姑娘可能不知,那位公子听了你好几年的评弹,私底下总对你赞不绝口呢。”

他虽气质冷清,但一笑起来,眉眼都含着股温和的情。

薛晏的手缓缓扣在了扶手上,食指轻缓地一下一下地敲。

进宝知道,这是这位主子又被什么惹得心烦了。

苏小倩起身,低眉冲他二人行礼道:“适才多谢二位公子搭救,小女子感激不尽。”

君怀琅的注意力落在了她身上,又想到了什么一般,问道:“我之前听沈公子说,你家里还有个祖母?”

苏小倩道:“是,家中只有小女子同祖母二人。”

君怀琅闻言沉吟道:“今日那人看起来颇有些权势,只是还不知是谁家的。他今日能将你掳走,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苏小倩沉默着没说话。

这她自然知道,但她也无能为力。她无权无势,家中没有男丁,只同祖母二人相依为命。今日那人的家丁冲进她家里将她掳走,今日能做一次,明日就也能做第二次。

君怀琅沉吟片刻,说道:“姑娘若不嫌弃,可带着祖母到在下府中谋个差事。不必写卖身契,权当避一避……”

就在这时,他的话被打断了。

“段十四。”薛晏忽然在座上开口命令道。

立刻,段十四从隐身的暗处飞身上前,在薛晏面前单膝跪下,静静听令。

“刚才惹事的那艘船,船上何人,去查清楚。”薛晏道。

哗啷一声脆响,段十四单手执刀,报了个拳,领命退了下去。

君怀琅看向薛晏,就见薛晏也垂着眼在看他。跳跃的灯火下,他总觉得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翻涌着一些不悦的情绪。

“我此番南下匆忙,身边没带侍女。”他看向君怀琅,淡淡开口道。

……这是什么意思?

君怀琅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后之后觉地觉察,他的意思是说,要将苏小倩留在他那儿?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靠着薛晏这棵大树,还有谁敢再轻举妄动。

只是不知,薛晏向来不是爱管闲事的性格,怎么忽然……管起这件事来了?

他不由得看向苏小倩。

江南女子,确实生得水般灵秀通透。难不成薛晏是……动了那种心思?

君怀琅的目光不由得在他二人中间不动声色地飘了飘。

但纵然如此,他的目光也被薛晏察觉到了。

进宝看见,他握着座椅扶手敲打的食指,速度更频繁了。

一般情况下,这是有人要倒霉的征兆。

进宝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君怀琅的身上。

就见君怀琅收回目光,看向苏小倩,问道:“姑娘,你可愿意留在这位王爷身边做个侍女?”

苏小倩跪下道:“能有一处容身之所,小女子感激不尽。”说着便要磕头。

君怀琅连忙拦住她,又回头去问薛晏:“只是不知,王爷来了金陵住在何处?她家中还有个老人,想必要麻烦一些。”

薛晏的目光落在了他扶着那女子胳膊的手上。

“尚没有住处。”他一字一顿,缓缓开口道。“不知巡抚府中,可还有空闲?”

旁边的进宝下巴都要惊掉了。

什么没有住处,您才安排奴才在金陵城中购置的一处园林,难不成让贼偷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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