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晏斜坐在马车中,不耐烦地支着侧脸,另一只手搭在膝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

朝中近日都在传闻,说五皇子忽然得了皇上青眼,年纪轻轻便入主刑部。

那是多大的荣宠?

有人说是因着清平帝宠爱淑妃、偏重君家,也有人说是薛晏暗中有一番手段,还有人说,是因着别的皇子频频惹事,让皇上注意到了他。

无论什么原因,总之,大家都知道,薛晏走了大运了。

可薛晏却觉得烦。

以前清平帝厌恶他,只恨不得宫中没他这号人,他反而乐得清静,自己筹谋布置,也没什么难办的。反而这次,自己煞星的命格在清平帝面前有了破解之法,他忽然跟有病了似的,一夜之间成了自己的亲爹。

薛晏从来不知道,拥有亲爹是这么麻烦的一件事。

不仅接二连三地要传召谈话,还在刑部给他寻了个没什么用的位置,日日都有琐碎的杂事要他去办。

还像是给了他多大的荣宠一般,一副信任慈爱的模样,引得朝中众人都对自己瞩目,上前溜须拍马的、试探打听的,如跗骨之疽一般,赶都赶不尽。

还引得东厂几番试探,教他花了大心思表了诚意,才将他们安抚下来。

不过这些事对薛晏来说,都算能应付得来。唯独有一件事,如同落在干柴堆里的火苗一般,将那些令他烦躁的事全都引燃了。

薛晏烦躁地抽出了马车上的暗格,从里头拿出一本薄薄的书来。

《度厄经》。

他单手将那本经书翻开,百无聊赖地看。

那件最令他心生烦躁的事,就是君怀琅走了。

半点不留痕迹似的,等他回到鸣鸾宫时,连东侧殿的行李都搬空了。偌大的侧殿,被落上了重锁,就像里头从没住过人。

那个人,无声无息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还正是在他隐约明白,自己对对方是什么样的感情的时候。

情窦初开的小子,正是通身的火气最旺的时候,却被忽然掐断了红线,硬生生将那躁动的心脏锁到了囚笼里。

那颗心终日在铁栅栏中左突又撞,撞得他每天心情都不太好。

而今天,又一桩无聊的案件落在了他的手里。

清平帝似乎有意给他个大展身手的机会,好做给朝中百官看,也做给清平帝自己看。而刑部的官员,也有心溜须拍马,有什么油水大的案子,都交给他,好卖他些人情。

薛晏虽不想领情,可那官员无论如何也算他的上峰,安排下来的任务,又不得不去做。

那官员要他追缴一个贪污了巨款的户部官员的儿子。

那小子是那官员的嫡子,他父亲落马后,刑部便照例抄了他的家。却没想到,抄家的账本对不上号,竟有一万多两银子的亏空。

原是这小子带了他父亲的赃款潜逃,躲进了个姘头的家里。之后朝廷追查,他便带着姘头和妻儿,一并逃出城去,想携款隐姓埋名,接着过逍遥日子。

这种在薛晏看来,派人去抓回来严刑拷打一顿就能解决的问题,刑部侍郎却非要让薛晏去办。

虽说刑部侍郎的本意是想卖薛晏个好处,让他不费功夫地将那小子抓回来,抄没了赃款,雁过拔毛,还能留下一些。

可他哪里想得到,薛晏根本就不把这点钱放在眼里呢。

故而,这马屁算是拍在了蹄子上。

薛晏百无聊赖地等着,没一会儿,就有士兵来报,说抓到了人,问是否可以收队。

薛晏抬了抬手,示意自己要下车。

“在这审。”他淡淡道。

他这两日收到了情报,说那公子哥的姘头是他一个月前才在青楼赎出的清倌。早在赎她之前,两人就已经山盟海誓,非君不可了。为了这个女子,这公子哥还在家遭他爹一顿好打,硬是没让他娶进门。

而他爹出事,他也是第一时间卷着钱去找她,要同那女子私奔。要不是他妻子带着孩子找上门去,他也不会多带上这三人的。

此时收队,只抓得回他一家子,而银票,肯定藏在那青楼女子那儿。

若这这公子哥待她真就情比金坚,死活不说,就又要多些麻烦。

薛晏可懒得在这种破事上耽误时间。

得了他的命令,伺候在外头的进宝连忙给他摆好了脚凳,打帘请他下车。薛晏走下车去,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到了驿馆之中。

闲杂人等都已经被士兵们赶到了角落里,偌大的一个驿馆大堂,已经给薛晏空下了大半,一片宽阔安静。

只剩下那几个被押下来的女人小孩嘤嘤的哭声。

进宝快步上前,给他搬了张椅子。薛晏回身,一撩披风,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搜身。”他淡淡道。

立马有几个士兵上前,将那几人上上下下搜了一遍,连带着他们带来的行李,全都搜查了个干净。

但是,却只有些许零碎的银子,并没有这公子哥带走的巨额银票。

那青楼女子在侧,呜咽着哭道:“官爷要搜查,也需拿些理由来。小女子身上和包裹中的,都是小女子自己的钱,官爷要搜什么,也给小女子个准话儿!”

说着,便娇娇弱弱地抹起眼泪来。

旁边,那公子哥的夫人和两个孩子也跟着哭,一时间,凄惨得很,颇似他仗着强权欺压妇孺。

薛晏知道,这些人就是打定了主意,觉得自己不敢做什么。

毕竟,那贪墨官员已然下狱抄家,等着秋后问斩,而他的家眷,并没有被株连,即便办案的官员来了,也不能动他们。

那银票搜不出来,官家也没有证据,谁知钱是被花了还是丢了呢?自然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但他们却不知,面前的人是薛晏。

最是六亲不认,什么都不怕的。

他只是淡淡掀了掀眼皮,看了公子哥一眼。

“在哪。”他问道。

那公子哥果然心存侥幸,支支吾吾道:“您问的是什么?小人不知。”

若将钱交出去了,即便朝廷不要他的命,他可怎么活得下去?再说了,那女子跟着他从青楼里出来,是要跟他过日子的,怎能吃这个苦呢……

却见薛晏缓缓收回了目光,抬了抬下巴,往那青楼女子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来人。”他说。“断她一指,再重问一遍。”

驿馆中旁的人,皆是来往的客商和百姓,此时本就大气都不敢出,又听大官要就地用刑,一时间都吓得瑟瑟发抖。

一个士兵走上前。

他们跟了薛晏月余,也算能吃透这位主子的命令。那士兵上前,先将那青楼女子的手腕按在桌面上,再有另一个士兵上前,抽出了锃亮的匕首。

二人回头,等着薛晏下一步的命令。

果然,那女子剧烈挣扎哭叫了起来,在匕首面前吓得浑身抖如筛糠。公子哥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双腿发着抖,已然有些发不出声。

薛晏偏头看他。

“多问一遍,就砍一根,不知她这双手,够不够撑到你想起实话怎么说。”他淡淡道。“若要逼我问第十一遍,那她这条命,今日就留在这了。”

那公子哥吓得几乎跪倒在地,匆匆嚷道:“你这般当众动用私刑,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薛晏懒洋洋地一笑。

侍立在侧的进宝如今最会的便是察言观色和狗仗人势。他看了一眼主子的神色,面上顿时露出了个高傲又讥讽的笑容,轻慢开口道:“王法?你可知面前的是哪位主子,就敢妄谈王法?”

太监独有的尖锐嗓音一起,在场众人都是一哆嗦。

能让太监伺候的男子,全天下能有几个呢?

那公子哥腿都软了,登时跪倒在地。

他知道了,今日面前这位,定然是宫里的皇子。今天莫说剁他爱妾的几根手指,就是将他们一家都杀了,也没人敢多言语一句。

接着,他就听薛晏懒洋洋地开口:“还不动手,要我催你们?”

匕首倏然落下。

那女子的哭声顿时尖锐了起来。

“夫君!夫君救我!”她哭道。“您就告诉他吧,告诉他吧!”

落到一半的匕首,擦着她的手指停了下来。

“我不想多听一句废话。”薛晏抬手,屈起手指,慵懒地支在了脸侧。

跪在地上的公子抖抖索索道:“已……已经让我的小厮连夜往北送去,如今应当是在长安北郊的望平村中。”

薛晏侧目,看了一眼侍立在侧的士兵队长。

“听清楚了?”他问道。

那队长立马行礼应是。

薛晏转回目光,淡淡吩咐道:“将他们几人捆了,找到银票后,自回刑部复命。”

队长应是,领着士兵们井然有序地将几人捆出去,一队押着几人回城,一队往北,去寻银票了。

薛晏慢条斯理地起身。

进宝连忙狗腿地上前,替他将碍事的椅子搬开,给他让出路来:“主子,是回刑部还是回宫。”

薛晏道:“回宫。”

进宝连忙哎了一声,转身就要将那把椅子放在旁边。

紧接着,站在楼梯上的一抹青色身影,立刻撞进了进宝眼中。

跟那菩萨相处数月,进宝还能不知道是谁?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果然,世子殿下就站在楼梯上,将方才的一幕幕全都看在了眼里。

进宝心里一咯噔。

这……主子那副凶残蛮横、作威作福、随手就要要人手指头、取人性命的模样,是不是不太适合让菩萨看见?

他只恨自己迟钝,怎么离得这么近,都没感觉到那菩萨身上的佛光。

进宝后知后觉,冲着君怀琅讨好地笑了笑。

而恰在这时,走到门口的薛晏发现了进宝没跟上,不耐烦地回过身来。

“还不滚出来,是死在里头了?”他侧过头,冷冷问道。

进宝心里一咯噔。

主子,您什么时候骂我不好,偏挑这会儿啊!

果然,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便看见主子不动了。

他和世子殿下对视了。

主子方才那双满是慵懒、不耐和戾气的眼,直勾勾地看着世子殿下,哪儿还有方才那副倨傲冷冽的模样?反倒满是藏不住的惊讶和惴惴不安。

虽仍旧站得笔直,面上仍没什么表情,却总像是做了错事、让夫子抓包了的学生似的。

活似一头原本趾高气扬的狼,那对威风凛凛的狼耳朵,并一条傲然上扬的狼尾巴,都怂了吧唧地垂下去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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