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黑夜沉沉。

一盏孤灯, 一杯酒。

窗外猛地一声惊雷炸响,大雨瓢泼似的落下来。

柳余只觉得一阵心惊肉跳,他近在咫尺的眼眸里,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欲起的风暴。

“又一次。”他道, “贝莉娅?弗格斯, 又一次。”

“您先放开我。”少女迅速垂下眼, 又抬起, 带着点央求,“我手疼。”

“手…疼?我以为,你贝莉娅?弗格斯有一副钢筋铁骨,敢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我。”

他却箍得更用力了,她能听到手腕的腕骨在他手下“咔啦咔啦”作响。

柳余的心一路往下沉, 直沉到深不见底的海底。

她不装了。

脸上的温软消失了:

“您没醉。”

肯定的语气。

他没说话,只是眼尾有一点红,像是带了微醺。

“不,我醉了。所以,在我饮下艾诺酒时, 我竟然短暂地相信了你,认为你拥有真心,甚至认为, 你也许不会用到铁片……”

铁片?

在她讶然的眼神里, 他的手一张, 一块铁片不知从哪儿飞出, “哐”地撞到墙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这响, 也落到了柳余的心里。

“众神陨落,复得光明……”

他明明一眼都没看,却能一字一字、又准确无误地叙述。

“……需抽神之骨,以神之泪,神之血中血……”

他拿起她刚才的手指按到自己的胸口,柳余能感觉到他法袍下紧绷的肌肉,汩汩的血液,以及跳动的心脏。

“你要挖我的心,取我的血,贝莉娅?弗格斯――”他的声音很平静,却给人一种风雨欲来之感,“我暗示过你。”

他告诉她。

柳余却突然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背脊开始发凉,一阵阵寒气从脚底板往上钻,一种可怕的猜测占据了她的脑海,甩也甩不掉。

不,这不可能!

可神语“光”,确实只能他一个人写出。

不,也许是某种不知名的存在留下……

“看来,你也猜出来了,没错,你的想法是对的。”

他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轰――”

柳余像是被这最后一击击倒。

长久以来一直赖以生存、并为之奋斗的目标,在这一刻,像黄沙一样倾塌。

铁片是他创造的……

那么,谁还能成神?

谁还能?!

她看起来像是崩溃了:

“你是说……铁

片是你创造的?”

否认!

快否认!

可现实残忍地告诉了她真相。

“没错。”

他看着她,绿眸里是迷离的大雾,大雾中仿佛藏着一直狰狞的狂兽,随时要噬人。

他又看向窗外,雨夹雪,将这天变得格外得丰富。

“人生漫长……”

“是的,人生漫长……”柳余喃喃道,“所以您尝试了很多东西,酿酒,绘画……可您还是无聊,您也没有天敌,于是,您就想找一个有趣的人来挑战您……”

他像个肆意又天真的孩童,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游乐场。

他在许多世界丢下铁片,看着他们奉若至宝……等待能够解谜的,来向他挑战……而她,就是这个咬下鱼饵的人,甚至路易斯也是。

“您真可怕,您真可怕……”

柳余看着他,“……我们只是你的棋子,是你一幕戏里的玩具。您无聊了,就丢下一个鱼饵……您看着我在渔网里跳来跳去,费劲得、丑态百出地去够那鱼饵,是不是很可笑?”

他什么都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多可笑啊,她就像个供人娱乐的小丑。

“是的,可笑。”

他点头,冰冷的丝绸与他的银发一起蔓延进她的脖子,把她的心脏也一寸寸变凉、变冷。

每当她以为,现实不会更坏、她已经沉底时,世界就会告诉她,不,还远得很。

世界上存在更深更深的绝望。

那绝望,叫希望一开始就不存在。

“我可笑?那你呢?你不可笑吗?在纳撒尼尔被我骗得团团转的你,在神宫跟我上床的你,不可笑吗?还有这个……”她指着她枕边的石雕像和金色鸢尾花,又指着身上的裙子,“不可笑吗?你为了这样一个女人――”

“够了,贝莉娅?弗格斯,不要将你的恼怒变成不理智的岩浆。”

他下颔紧紧地绷着,似在警告她。

“不!您错了,这不是不理智,是真心话。您不是一直说,我的真心和谎言一样廉价吗?您说得对,没错,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真心,我骗你的。”

她的话,像一把利刃,将所有被掩盖的、从未愈合的创口再次割开,露出血淋淋的现实。

他闭了闭眼睛,平静的绿眸里泛起大雾,仿佛有风云在涌,柳余却感觉到了快意。

她想让他和她一样痛苦。

“我挖了你的眼睛,但是有人告诉我,他说你是神,我得活着啊,如果能成为神钟爱的女人,那多诱人……所以,我百般讨好你,我要追求你……”

“那个人是路易斯。”

他的声音和表情一样冰冷。

真是完美的答案。

“对!没错,是他

。他帮了我很多。而就这样一个我,你刚才还抱在怀里,说你‘很高兴、很高兴’……感觉到了‘幸福’……”柳余哈哈大笑,“不过是一杯酒=――”

“闭嘴!”

他一把掐住她的脖子。

柳余发誓,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痛苦。

那痛苦浓得像是要将她也一并吞噬,可他的神情还是那样的平静,只有额头微微暴起的青筋泄露了他。

啊,他果然是对她有感情的。

即使她只是个可笑的小丑。

柳余哈哈大笑了起来,她觉得荒谬。

荒谬至极。

“你比我可、可笑得多……盖亚?莱斯利,你太可笑了,你甚至不敢对自己承认,你爱我……”进气比出气少让她大张着嘴喘气,她却似毫无所谓的,“不过真可惜呢,你上了一个骗子的当。”

“我一点都不爱你。你只是我向上爬的台阶。”

她在他耳边轻轻地道,声音带着冰凉的刻薄。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

“贝莉娅?弗格斯!”

她感觉,禁锢在脖子的力气开始增大,胸口闷得发疼,喉咙也是。

她却似毫不在意般,朝他露出微笑。

她对他说:

“我怜悯你,你这个懦夫。”

他却突然放开了她。

站起来,正对着他的镜中,有浓色的黑雾在张牙舞爪,一头银发已然彻底变灰。

他漠然地与镜中人对视,而后,移开视线,一道白芒注入她的身体。

少女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似从地狱走入天堂。

她捂住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

“为什么不杀了我?”

“你得活着。”

之后,他却一言不肯发,随着白芒的注入,她不再咳嗽了。

“我还剩最后一个承诺。”

“最后一个承诺?”

“既然您不杀我,就您放我离开吧,离开这儿,离开神宫。”她看向窗外,似心灰意懒,“我想回……纳撒尼尔了。”

那里有弗格斯夫人。

她的母亲。

“所以,你最后一个承诺,要用在离开我?”

他似是不可思议,声调怪异。

柳余转过头:

“别告诉我,您这至高无上神,要违背您的诺言。”

男人的绿眸,又恢复成了一片冰原。

冰原里,一切都波澜不惊。

刚才的情绪丝毫不差地收敛起,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座完美无缺的石雕像,只除了太过冷硬。

“当然可以,明天,过了今晚。”

柳余没有问为什么要过了今晚。

她所有的情绪,在刚才已经释放掉了。

剩下的,只是麻木和疲惫。

她感觉自己被抱到了床上,床上的装饰已经焕然一新,鲛丝做的流苏帐幔梦幻得像一片星空。她却一眼都没瞧,阖着眼沉沉睡去了。

盖亚就站在床边。

他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少女的脖子上,那儿有一道显眼的红痕――

良久,他挪开视线。

坐到床边,宽大的袍子松松垮垮地敞开着,他手伸到胸口,做了个掏的姿势,一道璀璨的金色流光在他指间如流沙一样泄露,刺目得谁也看不清。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下一刻,她的下颔被捏住了。

一滴金色的液体,注入她的嘴唇。

“你得活着。”他说,“见证我戒掉你的那一刻,不论是身体,还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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