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个响亮的炮仗声惊醒,章小茜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钟,才慢吞吞地走到六点半。雾气蒙蒙的玻璃窗,也瞧不清是哪个邻居家的孩子在调皮捣蛋。章小茜翻身用被子捂住了头,想再多眯一会儿,转念想到今天是大年初一,要给母亲拜个早年,便从床上利索地坐了起来。

枕头边露出一抹红色,定睛一看,是个大红包。章小茜打开红包,两张簇新的红色钞票,是母亲给的压岁钱。

一股暖流涌来,心酥酥的。

“这么早就起床啦!不多睡一会儿?”吕曼珠端着热气腾腾的早点走进了章小茜的房间。

章小茜先去接盛早点的托盘,手脚被吕曼珠挡开。“你快去刷牙洗脸,早点我给你放这儿,有你最爱吃的鸡蛋饼和皮蛋瘦肉粥。”

“早饭我来做就行了。”章小茜受宠若惊。

“以后不单是早饭,所有的饭都由我来烧,反正闲在家里也没事。”

眼前的吕曼珠把蓬卷的长发规规矩矩地扎成一股,不施粉黛的脸略显苍老,那双清洗煤气罐而变得粗糙的手,仿佛是被岁月的砂轮打磨过一样。

对着吕曼珠端来的早餐,章小茜显得手足无措。印象中,在父亲死后,这是母亲第一次为她做饭。因为父亲的意外身亡,经济重担压在了母亲身上之后,家务事落在了姐妹俩身上。她想对一反常态的母亲说点什么,但动嘴了嘴唇又不知道如何启齿。

“想什么呢?快起床,我帮你把被子叠了。”吕曼珠语气温和地敦促道。

揣摩母亲到底有什么目的,章小茜一时头脑发热,破口而出:“为什么突然这个样子?”

“怎么了?”吕曼珠一点不生气,关切地问。

“算了!”章小茜抓起鸡蛋饼,咬下一口,闷不吭声。

“小茜,等会儿你有事吗?”

“我约了同学一起做寒假作业。”章小茜撒了个小谎,突然想到和秀人说好了见面,“不好!我要迟到了!”

“那你快去吧!”有点小失落的吕曼珠不忘跟在女儿后面叮嘱几句,“早点回来,今天烧你最爱吃的松子桂鱼。”

章小茜轻轻“嗯”了一声以作回答,叼着鸡蛋饼,把脚费力地伸进鞋子里,起身走了出去。

又是一声爆竹声。临别前章小茜回头冲着母亲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吕曼珠愣了一愣,露出会心的笑容:

“新年快乐!”

章小茜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吕曼珠的视线,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她的祝福。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变成我从小就喜欢的母亲的样子。恍如行走在无尽的黑暗中,对于突如其来的光明,她充满怀疑和顾虑。

章小茜泄愤般甩出一拳,砸在围墙裸露的砖块上,手背被擦去一层皮,渗出丝丝鲜血。

是老天爷在开玩笑吗?

秀人早已等候在庭院之中,他呵出的热气像被荒弃的树木所吸取,还未来得及飘远,便在他的长发之间散开。秀人双手插在口袋里,不停跺着脚,活动已经冷得生疼的脚趾。

“我来晚了。”一路小跑的章小茜气喘吁吁。

“先吃早饭。”秀人解开衣扣,从怀里掏出两个鸡蛋饼,“还是热的。”

章小茜刚咽下去一个,又见鸡蛋饼,稍稍一犹豫,被秀人察觉到了。

“怎么?吃过了?”秀人毫不犹豫地收回了手里的鸡蛋饼,满不在意地说,“不吃拉倒,我一个人吃。”

章小茜也懒得同他拌嘴,找到自己在花坛上做的标记,挖出了信封,原封不动地交还到秀人手中。

秀人接过信封,往外套的贴身口袋一塞,继续吞咽起另一只鸡蛋饼。

“你说今天带我去个地方,是哪儿?”章小茜问道。

“你今天有事?”

“嗯。必须回家吃晚饭。”

“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秀人一下子把手里的食物全塞进了嘴里,油腻腻的手在裤腿上蹭了蹭,牵起了章小茜的手。

踩着满地鞭炮的尸体,就像在走红地毯一样,每条街道都有几个环卫工在清扫马路,扬起的灰尘中充满了硫黄的味道,那是春节的味道。

“你的手真冷呀!”秀人拉着章小茜的手往自己口袋里伸,“这里暖和。”

经过几个环卫工身边时,她们投来了异样的目光,章小茜连忙把手抽了回来。

“怎么了?”秀人明显不高兴了。

“被人看见我们这样不好,我插在自己口袋里就行了。”章小茜双手插兜,走到了前面。

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再愚钝的人也能够看出来。

秀人嘴巴歪向一边,发出“切”的一声,表达对女人这种动物的难以理喻。

约走了半个小时,脚下的路变得沟壑纵横,房屋的密度越来越大。很快,秀人带着章小茜深入了一片旧矮的陋巷中。

章小茜不知道秀人究竟要带他去哪里,没有问也没有兴趣打听,只是紧紧跟在后面。有时候放空脑袋,什么都不管不顾的盲从,也是很愉悦的一件事。同样,秀人也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事而愁眉不展。

巷子渐深,过年的气氛和蔚蓝的天空也渐渐变少,穿行在花花绿绿的晾衣架下,狭窄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骚臭味。

“到了吗?”章小茜还是没有忍住,开口问道。

“就在前面了。”

顺着秀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墙壁剥落的小屋前,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妇正在屋檐下,用晾衣叉挑着一块酱牛肉。

“外婆,让我来,让我来。”秀人接过老妇手中的晾衣叉,技术娴熟地取下了酱牛肉。

“秀人来了呀!”老妇眯起老花眼,看见了他身后站着的章小茜,“这个是?”

“哦,她叫章小茜,是我们学校的同学。”秀人在老妇的面前有点害羞,红着脸向章小茜介绍道,“这位是冯峰的外婆。”

“冯峰?”章小茜对这个名字十分陌生。

“就是‘疯子’。”秀人贴近她的耳朵说。

章小茜这才恍然大悟,有礼貌地向老妇道了声新年好。

“你们进屋随便坐,我先把酱牛肉放起来,这可是小峰最爱吃的。”家里来了客人,仿佛一下子点燃了老妇的热情,步伐也灵巧起来。

老妇的身影刚消失,秀人就一脸严肃地关照章小茜:“她还不知道‘疯子’出事了,我骗她‘疯子’被学校保送去了城里工作,过年要值班所以回不来。”

“能行吗?”章小茜持怀疑态度。

“所以我带来了这个。”秀人拍拍鼓鼓囊囊的胸口,那个信封刚刚被他塞在了那里。

老妇从厨房端了两杯茶水走出来,他们俩立刻中止了对话。

“家里没什么好吃的招待你们,今年我身体不好,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过年糖果也没买,你们俩就喝杯茶吧。”

“我们刚吃了早饭过来,您不用客气。”

章小茜和秀人挤在屋子里仅有的一张沙发上,捧起杯子,品了口醇香的茶叶。在秀人和老妇闲聊之余,章小茜才有时间细细打量起“疯子”和他外婆所住的这间屋子来。

他们所在的房间是“疯子”外婆的卧室,也兼具了接待的功能,往里有一扇门,应该就是“疯子”的卧室了。厨房被设在了大门外面,和邻居们的厨房一样,是在巷子公共区域内的违章建筑,放着木质马桶拉着布帘的角落,算是一个卫生间了。章小茜明白了刚才闻到的骚臭味是何缘故了。屋子收拾得还算整洁,地面一尘不染,但高处的灯罩和纱窗已布满了灰尘,漏水处的屋顶残留着褐黄色的水渍,显然这部分的工作已超出外婆的能力范围。这个家并不富裕,甚至有些贫困,这位坚强的老妇人独自撑起了一个家,为外孙消耗着最后的生命。

“外婆,小峰昨天打电话来,让我今天给您拜个年,还让我把他这个月的工资带来交给您。”秀人把信封里的钱全部交给了冯峰的外婆。

“这么多呀!”老妇很吃惊。

“以后还会更多的,‘疯子’进了个大公司,就是过年要加班。”秀人干笑着说。

老妇拿着钱走进了冯峰的屋子,很快,她拿着两个红包出来了。

“从来没有给过秀人压岁钱,今天就全部补上吧!”老妇态度坚决,秀人和章小茜再三推让。老妇有点生气了,对他们说:“你们看不起这个钱,还是看不起我?”

“外婆,冯峰给的钱是用来让您买吃的补身体的。”

“那你就是看不起冯峰。”

“我不是这个意思。”秀人被逼得只能向章小茜投去求助的目光。

“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谢谢外婆了。”章小茜没看秀人,爽快地收下了钱,“外婆,我们还有事先走了,下次再来探望您。”

“去吧!”老妇额头垂下一簇白发,有种说不出的寂寞。

送完客关上大门,老妇走到了冯峰的房间里,写字台上摆满了预备的年货,鸡鸭鱼肉的盘子都快放不下了,这些菜肴的后面放着冯峰的照片,老妇叹了口气,开始慢慢将那块酱牛肉切成片状,安静的屋子里只有菜刀撞击砧板的声音,一刀一刀,缓慢而又熟练。

她忽然抬头扫视了一眼这个房间,残旧不堪,就和她的身体一样,在岁月的历练下一同老去。

她想到了死亡。

目测了一下房间那根木梁的高度,用来串酱牛肉的绳子还算结实,可惜短了点。于是她又找来一根绳子,打上死结,想将一个绳头环过木梁,抛了好几次才成功。看到物尽其用,老妇略显得意地笑了起来。节俭已融入了她的血液之中,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

她拉过一把椅子,一只脚刚跨上去,似乎想起了什么,返身拿起那张报导西郊杀人案的报纸,醒目处刊登了男性尸体的彩照,虽没有脸部特写,但那件不知被自己洗了多少遍才褪成卡其色的外套,她又怎会不认识呢。

她在椅子上瑟缩地站了起来,最后一次在这个孤独的世界里微笑,期盼与外孙的重逢。

就在这个时候,她蹬开了椅子。

就像她蹬开这个世界一样。

外婆给的红包,其实是将秀人给她的钱分别包在了两张红纸里。

章小茜眼眶红红的,正把自己那个红包还给秀人的时候,捕捉到了他脸上凶恶的表情。那个瞬间,章小茜感觉他有了杀人的气势。

“你……你有什么事吗?”意识到章小茜看着自己,秀人生硬地掩饰着自己的表情,生硬得就像扯来一块布直接蒙在脸上一样。

“秀人。”章小茜突然叫他。

“怎么啦,你今天好奇怪?”虽然边说边自恋地整理着发型,可话语中透着关切。

“你恨那个害死‘疯子’的凶手吗?”章小茜认真地问。

“让一个老人失去唯一的亲人,我是绝对不会饶恕他的。”秀人握紧了拳头。

“你想过杀人吗?”

“说什么呢!”秀人戳了下章小茜的太阳穴。

章小茜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秀人,想从他的瞳孔中发现什么。清澈见底的眼神,透着无辜和懵然。

关爱老人,疾恶如仇,这些字眼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钻进章小茜的脑袋。

眼前的秀人,是在伪装还是在显露他的真面目?

他真的就是杀死姐姐的凶手吗?

“去把你们负责病人的医生给我叫来。”骏作在疗养院走廊的护士台前,怒气冲冲地对一位中年护士说道。

中年护士白了他一眼,不情愿地拨通医生的内线号码。

“喂!王医生,六十九号床的病人家属找你。嗯,嗯,好。”护士挂了电话,没好气地说,“医生让你们去病房等他,他随后就到。”

刚转身离开护士台,就听见中年护士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嘟囔道:“真关心自己家人,还送来我们这地方,虚伪!”

骏作迟缓了一下脚步,刚要发作,被卫彬拉进了病房。

空荡的病房里,看见床上瘦弱身躯的易理希,骏作心中最柔软的部位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印象中易理希光洁的皮肤布满了毛糙的皮屑,露背的病服可以看见大块褥疮的边缘,疗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也掩盖不了腐烂皮肤的恶臭。易理希身形枯槁,身上接着好几种颜色的管子,只有那双不时抖动的睫毛,才能让人分辨出她一息尚存。

“一个好好的人,居然被护理成这个样子。”骏作一股怒火无处发泄。

“这种地方怎么会像自己家人那样细心呢?再说了,这里的病人也不会投诉,或者到家人那里告状。”卫彬表示了对现实生活的无奈。

“这也太不把病人当人看了。”

“在你眼里挺重要的一个人,在医生眼里

都是病人,没什么重不重要的。”卫彬的口气像个看破世俗的长者。

面对变成这副模样的易理希,虽不是骏作亲手所为,但他自认要负上一定责任,可又无能为力,只能明知无用,却又将矛头一次次对准疗养院。

负责易理希的医生赶来病房,刚披上的白大褂还没来得及扣上纽扣,就劈头盖脸地问骏作他们两个人:“你们是六十九号床的家属?”

“算是吧。”骏作犹豫了一下,改口道,“其实她没有家属。”

“什么叫没有家属?”

“她仅有的一个家属,正被通缉在逃。”卫彬索性把话说敞亮了。

“那你们两位是?”

“哦,我们是警察。”骏作和卫彬双双亮出了证件。

医生露出狐疑的神色,客套地笑了笑:“原来是警察同志呀。虽然这个人是你们警方的重要证人,但我们这里毕竟是一家小小的疗养院,像她这样的病人真待不长久,就那点经费实在太少了,两位是不是回去和领导再反映反映……”

“你说什么呢!我们今天是有要紧的事。”卫彬打断了他,“这位病人的病因弄清楚了吗?”

医生虽不高兴,还是答道:“她的病因比较罕见,我们这种疗养院也无能为力。”

“这种病没有办法治疗吗?”骏作问。

“目前来说,我们还没有任何一种方法可以治好这种病,很多家属或者病人,在看不到希望的情况下,多数会选择放弃,像她被护理得如此细致,简直就是奇迹。”医生啧啧舌头称赞道。

“她现在这个状态,我们还能和她说话吗?”骏作咬着牙问道。

“说话?你开玩笑吧!她可是全身瘫痪。”医生没有完全领会骏作的意思,看了看枯瘦的易理希,“再说,她求生的意愿不是很强烈,估计挨不住几次并发症了。”

卫彬冲着骏作摇摇头,意思是在这个时候提出让易理希重新坐在“小狮子”上,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情。

倘若任由易理希这位证人自生自灭,对郭树言又何尝不是残忍的事呢?

骏作硬了硬心肠:“你觉得她还可以坐在那个特制的轮椅上吗?”

“绝对不行。”医生断然否决。

这反而激起了骏作不服输的斗志:“为什么?那个设备只要病人能够移动眼球,且头脑清晰,就可以使用啊!”

“没那回事。没看到病人都这样了吗?你这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医生虽然满嘴谴责,但一个慌乱的神情没有逃过骏作的眼睛。

“那请问那个轮椅现在哪里?”骏作直戳要害。

医生擦了擦冒汗的额头,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那张轮椅可以帮助证人说话,是非常重要的物证,如果轮椅有任何闪失的话,我们警方是要追究你们院方刑事责任的。”

“轮椅送来没多久,就坏了。”

“轮椅现在什么地方?带我去看看。”

“这……这我得问问了。”

“你再跟我打马虎眼,我只有把你带回去审问了。”骏作往腰际的手铐上摸,作势吓唬他。

医生贼头贼脑地走到病房门边,把虚掩的门关上,这才说道:“这事千万不能让院长知道是我告诉你们的,否则我的饭碗保不住。”

“看你的态度决定。”骏作双手绞在胸前等待着。

“其实轮椅被我们疗养院拿来研究了,能帮助瘫痪病人开口说话的机器,有很大的商机,如果能够明白它的制作原理,大批量生产的话,作为发明专利产品的疗养院,定能获得巨大的利润。但是我们疗养院技术水准太低,把轮椅拆卸以后还是没办法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拼又拼不回去,轮椅就被院长藏了起来。”

“轮椅已经损坏了?”骏作确认道。

“完全不能识别患者眼珠的活动了。”见到骏作失望,医生怕自己被当作出气筒,又卖了个关子,“不过,那东西就算发明出来,也不能马上投入使用。”

“为什么?”

“那个装置可能会对人脑产生损伤,反复使用会有副作用,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失忆。”

“失忆?”卫彬诧异道。之前始终插不上嘴的他,心里清楚“失忆”这两个字对于整起案件的意义。

如果“小狮子”会造成使用者失忆的话,易理希指认丈夫郭树言是凶手的证词,会是真的吗?

骏作心情复杂,对于下一步该怎么做完全没了头绪,招呼卫彬道:“我们走。”

“你们去哪儿?”医生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左右环顾骏作和卫彬,恳求道,“不会去找院长室出卖我吧?”

“我们是要去院长室,但不是为了你,是去替这位病人办理出院手续。”骏作拍拍医生的肩膀,把他的手从门把手上移开。

最后看一眼病床上的易理希,虽然所站的角度看不见她的脸,但是曾经仰视过窗边她那张满是热望的脸,让骏作印象深刻。

绝对不能让她死在这里。

妻子也曾在被车撞倒后,在病床上勇敢地抗争了七天,骏作不想再一次看见相同的悲剧上演。

易理希,请你加油!

请你为我加油吧!

骏作暗暗鼓劲道。

易理希病情转危的消息,由负责追捕郭树言的警方相关部门对外公开,通过电视台和广播电台等传媒机构,以新闻的形式将消息以花桥镇为中心,向外部地区辐射发布。

这个主意的始作俑者正是坚持将易理希从疗养院转出来的骏作。

新闻播出以后,整个办公室对外的电话线路被疯狂的举报电话阻塞,许多市民根据通缉令上郭树言的特征,积极提供破案线索,警方不得不加派人手超负荷处理这些线索。长枪短炮的记者没日没夜蹲守在警察局门口,渴望第一时间捕捉到凶手被捕的镜头。

骏作此刻的心情也如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声般此起彼伏。

郭树言,快现身吧!

骏作祈祷道。

离开疗养院以后,骏作走访了郭树言书店周围的街坊邻居,大多数人对于泼漆事件记忆犹新,给目击者看了秀人的照片以后,泼漆的两个年轻人应该就是秀人和沙欣。不过骏作此行另有目的,他着重询问了郭树言和前一位雇员章小蕙的关系。

紧邻书店的礼品店老板娘,一听骏作问的是八卦,立刻热情高涨,她连忙把自己长长的马脸凑了过来:“警察同志,你算问对人了,别人也许不知道,这事我最清楚了。”

“好。那你给我说说。”骏作斜着脖子,满怀期待地看着老板娘,像个耐不住性子没事找事的退休工人。

看样子不是一两句能说完的,老板娘把骏作拖进了自己店里。礼品店的墙面上张贴着一张张漫画和明星的海报,货架上插着精美的练习本,一排排水笔、圆珠笔、铅笔也是五彩斑斓,飘着幽幽的清香,走进礼品店仿佛置身缤纷的万花筒中。

“我读书那会儿的文具,和现在可真是没法比了。老啦!”骏作摆弄着一支造型奇特的圆珠笔,始终无法拧出它的笔尖。

老板娘听到骏作的话,眉头一皱,说道:“大叔你也就四十几岁的样子,别总把‘老’字挂嘴边上,要给自己的将来留点幻想,才会过得好。老是活在痛苦回忆中的人,每一天都是不快乐的,他的回忆自然也不会愉快,就像一个死循环,让坏的东西伴随你一生,还不如开开心心等着躺进棺材呢!”

与其说这样的人生观不契合骏作的气质,不如说骏作不愿让自己成为那样的人。一个快乐的人,首先要让妻子和儿子快乐才行。除此之外的快乐,在骏作的眼中就是自私。

骏作客套地颔首,表示赞许老板娘的这份洒脱,同时放弃了对手中圆珠笔的研究。

一人一把椅子,面对面坐定,老板娘跷起腿,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其实我早就发现郭老板和小蕙暧昧不清,自从这个女孩来了以后,我才看见郭老板笑,而且是只对她一个人笑,好像别人都不是女人一样。”说到这儿,老板娘偷偷放下了不雅的腿,调整成文雅的坐姿。

“他们两个有过亲密的举动吗,比如牵手、拥抱、接吻之类的?”

“这我倒没亲眼见过,但肯定有过。”老板娘开始凭着主观臆测胡猜起来,“你说孤男寡女晚上待在店里,指不定发生什么事情呢!再说了,郭老板的老婆不是植物人嘛,那方面肯定指望不上了。毕竟是个男人,郭老板又是个正派人,不会去那些个灯红酒绿的地方,有个喜欢自己的女孩,做些什么事也是人之常情嘛。话说回来,小蕙对郭老板也不错,郭老板过生日的时候,小蕙特意托我带了块手表作礼物,价格还挺贵的呢。”

“表盘是不是蓝色的?”骏作看见过郭树言戴这块手表。

“没错。小蕙还让厂家在表上面刻了排洋文,我也看不懂什么意思,但肯定挺肉麻的。表被送来的时候,我还被送货的家伙拿来寻开心呢!”

骏作将这条线索记录下来,继而问道:“老板娘刚才有一点说得不对呀!郭树言的日常行程我们做过调查,他每天下午最晚六点要离开书店回去照顾妻子,你怎么说他们两个人晚上待在店里过?”

“绝对错不了。”老板娘语调陡然升高,像是遭到诬陷般辩驳道,“虽然只有一次,但那天我亲眼看见郭老板和章小蕙是一起关门回家的。”

“你还记得详细的时间吗?”

“我想想……”老板娘用一根手指撑着下巴,眼睛往上翻了几下,又低头扳着手指算日子,几分钟后,冷不防大叫起来,几乎要把骏作吓出心脏病来。

“我想起来了,那天是九月二日,也是我老公的生日。那天我把送他的生日礼物丢在店里了,所以吃饭的时候折回来拿,看到郭老板背着小蕙锁门离开的。”

“背着!”骏作大叫一声,反过来差点吓出老板娘心脏病来。

“那是当然。两个人可亲热了。”老板娘像个证明了自己公式正确的小学生,重又得意地翘起了两郎腿。

九月二日,正是发生第一起少年被杀案的日子,少年在放学途中被袭,时间上和老板娘的证言有了冲突,换言之,郭树言拥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易理希指证郭树言是连环杀人分尸案的真凶,并不是事实真相,而是另有隐情。

骏作像被人拍了一掌,脑中的某个死结在震松后被解开,他忽然想明白了这一点。

“警察同志,还有,还有……”老板娘正想再过几下嘴瘾,发现骏作直勾勾地看着她头顶的方向。

那里悬着一台电视机。

“把声音调大些。”骏作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屏幕上立刻显示出音量从“5”调至了“30”,女主播的声音从失真的喇叭里传来:

“西郊杀人案嫌疑人郭树言向花桥警方投案自首,他身着逃亡前的衣服,于今日上午十一时出现在警局门口,结束了长达一个多月的亡命生涯……”

耳边只剩下了电视的噪声,新闻画面反复播放着郭树言被押解进警局大门那十几秒钟的画面。晃动的图像中,头被按住的郭树言嘴唇嚅动,像在重复说着什么。

不用慢镜头回放,骏作也立马猜到他嘴里碎碎念的,一定是易理希的名字。

最深的爱,是不会让她孤独。这才有了那样美丽的庭院,才有了不辞辛劳赶回家的共度晚餐。即使失忆,也会记得爱人的名字,拥有不惜一切也要来到她身边的信念。

将庭院布置成那样秀美的模样,是为了让易理希每天看到窗外都是晴天。郭树言会握着她毫无知觉的手,亲吻她的眼睛。

审讯室强烈的光线让郭树言抬不起头来,他垂下蓬乱的头发,左手拇指来回摩挲另一只手掌中心的伤疤,显得格外安静。

伤口应该不是最近造成的,是个圆圆的点,早已痊愈,表皮已经褪了几层,和周围皮肤的颜色相差无几,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粉亮。

负责审讯的骏作和卫彬并肩走向审讯室,为了保证审讯过程中的思想统一,他们两人交换着意见。

“他失忆不会是假装的吧?”卫彬对郭树言一直没有好印象。

“不好说。有可能是真的。”

“假如是真的失忆,为什么偏偏只记得关于他妻子的事情,其他事情就一问三不知了呢?”

“你知道为什么吗?”

骏作认为还没结婚的卫彬很难理解这样的记忆,就好比失忆的人总会记得如何使用筷子,如何拧开水龙头,郭树言则记得他的妻子。就像自己,每次从夜梦中醒来时,妻子的残影总是挥之不去,这样的梦已是骏作身体的一部分,难以驱除,不可剥离。

审讯室里的男人,已将这份爱变成了他的本能。

对于即将开始的审讯,骏作抱着一

份崇敬的心情,与郭树言面对面坐了下来。审讯台的位置稍高于郭树言的座位,骏作和卫彬在灯光的聚焦下,居高临下地看着镣铐加身的郭树言。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郭树言对他们提及的所有问题和事件,都无法作出解释或者供认。他越来越快地搓着手心的伤疤,嘴里一刻不停地重复询问着自己妻子的情况。

“你手里的疤,是很久以前受的伤吧。”骏作好奇地盯着他这个动作。

郭树言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思路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这个伤疤仿佛是他美好记忆的缺口,每触碰一下,就会不经意流露出幸福的表情。

那是一次让郭树言感到后怕却不后悔的经历。

那一年的三月,郭树言和易理希相识的城市被淅沥沥的小雨所覆盖。刚刚交往了一个月的他们,和大多数情侣一样,乐此不疲地逛遍整座城市所有能够约会的地方。那天,他们计划去动物园郊游。

郭树言提早半个小时到达了约定见面的地点,动物园大门口人流熙攘,几个卖气球的穿插在人群之中,兜售着他们五颜六色的气球。只是他们的举止有些反常,总是几个人一窝蜂围着形单影只的游客,眼神游走在别人的背包或者口袋上。这让郭树言更加留意起这些人来,没过一会儿,其中的一个小贩终于对一位正犹豫要不要买气球的年轻女孩下手了。只见他猫着腰,从背后将手伸进了女孩的挎包里,身边的同伙用气球掩护着他,几秒钟后,一部手机被他从包里夹了出来。得手之后,他转身迅速离开女孩,几名同伙也假装对女孩失去了耐心,接连散去。

这一切都被郭树言看得真切,他快步朝偷手机的那个小贩走了过去,拦住了那人的去路,在人群中大声怒斥:“他是小偷,刚才偷了那个女孩的手机。”郭树言指了指那名手机被盗的女孩。

女孩低头发现自己的皮包不知何时被划了道口子,手机不知去向,她急忙朝郭树言和小贩跑去,抓住小贩的衣袖对众人大喊道:“是他,就是他,偷了我的手机。”

“你们两个有病吧!”小贩用肩膀撞开了郭树言,继续往前走。

“快把手机还给我,否则报警了。”女孩嘴上强硬,但也只能无奈地拽着小贩不放手,求助般地望着郭树言。

郭树言又大叫了两声,看热闹的人群渐渐围了上来,其余几个小贩夹杂其中,把矛头指向了见义勇为的郭树言。

“我亲眼看见是他偷了你手机。”被女孩抓住的小贩反咬一口,几名同伙立刻附和起哄。

“我们也看见了。”

“不信我们来搜身。”

为表清白的小贩主动掏空了全身口袋,果然连手机的影子都没看见。

“轮到你了。”几个小贩围住了郭树言,七手八脚翻起了他的衣袋。

“这是什么?”一个小贩竟从郭树言的口袋里拿出了一部手机,交到了女孩手里,问道,“手机是不是你的?”

女孩打开手机屏幕,点头确认:“是我的手机没错。”

围观的路人激起一片骂声。

“你这个小偷,居然还敢诬赖别人。”

“真是不要脸!”

郭树言正打算让女孩替自己解释解释,发现女孩早已离去。

“小姐,你别走!替我作证啊!”郭树言朝人群外女孩匆忙的背影喊道。

他的声音被几名小贩的喧嚣所淹没,到手的肥肉飞了,小贩把气都撒在了郭树言身上,几个人开始围住他拳打脚踢。郭树言边护住头部边往后退,身上要害还是挨了几下重拳,正当他举起手遮挡时,手心感到钻心般的疼痛,黏糊糊的血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整只手掌。

也不知是哪个小贩趁乱用尖锐的东西扎伤了他,发现郭树言见了红,几名小贩骂骂咧咧散开了,迅速逃离了动物园大门口。发现端倪的路人也无可奈何,他们搀扶着受伤的郭树言,帮忙拨打了报警电话。

起初郭树言以为只是皮肉伤,但几分钟后,疼痛突然骤然加剧,手肘以下部分疼痛难当,撩开袖管察看,竟已肿得认不出是自己的手臂了。疼痛感如涨潮的海浪,一波比一波更为猛烈地袭来,郭树言双腿发软,靠着墙角坐倒在地,面色惨白,冷汗从额头上不停往下滴。

手腕处的手表嵌入了肉里,郭树言想取下手表,但是力不从心。手腕关节以下似乎失去了知觉,完全不能活动了。

虽然身边人声鼎沸,可郭树言感觉到自己是多么的孤独,身体有点发冷。他似乎触摸到了死神的手,突然害怕起来。

“快叫救护车。”朦胧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撑着点儿。”

郭树言看见易理希出现在他面前,美丽的样貌像是这个世界尽头升起的光芒,带来了无尽的希望。

他微笑着,重重合上了眼皮。

几天之后,刺伤郭树言的几名小贩被警察抓获,经查他们是伪装成小贩的盗窃团伙,时常在动物园周围伺机作案,出手伤人的正是被郭树言当场揭穿的那个盗贼,他趁乱把窃得的手机交给了同伙,同伙趁郭树言不备放进了他的口袋里。刺进郭树言手掌里的是一支装有针头的注射器,注射器里还盛了不洁净的脏水。

被送入医院后的郭树言,整条右手手臂动弹不得,好像不属于他一样。医生诊治后仍不排除右手截肢的可能,入院后虽然痛感减弱,但依然肿胀,他的手表被割断了才能取下,整条手臂动也不能动。

需要用右手绘制数据图表的科学研究员,失去了惯用的右手,相当于足球运动员在职业生涯巅峰期被截去下肢。病床上的郭树言有些失望,对自己失望,对那位怕事的女孩失望,也对所有围观的冷漠之人失望,他挺身而出的时候没有人站在他身后,反倒在他被诬陷的时候落井下石,以后要是再遇上这种事,自己一定会犹豫。

夜幕降临,郭树言在没有开灯的病房里,靠着病床盘坐在地上。黑暗中,他看不清未来的道路在哪里,像个已经被判死刑的囚犯,等待医生下达最后的处决令。他脑子里胡乱盘算着,假如自己的手废了,还能干点什么事情呢?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片光明,郭树言以为是幻觉,很快明白是有人开门进来,走廊的灯光倾泻进来。

“怎么坐在地上?”易理希一进门,就看见了颓废的郭树言。

“在捡东西。”郭树言掩饰道,生怕易理希来扶他似的,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易理希打开灯,再走到窗边拉上了窗帘,说道:“我刚才去问了医生你的病情,你的手掌只是浅表刺伤,由此导致的全手瘫痪病例是极为罕见的,而且你也没有出现肌肉萎缩,过几天应该就会消肿,慢慢好转了。”

“是嘛!”郭树言勉强笑了笑,显得不太相信,易理希所说的话,和医生之前的诊断出入很大。

易理希瞪他一眼:“不相信吗?看,手表都替你修好了。”

原本被剪断的黑色表带换成了彩色的,上面印满了花朵。

“等你的手恢复,就可以戴了。”可易理希转念一想,把手表戴在了郭树言的左手上,端详半天,“这条表带是我挑的,上面的花漂亮吧?”

“我这只手要是坏了,就是个废人了,到时候有的是时间,不需要手表。”郭树言看都没有看一眼那只手表。

“别像个小孩子一样。”易理希生气道。

“你还是别管我了。”对自己不抱希望的郭树言,也不希望承载别人的希望,他决定提出分手。

时隔多年之后,回想起当年发生在病房里的那一幕,郭树言还会为自己的愚蠢而感到羞愧。

哪怕再渺小的希望,都不应该在心里熄灭。

易理希被气出了眼泪,拉起郭树言毫无知觉的右手,温婉地说道:“就算你只有一只手,老的时候依然可以牵着我一起散步啊。”

这话如寒冬里的一团火焰,让郭树言铭记在心。

在易理希患病以后,每当郭树言被艰辛的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就会重温妻子的这句话来给自己加油打气,点燃那簇希望的火苗。

换作是我瘫痪,妻子也会做与我一样的事情。郭树言坚信。

只是希望老了有人一起散步而已。

清风拂面般的短短一句话,在时间的烙刻下,和手心的伤疤一同,渐渐成了承诺。

骏作手里的档案自然没有记录下这句话,但当年郭树言右手的伤势却是记录在案,他的右手虽然没有完全残废,但康复以后,外表无恙的这只手,落下了腕关节活动无力的后遗症。

这一点,是之前调查中忽略的细节。

对郭树言的审讯并不顺利,他的记忆消退得很快,甚至连骏作和卫彬都不记得了。听到关于案件的事情,郭树言有点意外。

“杀人案我一点不知情,我是看到了妻子病危的新闻,根据电视上说的地址找来这里,结果就变成这样了。”郭树言举了举手铐,前倾着身子问,“我妻子怎么样了?现在能让我去看她吗?”

“坐下!”卫彬做了个向下挥的手势,继续问道,“你之前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为什么丢下你妻子一个人?”

郭树言摇摇头:“我已经不记得了。”

“还记得你的车停在哪里吗?”卫彬把从郭树言身上搜出的车钥匙摆在桌子上。

“不知道。”

之后接连几个问题,郭树言又是一连串的“不记得”“不知道”,惹得卫彬直挠后脑勺。他转过头,用眼神征询着身旁骏作的意见,发现一句话也没说的骏作正埋头查阅着几起凶杀案的数据。

“你就没什么要问的吗?”卫彬轻声在耳边说。

“他这种状态,问了也白问。”骏作不在乎地回道。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你带他去看看他妻子吧,也许会有收获。”骏作起身开始收拾桌子上的文档。

“那你呢?”

“我去找上级领导谈谈。”

“谈什么?”卫彬越听越糊涂。

骏作朝郭树言所在的位置抬抬下巴说:“这个男人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为什么?”

骏作拍了拍手里的数据,“这里面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凶手另有其人。”

卫彬回头看见郭树言,同是一张茫无头绪的脸,听闻能够见到妻子,郭树言愁苦的神态破颜一笑。卫彬忽觉那像是眩晕聚光灯下,审讯室里的一个幻象。

立志破案才剃胡子的骏作,吃饭睡觉不胜其扰,变成了他生活中两件棘手的事情之一。另一件事,是他要求取消对郭树言嫌疑的认定,被上级驳回,不予批准。

没有办法推翻认定凶手为郭树言的证据,那些证据恰恰是他自己找出来的。于是,骏作向上级罗列出证据上的几大疑点以供参考。

西郊现场遗留的那副耳机是欧洲著名的电子公司出产,不单音质上乘,还带有麦克风录音功能,它的价格也高到令人咋舌的程度。这类的电子奢侈品对郭树言吸引力并不大,从他的工作室里可以看出,他偏爱使用自己组装的电子产品。郭树言对耳机的购买力以及购买渠道,搜查中也没有找到与耳机匹配的功放器材。此为疑点一。

疑点二,警方认定之前两起少年分尸案和西郊案凶手系同一个人,当第一起少年分尸案发生的时候,也就是去年的九月二日,郭树言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从侧面推翻了他是三起案件真凶的嫌疑。

疑点三,西郊被害者的胃里含有苯巴比妥的成分,也就是安眠药。凶手不单把被害者拖行了一段距离,还在杀死他之前进行了毒打虐待,这些都需要足够的手腕力量。两名被分尸的少年,凶手使用了电锯之类的工具分尸,仍避免不了手腕发力。一个惯用手有残疾的人,真的可以办到这些事情吗?

单独来看以上三点,郭树言应该可以洗脱嫌疑。可上级更愿意相信残留在死者指甲里的皮屑组织,和现场郭树言汽车的轮胎印记。

无法推翻的证据,让骏作和上级之间展开了拉锯战,可谁也没法说服谁,最终双方各退一步,决定对郭树言做一次精神方面的鉴定,由专家出具评估报告。假如鉴定结果真的和疗养院医生说的一样,也就证明西郊案发生之前郭树言已经有了失忆的症状,上级就尊重骏作的意见。相反的话,案件会加快进入司法程序,以谋杀罪名起诉郭树言。

让骏作心急如焚的是,在郭树言被认定为犯罪嫌疑人之后,警方就解除了对秀人的保护。那个身背三条人命的凶手,也许正慢慢接近秀人,寻找下手的机会。儿子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这是花桥镇历史上首次对人的记忆进行鉴定分析,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一次大胆科学尝试。

要如何去实施,结果的可信度又有多少,这些问题都使人好奇。

该死的失忆症,变成了两个男人的期盼

很快,这个想法就遇到了阻力,寻遍整个花桥镇也没有专家愿意尝试这项试验。技术上来说,没有任何仪器可以检测出一个人到底有没有失忆,只有依靠人为的测谎,作为判断的辅助依据,却无法成为权威性的报告。够得上水平的专家不屑浪费时间做一份无用的报告,或者说这项试验无法在专业领域内为他们带来金钱和名望。

就在骏作快跑断腿的时候,卫彬想到了一个他本不愿想起的人。

本着孤注一掷的心态,他拨通了电话:“喂?是秋淑小姐吗?”

电话那头有点嘈杂,过了几秒钟才传来秋淑的声音:“你是谁呀?”

“你好。我是卫彬。”

对方像是已经忘记他的名字了,卫彬又补充道:“就是上次和你在‘ROSE’西餐馆吃饭的那个,还记得吗?”

“喔!我想起来了,那个刑警对吧!你稍等一会儿。”随后听筒里的杂声消失了,秋淑恢复了正常音量,“我正在相亲,你有什么事吗?”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卫彬顿觉尴尬,这通电话打得真不合时宜。

“没事。你快说事。”

“我们办案遇到了困难,希望得到一位医学界的权威专家协助,所以我就来拜托你了。”

“我们家有两个人是医学界的,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我爸爸,你不会是想找我帮忙吧?”秋淑问道。

“呵呵,你开玩笑了。我们警方恳请秋教授协助,他也是花桥镇最好的神经内科医生了,有他在的话,对破案会有很大的帮助。”卫彬竭尽赞美之词,狠狠夸了一通。但这也是实话,秋淑的父亲曾出国留学,在外国医院任职期间,他曾两次被提名杰出医学成就奖,后来因为年纪渐长,选择落叶归根。他发现家乡落后的医学水平,自动请缨出山,一度被花桥镇传为佳话。

“我现在回家问问他吧!”

“谢谢。不过你也不用这么着急,相完亲再回去也不迟。”卫彬出于好意提醒道。

秋淑嗤之以鼻:“吃到一半那男的就去洗手间了,现在我都吃完了,他还没回来,看样子不用等他了!”

上次约会时的情景跃然眼前,听见“吃饭”两个字从秋淑嘴里说出来,卫彬胃里一阵翻腾,把热气腾腾的盒饭推到了同事面前,心中默默同情那位尿遁的男士。

卫彬的盒饭没有白费,秋淑的回复比预想来得快,她的父亲同意亲自对郭树言进行体检,视他的状况再做下一步的决定,但保证会全力以赴。

第二天,骏作和卫彬就带着郭树言前往秋淑父亲所工作的医院,秋教授的办公室没有想象中豪华,只是十平米左右的单间,放着桌椅等办公家具,一张供病人躺下的病床挨着墙角,挂下一片青绿色的帘子。如此简易的办公室很难和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联系在一块,挂满雪白墙面的感谢锦旗,使骏作和卫彬顿时对眼前这位老者肃然起敬。

“你就是卫彬吧!”秋教授一眼认出他来。

“是啊。秋教授您好!”卫彬毕恭毕敬握了个手,不忘介绍身边的骏作,“这位是我同事,也就是提出这个试验建议的人。”

秋教授把手伸向了骏作,脸还是朝着卫彬:“你和秋淑是怎么认识的?这孩子都不愿告诉我。”

“我们是大……”卫彬本想说是大姨妈介绍相亲认识的,转念一想,毕竟和秋淑没有成功,万一被误会实在麻烦,便急中生智改口道,“我们是大学同学。”

骏作转过头假装去看墙上的锦旗,忍住笑意。

“原来如此。”秋教授眯起老花眼,轻点了几下头,意味深长地对卫彬笑了笑。

卫彬抿起嘴,朝骏作挥手示意赶紧替他解围。骏作这才和秋教授攀谈起来。

听了对郭树言的一番介绍,秋教授爬满皱纹的脸反倒舒展开来。

“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项试验。大脑是非常神奇的器官,它可以储存上百万亿的信息,也可以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清。从病症来看,这位患者是选择性失忆症,通常病患是为了逃避某一段时期的人或事,不愿意记起从而选择遗忘。这位患者恰恰相反,他牢牢记住了某一段时期的人或事,遗忘生活中的其他事件,这类的患者我也是头一次遇见。”

秋教授积极的态度也让骏作十分感激。“准确来说,他只记得与妻子有交集的所有事情,与案件有关的部分则忘记了。一方面我们需要证明他的失忆症是真的,另一方面,最好能让他恢复部分记忆,协助我们破案。”

“这个很难!”秋教授实话实说,“但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我们时间不多了。”未知的危险正笼罩秀人,骏作神情严肃。

“那我们不要废话了,现在就开始吧!”

秋教授接通医院的内线电话,先安排郭树言做一番全面的体检,包括CT、脑部核磁共振以及脑电图等。

虽然有了教授的亲自授意,医院各个流程环节一路畅通无阻,但骏作和卫彬还是在医院走廊里等了好几个小时,焦躁的心情也渐渐被医院里的人生百态抚平,在长椅上托着下巴望向郭树言所在的科室。

明亮的走廊尽头,恍然有种穿越的感觉,医院的每个角落都变得亦真亦幻。无私和温暖的阳光,好像妻子轻柔抚摸自己的脸颊,骏作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享受这一份美丽慈祥,连头都懒得动一下。

一个黑影遮住了走廊尽头的窗户,骏作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女人来回踱步,双手上下交叠握在一块儿,背光的轮廓略显凌乱,她对着面前科室的门牌看了又看。

女人有点眼熟,只是骏作一下子想不起来她的名字。

“那不是在花桥高中跳楼女孩的母亲吗?”刚才还在打瞌睡的卫彬,也留意到了这个女人,不由疑惑,“她怎么在这儿?”

卫彬刚说完,只见吕曼珠整理了一下头发,终于鼓足了勇气,昂首挺胸推门走进了科室。

骏作迎着暖意浓浓的冬日阳光,向窗边那间科室走去,走到门前,他收拢手指作遮阳状挡住耀眼的光,定睛看了看白底黑字的科室门牌。

赫然在目的四个黑体:肿瘤内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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