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h市回t县需要坐三小时的大巴,花染到了镇上先去了一趟曾经的高中,没有太大波折就拿到了毕业证。

从镇里到村里又需要二小时的车程,等她回到村里已经下午五点。她原本想先去拜访教她刺绣的花婆婆,可因为刚好赶上饭点,最后决定去自己曾经的家看一看。

花家村是个百余户的小村子,坐落在海拔1000多米高山的山腰上。这里的人家家户户都姓花,花染家曾经是村里唯一的医生。由于位置原因,花家村过去十分贫困落后,不过近几年由于旅游资源和一些高山蔬菜茶叶项目的开发,村民的生活水平显著提高了不少。

3月的高山上气温还相当低,不过花染运气不错,最近几天放晴,因融雪而泥泞的道路因此已经晒干。比起两年前,村里现在的夜晚明亮了很多,花染就着屋子里漏出的灯光和明亮的月色向着自己曾经的家走去。

口中呵出的白雾在月光下显出迷离的质感,再见过去破旧的房屋所在之处已化作一片平地,她一时有了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原本的旧房子和两亩地不过抵了四千两百块钱,十五万五千八百块,她永远记得自己离开这里时身上背负的是多少钱的重量。

家家户户都差不多是这个时间吃晚餐,所以村道上除了花染空无一人。虫子在这种季节还不会出来,也听不见鸟雀的鸣叫,周遭安静得只有风声,和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响。

两年她一共还了两万,而这其中有一半是利息,还清之日仿佛遥遥无期。在他人所谓青春的这个年纪,青春早已离她远去。

花染驻足了一会儿,直到身上确实感觉到了彻骨的冷意后才离开。

村长家坐落在离村口不远的地方,是一栋三层的排屋,算是村子里难得的好房子。房子前不远处有个水泥浇筑的广场,是村子里集会的地方。

“村长爷爷,村长爷爷?”院子的门和一楼客厅的门都没关,花染站在院外叫了几声之后才走进去,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也迎了出来。

“啊?是、是染丫头回来了吗?”老人的眼神和耳朵似乎都不太好,不过声音特别宏亮,说着一口方言。

“是我,村长爷爷,我回来了。”

“哎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还说天那么黑,要不要叫你栓子哥去接你呢。”花建国几步下了台阶,花染赶紧上去扶他。

“不用的,我还认路呢。大哥二哥还有小妹和伯伯婶婶们还好吗?您老的身体怎么样了?”

“都好都好,我身体还好着呢。染丫头你手怎么那么冰啊,快进屋进屋。”

花染扶着花建国进门,大家似乎刚吃完饭,几个男人坐在饭桌旁,一位中年妇女正在收拾桌子。

中年男人吧嗒吧嗒抽着烟袋,见花染进来对着她点了点头。青年男子表情冷漠,仿佛没看到她一般。倒是年纪稍轻的一位男孩,见到花染进来笑着叫了她一句。

“小染,你回来啦。”

“大伯,婶婶,大哥,二哥。”

中年妇女“嗯”了一声,收拾完桌上的东西转进了厨房。气氛一时有些沉闷,花染抿了抿嘴唇也不再开口。

花建国却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一边拉着花染坐下,一边问道:“染丫头吃晚饭了没?我叫你婶给你下碗面。”

“不用了村长爷爷,我已经吃过了。”花染极力露出笑容,坐下以后就从背包里往外拿东西,“对了,我给大家带了礼物,不知道……”

“礼物就算了,花染你什么时候能把钱还回来?”年纪稍长的青年在几人当中表现得最冷漠,这时候开口也彻底把气氛弄僵了。

“栓子,你乱说什么!”花建国大声斥责孙子,花染已经低下头去。

“我说什么?我们家借了她最多的钱,可这两年她还了多少?我娶不上媳妇是因为谁?你病了不肯去医院又是因为什么?当初要不是你帮她把其他人的钱还了,她能走出村子?”栓子眼神厌恶地看向花染,“当初不肯嫁人,出去也不知道做什么勾当,该赚不少钱吧?衣服穿得都是名牌了,却没钱还我们吗?”

“住嘴!”花建国气得手抖,随手抓起身边的烟灰缸就要朝着栓子砸去,“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你爹都不敢这么和我讲话。”

“爷爷,不要。”花染吓了一跳,赶紧拉住花建国的手。

中年男人仍旧沉默地坐着,似乎完全没有看到这些场景。反倒是进了厨房的中年妇女听到动静跑了出来,跟着劝阻花建国。

年纪稍轻的男子见事不好,赶紧推着自己大哥走,“大哥你少说两句,小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先上去吧,不要再惹爷爷生气了。”

“怎么,东子你还喜欢她?还奢望能娶她呢?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住口!”沉默良久的男人终于开了口,在他厉声呵斥中,栓子似乎也偃旗息鼓了。

“栓子啊,别撅了,快走吧,让你爷爷消消气。”中年妇女见花染拦着花建国,赶紧把大儿子拉走。

花建国身子骨没有过去硬朗,又不敢强扯花染这个女孩子,弄到最后只狠狠地把烟灰缸砸到了地上。花染进门不到五分钟就发生了这种闹剧,他只觉得老脸都没地方搁了。

“染丫头啊,栓子的话你别放心上。唉,晚上还是住你妹妹的房间,你早点去休息吧。”花建国和大儿子一起住,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孙女如今在镇里读书,花染如果回来一般会和她一起睡。

“嗯,我知道的。”花染勉强笑了一笑,强忍住眼泪,坚持着把带来的东西一一送到每个人手上。

“小染,你不要在意大哥的话,他最近在研究种菌子,成果不大好,心里有点烦。”

“我知道的二哥。”

花染知道栓子为什么会这样,所以也无法对他产生怨恨。当初十六万的借款,零零散散的部分都是村长家帮她还了,加起来一共有七万左右。虽然是村长,可花建国家也并不富裕,这几乎是他们全家这十几年的全部存款。

栓子年轻的时候也出外打过工,被骗去工地做了两年,断了两根手指不但没拿到赔款,甚至连工钱都没有拿到,最后又回了村里。

村子里的年轻人大多向往外面的生活,所以很多人都像花染一样去外面打工。近几年虽然因为政府扶植高山村落建设,吸引回了一些人,但村中年轻劳动力依旧处于尴尬的境地。

年轻人少,年轻的女孩子更少,留下的男青年结婚成了大问题。出外打工的女孩子大多希望嫁在外面,出外打工的男孩大多却还是只能回来娶亲。像花染这种长得漂亮又踏实的女孩子,要不是身上背了那么多债,早就成为了众人追捧的对象。

花染明白,栓子对自己态度的改变其实并非单纯因为钱,甚至不是因为自己拒绝了他的追求。错就错在她不应该去做那种工作,还被栓子知道。她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是靠双手吃饭,后来才知道栓子说得并没有错。

花染整理着床铺,山里浓重的湿气让棉被似乎也没有那么松软——她已经开始怀念药店的小房间和白书一明快的笑容了。

“染丫头,睡下了吗?大伯想和你谈谈。”

花染愣了一愣,然后一边应着一边开门,“还没呢,大伯有什么事?”

中年男人表情严肃地站在门外,见花染开了门之后没有立即开口,两人相对无言地站了好一会儿。

“大伯,你有什么事就说吧。”花染之前看到大伯的态度,心中差不多有了预感。谁都不是富裕的人,那么多钱借在人家手中又怎么可能安心呢?

中年男人叹了一口气,几次张嘴都没吐出话来,最后还是花染问道:“是因为钱的事吗?”

“染丫头,我知道你很困难,可你大哥……栓子他最近在种菌子,这个很花钱。”

说到钱上,花染是怎样都底气不足的。她现在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来,又哪里许得下口?

中年男人见她低头沉默着,又道:“而且你村长爷爷身体也越来越差,西药有多贵你也知道,因为缺钱他都不肯去医院。”

花染猛然抬起头来,通红着眼眶问道:“村长爷爷怎么了?他,他的病是不是很严重?”

“唉,他最近有一次晕倒,送医院去说是心脏有毛病,最好做个心脏搭桥。”

若说花染还有什么在乎的人,那花建国一定要算一个,无论如何她都不愿意看到这个老人因为自己有个三长两短。

“我知道了,大伯,我会想办法的。”

中年男子脸上有几分尴尬,也有几分难堪,“染丫头啊,对不起,大伯没办法帮你什么……明明你爹……”

“不要这样说大伯,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多,真的谢谢你们。我会想办法的,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花染许下诺言,心中已经乱成一团。正在这时,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你在这里做什么?儿子反了你也跟着反了是不是?”

中年男人看到自己的父亲,脸色一时变得更差。

花建国愤怒地推开了自己的儿子,厉声道:“你儿子说得出口,你也有脸说得出口?你的命是谁救的?花染她爸是为谁死的?她爷爷救过你爹的命,她全家都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爸……”中年男子被当面揭了伤疤,顿时狼狈不已。

“别叫我爸,我没你这个儿子!”

“村长爷爷,你别生气,”花染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别人因自己吵起来,“大伯不是来问我要钱的,他、他是来替大哥道歉的。”

“染丫头,你别帮他说谎。”在花染来之前几个人就在和他说过这件事,花建国知道自己儿子和孙子是什么想法。

“是真的,是真的爷爷,大伯真的是来道歉的。”花染见他又要动气,联想到大伯刚才说的心脏问题,一时紧张不已,拉着他的手臂道:“爷爷你别生气,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一边说一边向中年男人使眼神,对方似乎这时才回过神来,赶紧道:“是这样的,爸,我刚训了栓子一顿,这来给染丫头道歉呢。”

两个人好不容易把花建国劝下,花染等两人走后已经精疲力尽。在白家渐渐获得的能量仿佛开始消失殆尽,新的重担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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