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凭什么打人?”汪曼春显然被明镜的举动气坏了,她不能容忍明镜在自己面前,打自己所爱的人。

“汪大小姐,我在管教自己的亲弟弟!”明镜咬金嚼铁,刻意突出“亲弟弟”三个字,蔑视地扫了汪曼春一眼,“碍着你汪大小姐什么事了?你是我们明家的什么人啊?”

汪曼春被明镜“施毒不见毒的毒辣话”堵得胸口疼,脸顿时涨得通红:“您要管教弟弟,回家去管教,您跑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您无非就是借着我师哥打我叔父的脸!今天是我汪家请客,不是您明家做东!”

“说得好,汪大小姐!说得好!”明镜点头,“承教了,我是要回家去管教的,谢谢你的提醒。”

汪曼春恨恨地想抽自己的嘴巴,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就把明楼送回了家。

明镜转身看着纹丝不动的明楼:“你听见了?”

明楼低声道:“是。”

“我告诉你,今天晚上你要不回来,你明天早上就不用再姓‘明’了,你改姓‘汪’吧。”明镜的声音很平静,不似有怒。

“明楼不敢。”

“那就好。”

“师哥,你不能回去。”汪曼春着急地道。

明镜冷笑:“汪大小姐,我想给你一个忠告,过去的事情,你还是忘了的好。你只不过是我家明楼翻阅过的一本书而已。当然,也许他兴趣来了,会重新再翻一遍,但是我向你保证,只要我明镜活着,你这本书永远不会落在他的床头!”

汪曼春从没有受过如此羞辱,一时激愤,冷笑着回击道:“您话可别说绝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

话音未落,明楼断喝了一声:“汪曼春!”他一声严喝,打断了汪曼春的话头,可是,终究还是迟了。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明镜道,“我告诉你汪曼春,我明镜今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以为你活得过明天吗?”继而走在明楼与汪曼春的中间,对汪曼春低声道:“我弟弟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

汪曼春欲哭无泪,她碍着明楼的脸面,一句狠话放不得,被明镜逼得无路可退,一下就瘫软了身子,坐了回去。

汪芙蕖实在不忍:“大侄女,你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

明镜截住他的话。

“汪叔父,这是您的侄女开口咒人,我对您汪家的家教实在不敢恭维。哦,我忘了,您侄女是幼承庭训,她自取其辱,都是拜您所赐。”她看了一眼自己搁在餐桌上的挎包,这相当于是一个暗号,她准备走了。

明楼不失时机地顺手替明镜递上挎包。

明镜接过挎包,对在座众人微微颔首,客气一笑:“对不起,打搅各位的雅兴了。”环顾表示歉意后,昂然转身离去。

阿诚赶紧替明镜扶门。

明镜瞪了阿诚一眼,阿诚却步。明镜大踏步走出门去,阿诚紧步相随。

二人走出酒店,阿诚急走两步到明镜前面替她打开车门。明镜怒气未消,一句“让开”令阿诚不敢再上前,目送着她上车离开后才怏怏回身,拾阶而上返回酒店。

汪曼春强忍着泪水,明楼看着也不相劝。

此时此刻,众宾客也都有些无所适从,不知如何表态。

明楼主动打破僵局。

“诸位,刚才不好意思。家姐的脾气历来火暴,明楼回沪,因公务缠身,所以没有及时回家告禀家姐,所以才有今日风波。俗话说得好,谁家儿女无庭训,哪家长辈不行权呢?”

听到明楼这样说,沙龙里渐有笑声。

汪芙蕖也来替门生打圆场道:“他姐姐脾气向来如此,实在难为我这个学生,克己复礼,处处隐忍。”

众人理解地点点头。

阿诚返回沙龙,两人对视一眼,明楼知道了八九。

明楼拉开椅子坐下,阿诚替他重新布置面前的杯盏。明楼一开口便即入正题,仿佛刚才当众被明镜掴耳光的事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诸位,我听了大家的高论,总结了几句话。十年不会构成一个时代。同样,在战时的上海,两三年内打造不出出类拔萃的金融大亨。”明台环顾四座,“我们需要的是团结,集结力量,舍得吃亏,舍得输血,舍得建设。诸位想想,世上哪有负盈不负亏的生意?”

明楼嘴里说着国家经济,暗中一只手拉住汪曼春的手,以示安慰。汪曼春的心境一转,用眼睛暗自看他。

明楼又松开了手,抬头继续道:“经济计划是建立在道德基础上的,可是,现在的道德是同类相食。新政府需要时间调整、吸纳、规范从前好的经济方案,推陈出新才能在战时混乱的金融界稳住阵脚。总之一句话,有志者事竟成。明楼愿与诸君共勉。”

话音一落,座上稀稀落落响起一片掌声。

其实,明楼心里有数,最终的答案预先已经设定好了,他只是来试试水,热热身而已。

阿诚开车到梁仲春家门口。

梁仲春出门,正要上车,小男孩跑出来。要父亲抱抱,梁仲春抱起小男孩,亲了一口,梁太太出来,把小男孩接过手,让梁仲春抽身。

阿诚下车,微笑地跟梁太太打了个招呼。并殷勤地替梁仲春打开车门,梁仲春上了阿诚的车,阿诚随上。

梁太太抱着孩子,站在家门口,目送汽车驶离。

阿诚一边开车,一边跟坐在后座的梁仲春闲聊。

“您儿子真可爱。”

“每天都粘人。”

阿诚笑笑:“我没想到您是个好父亲。”

“我是家庭至上主义者。”梁仲春问,“你结婚了吗?”

“没有。”

“有女人吗?”

“从前有一个。”

“不是我说,男人,就应该有个家,这样才有社会责任感。”说完,话锋又一转,问道,“明先生紧急召开特务委员会会议,有什么新情况吗?”

“有什么情况我不太了解,不过,明先生自上任以来,还没有正式约见您和汪处长,我想,这应该是一次正式约谈。”

“还麻烦你亲自开车来接,以后,你打个电话给我,我自己开车去。”

阿诚客气道:“我亲自来接您,不显得明先生诚意十足嘛。”

梁仲春的脸上挂起一丝自得的笑容。

“今后,很多事情还要仰仗梁先生。”

梁仲春呵呵笑道:“好说,好说。”

新政府办公厅宽阔的走廊上人来人往,一派繁忙景象。阿诚引着梁仲春走进来,看见汪曼春军装整齐站在那里等他们。

阿诚颔首招呼道:“汪处长。”

汪曼春与梁仲春、阿诚互相打了个招呼。阿诚看了看手表,礼貌地请他们稍等,阿诚离开走廊,走向明楼办公室。

汪曼春看着新会长办公室的门不断地推送、开合,文秘、职员、军官,甚至有日本人络绎不绝地进进出出。

看得出来,明楼的工作量形同“海”量。

梁仲春很不适应地站了一会儿,终于有了些怨气,道:“官大一级压死人。”汪曼春看看他,没说话。她心里很清楚,现在是新政府权力分割的关键时刻,每一个官员的升迁和谪贬都是难以预料的。

忽然,办公室里传来一声鬼哭狼嚎的求饶,声音异常刺耳,半分钟之内,两名护卫拖着一个男人从房间里出来,那个男人浑身瘫软,一个劲地嚎哭。汪曼春脸上露出一丝诧异,梁仲春想,汪曼春大约认识这个人。

梁仲春诧异地问:“他是谁?”

“军事训练部次长的侄儿,半个月前他以教官的身份在训练部的新兵营地里侮辱了一名女兵。日本人碍着他伯父的面一直没有处理他,想不到……”汪曼春顿了一下,“我师哥不怕事。”

梁仲春冷哼一声:“今天的约谈恐怕不好过关。”

汪曼春一愣。

“新官上任三把火。”

紧跟着,阿诚从办公室里面走出来:“二位,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明先生还有一件公务正在处理,不过,现在你们可以进去了。”

梁仲春和汪曼春在阿诚的引领下走进明楼办公室,只见明楼斜倚在圈椅上,一只手撑着腰,姿势随意,垂着眼睫,像是在沉思。他的脸对着大而光洁的玻璃窗,窗子外面正对着佛西楼,一家德国乡村俱乐部。

明楼身边的工作人员无论男女,一律穿着严谨的中山装,并排而站一言不发,似是等待着明楼深思熟虑后再处理棘手的事情。

“刚才说到哪儿了?”不知过了多久,明楼睁开眼。

“关税的额度。”刘秘书答。

“关税总数每个月至少要保证两千万的收入。”明楼一边想,一边核算着,“统税多少?”

“一千三百多万。”

“一千三百多万,现在半数都不到。”说着就要伸手去拿桌上的咖啡杯,阿诚眼疾手快上来给重新换了一杯。“通知中储银行总务处马副处长,我们可能要调用他们的预备金。”

“是。”刘秘书做好记录,退出了房间。

待刘秘书走出房间后,阿诚才开口道:“先生,梁先生和汪处长来了。”

明楼这才转过身来,把注意力集中到两位身上。梁仲春与汪曼春同时立正,敬礼。

“特工总部行动处处长梁仲春。”

“情报处处长汪曼春。”

明楼示意两人坐下后,开门见山地道:“昨天晚上,我跟南云课长谈了一次话。”他的眼光里也涵盖了汪曼春。

“我呢,只是个挂名的特务委员会的会长,真正干实事的人,还是你们。我希望你们能够尽快拿出一系列能够制止抗日分子对新政府官员的‘暗杀’计划。”

此时,阿诚也拿来印刷好的文件,分发给三人。

明楼接过文件,继续道:“这是一份上个月的被暗杀名单。”

明楼面无表情,不怒自威的声音听上去很是平静,平静得就像在读一份计划表:“上个月,仅仅一个月的时间,新政府损失了新任官员二十一名。二十一条人命,等于平均每天死一个!”

梁仲春看着文件上的暗杀名单,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席面而来:“明先生,我们已经尽全力进行补救。不仅如此,我们还枪决了在押抗日分子四十五名,以示报复。我们还会……”

“报复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我们的目的是要有效控制住‘暗杀’。”明楼眼光里隐隐透着寒光,让人触骨地感受到他无声的威慑力,“说到抗日分子的枪决名单,四十五名里面居然有一个十四岁的卖花女孩子,罪名居然是‘破坏案发现场,扰乱治安’?这是共产党吗?是重庆分子吗?……这是草菅人命!还有,我记得,梁先生是中统转变人员吧?”

“是。”梁仲春的声音有些发颤。

“那就难怪了。这份枪决名单里,有十八名原中统人员,有的已经退出中统了,梁先生与他们素有嫌隙,千方百计捉来,定了死罪。你的心根本就没放在保护新政府官员上,你一心都在抓旧政府的宿敌!公报私仇!”

梁仲春脸色铁青。

“当然,你也有你的难处。”明楼忽然话锋一转,口气温和,“做情报工作的,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是,我不认同你的方法。我希望,我将来的办公桌前不再看到类似的‘报复杀人’的名单。梁先生以为如何?”

“这是一个狠角色。”梁仲春心里想着,嘴上却说出的是:“我保证。”

“好,我要的就是梁先生这句话。”明楼合上文件,“新政府正在用人之际,大家一定要达成一种共识,保护新政府的安全为第一要紧之事。汪先生马上就要召开举世瞩目的‘和平大会’,你们的担子还很重。”

“是,请明先生放心。梁某一定尽心竭力,为国家效力。”

“凡事决心大,方法对,就会事半功倍。”明楼道,“汪处长,我看过你的工作档案,说实话,我不敢恭维。情报处至今未曾破译出敌方一套密码。”

“明长官,我汪曼春不是学破译出身。”

“汪处长,你的意思是,这一行你干不了吗?”一句击中要害。

汪曼春被明楼一语中的,堵得哑然。

“汪处长,我需要在短时间内看到你的实力和效率。”

“最近一段时间,根本就没有抗日分子的任何可疑活动的报告,证明我们76号在梁先生的带领下,打击有效!”

“没有可疑活动报告,这一点尤为可疑。你认为抗日分子会乖乖地待着什么也不做吗?”

阿诚接到一个文件,走近明楼,俯身低眉地插话道:“先生,中央陆军军训团政训处长罗志强请急批军费的条子来了。”

“谁开的条子?”

“说是周佛海先生。”

“那就先从中储银行那里给他调一笔款子。”

阿诚应是离开。

明楼转目,继续跟梁仲春和汪曼春谈话:“……安静,代表危险。”

“您认为这一切都指向什么?”梁仲春问。

“和平大会。”

梁仲春认同地点点头,而汪曼春却紧咬着嘴唇,显然在生气。

“曼春,你在76号可以心情轻松地看打看杀,或者换句话说,亲杀亲埋,身体力行,证明你已经是新政府强权下的铁翼了。但是,你要记住,再强的巾帼英雄于乱世中始终都是依附强权的一翼而已。而新政府的羽翼将慢慢丰满,所以,懂得收翼放翼,甚至剪翼,才是跻身为一翼的首选。我就是在替你剪翼,当面泼冷水的人,才是亲人。你,明白我待你的心吗?”

汪曼春感觉自己要被眼前这个男人给害死了。

明楼的嘴可以把最不讲理的话瞬间化为一段掏心掏肺的肺腑良言,她忽然又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毕竟明楼说出了“亲人”这两个关键字。

“师哥,我从没想过要跟你起争执。”汪曼春道,“……我只是替梁先生抱不平。”

梁仲春此刻有点尴尬,决定打趣一下明楼和汪曼春:“汪处长的话,我不领情。明先生对汪处长关怀备至,难免不让人浮想联翩。”

此话一出,三人相视淡淡一笑,一直充斥在三人间的火药味也渐渐散去。

阿诚上前,道:“先生,总裁室机要秘书李同知和冈田芳政已经到了。”

汪曼春和梁仲春听到这个名字,都同时一震。

明楼不疾不徐:“请李秘书和冈田君到第二会客室稍候。”

“是。”阿诚退了出去。

明楼站起来穿外套,对汪曼春和梁仲春道:“你们回去后,商量一下,尽快拿出‘和平大会’安全保卫的方案来。”

二人立正称:“是。”

明楼离开房间。

汪曼春看着明楼走出去,她的心中百味杂陈。虽则一条走廊,她觉得自己和明楼却如千里路渺。

梁仲春心理阴暗地道:“他反应过度。”

“他想站稳脚跟。”汪曼春的眼睛始终不离明楼的背影。

“他对处决中统的名单非常敏感,直觉告诉我,他就是重庆分子。不然,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

“我不想怀疑他,我也不想毁了这友情。”

“是爱情吧?”

汪曼春瞥了他一眼:“随你怎么说。”

汽车由新政府大楼驶出,阿诚手握着方向盘:“去多伦路咖啡馆吗?”

明楼沉思一下:“直接回家。”

“我们约了黎叔。”

“我觉得现在约谈时机不成熟。”明楼长舒一口气,“再则,今天我要不回去,大姐非把我骨头给拆碎了不可。”

阿诚道:“要不,我去吧。”

明楼想了想:“你也别去了。我们不去,他们也会意识到我们随时随地处于被监视的状态。”

阿诚点点头,将汽车向明公馆的方向开去。

天色渐渐阴暗下来,潇潇地下起了小雨,残枝落叶掩覆着林荫小道,青色的暮烟,从车窗边淡淡掠过。

明楼闭目养神,他实在是太累了,累得想把自己的真面目遗落在上海暗夜的迷雾里。

明楼回到明公馆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一身疲惫不堪地倒在沙发上。阿诚替他整理好房间,阿香走进来告诉他明镜正在小祠堂等着。明楼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一出“三娘教子”的戏码。可这戏码虽在明镜手上,唱本却在自己心里。

阿香口中的“小祠堂”,就是在明公馆里单辟了一间房子,挂着明家的祖父母及父母的遗像,以作家人祭祀之用。通常大年三十夜祭祖,才对明家子弟开放一夜,平常都上锁。当然,那间房子里还有一间密室,非常隔音。

当明楼走进小祠堂密室的时候,他就知道,麻烦大了。

明镜穿了一身黑丝绒的湘绣旗袍,冷着一张脸,坐在房间正位上,方桌上供着父母灵位,祭着一根马鞭。明家的祖上是贩马出身,所以祭马鞭一来代表不忘本,二来代表明家的“家法”。明楼想着,怎么样才能跟明镜在相对和平的环境下,于抗衡中获取互相妥协。

“跪下!”明镜疾言厉色。

明楼在外做事的准则是:赶尽杀绝!而在家里的原则却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明楼双膝跪下。

“我今天要不去找你,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住在酒店里?”

“大姐你误会了。”明楼辩解道。

“误会?”明镜冷笑一声,“你当着父母的面,老实告诉我,你心底是不是还惦着那个汪曼春?”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明楼无头无尾答了这么一句。

明镜寒光逼眼,锐气逼人:“好,很好。你还知道忠奸善恶!那我问你,你既然心中无她,为何这五年来一直没有再交往女友?你不要拿缘分未到来搪塞我,我是断然不信的!”

“姐姐要听真心话?”

“讲!”

“匈奴未灭。”明楼言简意赅。

这是明镜听到的最铿锵有力的回答。她眼前一片雪亮,嘴上却越发严厉:“好!好一个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你口口声声匈奴未灭,却日日夜夜穿梭于汉奸走狗门下,我看你早有附逆为奸之意,卖国求荣之心!”

“明楼幼承庭训,唯知精忠报国,岂敢附逆为奸!明楼若有半点卖国求荣之心,情愿死在姐姐枪口之下!”

“好一个精忠报国!好一个不敢附逆为奸!”明镜居高临下地质问,“那么请问新任汪伪政府海关总署督察长、伪财政部首席财经顾问明楼先生,对于你的官阶头衔有什么新解释吗?你不要告诉我,你在曲线救国!”

明楼表情平静,波澜不惊:“还不止这些,新任时局策进委员会兼特工总部委员会新会长、周佛海机要秘书!”

“你接着说。”

“说什么?”明镜的异常平静让明楼不觉诧异。

“你不打算解释吗?”

“解释有用吗?您都把话给我堵上了,我除了曲线救国,还真没第二句可说。”

明镜见他平淡中透着耐人寻味的一抹笑意,心中有了十足的把握,她背转身去伸手欲取祭台上的马鞭,明楼立马开口:“大姐!凡事何必要一一点破呢?”

明镜背对着他,嘴角暗自挂上一丝自得:“我倒忘了,明大公子讲话,历来喜欢说半句,留半句。所谓,点到即止。”

“大姐。”明楼道,“明楼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好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分明就是一条‘变色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当着我说身在曹营心在汉;你当着周佛海就会说效忠新朝,努力国事;你当着汪曼春该说只羡鸳鸯不羡仙;你要落到抗联手上,你会不会说,你来自抗日统一战线?”明镜有意无意带出最后一句话。

“真是知弟莫若姐……”明楼话音还未落地,明镜回手刷地就是一鞭子,这一鞭来得太过迅猛,明楼猝不及防,手臂上一阵剧痛,导致他瞬间全身绷紧,衣袖已随一道裂口撕开。

这一鞭打乱明楼思路,他很快明白过来,自己无意中落入明镜的陷阱,这最后一句话别有深意,她是在甄别自己姓“国”姓“共”。

明镜手一抬,“嗖”地一声收回马鞭,客气地问道:“明大公子,清醒了吗?”

“大姐,有话好说。”明楼真的“清醒”了。

“好,你清醒了就好,千万别在我这里背台词,做演讲,我不吃那一套。你在外面,嚣张跋扈也就罢了,到了家里就给我规规矩矩地说人话!”明镜“啪”地一声把马鞭扔上祭台,“你说,你这次回上海做什么来了?”

“做中国人该做的事。”明楼真心真意地回答。

“拿什么来证明?”

“时间。”

“多久?”

“可能会很久。”

“很久是多久?”

“也许三五年,也许七八年。”

“这么长的时间,给足了你改弦更张的机会。”明镜话里的意思很明显,这是在说你可以随时随地弃暗投明,以期来日。

“依姐姐之意呢?”明楼问。

“我倒有一个法子,可以立辨忠奸。”话终于引入正题了。

“姐姐请讲。”

“我打算后天飞香港。”

明楼一愣。

“一来我有两笔款子要到香港的银行去转账;二来明台一个小孩子在那里读书,又辛苦又没人照顾,我想去看看他;这三……”

明楼锐思锐觉,他知道所有的铺垫都为这第三桩事而来。

“我要带两箱货出去。”

“姐姐订的是法航的飞机吧。法航的飞机场在租界,您要带货很方便啊。”

“问题是,我的货都压在吴淞口呢!”

明楼心中霍然明亮,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冤。

“我需要两张从吴淞口出关的免检货物特别通行证。”

“大姐,您早说啊,您求人办事……”明楼的话没说完就被明镜狠狠的一眼给瞪了回去,“您什么时候要?”

“我后天的飞机,你说,我什么时候要?”

原来这才是明镜千方百计叫自己回家的真实目的,明楼想。

她需要他的权力去替她执行她的工作,明楼哑然失笑。

明镜的心火被明楼那会意的一笑,无形中扑灭了大半,她依旧绷着脸,道:“你签还是不签?”

自己还有得选吗?明楼想。

“那我回去替您拿通行证的文件。”

“不用了。”明镜从桌子上拿了两张已经填好的海关免检货物特别通行证,“其实我陆路、水路原是铺好的直路,可惜我昨天去取货的时候才知道,这堂堂海关总署签发的通行证作废了。理由是,必须要有新任明楼长官的签名。你说说看,我们生意人,抢时间就是抢商机,商机要没了,我到哪哭去啊?明长官?”

明楼真是被明镜“逼迫”得无话可说,她八方鸣镝、四海摇旗的折腾,就为了这一纸批文。当然,明楼也知道明镜另一层含义,所谓忠奸立辨。

“姐,您看,我还跪着呢,我站起来给您签。”明楼确是累了一天了,借机伸展单膝,想就此借力站起来。

明镜偏不买他的账,撂下脸来道:“谁叫你站起来的?跪下。你做了这种汉奸‘狗官’只配跪着签。”她顺手将两张通行文书扔到明楼面前。

城下之盟。

面对明镜的强势,明楼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跪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派克金笔,迅速签好两张特别通行证。他把通行证递给明镜,明镜伸手去接的瞬间,明楼问:“您能告诉我,这批货的去向吗?您是运往重庆呢,抑或是运往延安呢?”

明镜淡淡一笑,说:“运往抗日前线。”她“啪”地一声将两张通行证顺到手边。确认无误,这才淡淡地说一句:“起来吧。”

明楼正在办公,阿诚推门进来,俯身道:“大哥,要紧事。”说着,把一份密电送至明楼眼前。

密电上写着:拉脱维亚的樱到港。

明楼腾地站了起来,眼睛发亮地盯着上面的八个字,兴奋道:“机会来了。”

“今天早上最新截获的特高课密电,拉脱维亚的樱,本名高月三郎,是日本天皇特使,日本议会贵族院的成员,曾经派驻拉脱维亚使馆做武官。所以,日本军方称他为‘拉脱维亚的樱’。”

“此人参加过对东北的细菌战,日军参谋本部作战课课长。他预备从香港启程到沪,代表天皇参加汪伪政府的‘和平大会’。”明楼接口道,“做了他!”

“我去。”阿诚主动请缨。

“不。”明楼沉思半晌,缓缓转过身,“这一次我们要‘大题小作’,于杯中水溅起三丈波。”

“您的意思?”

“给‘毒蜂’发报。‘拉脱维亚的樱’到港,派人执行击杀。”明楼把一支红笔掷在了“拉脱维亚的樱”的字条上,“具体安排事宜如下。”随即附在阿诚耳边说了两句。

“让明台去?”

明楼点点头。

阿诚担心道:“明台没有实战经验……”

“凡事总有第一次,他越早完成残酷的训练,就能越早回到我们身边,等他平安回来,再作打算。”明楼说,“……或许是因为我们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所以必须逼着他开出第一枪。”

阿诚顿了顿:“好,我去安排。”

明公馆的客厅里,明楼一边削水果一边陪着明镜说着话,姐弟俩有说有笑,一派亲睦友爱的景象。

“明台上学期去巴黎索邦大学的入学考试有正式回音了吗?”明镜问。

“有了。他的成绩单我带回来了。古希腊研究、欧洲与国际关系史,他考得不错。不过,考古学和拉丁语,他没有及格。”明楼说,“提起这事,我倒要多说几句了。这孩子被您给惯坏了,一点打击都受不了,心气高,不听劝。我在巴黎多说了他几句,他抬腿就跑到图尔去了,打电话跟我说他不读了,他要去图尔读法律。把我给气得……”

明镜笑起来,说道:“咱们家的孩子是心气高,你从前心气不高吗?”

“我的棱角早给您磨平了。”明楼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明镜。

“我寻思着香港也不是保险箱,得想想法子让明台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学习环境,像这样隔三岔五地换学校、换教授,甚至换专业,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那倒是。大姐,你去香港……”明楼欲言又止,只顾盯着明镜不再说下去。

明镜看他一眼,嗔道:“说话你就好好说,别带着邪气,让人不待见。”

“我哪里有邪气了?”明楼笑道。

“你讲话还不邪气,邪气十足。”明镜不耐烦道。

“您这次去香港,我替您订酒店吧。”

明镜眼睫一动,似懂非懂地问:“你打算花笔钱,让我住你安排的酒店?”

“怎么样?”

“还有什么花样,一块说。”

“我有一位朋友会到您下榻的酒店,递送一封文件。您只要把那份文件原封不动地带回来,给我就行。”

明镜边吃边思忖道:“听起来‘惠而不费’。”

“当然,我还把您那两批货的关税给免了,怎么样,大姐?”

“等价交换?”明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不敢。”

明镜锐利地看他一眼,干脆地应道:“成交。”

姐弟俩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郭骑云兴冲冲地拿了一箱美国牛肉罐头走进王天风的办公室。

王天风问:“哪来的?”

“送补给的说,是甲室发给教官的。”

王天风看了看,问:“一人几罐?”

郭骑云笑嘻嘻地道:“两罐。”

“把我那两罐头给明台送去。”

“干吗呀?”

“你还真以为甲室发的?”王天风说,“‘毒蛇’送的。”

郭骑云一撇嘴,嘟囔一句:“真有钱。”

“你去不去?”

“去。”郭骑云拿了两罐罐头走了。

王天风拿起文件,翻开第一页就看到“拉脱维亚的樱”几个字。顿了顿,点燃香烟,细看内容后思忖着。郭骑云又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两牛肉罐头。

王天风问:“怎么了?”

“他不要。”

“这孩子。”说着,把罐头收了起来。

军校食堂,学员们在用餐。王天风进来,全体起立。

王天风一挥手:“坐。继续。”

学员们继续用餐。

王天风走到明台跟前,道:“明台,你今天跟我一起吃。”

明台站起来:“不用。”

“是命令。”

“是。”

明台跟王天风一起到小方桌前,王天风坐下,摆手示意明台也坐下:“陪我吃饭。”

明台愣了一会儿才坐下来,陪王天风用餐。

“昨天我叫郭副官给你送牛肉罐头,你怎么不要?”

“同学们都没有。我不搞特殊。”

“话是那么一说,这世上哪有事事平等的?你吃的是我这份,不关别人的事。”王天风拿了一叠照片出来,给明台。

明台问:“这是什么?”

“港大教授们的照片,每张照片背后都有详细说明,背熟它。”

“我要回港大?”

“该你问吗?”

明台倏地站起来。

王天风挥手叫他坐下,继续道:“背熟它。”

明台答:“是。”然后,下意识地回头看看于曼丽,于曼丽静静地吃着菜叶。

王天风看在眼底,道:“我还有一件事问你。你跟于曼丽……你是不是爱上她了?”

明台道:“不会。”

王天风诧异:“什么叫不会?爱就是爱,不爱就不爱,不会是怎么个意思。”

“我家……”

“你家?怎么了?”

“我大姐说,结婚这种事,自己不能擅自做主。”

“明白了,就像是政治婚姻。不是,你们叫经济联姻。撇开家里的因素,你会爱她吗?”

明台迟疑了一下,答非所问道:“……我喜欢阳光型的。”

王天风明白了:“长头发的。”

明台点点头。

王天风道:“那就离你的小白菜远一点,保持距离,别让她想入非非。”

明台不说话,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吃饭的于曼丽,沉思着。

沉闷的下午,明楼从周佛海的公馆走出来,坐进车子。阿诚看他又是一脸倦容,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关心地问:“大哥,您身体怎么样?没事吧?”

明楼靠在汽车软垫上,摘掉眼镜,揉了揉鼻梁,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没事,内外交迫而已。”

阿诚不再答话,车子缓缓向前开进。

开过一段较为宽阔的柏油马路时,阿诚回报道:“我去海关查过了,大姐那两箱货全是西药,磺胺占了半数。这种药,在市场上是以黄金计价的,大姐相当于带了整箱黄金去香港。中午的时候,大姐来提货,我悄悄护送到公馆,估计明天她会直接带去机场。还有……”阿诚停顿了一下,“我看您衬衣和外套上的袖子裂了,还有一道血迹。我替您预约了苏医生,我跟他约定,今天下午五点左右去他的诊所,替您简单处理一下。您得上点药,好消炎。”

听了阿诚的话,明楼隐隐约约觉得左胳膊的确有些刺痛感,没拒绝。

“你给明台的电报发了吗?”明楼问。

“发了。我给明台发了七个字:明日姐到港大,兄。”阿诚说,“香港皇家酒店我也预订好了,我订了两套房,409,321。”

“跟目标距离?”

“最佳射程。”

“好,做得好。”

“您还有什么事吩咐?”

明楼想想,说:“没事了,剩下来就只有一件事了,速度。”

阿诚点了点头,加快了点儿油门,汽车风驰电掣般而去。

一片树林里,晚霞明亮,光线充足地辉映着百年老树,鸟声悠扬,野花悦目。明台一身戎装,骑着一匹枣红马,疾奔而来。王天风骑着马,在树林里不疾不徐宛如散步般等着明台。在距离王天风十余米处明台飞身下马,甩了马缰,上前两步,立正,敬礼。

“报告主任,学生明台奉命前来,请指示。”明台的声音在树林回荡。

王天风说:“上马。”

“是。”明台随即上马。

“明台,上次你跟我说过,你曾经参加过跑马场的赛马比赛,是吗?”

“是。”

“跑过多少名?”

“第三名。”明台声音洪亮。

“一共几匹马跑?”

“六匹马。”

“成绩一般啊。”王天风望着天说。

明台有些不悦,脸上却很淡然:“至少,军校里没对手。”

“口气蛮大。”王天风呵呵一笑,“想跟我比比吗?”

“老师,您要输了怎么办?”还没比,明台脱口就给王天风定了输赢。

王天风倒是没有生气,他喜欢明台的直率,反问道:“你要输了怎么办?”

“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要输了,围着学校操场跑五十圈。”王天风看似很大度地说道,“我不计时。”

明台调皮地微笑道:“好啊,我要赢了呢?”说着,拉紧缰绳,跃跃欲试。

“同样啊,围着学校操场跑五十圈。”王天风说,“我要计时。”

明台手上的缰绳一下就松下来,瞪着眼,不服气道:“凭什么?”

“凭我是老师。你敢赢我,不付点代价能行吗?”王天风说,“怎么样?怕了,你现在就可以回学校操场跑步了。”

“就算跑,也要赢了老师再去跑。”明台倔强道。

“好啊,目的地,山顶。驾!”话音刚落,王天风双腿一夹,催马直冲了出去。

明台放马追去,极速飞奔。马蹄腾飞,宛如飞栈穿云,很快就超越了王天风,头也不回,远远地把他甩在身后。

王天风此刻倒放慢了速度,心满意足地看着明台远去的背影,惟愿明台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明台憋足了一口气,跑到山顶,却意外地看见了一架小型军用飞机。明台跳下马,感觉到自己要第一次出外执行任务了。果不其然,他看见了于曼丽。

不等自己反应过来,郭骑云已向自己走了过来:“明台,上峰有令,你和于曼丽今晚去重庆,明日转机飞香港,执行秘密任务。”

明台惊讶:“香港?”

郭骑云:“照片都背熟了吧。”

“是。”明台想起几天前,在食堂王天风交给他的一叠关于港大教授的照片,“一个也不会错。”

“立即出发。”

“是,郭副官。”明台把枣红马的缰绳递给郭骑云,径直爬上直升机的旋梯,旋梯上,忽又想起什么,回头喊道,“告诉老师,叫他放马来追!”

飞机机翼快速转动,飞机缓缓上升,直入云霄。

于曼丽和明台面对面坐在机舱里,身随气流振动,心随彩云同飞。

明台看着于曼丽一脸喜悦之情,大声问道:“高兴吗?”于曼丽点点头以作回答。“想唱吗?”明台又问。

“想!十多年来,从来没有这样想唱过。”于曼丽大声地回答。

“那就唱!”

随即,于曼丽便把湖南小调唱起来:“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

“听我的!”明台同样模仿于曼丽的湖南腔也唱将起来,“英雄长啸利剑发,长城内外血染沙。披荆斩棘倾天下,杀尽东洋回老家!”

歌声随着气流飘扬在空中。

明台和于曼丽到达香港时,明镜刚从香港机场离开。

刚坐进车里,林参谋就把两套学生装递了过来。狭窄的空间里,明台和于曼丽边听着林参谋说话,边换上衣服。

“明台,我们现在送你去港大。你大姐马上就要去学校看你,我的任务就是,要抢在你大姐的前面,把你安全送到港大。”

明台惊喜:“大姐?我大姐来了?”

“对。”

明台扣紧黑色学生装的领口,满脸欢喜:“太好了。”继而转对于曼丽道,“我大姐最疼我了,找个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

于曼丽微微一笑,笑意中带着些许自卑和欣慰。

明镜和明台的车几乎同时抵达香港大学。

“我大姐下车了。”明台隔着车窗正好看见明镜在港大门口下车。

林参谋道:“我们绕到后门去。”

“我替你争取十分钟。”说完,于曼丽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五分钟足够。”明台道。

明镜刚准备走进校园,一个“女学生”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一下就撞到明镜身上,明镜差点闪着了腰,皱着眉刚要埋怨,才发现“女学生”倒在地上“哎哟”直叫。

“你跑这么急做什么?”明镜看她摔得不轻,倒有些不安,“伤着没有啊?”

“对不起啊,是我不好,撞着您了……”于曼丽站起身愧疚道。

与此同时,明台从后门飞奔至图书馆,有人跟上他的步伐,低沉着声音说道:“穿过图书馆,第二教学楼,往前。记住,你大哥给你发过电报,内容是:明日姐到港大,兄。”

“明白。”

说完,男人立即向和明台相反的方向离去。

明台迅速穿过图书馆,推开第二教学楼的大玻璃门,大步流星向前走着。其间,不时有人正面向他走过来,递给他一本书和一本课堂笔记。

“今天早上刚刚结束一场学术讨论会,主题‘艺术和绘画’。每天的课时都有人替你签到。”

“每天?”明台道,“好吧。”

明台从学生群中快速穿梭,走到第二教学楼走廊迂回处,好容易看到了出口。出口处,有人跟上来,在他耳边说道:“往前走三十米,下台阶。你的宿舍调整过,在学校西区301,你单独住。任务,跟你大姐回酒店。”

“明白。”明台答。

明台走完一截走廊,走下台阶。不差分毫,正是时候。

明镜此刻站在台阶上,手上拎着一个漂亮的西服包装袋,乌黑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袭高领旗袍,三粒纽扣,圆筒似的抵着下颌,别具风华。

“大姐!”明台欢快地从台阶上直冲下来,扑到明镜怀里。明镜不由自主向后“噌噌噌”退了三四步,才得以站稳了。

“你这孩子!”明镜嘴上嗔着,脸上却绽放着开心的笑容。

明台的胳膊套在她脖子上,头靠在她肩膀上,一副小孩子模样:“大姐,我想死你了。我不管啊,我不要你走了,你就留在香港给我做饭吃,不然,我就跟你回家。我不要一个人待在这里。”

又看到明台对自己撒娇,明镜心里暖暖的。半晌,才把明台的手挪开,说:“让姐姐看看你,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明台调皮地往后一站,说:“你看,我都瘦了一圈了。”他英俊的面孔,挺拔的身姿,沐浴在洒满校园的阳光中。

“是啊,晒黑了。”明镜有些心疼。

说话间,教授从明台身边走过,他准确无误地主动打招呼:“吴教授好。”

吴教授笑着点了点头。

看到陈老师,明台又叫道:“陈老师好。”

陈老师也笑着点头而过。

“明台……”三名“学生”从草坪上走出来叫道。

明台反应极快,张口喊道:“我大姐从上海来看我了。”

“大姐好!”三名“学生”几乎异口同声。

“我同学,阿莫、小须、有哥。”明台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我们明台一个人在香港,你们得多帮衬帮衬,遇到节假日,别忘了约我们家明台出去一块玩。”

“您放心吧,大姐。”阿莫道,“明台在我们学校真的是好人缘。”

“对啊,他成绩也很好的,老师们都喜欢他,夸他聪明呢。”有哥附和道。

明镜和明台的同学聊得正兴起,明台站在一边不说话,脸上挂着春风般的得意之色,心里暗喜聪明一世的姐姐没有察觉出异样,其实这三个人的名字连在一起就是“莫须有。”

明镜挽着明台在学校草坪的长椅上坐下,明台把书本和笔记搁在椅子上,明镜瞄了一眼,心里很欣慰。边拆着手里的西装包装袋边说:“小弟,你看,我给你买了一套巴黎朗万的西装,我专门托人带到上海的。”

看到是浅蓝色的西装,明台皱起眉头:“我不喜欢这颜色。”

“你不是喜欢穿浅色吗?”明镜有点意外。

“那,那人家现在皮肤晒黑了嘛,穿浅色不好看。”

明镜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知道他在埋怨自己刚刚说他黑了,不由得笑了起来。其实,明镜心里喜欢幼弟的这种“坦白可爱”。在她看来,明台的心灵就像杯子中的白开水一样纯净甘甜。而对于明楼,说实话,就像杯子中倒进的中药汁一样,虽然逼出了药渣等沉淀物,但是依旧浑浊不见底。

明镜赔笑着道:“哪里就黑了,姐姐就那么随口一说,你倒当真了。我们小弟穿什么都好看。”

明台偏不受哄,嘟着嘴,说:“我不要穿。”

“买都买了。”明镜摸了摸他的头,“你大哥跟你的尺码又不合。”

明台听了这话,侧头看着明镜想了想:“那好吧,我穿。免得你拿回去,说我嫌弃颜色不好,倒要惹得大哥多少话出来,我受不了他唠叨。”

明镜叹了口气:“说起你大哥啊……真是……”

明台诧异:“大哥怎么了?”

“你大哥回上海了。”

“回上海?”

“他在汪精卫政府做事。”明镜叹道,“你说姐姐我有多堵心,放着家里的生意不闻不问,成天帮着日本人、汉奸政府做事,还,还美其名曰:曲线救国。”

明台的心一下沉下来。

“依着我从前的性子,早把他赶出家门了。”

“大姐,大姐你别生气。”

“不生气才怪,我只是……”明镜突然停顿下来,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跟明台细说,最终还是含糊了一句,“我只是想着他另有难处吧,要不然……”

“我也觉得大哥不是那种人。”明台替明楼开脱道,“大哥他可能只是想恢复上海的经济,而且哥哥是爱国学者,平素里教我也是精忠报国。”

“不提他了。”明镜不想再提明楼,转移话题,“小弟,你好好读书,千万别学你大哥,搞什么政治经济,你将来做个学者,好不好小弟?”

看着姐姐充满期许的眼神,明台突然心虚,想到现如今自己的身份总觉得愧疚,不答话只是笑着“嗯”了一声。

“我来的时候,你大哥叫我给你带好,叫你在学校里好好读书,不要贪玩、偷懒。还有,不要见着漂亮女生就追。”

“哪里有,大哥最喜欢造我的谣。”明台说,“大姐,其实……我不想读了……”

“不准胡说!”明镜打断他的话。

“你们送我到这里来,无非觉得这里保险嘛。其实一样乱啊,成天的封锁交通,一到晚上就分区停电啦,戒严啊,学校里有的时候连水都没有,你看,我好久没洗头了。”说着就把头垂下来,指给明镜看。

头发的确有些脏,明镜看着有些心疼。

“你下午还有课吗?”明镜问。

“没有啦。”明台说。

“那这样吧,姐姐带你先回酒店,让你好好洗个澡,晚上一起吃饭。”

明台猛然点头,说道:“还不止,姐姐还要给我买桂花年糕吃,还有老婆饼、杏仁饼、龙须糖、煨鱿鱼、五香熟花生。”

“你一个人吃得了这么多吗?”明镜好奇。

“吃不完,带回去给同学吃。”

“男同学?女同学?”明镜试探着问。

“不告诉你。”明台自鸣得意地说。

明镜伸手掐了掐他的嘴,疼得明台直叫唤。

明镜松开手:“还知道疼,这么大了还撒娇,羞不羞啊?”

在不安定的战乱生活中,明镜在明台身上感觉到了温暖如家般的情绪,增添了许多怜爱。

姐弟俩回到香港皇家酒店,一走进大堂,明台就敏锐地先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午饭时间,两人是在酒店咖啡馆里度过的。壁灯淡黄,充满着浓浓暖意。明台时不时地说些在港大遇到的“奇遇”和“趣闻”,惹得明镜开怀大笑。

说话间,明镜看了看手表:“我去打个电话。”便离开了餐桌。

看到明镜离开,于曼丽一身服务员打扮走了过来,俯身问道:“先生,您还需要点什么?”说着,将手里的药片暗中递到明台的手里,低声说,“让她睡。”

“管用吗?”

“百试不爽。”

明台知道于曼丽是制造“昏睡”的行家里手,他其实最关心的并不是药效如何,而是是否有害。

“321房。”

“321。”明台重复了一遍。

“目标:拉脱维亚的樱;行动信号,目标窗帘上系上红色丝带。”

“明白。”

于曼丽笑着站直身,说:“好的,先生。”

明台将药片捏在手心里,看了看眼前明镜的红酒杯,想了想,只在犹豫的分秒间,明镜已经朝他走过来了。此时,她的手上多了一个朱红色的皮箱,皮箱上扣着一个别致的玉兰花铜锁。明镜放下箱子顺到自己脚下,坐回到自己的位置。

明台顺手将药片丢进口袋。

“小弟,我一会儿有事要出去一趟,你下午可以出去走走,也可以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我大概五点钟左右回来,晚上我派司机送你回学校。”

“嗯。”明台应着声,跳跃的心落到肚里,“姐,别忘了给我带杏仁饼、龙须糖、煨鱿鱼……”

“知道,知道。忘不了,乖乖地等姐姐回来啊。一起吃晚饭。”

明台点点头:“姐姐路上小心。”

“小弟长大了,知道关心人了。”明镜心中忽感温暖。

送走明镜,明台坐电梯直接到了四楼,回到明镜的409房间,关上门,略微松开衣领扣,透了一口气。

明台走到窗前,用手指撩开窗帘的一角,从窗口可以看到对面客房的窗户,客房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忽然,房间电话响起,明台收回身子,听到电话铃声三长两短后自动挂断。明台知道,这是暗号,是在通知自己可以行动了。他迅速走出房间,从楼梯下去,走到三楼。

明台走到321房间门口,掏出一枚发夹,迅速打开房门。进门后,立即反手反锁好房门;直接走到房间里一幅油画框前取下画框,画框背后是一个保险柜,他直接转动密码321,保险柜自动弹开,里面搁着一个狭长的盒子。

明台把盒子取出来,放到地上,打开盒盖,一支德国造新式狙击步枪赫然于眼前。

明台伏在窗格子上,目光沿着枪管延伸下去,分辨并瞄准对面的一扇关闭着的窗户。

不知为什么,明台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速度越来越快,手心微微沁出细汗。他竭力调整自己的紧张情绪,甚至在心底警告自己,集中精力!

倏地,枪又被撤了回来,他半蹲于墙扶着枪,冷静了几秒钟。在心里告诫自己每件事都会有第一次,自己不是“杀人”,而是“杀敌”。

杀人和杀敌,辉煌和残酷,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段内互相撕裂着,明台鼓足勇气,拔枪决战。

乌黑的枪管再次突破低垂的窗帘,在掩护的帷幕下,瞄准前方,开始静静地等待。随着分分秒秒的推进,明台的心愈来愈静,静到自己都仿佛凝固成了一幅静止的画。

对面的窗户被一双手轻轻推开,明台看见酒店女侍者打扮的于曼丽朝自己隐蔽的方向发出“确认目标”的信号。她把红色丝带系在半卷的窗帘上,丝带在微风中簌簌飘动,分外醒目。

明台专心致志地等着于曼丽收拾房间后退出自己的视线。

待于曼丽离开房间,乌黑的枪管在浮动的半卷窗帘下搜寻目标。拉脱维亚的樱,近在咫尺,明台的食指只需轻轻一扣,定夺乾坤。

突然,三个人影出现在视线里,明台有些慌了,心想这三个人谁才是真正的目标?

明台长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忙站起身,拉开窗帘起五十秒之内,必须开枪射击。怎么办?明台瞄准目标,扳机处的手指却迟迟不敢动。

此时此刻,林参谋和于曼丽在拐角处倒数着时间,忽然于曼丽感觉到不对劲,时间已经过去,都没听到枪声,林参谋骂了句“怂包”,拔枪冲了出去。

于曼丽也掏出手枪,打开保险,紧跟着冲了出去。

明台的脑门上汗珠涔涔滴落,双手稳稳地托着枪。他的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快速闪过血火漫天的冲锋,尸横遍野的战场,宁死不屈战士们的血零肉屑!

明台此刻浑身的血液在沸腾。杀无赦!

他尖尖的耳廓敏锐地挺起,辨听着风速,明亮的双眸如锋刃般寒光四射,从容镇定地盯着瞄准器,手指弯曲,对准目标,“嘭嘭嘭”三声枪响,响彻香港皇家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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