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目瞪口呆犹如同掌声似的,额外激励了面前这个胖胖的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周淑文居然笑的更开心了。

她觉得自己头脑有些混乱,一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好久才机械地重复对方最后的话语:“你亲手杀了他?”

“是的。”周淑文满脸坦然,“当然,也可以说成意外,但我知道潜意识里我是存心的。虽然当时我也认为是意外。”

“是吗?”木兰努力保持声音里的好奇,而不是指责和愤怒。

周淑文脸上浮现出一种似乎追忆美好往事的恬静和向往:“那天妈妈出去,让我看一会儿孩子,说实话,我对男男很陌生,因为我几乎没有带过他,妈妈怕影响我学习,所以全是她带孩子。尽管我平时一想到他是别人强加给我,捆绑我一生的武器就奇怪地恨他,但那天我还是想和他好好玩一会儿,可他和我不亲,大哭大喊,一劲儿的对我叫姥姥、姥姥……我越哄他越哭得厉害,很快我就精疲力竭了,呆呆地坐在那儿看着我的儿子——一个讨厌我的陌生人……他不停地哭,小脸哭得又脏又红,衣服也脏兮兮的,又土气又难看……不知多久,他不哭了,喊饿,我疲惫地站起来煮鸡蛋,然后喂他……”周淑文停了几秒,似乎在回忆往事,“然后,我喂他,他饿了,吃的很快,我也越喂越快,然后,他似乎呛住了,看着他瞪起的眼,我不知该怎么办,心里说不出来的感觉,就拼命继续往他嘴里塞,一直塞,一直塞……”

木兰的心揪了起来,强迫自己不要流露出太强烈的情感。

“然后,男男突然就不动了,然后,妈妈回来了,她当时就傻了,接着号啕大哭,男男是她的心尖肉,我告诉她我不小心噎死了他,决定报警自首。”

周淑文似乎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议地微微歪了下头:“奇怪,当时我并没有恐惧,也不难过,真的,反而有些高兴,因为我的生活终于有些改变了……”

周淑文停住了,微微眯起眼睛充满憧憬的看着远处的野花,似乎陷入了美好的回忆当中。

“结果呢?”木兰颤着声音小声问。

“结果?”周淑文似乎对木兰打破她对往昔的美好回忆很不满,声音变得很冰冷,“结果毫无改变,还是像所有的事一样,被妈妈决定了,她不准我自首,还告诉邻居是男男自己噎死的。我想抗争,她就含着眼泪对我说,她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不能再失去唯一的一个了,她最疼爱的还是我。我再抗争,她就翻脸了,说我想让她死,她还要靠我养活,是不是希望她这把老骨头赶快死?这是实话,也是我每次不满足她心意的说辞,没办法,我每次都低头认了。”

木兰终于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了,略带质问地说道。

“你真的认为结果毫无改变吗?”

“那倒也不是。”周淑文又笑了,“结果还是不错的,我惩罚了许国胜,呸!想得美!这个可恶的家伙终于自食恶果了。”周淑文笑了一会儿,又沉下了脸,低沉地自语:“可惜我的生活还是毫无改变,除了又多欠了妈妈的情,不是吗?她又一次挽救了我的生命,我得更加感激她了。”

木兰有些不可思议地问:“你还很委屈?”

周淑文似乎因对方不可思议也感到很不可思议,她反问道:“我不该委屈吗?而且,男男的死加重了我的失眠,不得不大量服药睡眠,还是效果不好。”

“你妈妈不是说你心地纯净,吃得香睡得着吗?”

“嗤!”周淑文极度不屑地一笑:“像我这样被迫清心寡欲生活的人,白日梦都是性幻想!心地纯净?父母都是这样,一厢情愿地认为儿女的纯洁。我考大学的时候因为压力太大就严重失眠,要吃药睡眠,妈妈还帮我买,但她一向都对外宣称我生性素净,不爱兜揽男人,好像生活在她身边我才最幸福,自然不承认睡不着?你应当知道她的逻辑。”

木兰默默地听着,恍惚想起自己的一位中学女教师,一个教化学的,曾经被迫和丈夫常年分居的封建老女人,也是什么都能和性联想到一起的道学先生,在她的不断纯洁教育下,他们班同学的性意识几乎同时觉醒了,那真是表面最纯洁心里最淫荡的时期!但自己遇到的毕竟只是一位老师,而且只不过一年,如果那个女人是自己的母亲,又笼罩着自己的全部生活……

渐渐的,一种奇怪的心情代替了刚才心底的那份强烈的不满,有好一会儿,木兰发现那是同情的感觉,也突然很想给面前这个女人一些建议,自认为会对她有帮助的建议:木兰有些热切地抬起眼睛说:“你刚才说你妈妈很勤劳。”

“是的,”周淑文声音又冰冷起来,“不过她从不白白勤劳。”

“没有人会白白勤劳的,你为什么不学会拒绝她的劳动呢?”

“我拒绝过,但拒绝不了她对我人生的指导、安排。”

“很多父母都有这种倾向,”木兰依然热心地说着,“不知不觉间滥用长辈的权利,这大概是出于爱的缘故,怕我们跌跤,但如果觉得不舒服,可以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人生太短暂了,不能有太多的时间听别人的教诲,事实上,这能有效地遏止父母过度的爱心。”

“父母和父母不一样,你的父母能因为你的不顺从而不吃不喝,又哭又要寻死吗?”

“没有人会真的因为这些寻死的,”木兰坚决地说,“如果你学会坚持,或者只做适度让步。”

周淑文轻叹一声,幽幽地问:“你妈妈拣过菜叶吗?”

“没有。”木兰心里一沉,有些明白了。

“她为让你吃饱而挨过饿吗?”

“她也把好吃的留给我们吃。”木兰勉强回答,但知道这之间差别很大。

“为了给你吃饱饭,你妈妈卖过血吗?”

木兰怔住了。

“你没有!”周淑文呆滞地摇摇头,又轻声问,“我今年四十五了,你说我是什么时代出生的?”

木兰哑了,在某个时代被赞美为个性解放行为,在另一个时代可能就是被诅咒为忤逆的举动,就仿佛现在被大力倡导的贸易,曾以“投机倒把”罪被严厉禁止。如今观念日新月异,现在看来匪夷所思的事其实就发生在几年或十几年前。

木兰想起来有很多资料证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是个奇特的时期,盛行双重标准,要是父母是“所谓的坏人”,那就鼓励一些与父母“划清界限”、告密、揭发、甚至殴打等等有悖于人之天性的行为;对于大众,又隐隐赞美类似“克己复礼”的操守,总之,好孩子就是那些能每天和自己的欲望做斗争,服从一种规定性的制度,接受安排、分配,就像“一块砖”、“一根钉”那种可以“任你搬来任你砸”的东西。反抗父母也许不需要太大的勇气,但反抗整个社会的伦理道德观就不是人人敢为的,而属于积极向上的周淑文就出生在六十年代初。

“——六七十年代,最好最负责的父母之一就是那些会痛殴子女的爹妈。一个非常有知识、有头脑的女作家在八九十年代还写过一篇《孩子,我为什么要打你》来正面肯定家庭暴力的积极意义。”

周淑文苦笑了,望着木兰质询:“你难道不认为只是这些年人们才开始反思家庭暴力的危害吗?”

木兰无语地低下头,事实上,现在又开始盛赞“孝”举了,而例子,也是相当的极端。

“时光穿梭的很快是吗?”周淑文幽幽说道,“观念也是一样,就像现在的人,紧赶慢赶却总落伍。我小的时候,只相信权威的力量,这也是成人世界给我的展示。我怎么能反抗绝对正确的父母呢?既然是我的亲生母亲,她给我的任何惩罚都只能当成爱来接受。十几年前,打死儿子的母亲都被怜悯地解释为‘恨铁不成钢’,被人否定行为的同时又被深深同情。何况我还好好活着,哪里能拒绝母亲不犯法的要求呢?这些年我天天在想,母爱——就是一种可以为所欲为的理由。”

周淑文眼光有些遥远了:“最辛苦的养育被尊为最伟大的母亲。我的妈妈就格外辛苦,因为她很无能……”

砰!木兰的心被周淑文对钱老太太冷静坦然的评语激得猛跳了一下,她自己几乎从未敢这样想过。然而,细想一下,木兰的脑筋不知不觉间滑远了,似乎也不错,富裕人家养个孩子或者照顾一下父母的饮食起居,确实不能到处昭彰的显示自己惊人的艰难或了不起,金钱足以摆平诸多琐碎的劳苦;而如果能当成莫大的功劳四处演讲的话……

周淑文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妈妈确实是付出很大的辛苦才能勉强把我带大。”

木兰一愣之下,连忙拉回自己胡思乱想的脑筋,注意听起来:“我家的生活一直特别困难,所以衣食住行特别差,妈妈做的衣服总是粗针粗线,不仅不合体而且粗糙难看;她为我剪得头发永远像狗啃的,为此我倍受同学的歧视。不过这不能怪她,她是干农活出身,手又特别笨,做成这样就很难为她了。感受父母之爱,大约也要论心,虽然我无法感激上苍赐予我的生活,但妈妈为养育我受得苦我却能深切地感受到,我的爸爸因为一句话成了右派,刚摘右派帽子又死了,自始至终都只有妈妈一个人带着我艰苦度日。从小我就看到我妈年年冬天满是血迹冻裂的双手,就着昏暗的灯光糊纸盒,干杂活,洗衣服,我也很难过,真的,很小就暗暗发誓要听话,让妈妈开心,长大后挣很多钱让妈妈痛快花!真的!我真的这样发过誓,妈妈太苦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年轻的样子,脸上永远是愁苦的皱纹,粗暴易怒,还常常伤心地告诉我,她这样千辛万苦,都是为了我,否则,她早就不活了。她为我吃了这么多苦!我觉得很对不起她……”

周淑文低下了头,声音有些哽咽了:“要是对妈妈不好,要是不听话,那我还是个人吗?”

周淑文似乎说不下去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恢复了刚才的平静,“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想做的事根本不是她需要的了,而她需要我做的,又让我很痛苦,不知不觉,我渐渐不想忍耐了,但一想起妈妈曾吃过的苦,我又不忍心,唉,要是我的妈妈能更有本事多好!可以轻松地把我带大,这样我就不用如此感激涕零,非粉身碎骨无以回报了。”

“开始我们一有争执,妈妈先是骂我,要是我还是固执,她就会伤心的哭起来,邻居大婶们就纷纷数落我,说妈妈有多不容易,警告我不要翅膀刚硬,就忘了娘恩!”

“我不想做这样的人,我是希望让妈妈开心些的,而且最糟糕的是,我太笨了,做什么都不行,好像妈妈说的也都是对的。”

周淑文不自觉地苦笑一下:“慢慢地我开始厌倦了,既然我任何自作主张的举动都能惹妈妈不快,并且伤心成那样,还引起邻居们对我严厉的指责,我不如全都依顺她,当下半生是还债好了。”

周淑文的眼神儿再次辽远了:“我多想一次还了这个债啊!”

木兰呆呆地望着面前这个沉默的女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周淑文则木然地盯着地上葱绿茂盛的小草,和一朵摇曳的黄色小花,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好久,周淑文仿佛打个机灵,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凝视她的木兰,又转回开阔的草地,然后响亮沉稳地开口了。

“我越来越少说话,对妈妈永远都是‘是的’。终于,妈妈好像满意了,只是我越活越没意思,尤其是对婚姻失望之后,你不是说孩子死对我有什么影响吗?我告诉你,是开心!”

周淑文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刚才还怨愤和苦闷的脸上此刻突然充满了阴狭的得意:“因为那些处处辖制我的人也痛苦了!我现在唯一的乐趣就是悄悄破坏这种——除了我,人人都满意的生活,所以孩子死了,我就坚决不和许国胜同房,也不离婚!让这个会打小算盘的男人痛苦去吧!既然没人在意我的幸福与快乐,我也不用在乎他人!”

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周淑文冷冰冰地转过头看向木兰:“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木兰迷惑地望着她。

“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不幸的根源根本不是许国胜,”周淑文保持着那种阴毒的笑容,“其实你说我故意不离婚也并不错,我确实是故意的。”

“是吗?”木兰机械地重复道。

她阴毒的笑容中又添了一丝得意:“是的。”

木兰心里打了个哆嗦。

“但理由却不是你猜测的。”周淑文继续诡异地笑着,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令我有力量,也能从中得到不少乐趣。”

木兰微微扬起头,她这才明白周淑文并非失态地自白,而是有迂回地说明自己没有杀人动机。她又忆起郭小峰昨天的预言,看来周淑文确实不缺乏洞察力,不仅意识到自己是警察的同谋,而且察觉到自己约她的动机了,显然她今天就是专门来解释的,木兰不安地想:大概这也是自己能那么容易约她出来的缘故吧?!那么周淑

文的表白还可信吗?

“你们按照惯常思维论断我这个弃妇因恨杀人,实在可笑。”周淑文突然又变得有些懒洋洋了,“我现在的生活乐趣就是用不离婚折磨这些人,所以我根本不会杀死他。其实,真被冤枉我也不在乎,像我这样活得了无生趣的人死掉也无所谓,现在我死就更没关系了,许国胜留下的钱应该足够妈妈后半生生活了,我呢,也好早死早托生……”

“你失去常识了吗?”木兰冷笑了,“假定你是谋杀犯,难道还会认为能继承被害人的遗产?”

“不能吗?那你们就不能冤枉我,我还要养活我妈,她养了我前半生,我必须养她后半生。”

“听起来就是债权债务。”

“养儿防老本来就是人力的囤积。”周淑文讥讽地看着木兰,似笑非笑地说:“那些家境贫寒却偏偏生一群孩子的家伙们和阔人多重渠道的投资有什么区别?”

木兰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脑筋很乱,不知道自己是否认可这番话,如果说对?她觉得不公平,毕竟,大部分父母儿女之间萦绕的更多的是爱与亲情,关心与照顾都是发自肺腑,心甘情愿的,而不是单纯的投资回报和装腔作势的表演;说不对吧?“养儿防老”四个字就充分说明了生育的经济学意义,尤其是从眼前这个女人身上——“也许你说得对。”木兰干巴巴回答,她静静地望着面前这个女人,有些恍惚,人性多么古怪,一颗曾经诚心发誓要让母亲开心愉快的种子,曾几何时,竟结出了忍耐和厌憎的果实?

“你很不开心。”周淑文斜睨着木兰,“认为我太偏激了,是吗?我知道,”周淑文突然又激愤起来,“一定是这样,这就是我从不对人说心里话的原因,人们总是说些没用的废话,只敢骂秦桧,赞岳飞,那些没脑子的胆小鬼!我知道,你也不同情我了,不,是厌恶我……”

“不是这样的,”木兰慌忙打断了她,“我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幸运。其实如果我是你,只会更偏激,真的,但我比你走运一些,所以我可能没有得出和你相同的结论。但我相信我们都是真实的,只是因为感受了生活的不同方面。但我非常非常的——”

木兰一时不知道自己怎么表达才是恰当的:“赞——哦——欣——哦——相信你——的真诚,也很感激这一点。”

周淑文有些凄凉地笑了笑。

“其实,”木兰再次努力鼓励地说,“你已经孝顺很多年了,也可以稍微地孝而不顺一些。”

“一根定型的筷子,改变它就是折断它。”周淑文不感兴趣地回答,“我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但愿来生……”

“为什么你要这样想?”木兰有些急了,“为什么你不想改变,难道你愿意忍受这样的现状?你妈妈挟劳苦功高理所当然地安排你的生活,而你挟委屈来心安理得地默默毁灭她给你安排的日子?”

“也许吧?”周淑文似乎对“改变”的话题没有兴趣,思想似乎突然滑到了另一个方向,她琢磨着自言自语,“其实警察当我是凶手给抓起来也没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似乎很鼓舞周淑文,深思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笑容。

变态!也许周淑文真是变态了!或者早就变态了!

木兰不可思议地摇摇头,接着有些生气也有些不甘地伸手在周淑文面前挥舞了一下,冲着还没回过神儿来的周淑文喊道:“你不要胡想下去了,如果凶手不是你,警察就不会抓你,他们没那么蠢!而且,现在估计也快破案了。就是根据钱的线索,他们找到了孔彬,那上面有他的指纹!现在已经缩小了嫌疑人,他们可能很快就能想起确定凶手的证据,真的!告诉我,你一点儿指证戴亚丽的证据都想不起来吗?哪怕是反常的举动?”

周淑文扭过头凝视着充满期待望着她的木兰,半晌,摇了摇头。

“你再想想!”木兰不甘心地追问。

周淑文再次茫然起来,好久,又摇摇头。

木兰泄气地坐正了身体。

“我们走吧,既然警察不蠢,又何必我们操心?”周淑文站起身,“时间不早了,我妈准在院门口等我了。”

午后的阳光燥热难耐,满腹心事的木兰跟在一脸轻松的周淑文后面离开了学校,远远地就看见钱老太太在家属院门口东张西望,一看见周淑文就跑了过来,根本没注意跟在后面的木兰,一脸关切地唠叨着说:“文文,你干什么去了,也不跟妈说一声,都一点了,饿坏了吧,把妈急死了。”

木兰望着这一幕,耷拉着脑袋慢慢向另一个方向走去,现在她已经相信周淑文的清白和指控了,周淑文看起来很真挚,理由也充分……看来只剩另一个嫌疑人戴亚丽了,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呢?木兰好奇地想,应该比周淑文聪明的多吧?毕竟独身在外闯天下,再笨也历练出来了,一定要和郭小峰好好谈谈……

木兰打开手机默默地写了一条短信:没有什么实质性收获,但我认为周淑文应该不是凶手。然后发了出去。

一分钟后,她收到一条信息:那好!若方便到队里等我们,我们会尽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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