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木兰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证据吗?或者,你看见了?”

她没有得到迅速而准确的回答。

周淑文眯起眼睛看着绿草荫荫的操场,好久,才仿佛自言自语地回答:“我没有杀许国胜,我为什么要杀他?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他醒的时候一身粗俗的酒肉气,又粗又蠢,他根本没看过几本书。睡着的时候咬牙、放屁、打呼噜,枕头上全是他流的脏口水,他不在我身边求之不得,他活着只能折磨那个女人,我为什么要杀他?”

“那个女人想摆脱折磨可以离开他,很容易,有必要杀人吗?”木兰大着胆子反问,“你这么看不上许国胜为什么不离婚?是他对你死缠烂打吗?”

“妈妈不同意。”周淑文很平静地回答,似乎仅仅这么一说,理由就充分到了不容置疑,无需再谈。

又是这个回答!木兰一阵不耐烦。

“这是你个人的事情。”木兰尽量保持建议的口吻。照这么四平八稳的聊,大约很快就聊不下去了,也许胆大一些更好,木兰想:没准儿能勾起对面女人的谈话欲,她稍微清了清嗓子,声音里添了一点点挑衅的味道:“现在也不是封建时代,母权没有大到夸张的状态,你在掩饰你自己不想离婚的真实心理。”

“我没有不想,”木木的周淑文果然露出了不耐烦的样子,“我只是无所谓。离不离婚对我的个人生活没有任何改变,妈妈不让离,我就不离。”

看着旁边女教师的不耐烦,木兰先一阵暗喜:不怕对方发火,就怕无所谓!但周淑文脸上后来浮现出的那种不得不对一个弱智人士解释的忍耐和厌倦,使视力很好的木兰接下来就感到自尊受到了挑战,在一番自我搏斗之后,服从大局的念头很快站了上风,木兰压住涌上心头的不快,尽量用好奇的口吻问:“是吗?那你妈妈为什么不愿意你离婚?”

“她告诉我离婚丢人,白头偕老才幸福。”

又来了!看来套话不能再说下去了,木兰决定保持刚才的挑拨风格:“我没猜错的话,你也是持这种观点,因为你是她的孝顺女儿,是她思想的翻版,但你不如你母亲,敢做不敢当,却把责任推到你妈妈身上。”

果然——

“恰恰相反,”周淑文顿时有些激动,“我不认为离婚丢人,我认为这是人类逐步走向自由的一个体现。”

“你这么看?”木兰睁大了眼睛,这次她真的有些诧异了,仿佛觉得这种观点似乎不该从眼前这个木呆呆懒洋洋的女人嘴里说出来。

接着,她听到了越来越激动的回答,最后都近乎像演讲了——“当然!我从来没有陈旧的观念,也从不认为长久的婚姻就意味着幸福。最美满的婚姻是幸福而长久的;其次是幸福而短暂的;再下是不幸而短暂的;最悲惨的就是不幸而长久,没有幸福婚姻越长久就越灾难,最悲惨的灾难!以长久作为婚姻幸福的唯一标准是最愚蠢的观念!”

木兰木呆呆地盯着身边这个衣着老气、面相保守的女教师,好久,她试探地问:“既然你这么认为,那你不离婚就是心里其实还爱着许国胜了?”

那种极端不耐烦的表情再次浮上周淑文的面颊,她忍无可忍地喊了起来:“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明白,我根本不爱许国胜!什么时候你才能把这些庸俗狭隘的念头丢掉!我终生渴望的都是唐璜似的男人,英俊、风雅,是众多女性的宠儿,跟许国胜这类男人无关,我再告诉你一次,我不离婚是因为妈妈不同意!”

这次木兰可没有被周淑文轻蔑的表情惹恼,一点没有!她有些不可思议地问:“如果是这样,你没意识到,这样坚持着同样耽误着自己的青春吗?”

“青春?”周淑文重复了一遍,她突然转过头凝视着木兰,又补充一句,“你以为我有过青春吗?”

木兰震了一下。

周淑文又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操场,微微扬起头,近乎梦呓般地自语道:“我从来都没有过青春,离不离婚对我的生活没有变化,不离婚只会折磨那些折磨我的人。离不离婚对我有什么不同呢?我曾希望有所不同,可惜没有,我知道我的生活不会有什么改变,我只能接受,这是我的命……”周淑文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陷入了个人的沉思……

又过了好久,像突然惊醒了似的,周淑文冰冷的音调陡然提高了:“不过我不会为此内疚的,既然许国胜当初为了现实的利益和我结婚,现在付出代价也是公平的。他从来都没有全心全意地喜欢过我,不!甚至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哼!尽管我一度希望好好和他生活,可事实上,就像他不是我的理想丈夫那样,我也不是他的理想妻子,完全明白这一点之后对他就只有憎恨了。”

“憎恨?”木兰悄声问,“他很早就背叛了你?有了外遇?”

周淑文瞄一眼木兰,淡淡地说:“背叛并不都在床上,不爱也不都体现在外遇。”

“那怎么体现呢?他虐待你?”木兰好奇地接着问,但她不太信,木兰无法想象有人敢在钱老太太面前殴打她的女儿,尽管老太太自己给了女儿无数的暴力袭击,但这——殴打权——肯定是“专属于”钱老太太的。

周淑文没有回答,而是轻蔑地瞥一眼木兰,那目光似乎在说——你的情感太粗糙了,根本无法交流。

木兰窘迫地坐了一会儿,只好硬着头皮按自己的推测信口开河,暗自希望有某句话能再次激得她情绪激动而道出真心。

“我猜许国胜忙于挣钱忽略了你?如你所说,许国胜出身极其贫苦,在这个城市里无依无靠,但是时代的机会来了,他找到了挣钱的门路,然后跑到北京打天下,因此没有时间和你团聚。我猜你为这个原因生气,因为你生活安定而又时间充裕,所以精神要求就高了,需要别人的呵护,也许你已经习惯别人对你过分的呵护了,就像你妈妈对你那样,这在我看来,哦——这有些糟糕——哦,不——过分——的爱,”木兰顺口流露出了自己的心声:“却成了你生活中的习惯?可你没有意识到这个要求对许国胜有些过分了吗?他需要时间打拼生活,他不是贵族,有钱有闲因此有逸致,如果出生时就戴有贫穷的枷锁,恐怕就必须忍受它带来的种种不愉快,学会改变与适应。”

“为什么你的想法总落入俗套?”周淑文突然爆发般地打断木兰,“凭什么你认为我是因为他没有陪我,我就生气?凭什么你认为我会贵族一样要求很高?凭什么你认为我习惯过分的呵护,既然你仅听了我妈一次谈话就觉得过分,凭什么认为我会安之若素并深感幸福?难道你认为有这样的妈是幸福的?”

“不!”木兰瞄着周淑文暴怒的脸,第一次很有把握地回答:“我认为如果我有你这样的妈妈,会感到很不幸福!”

她得到了预期的反应,周淑文注视自己的眼睛里,奇怪地,第一次流露出深深的感激。

“我说过,我不喜欢许国胜……”

木兰再次欣喜地发现,周淑文的声音里终于开始有了像其他受访者那样的——渴望倾诉的味道。

“因为我妈妈,我还是答应了,她一生的快乐就是好心好意地替别人安排生活,可惜她没那么运气,只有我一个可以摆布。”

摆布?周淑文这么看,木兰心里一动。

周淑文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只一瞬间,话题还是迅速扯回到许国胜身上:“结婚后,我还是希望丈夫能像一个真正的男人,我会好好爱他,我希望——”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期待而又绝望,“一切能有所不同……”

周淑文哽住了,几秒钟后,才又平静地继续说:“然而,结婚从开始就不快乐,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两间平房里,那么挤,一点个人空间都没有,还有,我妈总愿意用你不能拒绝的辛勤劳动,换取对我们的支配权,结果我们夫妻生活没什么甜蜜,日子干巴巴的。而且国胜和妈妈相处的也不好,他不肯听妈妈的唠叨,可很快当我怀孕后,一直讨厌我妈妈的许国胜,立场却和妈妈惊人的一致,认为我该生下来。你知道吗?当时我伤心的无以复加,虽然他们都认为我掉到蜜罐里了……”

周淑文突然看着木兰不说话了,似乎要求木兰回答。

木兰迟疑了一下,轻轻摇摇头:“对不起,我想人们对甜蜜的标准不同……”

这的确是对方期待的回答,周淑文眼睛一亮,有些兴奋地继续说道:“是的,可惜当时没有人像你这样赞同我的观点。我一直认为我和我身边的人一样,像一头牲口那样机械地活着,如果不是国家强制的‘计划生育’政策,那些人就会和蝗虫一样,主要生活目的就是吃饭和繁殖……”

周淑文眼睛里又流露出极端的轻蔑和愤恨。

“我渴望的美好生活从未在我身上展现一天,现在又不由分说地要我背负上养育下一代的重任,我绝望极了,认为从来都没有快乐的我,大概再也不会有我希望的未来了,因为这些责任已经沉重到只能求生存的状态。可是举目四望,人们倒是纷纷恭喜我,哼!”

周淑文突然恶毒地骂道:“他们都是坏人,喜欢看到别人也掉到深渊里倒霉,他们就是怕我过好了,所以盼着人人都赶紧生孩子,都成上了磨盘的驴……”

木兰默默地聆听着她激愤的咒骂,克制着自己想反驳的欲望:“很奇怪,我憎恨孩子,那些高尚成功的女人却都很喜欢孩子,是不是我品质特别坏?”周淑文再次停住了嘴,观察木兰的反应。

木兰一怔,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瞬间的迟疑之后,木兰有些狡猾地避开话锋,泛泛而言:“你自责过分了,自由生活的定义是自由选择,生育权其实是给女性不生育的权利,而不是相反。”

“可许国胜和妈妈都说我必须要,因为早晚都得要,早要比晚要强,何况我当时年龄也不小了。”

周淑文又谨慎地补充,但从她忽闪的眼睛里,木兰知道她需要什么样的回答。

“小道理也许不错,”这次木兰倒是发自肺腑,“可逻辑却是荒谬的,关键还要你来抉择,勉强就是错误的。这就好比假如某个女人决定过婚姻生活,因此旁人就理直气壮地替她安排在十三岁结婚——因为早晚都要结,索性趁早的道理——一样荒谬,她愿意的时候才是最合适的时候。”

周淑文眼睛终于开始犹如遇到知音一样看着她,并且彻底扭过身体面向木兰,话语突然像破闸的洪水伴随着她挥舞的双手语无伦次地滚滚而出:“是的,我生活中充满了荒谬的逻辑,可大家都觉得天公地道!你满心苦涩,别人却给你道喜,他们都不是好人,他们看我倒霉而快乐,许国胜就是这样,他自私,他逃跑了,留下我在监狱里煎熬,开始我以为他爱我,所以要理解他,给他一个安静的大后方,一直忍耐着,可他,他却把我当成给他生儿育女的机器!一年回来几次,然后心安理得地在外面过自在的生活,那我成什么了?比最贱的婊子还不如!第二年,他赚了不少钱,我对他说,让我跟你走吧,他却说,还要再看看,说现在赚钱还不够多,还说:‘你和你妈妈在一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她是你妈妈呀!’无耻!真无耻!他明明知道我受不了妈妈那无处不在的关怀,我只告诉过他,可他还说这样的话!可我还是忍了,幻想着是经济的压力才使我们不得不分离,钱!钱!钱!钱一直都在折磨我们,不是饥饿的恐惧就是未来的恐惧……到第三年,第四年,他又对我说,你工作这样好,放弃了太可惜,想法太天真。又说:生意不好做,我跟过去花费太大。可那年王兴梁在我们家说,他们一年赚了一百多万!”

周淑文的声音激愤的有些嘶哑了:“我开始明白了,他不爱我,所以夫妻的团聚是一钱不值的!现在自在潇洒过活的他,正满意于有妈妈无时无刻对我的看管,保证他不会戴上绿帽子!还能拿几个小钱就有一个女人为他养儿子,傻子似的等他回家,真上算!呸!他当他是什么?薛平贵?我是什么?王宝钏?真是做梦!”

周淑文整个的人突然像变成了吐着信子的毒蛇,表情狰狞,连声音都伴随着嘶嘶的气声:“我开始恨他了,觉得自己真是傻,为许国胜付出真情和希望都是最愚蠢的想法,原来我只是他的跳板!他廉价的用人!经济共同体!现在还要永远成为他的老妈子!我真是恨,直到看到男男死后他那么伤心我才第一次感到快活,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哈哈……”

周淑文放声大笑起来,声音里没有丝毫的绝望和悲伤。

木兰一惊,她想起了那些传言和说法,还有郭小峰的嘱托。

“男男是——”她小心地问。

“我的儿子。”周淑文回答,用近乎快活的声音接着说,“我亲手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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