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素质好的人,要么不生病,生病的话往往一个小感冒就卧床不起。刁磊虽然没那么夸张,可过去的几天里,确实也吃了不少苦。头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不堪,走起路来两腿发飘。他请了三天假,文化课和训练都没有参加。

这病来得急,去得也快,也就是睡一觉的工夫,刁磊在第四天清晨起床时顿觉神清气爽,他伸伸懒腰,又生龙活虎起来。

老爸打了一夜麻将刚刚回来,看了一眼刁磊:“你好好跑步,跑不出来的话,也别在学校丢人现眼了,早点到档口来帮忙。”

刁磊家是卖猪肉的,在菜场西段有个摊位。

老爸秉承的是“百万家产,不如一技傍身”的观点。“这也是祖宗留下来几千年的手艺。”他总是这么说。

当然老爸所谓的手艺不是卖猪,而是杀猪。

从刁磊记事起,老爸最热衷的事儿,就是用充满猪臊味儿的大手,把刁磊从床上拍醒,然后拖着他到小河边看杀猪。

别人家杀猪起码要三四个人,刁老爸一个人就全都搞定。说起来他并不是那种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糙汉,甚至还有点精瘦,但他杀猪靠的不是一股子蛮力,而是技巧。

河边有个半人高的石台子,猪的四只脚被绑上,前面接个塑料桶。老爸往手里啐口唾沫,然后搓搓,提起刀就往猪耳朵后面的颈脖子捅去。猪血汩汩地涌了出来,流进前面的塑料桶里。说也奇怪,到这个阶段,猪应该挣扎得最厉害,它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嚎出来的声音撕心裂肺,可老爸手下的猪,就轻哼两句,抖着身体,好像还挺舒服似的,慢慢地等血流尽了,也就不动弹了。

“怎么样,这就是本事儿。”他满脸自豪地说道,“等你再大点儿,我就教你。”

一个人在少年时代,可能会爱上很多有趣儿的事情,这种爱好没准就成了他长大后的职业,或者警察,或者医生,又或者老师,再次也起码是个司机,但说到要让小孩爱上杀猪,还真是件挺困难的事儿。

当刁磊的小伙伴们兴致勃勃地谈起父母,总是会这样说:“我爸爸昨天又抓了个小偷。”

“我爸爸刚给别人做完手术。”

每到这个时候,刁磊总是没什么可炫耀的,他总不能说:“我是看我爸爸杀猪长大的。”

但耳濡目染这个东西,也不容小觑。整天刀光剑影里看着,多少会有些变化。刁磊倒不是对杀猪感兴趣,看到那些被屠宰的猪在临死前捆在石凳子上,流干鲜血闭上眼睛,生命彻底从它的体内流逝,他也觉得残忍。可渐渐地,刁磊发现一个奇怪的变化,正在体内愈演愈烈。

他居然喜欢上了观赏老爸杀猪,确切地说是喜欢上了那些濒死的猪。它们的哼哼声、颤抖声、眼神里透露出的那种绝望、惊恐、怨恨等错综复杂的含义,都让他兴奋不已。刁磊不知道这种兴奋从何而来,他只知道,自己越来越享受着“别的动物正在受苦”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快感。

对象从动物过渡到人,也就是片刻间的事儿。有一次,隔壁王老五在家门口,把他儿子吊在树上用皮带抽。周围有很多看热闹的人,大家嘴里说“别打了,小孩子犯点错很正常,吓唬两句就可以了,再这样下去,要被打伤的”。可没有一个人前去拉架,仅限于饶有兴致地评头论足。王家小子一边声嘶力竭地号叫着,一边因为被当众羞辱,而显得无比地羞耻。更要命的是,王家小子同班的两个女同学正从一旁经过。

那一刻,在刁磊看来,他和坐以待毙的猪没啥区别。

王家小子这样的事儿到底不会经常发生,完全满足不了他对此种变态的快乐的期待。于是,每个吃过饭后的晚上,刁磊就像幽灵一样游荡在厂区的大街小巷,从门缝、窗户、踩在石凳上、爬树,找任何办法,偷窥着人们在夜晚发生的事儿。

田田就是这样被发现的。

那个“工程”已经推后好几天了,憋了那么多天,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趁着父母去打麻将了,刁磊带上工具悄悄地出了门。

天空开始飘起了雨,道路泥泞,雨点从脖子里钻进去透心般地凉。可刁磊不在乎,上一次记忆中的感冒,差不多是在四五年前,对于他来说,生病只是一场意外。身体机能回到正轨上后,他紧密的肌肉就像铜墙铁壁一样,把病毒都拒之门外。

路上的人很少,下雨天大家都躲在家里看电视,偶尔有几个无聊的人,也都端着小板凳在楼道里围成一堆聊着天。刁磊到了目的地,田田已经坐在书桌前复习功课了。

刁磊靠在树下,远方的天边偶尔会划过明亮的闪电,然后滚滚闷雷像马蹄一样奔驰过来,雨渐渐地开始大了。等了一会儿,那辆蓝白相间的环卫车从拐角处出现。刁磊站直了身子,等到车一从面前驶过,他立即穿过花坛,猫到了田田家浴室的墙下。

准备就绪,刁磊远远地看着环卫工人缩着脖子从车里跳下来,把黑色粗大的管子塞进了化粪池。紧接着,轰隆隆的噪声响了起来。

刁磊举起凿子和榔头,每砸一下就预示着这个“旷日持久”的工程离完工更近一步。

吱呀一声,吓得差点没让刁磊摔倒。二楼的主人不知为何突然推开了窗户。她拿着一个脸盆,借着下雨正在刷洗窗台。窗台上的灰尘被水混成稀泥溅下来,全部都落在了刁磊的头上。

刁磊贴在墙上纹丝不动。等到楼上的洗完窗台,环卫车也已经完工开走了。横插出来的意外,让刁磊的工程今天几乎没有进展。他依依不舍地跨出花台,正准备回家,黝黑的墙面上,那个洞里突然冒出一点光芒。

刁磊眨眨眼,没错,确实是有东西在里面亮着。刁磊根本没打通那个洞,况且现在田田家浴室里的灯也是灭着的。

是什么呢?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他重新走了回去。

站在石块上,他闭上一只眼,朝里面看去。是蓝颜色的光,像是那种冷烟花在小窟窿里燃烧。光在慢慢黯淡,没有前面那么刺眼,反而让刁磊更能看清楚里面的情形,有个圆圆的明亮的钢柱,它居然在缓缓地移动。刁磊以为是错觉,但它确实在移动。刁磊踮起脚想要分辨清楚,珠子没有塞满小洞,周围有缝隙,珠子后面是什么,怎么像根——像根弹簧。

刁磊的思维停顿了一秒钟,一秒钟后他意识到情况不妙,可已经来不及了。弹簧猛地挣脱开束缚,把那颗钢柱像子弹一样射了出来,直中刁磊的眼睛。

雷声隆隆,大雨浇了下来,掩盖了刁磊痛苦的呻吟声。

“来,来人啊!”刁磊痛得在地上打滚,他的眼睁不开。

“你怎么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

“我,我受伤了。”

“别怕,我扶你去医院。”

“谢谢你。”

“不用谢。”

刁磊的耳边传来了让人不寒而栗的邪笑声。

※※※

宋志平在前面领路,地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纸箱子,上面没有贴标签也没有编号,只是从破开的口子外露出档案袋的牛皮纸张。

在电脑普及之前,病人的病史保存确实是个问题。用这种陈旧的方式保存资料,难免虫蛀鼠咬。

那些牛皮信封上写着病人的姓名、年龄,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与众不同的故事,而现在这些故事都被啃噬得残缺不全。

穿过充满霉味的走廊,他们到了一个置放杂货的小房间。叠成一沓沓、被捆在一起的洗干净的病号服放在角落里,周围还有很多靠背椅。再往里走,几张桌子横七竖八地倒在墙边,基本都已经散架了,感觉马上就要拿去当柴火烧了似的。

在饭桌上提到月川的名字,宋志平立即流露出诧异的表情。无巧不成书,原来月川正是宋志平收治的那个年纪最小的病人,而且就在前两天,他还来找过宋志平。

“找你干吗?”

“不知道,我假装不认识他。”宋志平喝了口水,在他出人意料的开场白后,宋志平开始讲述当初月川初来精神病院的情形。

那还是在3年前,月川是由他妈妈领来的,那时候他只有13岁。穿着一件很大的衬衫,看上去很胆怯,而且思维迟缓,但又不是智力障碍。和他妈妈聊了几句之后,才发现问题挺棘手。按他母亲的说法,从两周前开始,月川就出现了人物和自身的定向障碍,也就是老百姓常说的“不认人”了,他既不记得老师、同学、他母亲,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会突然一下子像从梦中醒来似的,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学当然是没法上了,他妈把月川领回家待着,开始以为是学习紧张,看过几家普通的门诊。有一天晚上,月川他妈醒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儿子就站在床边,而且手里还提着一把锃亮的菜刀。他妈吓得半死,以为月川是在梦游,后来发现他其实是醒着的,默默地看着缩在床角落的母亲,然后转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时候,他母亲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就把他带到了精神病院。宋志平和月川聊了聊,发现这个孩子意识错乱、情感淡漠,老是在诉说他被一个噩梦困扰,梦里是一个布满金属管的房间,然后一道蓝光闪过,接下来梦里的内容就完全记不得了。脑部的CT检查表明大脑结构并没有病理性损伤,也没有外伤。于是宋志平觉得病因是出在精神因素上,往往经历羞辱、伤心、恐惧的事情也有发生心因性界限遗忘的可能。

但是当宋志平询问月川母亲的时候,她总是闪烁其词,说并没有发生过类似刺激的事情。于是宋志平就想方设法让月川潜意识里的东西呈现出来。他给了月川画纸,鼓励他随心所欲地画画,没想到的是,画面非常血腥、残忍,都是月川手握匕首,刺向他的母亲。所以宋志平就认定,他和他的母亲,肯定发生过什么。但问题是她就是不承认,宋志平就无计可施了。

经过一些常规的镇定治疗——按照宋志平的说法,这压根儿就不可能有效果。没想到就在某一天,月川一下子就“醒”了,他居然认出了妈妈,也认出了自己,一切都变得正常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所以说有时候人脑子里面的意识实在是无法捉摸透。”宋志平如今说起这个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这么说,他是自己好的。”

“确切地说,他根本就没好,”宋志平顿了顿,“反而变得更严重了,通俗一点儿地说吧,他用更严重的失忆忘记了潜意识里想要杀掉自己母亲的念头。这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宋志平眉头紧蹙,“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光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月川竟然是个有弑母倾向的精神病患者。越是将信息互换,李光智就越觉得先前的那些对于案子的推理,不仅仅出于理性思考。在已知晓的案情中,似乎和月川之间充斥着某种“巧合”。和郝志梓如出一辙的是,月川在治疗时有个习惯性的动作,同样有喜欢用指甲抠桌沿的习惯。难怪那天在郝志梓的出租屋里,有那么奇怪的反应。

月川会不会当时也在桌子底下刻下了什么信息呢?

“好像是这张!你们过来看看,治疗室里的桌椅都更新过,反正旧的全在这里了,看见没,桌沿有划痕。”宋志平走了过去。

三个人蹲下,轮子把桌子翻开,上面果然有“内容”。月川在治疗阶段,曾经偷偷地在桌子底下刻过字:“小——”

“小什么?”

桌子底下只有一个字可以辨认,余下的部分又被指甲痕迅速划满掩盖了。

李光智站直了身子,他皱皱眉头,这个月川似乎并不是和此案无关的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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