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10月28日晚上,阿塔纳西奥·萨尔梅龙大夫回到诊所的时候,碰见了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只见他身穿一件长排扣法衣,罩衣上、靴子上满是泥巴。尽管萨尔梅龙大夫心情沮丧,还是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眼泪哗哗直流。罗萨利奥在那儿等候多时。他惴惴不安地走来走去,干硬的泥嘎巴儿落了一地。

看见萨尔梅龙大夫笑话他那套装束,罗萨利奥更是挺着脖梗,绷起脸,举起手指为大夫祝福,惹得大夫更是忍俊不禁。罗萨利奥一边划着十字,一边悄悄地走近朝街的带铁栅栏的小窗前。他朝萨尔梅龙大夫努了努嘴,萨尔梅龙大夫也朝外探了探身。对面边道上有两个面目可疑的人站在路灯的电线杆子下面。

“是老把戏喽。”萨尔梅龙大夫从窗户那边退回来,用指关节擦了擦眼睛,“他们在那儿站了好几天了,是便衣警察。你就不能化装成别的样子?”

罗萨利奥冲着萨尔梅龙大夫打起哑语手势,只见他嘴唇动,听不见声音。

“这两个小子是塔乔·奥蒂斯安排在那儿的打手,只要命令一下,他们就会逮捕我!”萨尔梅龙大夫两手拢成喇叭筒状,扭过脸,面朝着窗户。

罗萨利奥吓了一跳,连忙捂住他的嘴。

“怎么啦?”萨尔梅龙大夫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是害怕了?我已经准备好了铺盖、衣物,单等着他们来抓了。”

罗萨利奥低下头,双手合十,满脸恳求的样子,就像一位货真价实的神父。

“你穿上这件法衣,本来可以混进那些修女组织的游行队伍里去。”萨尔梅龙大夫又笑了起来,不过没那么起劲了,“甚至可以给小天使玛丽娅·德尔·碧拉尔送第一次圣餐。”

“我调查过了,确实有奸情。”罗萨利奥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马上又退了回来。

“这已经没用了。”萨尔梅龙大夫脱掉上衣,像只斗败的公鸡似的把衣服挂在门厅衣架的挂钩上,衣架是根黑色枝形柱,刚才他把帽子也挂在那儿,“法官这个大窝囊废比你还像神父,连法衣都用不着穿。”

“那所有的证据呢?我这儿有更多的证据。”罗萨利奥又往后退了退,两手捂住屁股。

“用你的证据擦屁股去吧。”萨尔梅龙大夫拿出一串沉重的钥匙,打开诊所的门,“玛蒂尔德·孔特雷拉斯是个处女,这已经得到证实。现在只差达比希雷大夫证明玛丽娅·德尔·碧拉尔是个处女了。还有堂娜·芙洛拉。”

“那辆黑色帕卡德汽车常去庄园。”罗萨利奥跟在萨尔梅龙大夫后面朝诊所门走过去,边走边在法衣口袋里寻找记录情况的稿纸,“法官收到的匿名信是庄园管家写的。有人在庄园偷了一些香蕉,他们要他赔,弄得他很恼火。”

萨尔梅龙大夫在墙上摸来摸去,寻找电灯开关。开关一转,诊所亮了。只是光线昏黄,乌乌突突的。单人床、装医疗器械的玻璃柜、盆盆罐罐摆得凌乱不堪,显得十分陈旧。

“把我上衣口袋里的报纸递给我。”萨尔梅龙大夫围着写字台转来转去,“那个老没正经的又在《中美洲人报》上骂我了,无非是熊人呗。”

“你别答理那个老家伙啦。”罗萨利奥把报纸拿来,扔到桌子上。报纸一打开,正好露出年轻的达比希雷大夫坐在显微镜前的侧身像。

“就是把我关进监狱,我也得回敬他几句。”萨尔梅龙大夫动手把小药箱里的东西掏出来,“把他那股气焰一下子杀下去。”

“你该听听我这儿的消息。”罗萨利奥顺着木头台阶走上来,坐在单人床上,“有些事实在少见。”

“甭管怎么样,给我看看。”萨尔梅龙大夫从小药箱里掏出斯奎布笔记本,放在身边。

“现在,这些证据怎么处理啊?出本小册子?”罗萨利奥把稿纸在腿上摊平。

“等我从监狱出来再说吧。”萨尔梅龙大夫找出一页空白纸。笔记本几乎快写满了。

读者大概知道了,那天清晨,萨尔梅龙大夫派人给罗萨利奥送去一个紧急通知(当时罗萨利奥正躲在他父亲的油坊里),催他赶快去找“我家主人”庄园的管家,那天下午出庭作证时需要从他那儿了解到的情况。罗萨利奥最后照办了,只是一时找不到出租的马,出发的时间晚了。这样一来,回来得也晚了,等他赶到诊所的时候,萨尔梅龙大夫已经到法庭去了。

说到这里,如果读者允许,咱们来详细地看一看萨尔梅龙大夫迄今为止手里掌握了哪些线索,以及在他向费亚约斯法官作证前,又是怎样把这些线索串联起来的。

大家知道,舞鱼人路易斯·费利佩·佩雷斯在一家酒馆里被杀之前,曾经对科斯梅·曼索说过,1933年2月13日上午,他看见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在雷科莱克西翁教堂门前把一封信交给女用人多洛雷斯·洛伦特。后来,女用人又向曼索证实信是写给玛丽娅·德尔·碧拉尔的。她说,玛丽娅·德尔·碧拉尔天天都在梅尔塞德教堂等着。现在,多洛雷斯·洛伦特在曼索家当用人。1933年10月17日,在她出庭作证前,曼索一再叮嘱她该怎么说。可是,她临场吓慌了,没讲这件事。

多洛雷斯·洛伦特还知道一件重要的事情。不过,作证前她没向科斯梅讲过,到作证之后才说出来。“长舌桌”上的人未完全核实,就决定将其中一部分材料用在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的报道中。这就是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和玛丽娅·德尔·碧拉尔·孔特雷拉斯在“我家主人”庄园里偷偷幽会。

大家知道,1933年2月,多洛雷斯·洛伦特在位于通往波内罗亚海滨浴场公路旁的庄园里当厨娘。堂娜·芙洛拉·孔特雷拉斯把她要过来,让她到卡斯塔涅达夫妇的新居去干活儿,月薪是5科尔多瓦,比在庄园里多挣1科尔多瓦。

当时,多洛雷斯·洛伦特住在圣卡拉腊皮奥村,离庄园有半列瓜远。每天天亮前,她来上班,午饭收拾完毕,就搭乘往莱昂送柴的车,到大门外面下来,然后步行回家。因此,两位情人乘坐堂·卡门的黑色帕卡德车下午抵达时,她已经不在那儿了。但是,与她姘居的庄园管家埃乌弗拉西奥·多奈雷见过他们偷偷幽会,他也只对多洛雷斯讲过这件事。

黑色帕卡德车大约在下午5点顺着积满尘土的棕榈树林阴道开进来,这时候,只有管家一个人待在荒废的乡村别墅里。他可以睡在楼下。楼下存放着干酪和农具。每天晚上,他点上小油灯,打开帆布折叠床。

乡村别墅共有两层。有一座木头阳台,面朝远处的大海。1933年10月28日中午,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亲眼看见了别墅的一片荒凉景象。据说,堂·卡门的姐姐玛蒂尔德·孔特雷拉斯·雷耶斯患肺病在那里静养了几年。1929年10月,死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从那以后,孔特雷拉斯家的人就没到这幢别墅里度过假。

埃乌弗拉西奥·多奈雷向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原原本本地讲了事情的全部经过。还告诉他说,法官收到的那封匿名信是他写的,是卡门·孔特雷拉斯股份有限公司办公室的会计德梅特里奥·普埃塔斯让他写的。埃乌弗拉西奥每个星期六都要到办公室去,从他手里领取庄园的职工工资,因此和他有接触。普埃塔斯还亲口告诉他公司里造假账的情况。

据埃乌弗拉西奥·多奈雷回忆,他们每次幽会的情况都不一样,头两次是在1932年12月,其余的是在1933年1月、2月底和3月中,最近几次是在9月底10月初。幽会的地点就在患肺病的老太太死去的房间里。罗萨利奥上去看了看。里面的全部家具就是一张使用多年的旧铁床,镀铬的床脚和幔帐的支柱均已锈迹斑斑,两把旧藤椅,坐垫已经没有了,还有一个陶盆。

萨尔梅龙大夫根据罗萨利奥·乌苏卢特兰的笔记,把埃乌弗拉西奥·多奈雷的所见所闻转抄在自己的斯奎布笔记本上。现抄录如下:

第一次。放牧人把一头黄牛丢在牧场上,多奈雷把牛赶进牲口棚。回来的时候,听到远处传来汽车马达声,他觉得挺奇怪,以为是堂·卡门来了,都到这个时候了,平时可没这么晚来过。开车来的是穿了一身黑的奥利韦里奥·卡斯塔涅达。多奈雷在莱昂的孔特雷拉斯家里见过他几次,所以认识他。坐在他旁边的是小姑娘玛丽娅·德尔·碧拉尔,身穿一件黑格子学生制服。卡斯塔涅达想劝她下车,可姑娘不愿意。多奈雷似乎听见了哭声。声音很低,不过,确实有人在哭。

多奈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走了过去。身穿黑衣的卡斯塔涅达看见他,就下了车,说是要为圣母节找些甜柠檬,问他能不能摘几个。多奈雷听从他的吩咐,走回别墅,拿了一个篮子,就到柠檬园去了。回来时,一看没人了。车子停在草地上,前门敞开着。他想,他们大概是到附近散步去了。天快黑了,只能听到蝉鸣声。这种时候去散步,真是莫名其妙。篮子里装了不少柠檬,他就回到屋里等他们回来。正在这工夫儿,他听见从楼上传来说话声,还有楼板上的脚步声。随后,又听见铁床的弹簧发出吱吱嘎嘎声,好像是知了叫。这不可能是知了啊,知了在外边呐。

多奈雷把篮子顶在头上走了出去,免得人家说他在偷看。他把篮子放进汽车的后座,就坐在牲口棚的栏杆上等着,尽量离房子远一点儿。天越来越黑了,路旁的棕榈树冠已经看不清了。大约6点多快7点的时候,他看见玛丽娅·德尔·碧拉尔小姐出来了,快步跑进车子。身穿黑衣的卡斯塔涅达不慌不忙地走在后面。多奈雷正犹疑着要不要过去,卡斯塔涅达先叫了他一声,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卡斯塔涅达给了他两个科尔多瓦。从树枝上摘下几个柠檬就给这么多钱,似乎是多了点儿,而且还说了声“谢谢”。他还说此后的下午他们还会来,因为要为圣母节准备柠檬。不过我不能将此事告诉莱昂那边的任何一个家里人,因为他们想在圣母节时给家人一个惊喜。

一个星期后,他们又来了。这一次,多奈雷已经摘好了柠檬,等着他们呐。不过,他们没拿走柠檬,因为圣母节已经过了。卡斯塔涅达又给了他两个科尔多瓦。

“圣母节用的柠檬。”萨尔梅龙大夫甩了甩自来水笔,笔里不出水了,“他们干的纯粹是通奸嘛。那个人愿意出庭作证吗?”

“他愿意。”罗萨利奥往床上一躺,两手放在后脑勺上,胸前摊放着几页稿纸,灯光照亮了他的全身,“至于他们是否愿意听取他的证词,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请你记上:1月,第三次。”

“等等,”萨尔梅龙大夫想打开墨水瓶,使了半天劲,就是打不开,“他以为你是神父,还是把你认出来了?”

“他一下子就把我认出来了。”罗萨利奥用胳膊肘撑住身子,“这个人很好看书。我还没下马,他就先说了一句:‘堂·查利奥,您的劳伦蒂娜和巴尔多梅罗的故事写得真好。’”

“‘第三次,哭得更厉害了。’当时,卡斯塔涅达就要离开她家。”萨尔梅龙大夫用钢笔胆吸墨水,“也许这次幽会是在后来,他们已经分开住了?”

“‘他们把帕卡德车丢在柴棚后面,藏了起来。这次带来一条床单,铁床上只有一条席子。’我看见那条床单了。”罗萨利奥拿起纸,把纸放在眼前,没有抬头,“可能是前面的事,大夫。要是他已经不住在那儿,怎么能用堂·卡门的帕卡德车把她拉去呢?”

“所以才把信送到教堂去嘛。”萨尔梅龙大夫抽出一张处方笺,擦了擦沾满墨水的手指头,“你说得对。”

“‘他们带去了床单。多奈雷负责打扫房间。每天都往陶盆里打好水,等着他们。1月,他们又来了一次,后来,直到2月底才来。’”罗萨利奥用手挡住灯光看稿纸,“那时候,玛尔塔已经死了。‘多奈雷知道玛尔塔死了。本想向她丈夫表示哀悼,可看见他并不难过,就觉得不大合适了。’”

“就差这点儿了,就差向他表示哀悼了。”萨尔梅龙大夫把吸墨纸放在那页纸上,那是怀特博士药店的纪念品,上面写着:“您的腰疼吗?家用良药,立竿见影。”

“接下去。是临行前的告别吧。”

“‘这次比以往要晚得多。’离开时,姑娘第一次大胆地正面看了看多奈雷。”罗萨利奥把拿稿纸的手低垂下来,“登上帕卡德车的时候,她冲着多奈雷苦笑了一下,突然她又下车,把床单送给了他。多奈雷把床单收藏在箱子里,还给我看了看。那是一条色彩鲜艳的绣花床单,绣的是麻雀戏鲜花。”

“这就是罪证。”萨尔梅龙大夫的手写字写麻了,手指一屈一伸的,“我真想看看那个窝囊废法官手里拿着绣小鸟的床单时是什么样子。恐怕是她已故的姐姐玛蒂尔德绣的。”

“还剩下犯罪之前的最后两次。”罗萨利奥翻了个身,蜷起两脚,把手放在脸颊下面,“‘他们下了帕卡德车,手拉着手跑过来。高兴地向多奈雷问好。’前几次的哭泣已经过去了,大夫。”

“哭还在后面等着呢。”萨尔梅龙大夫停下笔,冲着罗萨利奥狡猾地笑了笑,“完了?”

“完了。和多奈雷闲扯的话也在这儿啦。‘好久不来了,今儿是怎么啦?’在倒数第二次看见他们的时候,多奈雷就是这样跟他们打招呼的。”罗萨利奥还是侧身躺着,现在说话有些有气无力的,“她回答说,‘就差您为我们做的事啦。’”

“就差给他们铺床吧?”萨尔梅龙大夫合上笔记本,拧好笔帽,“行啦,神父先生。”

“还差一点儿,差会计师德梅特里奥·普埃塔斯看见过他们接吻。”罗萨利奥蜷缩好身子,闭上眼睛,“德梅特里奥·普埃塔斯从走廊的办公室里远远看见他们接吻。”

“别睡啊,尊敬的先生。”萨尔梅龙大夫用墨水瓶一个劲儿敲击着桌子,“普埃塔斯已经作过证了,什么也没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不久前,他们从哥斯达黎加回来以后。”罗萨利奥欠起身,用手捂住嘴巴,打了个哈欠,“造假账的事,也是什么都没说。可我这儿有他跟多奈雷说的话。”

“光天化日之下接吻。”萨尔梅龙大夫咬着指关节,也打了个哈欠,“谁吻谁啊?”

“先是她在卡斯塔涅达的房门前吻了他。卡斯塔涅达正拿着脏衣服出来。”罗萨利奥提着法衣从床上下来,床单上留下了他鞋子上的泥印,“这次骑马累得我筋疲力尽,大夫。我几乎是趴在马背上回来的,就这样还没能及时赶到。”

“行啦,那些都算是小事儿啦。接吻可是多得是。”萨尔梅龙大夫把吸墨纸往笔记本里一夹,然后把本子合上,“你可以去睡了。把记录给我留下,我把有关账本那部分抄下来。”

“你看不懂我的字,顶好我明儿个再来。”罗萨利奥朝临街的窗户走过去,慢慢地把窗户打开。

“明儿个可能晚了,把记录给我吧。”萨尔梅龙大夫伸着手走过来。

“两个密探还在那儿呐。”罗萨利奥朝外张望着,把手里的几张纸递给他,“我一出去,他们把我抓起来,可怎么办?”

“要是他们抓你,你就说是找我来办圣事的。”萨尔梅龙大夫本想笑一笑,可是,笑声却憋在了胸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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