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10月20日早上,费亚约斯法官起床后情绪坏透了。一连两天他闹重感冒,今天又不能洗澡,穿起衣服来,浑身好似散了架。衣服摩擦身体,觉得碍手碍脚的。

在早餐桌上,他只呷了几口加奶咖啡,嚼了一片法式面包。妻子说,胃空着会更难受。催他多吃点儿东西。法官闭着嘴不回答,免得引起一场无谓的争论。闻到盘子里的煎鸡蛋的味儿,他一个劲犯恶心。他从桌子上站起身来,嘴里还在嚼着面包,味道好似一团棉絮。

刚走到家门口,只听见一阵自行车铃响,电报局的邮差交给他一封电报,标号是22。他让妻子在簿子上“收讫”处签了字,自己边走边看电报:高级法院召开了全会,通报了就验尸费提出来的请求,但是只批准50科尔多瓦,必须立即到税务局去领钱。

收到这封电报,法官的情绪没有丝毫好转,这封电报也需要列入档案。他不耐烦地把电报塞进外衣口袋里,里面还有一长条擦鼻涕用的卫生纸。上面如此吝啬,他只好站在街角要求过往行人给予赞助了。

费亚约斯法官情绪不佳固然和闹感冒有关,但感冒并不是主要原因。审判进入一个十分困难的阶段,按计划即将进行的开棺验尸是最突出的困难。倒不是因为最高法院大大削减他申请的经费,这一点他才刚刚知道。而是因为国民警卫队插手,国民警卫队还干预其他方面比较重要的事情。

这些事情他是头天下午从阿利·瓦内加斯嘴里听到的。因为马上需要弄清这件事,他才没去法院。本来8点钟以前他要在法院里审查证人名单,准备当天的审问。现在只好另打主意,先到国民警卫队总部,去找奥蒂斯上尉。

法官吃力地爬上位于赫雷斯广场、冈萨雷斯剧院对面的那幢楼房的二楼。从远处就听见奥蒂斯上尉呵斥几名特利卡的屠夫,他们因为违反禁令宰杀了母畜而被捕。一看费亚约斯法官出现在门口儿,奥蒂斯上尉就把事情草草一了,最后决定罚款,让他们到税务管理处去交钱。屠夫们跟着一名士兵走了。他们得把罚款单交给这个士兵,才能获释。

随后,奥蒂斯上尉用军服的卡其布衬衣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从写字台上端起盘子,盘子里的早餐还在冒热气。他就站在那儿吃早餐。费亚约斯法官也没有坐下。

“我看你都累垮了。”奥蒂斯上尉端着盘子,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你该在床上躺着。”

“我得找您谈谈,所以只好起来。”费亚约斯法官嗓子沙哑,说话挺费劲的。

奥蒂斯上尉塞了满嘴的饭,一听这话,马上停止嚼东西。眉头一皱,小小的蓝眼睛挤得几乎看不见了。

“我想了解一下是谁批准乌苏卢特兰到监狱里采访卡斯塔涅达的。”费亚约斯法官把一长条卫生纸堵在鼻子上,一擤鼻涕,余下的纸就耷拉下来,“我只是把他当作证人审问过一次,他却随随便便地对案件发表了一通意见。”

“他是国民警卫队的囚犯,不是你的囚犯。”奥蒂斯上尉满不在乎地大嚼起来,“我这儿有堂娜·芙洛拉的电报抄本,她在电报里要求索摩查将军把他关进监狱。她没向你提出请求,这事儿不归你管嘛。”

“这就是说,你们想把他怎么样就把他怎么样。我呢,只能干瞪眼瞧着。”费亚约斯法官身子晃了晃。写字台对面摆着两把铁椅子,不过他还是不想坐下。

“我执行的是马那瓜的命令。”奥蒂斯上尉用一块面包蘸了蘸一个裂开的鸡蛋的蛋黄,“卡斯塔涅达由索摩查将军控制,一切由他来定。”

“这么说,乌苏卢特兰向犯人提出的问题是索摩查写的喽。”费亚约斯法官直觉得胸中憋着一阵咳嗽,似乎要炸裂开来,可他不想咳嗽出来。

“谁也没给乌苏卢特兰递问题。”奥蒂斯上尉把盘子往写字台上一放,哐啷地响了一声。

“当然有人递问题啦。是您亲笔写的嘛。昨天,乌苏卢特兰出庭作证的时候,在法庭上给阿利·瓦内加斯看过那些问题。”费亚约斯法官把卫生纸揉成一团,有一阵子,他觉得实在支撑不住了,非坐下不可了,“那些问题是精心设计的,目的是把试验室提供的证据搞得威信扫地。”

“你得承认,这儿既没有仪器,也没有化学药品可以给你担保。”奥蒂斯上尉两眼死盯住盘子,似乎很难下决心继续吃下去,“达比希雷大夫的文章里说的那些话,你已经看到了。”

“眼下达比希雷出来说反话儿。您也跟他谈过,要他写那篇文章?”费亚约斯法官朝一张椅子走过去,往椅子旁边一站,只是还没有用手去抓锈迹斑斑的椅子背。

“没有,我还没走到这一步。”奥蒂斯上尉对着光看了看那杯柠檬水,然后呷了一口,“他是老顽固,现在他想报复一下萨尔梅龙大夫,因为他们俩吵过嘴。不过,也不能排除他说的是真话。”

“那只是一种看法。看法嘛,可以有多种多样。”费亚约斯法官两眼望着被散开的蛋黄涂得黄拉巴叽的盘子,他不得不甩手抓住椅子,“国民警卫队想把调查结果送到马那瓜,而且正在策划一场非法的开棺验尸,这倒是千真万确的。”

“这是谁说的?”奥蒂斯上尉拿起叉子,使劲地用叉子搅和另一枚鸡蛋的蛋黄。

“也是乌苏卢特兰告诉阿利·瓦内加斯的。”费亚约斯法官放松了身体,为什么他不坐下?看见那堆黏糊糊的东西,他不能不想到脓水,“国民警卫队派人到罗萨莱斯殡仪馆买下了两口棺材,前天晚上把棺材运到总部这儿来了。”

“你相信乌苏卢特兰的话。”奥蒂斯上尉嘬了一口沾满蛋黄的叉子,弄干净后,把叉子放在盘子上,“说不定,我会突然看见你跟那帮野人一起坐在‘长舌桌’上咧。”

“我有责任听取和本案有关的所有意见。我不是在搜集谣言,我是在取证。”费亚约斯法官摇了摇头,手抓住椅子没放开,尽量控制住自己别呕吐出来,“所以我还得把殡仪馆老板传去作证。”

“索摩查将军是想帮助咱,好拿到真凭实据。”奥蒂斯上尉朝窗子走过去,他把身体依靠在窗框上,叉开双腿,放了一个响屁,“在马那瓜,卫生部的化验室有现代化设备,可这儿啥也没有。卡斯塔涅达在这一点上说得有道理,只是咱们不爱听。”

“这就是说,咱们国家的军队也是占领军,跟美国佬儿的军队一样。”费亚约斯法官突然感到身上发冷,连忙抱起双臂护住前胸,“索摩查自认为有权用法律擦屁股。”

“你这是想在一杯水里淹死。你别忘了,要不是多亏了国民警卫队,卡斯塔涅达早已经在危地马拉过上安定的生活啦。”奥蒂斯上尉从窗子跟前走回来,步履显得轻松了一些,“在马那瓜检验尸体,你有什么好顾虑的?”

“在这个案子里该干什么,应该由我来决定。”费亚约斯法官朝前走了几步,用拳头砸了一下写字台,盘子里的刀叉叮叮当当响了一阵,法官也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劲,“如果你们要掘出尸体,我就在报上揭发你们。”

“咱们还是做笔交易吧。”奥蒂斯上尉推开几个卷宗,纵身一跳,坐在写字台上。

这时,费亚约斯法官捂住胸口,痛痛快快地咳嗽了一阵。他得找辆马车回家。

“你去挖你的尸体,我绝不往里头掺和。”奥蒂斯上尉摇晃着两腿,发现一只靴子的带子松开了,他把脚抬到写字台上,系紧了靴子,“不过,你要把内脏分成两份儿。一份儿送往马那瓜,另一份儿留在这儿化验。”

“索摩查到底想干什么?”费亚约斯法官围着写字台绕了一圈,没有多加思索,一屁股坐到奥蒂斯上尉的椅子上,“他是想把卡斯塔涅达救出铁窗,还是要给他判刑?要是在马那瓜尸体解剖的结果是阴性,那会怎么样?即使在这儿证明了内脏含有毒物,卡斯塔涅达也会得到释放。”

“我给你交个底儿吧。”奥蒂斯上尉把另一只靴子的带子也紧了紧,“乌维科给索摩查发来一封信,要他把卡斯塔涅达的脑袋交给他。他把卡斯塔涅达看作是政敌。另外,他认为卡斯塔涅达在哥斯达黎加杀了他的侄子。”

“所以乌苏卢特兰接到的问题单子里有一个关于拉法埃尔·乌维科的问题。”费亚约斯法官在椅子上坐得挺惬意。无论出什么事,他也不想再站起来了。

“咱们这么说吧,”奥蒂斯上尉跳下写字台,走了几步,试了试,靴子带儿确实系紧了,“堂·费尔南多·瓜迪亚会把有关证据交给你,他已经向哥斯达黎加索要了。是他劝说他妹妹发第二封电报的。他是个非常严肃的人。”

“可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呐。”费亚约斯法官拍了拍热得发烫的面颊,“把内脏运到马那瓜正是卡斯塔涅达求之不得的事。国民警卫队非但没坑了他,反而在帮他的忙。”

“头脑别这么简单。”奥蒂斯上尉拉开写字台的一个抽屉,把吃早餐用的盘子、刀叉放进去,“在马那瓜那边儿,索摩查可以让结果为阳性。他就是干这个的。”

法官让感冒闹得两个耳朵堵得慌,奥蒂斯上尉的话听起来既空洞又模糊。椅子突然显得硬邦邦的,很不舒服。他想起自己的暗幽幽的卧室,突然希望能在床上躺一会儿,被单很干净,又是新烫过的。他会一下子躺下去,连衣服也不脱。

“交易做不做?”法官尽力轻快地朝屋门走去,奥蒂斯上尉跟在他后面。

“我不做这类交易。”费亚约斯法官走出屋门,朝楼梯走过去,“不过,您肯帮忙,我很高兴。”

“帮忙?帮什么忙?”奥蒂斯上尉紧走几步,挡住法官的去路。

“帮我离开法院。我马上就提出辞职。”费亚约斯法官绕过上尉,开始下楼。楼梯显得比平时陡峭了十倍。他的脚够不着台阶,好像飘浮在楼梯上。

“马里亚诺!”奥蒂斯上尉站在楼梯栏杆处。

费亚约斯法官没有回头,继续往下走,也不想扶着栏杆。他马上会走到街上,在赫雷斯广场总能找到马车。

“咱们什么也没谈过!”奥蒂斯上尉两级两级地跑下楼梯,“别发疯,别提出辞职!”

费亚约斯法官穿过门厅,奥蒂斯上尉再次赶上了他。

“操!跟你这种人,简直没法儿开玩笑。”奥蒂斯上尉抓住法官的胳臂。

“那您派人把棺材送回殡仪馆去。”费亚约斯法官疲惫不堪,在大门口的铁栅栏处站下脚步,从街心穿过前厅的穿堂风,又热又猛,足以把他吹倒在地,“我再说一遍,你们别太不懂规矩。尸体必须再埋好。只能留下内脏供解剖用。”

“你计划什么时候开棺验尸?”奥蒂斯上尉把声音放缓下来。凳子上坐满求见的人。

“10月25号吧。我需要有人把门儿,不让闲人靠近。”费亚约斯法官用双手遮住太阳。从门洞儿射进的阳光十分刺目,他觉得眼睛实在受不了。

“连我也不行?”奥蒂斯上尉趾高气昂地朝一个女人走去。那个女人正走过来,想找他谈谈。

“您要是愿意,把索摩查也请来吧。”费亚约斯法官第一次露出笑容。不过,这时候,他觉得脑袋快要炸裂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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